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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媽媽

1952

八月的早晨空氣灼熱,濕地的水汽懸在橡樹和松樹間,凝成了霧氣。蒲葵叢異常安靜——除了潟湖中的蒼鷺起飛時翅膀低沉緩慢的撲棱聲。基婭當時只有六歲,聽到了摔紗門的聲音。她正站在凳子上清洗鍋里的粗玉米粉,于是停下手,把鍋放入水池里混濁的肥皂水中。四下靜悄悄的,她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是誰離開了小屋?不是媽媽。她從來不摔門。

但當基婭跑到門廊上,她看到媽媽穿著長長的棕色裙子,踩著高跟鞋走下沙路,裙褶不斷打在腳踝上。那雙鞋鞋頭粗短,仿鱷魚皮的,是她唯一一雙外出鞋。基婭想要大聲喊媽媽,但她知道不能吵醒爸爸,所以她打開門,站到磚木堆砌的臺階上。她看到媽媽提著一個藍色行李箱。通常,基婭憑著小動物般的篤定,確信媽媽會回來,帶著用油膩的棕紙包裹的肉或一只耷拉著腦袋的雞。但那時她從不穿鱷魚皮高跟鞋,也從不帶箱子。

媽媽總會在小徑與大路交會的地方回頭,一只手高高舉起,揮舞著白色的手掌,然后轉身踏上大路。這條路蜿蜒穿過泥沼樹林、香蒲潟湖,最后到達鎮(zhèn)上——如果幸得潮水退去。但是今天,她一直往前走,在車轍上跌跌撞撞。透過樹木間的縫隙,可以時不時看到她高高的身影,漸漸只余下白色的圍巾在樹葉間若隱若現。基婭飛奔到一個能看到大路的地方。媽媽肯定會在那兒揮手,但她只趕上藍色行李箱消失的瞬間。那抹藍色在森林中是如此格格不入。基婭回到臺階上等,胸口仿佛壓著密實的黑色爛泥。

基婭是五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其余四個都比她大許多,雖然后來基婭忘了他們的年紀。他們和爸爸媽媽住,如同被關起來的兔子,擠在簡陋的小屋里。小屋有一個裝了紗門的門廊,在橡樹底下,像是瞪大的眼睛。

喬迪從屋里走出來,站在基婭身后。他是基婭最小的哥哥,但也比她大七歲。喬迪和基婭一樣長著深色眼睛、黑色頭發(fā)。他教基婭學鳥叫,告訴她星星的名字,以及如何駕駛小船穿過鋸齒草。

“媽媽會回來的。”他說。

“我不知道。她穿著那雙鱷魚皮鞋。”

“媽媽不會離開孩子。這不符合她們的天性。”

“你告訴過我狐貍會離開它的孩子。”

“對,但那只狐貍的腿受傷撕裂了。如果它堅持喂養(yǎng)孩子,自己也會餓死。離開是最好的選擇。它可以等待傷口愈合,然后再生一窩小狐貍。媽媽沒有挨餓,她會回來的。”喬迪說,雖然心里并沒有多么確定,他還是這樣告訴基婭。

基婭喉嚨發(fā)緊,輕聲說:“但是媽媽提著行李箱,看起來要去一個大地方。”

小屋坐落在蒲葵叢后面。這些蒲葵在沙地上四處蔓延,直至一串碧綠的潟湖邊,更遠處是廣闊的濕地。生長在咸水中的草堅韌無比,如同刀刃,綿延數英里1英里約等于1.609公里。,間或被一些扭曲的樹截斷,這些樹像是在模擬風的形狀。橡樹林擠在小屋的另一邊,遮住了最近的一處潟湖。湖面上翻滾不休,生意盎然。海上咸咸的空氣和海鷗的鳴叫聲穿過樹叢飄了過來。

宣稱的土地歸屬自十六世紀以來就沒怎么變過。散落在濕地中的被占據的地塊在法律上并無清晰的界定,只是由叛逃者們以自然之物作為分界——這邊是一條小溪,那邊是一棵死了的橡樹。人們不會在沼澤中搭一頂單坡的蒲葵棚屋,除非他被人追捕或走到了窮途末路。

一段傷痕累累的海岸線守護著這片濕地。早期探險家們稱這段海岸線為“大西洋墓地”,因為沿岸的激流、狂風和淺灘摧毀船只如同撕碎紙帽子般簡單。后來,這里成了北卡羅來納海岸。一個水手在日記中寫道:“我們沿著海岸徘徊……但找不到入口……一場猛烈的暴風雨襲擊了我們……我們被迫回到海上以保護自己和船只。我們被一股強勁的洋流驅趕著……”

“這片土地上到處是濕地和沼澤,我們回到了船上……今后那些在此地定居的人一定會為此感到沮喪。”

那些尋找真正土地的人離開了。漸漸地,這片臭名昭著的濕地成了一張網,網羅了叛變的水手、流浪者、負債者,以及逃避難以承受的戰(zhàn)爭、稅收或法律的難民。未曾死于瘧疾也沒有被沼澤吞噬的人們逐漸形成了一個多種族、多文化的叢林部落。他們中的每個人都可以用一柄斧子砍倒一小片樹林,或者背著一頭雄鹿走上數英里。如同河鼠一般,大家都有自己的領土。但這領土必須適應自然邊界,否則不知哪天就會消失于沼澤。兩百年后,逃跑的和被釋放的奴隸們加入了這個部落,前者逃入濕地,被稱為逃亡黑奴,而后者由于身無分文又遭遇圍攻,別無選擇,只能躲入濕地。

這或許是一片卑賤的土地,但每一寸都很富饒。層次豐富的生物——彎彎曲曲爬行的沙蟹、在泥里溜達的小龍蝦、水鳥、魚、蝦、牡蠣、肥碩的鹿、豐滿的鵝——堆疊在地上和水里。一個不介意為了晚餐四處搜尋的人永遠不會挨餓。

現在是一九五二年,有些土地已被那些失聯的、無記錄的人占據了四個世紀。大部分是在內戰(zhàn)之前。其他人來這里的時間更晚一些。尤其是在世界大戰(zhàn)之后,當時,身心破碎的人們回到祖國,這片濕地沒有約束他們,而是重新定義了他們,如同任何一片神圣的土地,它深深埋藏了他們的秘密。沒有人介意他們占有這片土地,因為沒有其他人想要。畢竟,這里是荒地沼澤。

就像釀造威士忌一樣,濕地居民非法炮制了自己的法律——不同于那些灼刻在石板上或記錄于文件中的條文,這里的法律更為深入,烙印在人們的基因里。它古老而自然,類似于鷹和鴿子演化出的法則。在走投無路、絕望、孤獨之時,人們會找回直指生存的本能。快且公正。這些本能將永遠是王牌,因為它們傳給下一代的概率遠大于那些更溫和的基因。這無關道德,只是簡單的數學問題。在種群內部,鴿子和鷹的爭斗一樣頻繁。

那天,媽媽沒有回來。沒人談論這件事,特別是爸爸。他渾身散發(fā)著魚和酒的臭味,用力敲著鍋蓋,喊道:“晚飯呢!”

兄弟姐妹們垂下眼,聳聳肩。爸爸像狗一樣咒罵著,然后跛著腳走出去,回到樹林里。此前爸爸媽媽也打過吵過;媽媽甚至離開過一兩次,但她總會回來,抱起那些想要被擁抱的孩子。

兩個年長的姐姐準備了紅豆和玉米面包作晚餐,但沒有人像媽媽在時那樣坐在桌旁用餐。大家都從罐子里舀紅豆,鋪在面包上,然后坐到地板上的床墊或破舊的沙發(fā)上吃完。

基婭吃不下。她坐在門廊的臺階上,看著小徑。基婭在她這個年紀算是長得高的,骨瘦如柴,深褐色皮膚,和烏鴉翅膀一樣又黑又厚的直發(fā)。

黑暗讓她沒法繼續(xù)監(jiān)視,蛙鳴可能蓋過腳步聲,盡管如此,她還是躺在自己的門廊小床上,傾聽著。就在那天早晨,她睡醒后聽到肉在鐵煎鍋中噼里啪啦,聞到了木柴加熱的烤箱中漸漸變成棕色的餅干的香味。基婭套上工裝褲,沖進廚房擺放盤子和叉子,從粗玉米粉中揀出象鼻蟲。多數清晨,媽媽會帶著大大的笑容擁抱她——“早上好,我獨一無二的女孩。”——然后她們就一起跳舞般忙活家務。有時候媽媽會唱起民歌,或背誦童謠:“這只小豬去市場。”有時候媽媽會帶著基婭搖擺,跳起吉格舞,膠合板地板被踩得咚咚作響,直到電池收音機里流出的音樂漸漸消失,聽上去像是它在木桶底自吟自唱。有些早晨,媽媽會對基婭說一些成年人的事,她聽不懂,不過,想到媽媽的話需要一個去處,她通過皮膚吸收它們,一邊往灶膛里放更多木頭,一邊聽懂了似的點頭。

然后是一陣忙亂,叫所有人起床、吃飯。爸爸不在。他有兩種模式:沉默和喊叫。所以他睡過頭或者沒回家都很好。

但今天早上,媽媽很安靜;沒有笑,眼睛紅紅的。她像海盜那樣系著一條白圍巾,拉低蓋住額頭,但紫褐色的瘀傷邊緣還是露了出來。早餐后,碗都沒洗,媽媽收拾了一些個人物品,提著行李箱走上了大路。

第二天一早,基婭又回到臺階上。她深色的眼睛緊盯著小徑,像是在等待火車的隧道。遠方的濕地被霧氣籠罩。霧氣低沉,仿佛它松軟的底部就坐在泥地上。基婭光著腳,晃動腳趾,捻動草莖逗弄獅蟻幼蟲。但六歲的孩子坐不長久,不一會兒,她溜達到了潮坪,腳趾被泥沙拉扯,發(fā)出吸吮的聲音。她蹲在清水邊,看著小魚在光斑和陰影間來回游動。

喬迪在蒲葵叢那邊喊她。基婭盯著他。可能他有新消息。但當他穿過釘子般的蕨葉走過來,基婭看到他走得既輕松又隨意,知道媽媽沒有回家。

“你想不想玩冒險家?”他問。

“你說過,你年紀太大了,不能玩了。”

“是嗎?這個游戲可沒有年齡限制。比一個!”

他們跑過潮坪,穿過樹林跑向沙灘。喬迪追上來的時候,基婭放聲尖叫、大笑,直到跑到那棵巨大的、枝丫粗壯的橡樹底下。喬迪和他們的哥哥默夫曾在樹枝間釘了一些木板,作為瞭望塔和樹堡。如今,大部分都垮塌了,吊在生銹的釘子上晃蕩。

通常,每次她被允許加入游戲,都是作為奴隸女孩,給哥哥們送來媽媽新烤的熱乎乎的餅干。

但是今天喬迪說:“你可以做船長。”

基婭舉起右手指揮。“西班牙人滾開!”他們揮舞木劍,沖過荊棘叢,大喊著刺向敵人。

然后——幻想來得快去得也快——基婭走向一截生了苔蘚的木頭,坐下。喬迪沉默地加入。他想說點什么,讓基婭忘了媽媽的事,但一個字也沒說出口。他們一起看著水黽在水中游弋的影子。

晚些時候,基婭回到門廊臺階上,等了很長時間,不過,看著小徑盡頭,她再也沒哭過。她表情平靜,嘴唇抿成一條線,眼睛搜尋著。但媽媽那天也沒有回來。


[1]1英里約等于1.609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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