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基督山伯爵:全三冊
- (法)亞歷山大·仲馬
- 4185字
- 2020-03-16 15:51:47
四 陰謀
唐格拉爾目送著愛德蒙和梅爾塞苔絲,直至這對情人消失在圣尼古拉堡的一個屋角后面;然后他回過身,看到費爾南臉色發白,渾身顫抖,倒在椅子里,而卡德魯斯在結結巴巴地唱著一首飲酒歌。
“啊,親愛的先生,”唐格拉爾對費爾南說,“我覺得這樁婚姻不能使大家都高興!”
“它使我絕望。”費爾南說。
“您一直愛著梅爾塞苔絲嗎?”
“我一直深深愛著她!”
“很久了嗎?”
“從我們認識開始,我始終愛她。”
“可是你卻待在這兒拉頭發,不去找挽救的辦法!見鬼!我想不到你們卡塔盧尼亞人會這樣窩囊。”
“您叫我如何是好?”費爾南問。
“我怎么知道?這關我的事嗎?我覺得,愛上梅爾塞苔絲的又不是我,而是您。我記得有這樣一句話:找吧,您就會找到的。”
“我已經找到了?!?/p>
“找到什么?”
“我想捅死那個男的,可是那個女的對我說,要是她的未婚夫遭到不幸,她就會自殺。”
“?。≌f說而已,絕不會去做的?!?/p>
“您根本不了解梅爾塞苔絲,先生,一旦她把話說出口,她就會去做的?!?/p>
“傻瓜!”唐格拉爾咕嚕著說,“只要唐泰斯當不了船長,她自殺不自殺,我可不在乎?!?/p>
“梅爾塞苔絲死去之前,”費爾南又說,語調中透出不可變更的決心,“我會先死?!?/p>
“這就是愛情!”卡德魯斯說,聲音顯出醉意更濃,“這就是愛情,要不,就是我對愛情一竅不通!”
“唔,”唐格拉爾說,“我看您是一個可愛的小伙子,我真是見鬼了,我愿意幫您擺脫困境;但是……”
“好呀,”卡德魯斯說,“好呀?!?/p>
“親愛的,”唐格拉爾又說,“你已經有七八分醉了,喝完這瓶酒,你就酩酊大醉了。喝吧,別參與我們的事,我們要做的事需要頭腦完全清醒?!?/p>
“我喝醉了?”卡德魯斯說,“哪里會!我能再喝四瓶,你這種酒瓶并不比科隆香水瓶大!龐菲勒老爹,來酒!”
為了證明他的提議的確實性,卡德魯斯用他的酒杯敲起桌子來。
“您說什么來著,先生?”費爾南說,熱切地等待被打斷的話頭的下文。
“我說什么來著?我想不起來了,卡德魯斯這個酒鬼打斷了我的思路。”
“酒鬼就酒鬼;那些怕喝酒的人算了吧,因為他們有壞心思,所以擔心酒后吐真言。”
卡德魯斯開始唱起一首當時非常流行的歌曲的最后兩句:
“您剛才說,先生,”費爾南說道,“您愿意讓我擺脫困境;您補充說,但是……”
“是的,我補充說,但是……為了讓您擺脫困境,只要使唐泰斯娶不到您所愛的姑娘就行了;依我看,這門婚事可以夭折,唐泰斯卻未必會死于非命。”
“只有死才能拆開他們?!辟M爾南說。
“您推論起來呆頭呆腦的,我的朋友,”卡德魯斯說,“這是唐格拉爾,他詭計多端,善于弄虛作假,他馬上可以給您證明是您錯了。證明給他看,唐格拉爾。我給你做了擔保。告訴他,唐泰斯不必死于非命;況且唐泰斯死了倒令人遺憾。這是一個好小伙子,我喜歡唐泰斯。祝你健康,唐泰斯。”
費爾南不耐煩地站起來。
“讓他說吧,”唐格拉爾拉住年輕人說,“再說,他雖然喝醉了,倒沒有大錯特錯。分離能同死亡一樣拆散他們;請設想在愛德蒙和梅爾塞苔絲之間隔著重重的牢墻,他們就會被分隔兩方,正如由墓石隔開一樣?!?/p>
“不錯,但是他總會出獄呀,”卡德魯斯說,他憑著僅存的一點理解力,想抓住談話的意思,“一旦出獄,又是愛德蒙·唐泰斯這樣的人,就要報仇?!?/p>
“沒關系!”費爾南喃喃地說。
“再有,”卡德魯斯又說,“憑什么把唐泰斯關到牢里?他既沒有偷竊,又沒有殺人和害人?!?/p>
“住嘴。”唐格拉爾說。
“我不想沉默,”卡德魯斯說,“我想知道憑什么把唐泰斯關到牢里。我呀,我喜歡唐泰斯。祝你健康,唐泰斯!”
他又喝干了一杯酒。
唐格拉爾從裁縫遲鈍的眼神中看到他醉得越來越厲害了,便轉身對著費爾南說:
“那么,您明白用不著殺死他嗎?”
“當然用不著,如果像您剛才所說的那樣,有辦法把唐泰斯抓起來。但您有這種辦法嗎?”
“好好尋找,”唐格拉爾說,“就能找到。不過,”他繼續說,“我見鬼才插手呢;這跟我有什么相干?”
“我不知道這是否與您相干,”費爾南抓住他的手臂說,“但我所知的是,您對唐泰斯有某種私怨;懷恨在心的人不會搞錯別人的情感。”
“我對唐泰斯有某種私怨?絕沒有,我發誓。我看到您遭逢不幸,您的不幸令我關心,如此而已;只要您以為我是在謀私利,那么再會,我親愛的朋友,您自己盡力擺脫困境吧。”
唐格拉爾佯裝站起來要走。
“不,”費爾南拉住他說,“別走!說到底,您恨不恨唐泰斯與我關系不大。我恨他,我大聲承認。您找到辦法,我來干,只要不死人,因為梅爾塞苔絲說過,如果有人殺死唐泰斯,她就會自殺。”
卡德魯斯本來把頭伏在桌上,這時抬起頭來,用遲鈍發呆的目光望著費爾南和唐格拉爾,說道:
“殺死唐泰斯!誰在這里說要殺死唐泰斯?我不讓別人殺死他,他是我的朋友;今天早上他曾提出借錢給我,就像我借給過他一樣,我不讓別人殺死唐泰斯。”
“誰對你說要殺死他,傻瓜!”唐格拉爾接口道,“開開玩笑罷了;為他的健康干杯吧,”他補上一句,同時斟滿卡德魯斯的酒杯,“別來打攪我們?!?/p>
“好,好,為唐泰斯的健康干杯!”卡德魯斯說,一飲而盡,“祝他健康……祝他健康……”
“但是辦法呢,辦法呢?”費爾南問。
“您還沒有找到嗎?”
“沒有,辦法由您來找?!?/p>
“不錯,”唐格拉爾說,“法國人在這方面比西班牙人強,西班牙人愛苦思冥想,而法國人善于創造。”
“那么您創造吧?!辟M爾南心急火燎地說。
“伙計,”唐格拉爾說,“把筆墨紙張拿來!”
“筆墨紙張!”費爾南咕噥地說。
“是的,我是會計,筆墨紙張是我的工具;沒有工具我一事無成?!薄鞍压P墨紙張拿來!”輪到費爾南喊道。
“您要的都在那邊桌子上。”伙計指著文具說。
“那么,給我們拿過來?!?/p>
伙計拿起筆墨紙張,放到涼棚下的桌子上。
卡德魯斯把手按在紙上說:“要想想,用這些東西殺人,比候在樹林的角落里謀財害命還要牢靠??!我向來害怕筆墨紙張,超過害怕刀劍手槍?!?/p>
“這家伙還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樣酩酊大醉,”唐格拉爾說,“斟酒給他喝,費爾南。”
費爾南斟滿卡德魯斯的酒杯,后者確實是個酒鬼,他把手從紙上挪開,放到酒杯上。
卡塔盧尼亞青年盯住卡德魯斯的動作,直到他幾乎被這新的一擊征服,放下或者不如說讓杯子掉在了桌上。
“好了?”卡塔盧尼亞人看到卡德魯斯的最后一點理智在剛才那杯酒的作用下開始消失時,這樣說。
“好了,譬如說,”唐格拉爾接著說,“像唐泰斯剛出航歸來那樣,他在途中到過那不勒斯和厄爾巴島,如果有人向檢察官告發他是個拿破侖黨的代理人……”
“我會告發他!”年輕人急促地說。
“是的;但這樣就會讓您在告發書上簽名,要您和被告對質,我會給您提供支持您告發的材料,對此我一清二楚;但是,唐泰斯不會永遠待在牢里,有朝一日他會出獄,那時,讓他入獄的人就要倒霉了!”
“噢!我只求一點,”費爾南說,“巴不得他來向我尋釁鬧事!”
“是的,可是梅爾塞苔絲呢?只要您不幸碰破她的心上人愛德蒙一層皮,梅爾塞苔絲便會對您恨之入骨!”
“說得對?!辟M爾南說。
“不行,不行,”唐格拉爾接著說,“一旦決定做這種事,您看,最好老老實實地像我這樣做,拿這支筆蘸蘸這瓶墨水,用左手寫字,讓筆跡認不出來,一封短短的告密信就大功告成了?!?/p>
唐格拉爾一邊教訓,一邊做樣子,用左手寫出歪歪扭扭的字,與他通常的字體迥然不同,他把寫好的幾行字遞給費爾南,費爾南小聲念道:
“好極了,”唐格拉爾接著說,“這樣,您的報仇辦法就合乎常理了,因為無論如何您不會受到報復,事情會進展順利。只消像我這樣把這封信折疊起來,寫上‘檢察官閣下親啟’,一切都妥了?!?/p>
唐格拉爾用假筆跡寫好地址。
“是的,一切都妥了,”卡德魯斯喊道,他憑著最后一點理解力,一直聽著念信,本能地知道這樣一封告密信會招來大難臨頭,“是的,一切都妥了,不過,這樣做太卑鄙。”
他伸長手臂,想拿那封信。
“因此,”唐格拉爾說,把信挪開,使他的手夠不著,“因此,我所說和所做的都是開玩笑;唐泰斯,要是這個善良的唐泰斯出事的話,我頭一個會火冒三丈!因此,你看……”
他拿起了信,揉成一團,扔在涼棚的一個角落里。
“好得很,”卡德魯斯說,“唐泰斯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對他使壞。”
“嘿!哪一個鬼東西想對他使壞!既不是我,也不是費爾南!”唐格拉爾站起來說,盯住坐在那里的年輕人,年輕人的目光斜睨著那封扔在角落里的告密信。
“這樣的話,”卡德魯斯接著說,“給我們倒點酒,我要為愛德蒙和美麗的梅爾塞苔絲的健康干杯?!?/p>
“你已經喝得爛醉了,酒鬼,”唐格拉爾說,“如果你再喝,就不得不睡在這里,因為你再也無法站直。”
“我呀,”卡德魯斯帶著醉漢的自負站起來說,“我呀,無法站直?我打賭,我能爬上阿庫爾的鐘樓,不會搖搖晃晃!”
“那么好的,”唐格拉爾說,“我打賭,但在明天,眼下該回家了;把手臂給我,我們回去吧?!?/p>
“我們回去吧,”卡德魯斯說,“但我用不著你扶。你走嗎,費爾南?你同我們一起回馬賽嗎?”
“不,”費爾南說,“我回卡塔盧尼亞人的村子。”
“你錯了,同我們到馬賽去,走吧。”
“我在馬賽沒有事,我根本不想去。”
“你怎么這樣說?你不想去,我的好好先生!好吧,隨你便!人人有自由!來吧,唐格拉爾,既然他愿意這樣,就讓這位先生回卡塔盧尼亞人的村子去?!?/p>
唐格拉爾趁卡德魯斯頭腦還算清醒的時刻,拖著他往馬賽那邊走;不過,為了給費爾南敞開一條更短、更便捷的路,他沒有從新岸碼頭回去,而是走圣維克托門??ǖ卖斔古手氖直?,踉踉蹌蹌地跟隨著他。
走了二十來步以后,唐格拉爾回過身來,看到費爾南撲向那封信,塞進衣袋里;年輕人旋即沖出涼棚,朝皮榮方向轉過身子。
“咦,他究竟想干什么?”卡德魯斯說,“他對我們撒謊,他說要回卡塔盧尼亞人的村子,可他卻上城里去了!喂!費爾南!你走錯了,小伙子!”
“你看糊涂了,”唐格拉爾說,“他正順著老診療所街筆直地往前走呢。”
“說真的!”卡德魯斯說,“呃,我險些起誓,他是朝右邊走;酒真是騙人的東西?!?/p>
“好了,好了,”唐格拉爾喃喃地說,“我相信這個頭開得不錯,只消讓它順利發展就行了?!?/p>
注釋
[1] 繆拉(一七六七—一八一五),拿破侖麾下大將,滑鐵盧戰役后避居科西嘉島,企圖在卡拉布爾登陸而被俘,判決槍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