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基督山伯爵:全三冊
- (法)亞歷山大·仲馬
- 8412字
- 2020-03-16 15:51:47
五 訂婚喜宴
翌日是個艷陽天。太陽升起來了,澄澈燦爛,紅艷艷的朝霞給冒著泡沫的浪尖嵌上了紅寶石,色彩斑斕。
喜宴就設在這家“儲備”酒店的二樓,讀者已經熟悉這家酒店的涼棚了。這是一個大廳,有五六扇窗戶采光,每扇窗上面(只能用怪現象來解釋)都寫著一個法國大城市的名字。
沿著這些窗戶,一個跟樓房一樣長的木欄桿露臺居高臨下。
盡管喜宴定在正午,但從上午十一點鐘開始,這個木欄桿露臺已擠滿了心急的來客。這是“法老號”交了好運的水手和幾個士兵——唐泰斯的朋友們。為了給訂婚的一對有情人增光,所有人都穿上了最漂亮的服裝。
客人中在傳,“法老號”的幾位船主大概都要出席,給大副的婚宴增添光彩;可是沒有人敢相信船主們會給唐泰斯這么大的面子。
但同卡德魯斯一起到達的唐格拉爾證實了這個消息。早上他見到了摩雷爾先生,摩雷爾先生告訴他要來參加“儲備”酒店的喜宴。
果然,過了一會兒,摩雷爾先生走了進來,“法老號”的水手齊聲向他鼓掌歡呼致意。船主的蒞臨對他們來說不啻證實了這個不脛而走的傳聞:唐泰斯要被任命為船長;由于唐泰斯在船上深受愛戴,一旦船主的選擇與這些正直的人的愿望不謀而合,他們便會對船主感激涕零。摩雷爾先生一走進來,大家便一起催促唐格拉爾和卡德魯斯去找那位未婚夫,他們的任務是通知他,這個一露面便產生歡騰場面的重要人物已經光臨,讓他快點準備。
唐格拉爾和卡德魯斯跑著離開,但他們還沒有跑出百步,就在香粉商店附近,看到了一小群人走過來。
這一小群人由梅爾塞苔絲的女友、四個姑娘組成,她們也是卡塔盧尼亞人,陪伴著那個未婚妻,她挽著愛德蒙。唐泰斯的父親走在她旁邊,他們身后跟著費爾南,臉上掛著惡毒的苦笑。
無論梅爾塞苔絲還是愛德蒙都沒有看到費爾南惡毒的苦笑。這對可憐的孩子多么幸福,他們只看到自己和為他們祝福的明媚的天空。
唐格拉爾和卡德魯斯完成了他們的使命;隨后同愛德蒙使勁、友好地握了手,唐格拉爾走在費爾南旁邊,卡德魯斯與唐泰斯老爹并肩而行,老爹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
這個老人身穿綾紋塔夫綢的漂亮上裝,上面有一排鑿成多面體的大鋼紐扣。他那細瘦然而矯健有力的腳上穿著有斑點的華麗紗襪,一望而知是英國走私貨。他的三角帽垂下一束藍白兩色的彩帶。
還有,他拄著一根上端酷似古代彎頭牧杖那樣虬結彎曲的木頭手杖。簡直可以說,這是一個一七九六年在重新開放的盧森堡公園和杜伊勒里宮花園里炫耀一番的花花公子。
上文已經說過,卡德魯斯悄悄地走在他身旁,希望美餐一頓能使自己同唐泰斯父子重修舊好,他腦子里還留著昨天發生的事的模糊記憶,正如一早醒來在腦海里只能找到睡眠時做的夢的影子。
唐格拉爾走近費爾南,對那個垂頭喪氣的情人看了含有深意的一眼。費爾南走在那對未來夫婦的后面,被梅爾塞苔絲完全置諸腦后,愛情是自私的,然而充滿了迷人的活力,因而她只瞧著她的愛德蒙。費爾南臉色蒼白,又驟然一陣陣地變得通紅,隨之消失,每一回都讓位于越發明顯的慘白。他不時望望馬賽那邊,于是神經質的、不由自主的顫抖傳遍他的四肢。費爾南仿佛在等待,或者至少預見到有大事發生。
唐泰斯穿著簡樸。由于他屬于商船界,所以他身穿一套介于軍服和便服之間的服裝;穿上這套服裝,他善良的面孔在快樂和未婚妻的美貌的激發下更加光彩奕奕,完美無缺。
梅爾塞苔絲楚楚動人,宛如塞浦路斯或塞奧斯的希臘美女,眼睛烏黑,嘴唇艷紅。她用阿爾勒姑娘和安達盧西亞姑娘那種自由奔放的步子走路。城里的姑娘或許會竭力把快樂掩蓋在面紗之下,或者至少在濃密的睫毛之下,但梅爾塞苔絲燦然而笑,左顧右盼,她的笑容和目光非常坦率,仿佛在說:“如果你們是我的朋友,請同我一起歡樂吧,因為說實在的,我非常幸福!”
未婚夫婦和伴隨在側的幾個人一出現在“儲備”酒店,摩雷爾先生便下樓迎上前去,水手和他身旁的士兵尾隨在后,他對水手和士兵重復了一遍對唐泰斯許下的諾言:唐泰斯要接替勒克萊爾船長。看到船主迎上前來,愛德蒙松開未婚妻的手臂,挽住摩雷爾先生的手臂。船主和少女于是率先登上木頭樓梯,走向擺好宴席的大廳,樓梯在賓客沉重的腳步下響了五分鐘之久。
“爸爸,”梅爾塞苔絲在長桌中間站住說,“請您坐在我右邊;至于我左邊,我要安排我當作哥哥的那個人。”她溫柔的話像匕首的一擊,刺入費爾南心臟的最深處。
他的嘴唇失去血色,在他剛強的臉的茶褐色之下,可以再一次看到血液慢慢退去,涌回心臟。
這時,唐泰斯也做了安排;他讓摩雷爾先生坐在他右邊,讓唐格拉爾坐在他左邊;然后他用手示意,大家隨意就座。
大家沿桌傳遞香噴噴的褐色阿爾勒灌腸,表殼閃光耀目的龍蝦,粉紅殼的大蝦,像毛栗子一樣裹著有刺表皮的海膽,南方的美食家認為更勝一籌、可以替代北方牡蠣的蛤蜊;還有各式各樣的精致的冷盤:由浪濤一一沖上沙灘,被令人感激的漁夫稱為海果一類的食物。
“真是鴉雀無聲!”老人說,品嘗著像黃玉一樣晶瑩的酒,那是龐菲勒老爹親自擺在梅爾塞苔絲面前的,“可以說,這里有三十個人樂不可支。”
“唉!丈夫并不總是快樂的。”卡德魯斯說。
“事實是,”唐泰斯說,“眼下我太幸福了,所以樂不起來。如果您指的是這個意思,我的鄰居,那么您說得對!快樂有時會產生一種古怪的效果,它像痛苦一樣使人壓抑。”
唐格拉爾觀察費爾南,后者容易激動的本性吸入又反射出每種感情。
“咦,”他說,“您擔心什么?相反,我看您一切都稱心如意!”
“正是這個使我惶惶不安,”唐泰斯說,“在我看來,人生來不會這樣輕而易舉獲得幸福!幸福就像那些魔島中的宮殿,由巨龍把守著門口。必須斗爭才能得到,而我呢,說真的,我不知道我憑什么獲得做梅爾塞苔絲的丈夫的幸福。”
“丈夫,丈夫,”卡德魯斯笑著說,“還沒有呢,我的船長;你試一下做丈夫,就會看到得到什么對待!”
梅爾塞苔絲漲紅了臉。
費爾南在椅子上躁動不安,一聽到響聲便哆嗦起來,不時擦拭滲出腦門的大片汗珠,仿佛暴雨之前最初的雨點。
“真的,”唐泰斯說,“我的鄰居卡德魯斯,根本用不著我來一駁。梅爾塞苔絲還不是我的妻子,這不錯……(他掏出表來)。但是,再過一個半小時,她就是了!”
每個人都驚叫一聲,除了唐泰斯老爹,他哈哈大笑,露出仍然結實的牙齒。梅爾塞苔絲莞爾一笑,不再臉紅。費爾南痙攣地握住他的刀把。
“過一個半小時!”唐格拉爾說,臉色也變得蒼白起來,“怎么回事?”
“是的,我的朋友們,”唐泰斯回答,“我的父親是我在世上受惠最多的人,在他之后就是摩雷爾先生,由于他的信任,一切困難都已經克服了。我們已經付了貼結婚預告的錢,兩點半,馬賽市長在市政廳等候我們。但眼下剛過一點一刻,我說再過一個半小時梅爾塞苔絲將叫作唐泰斯夫人,我想這并沒有什么大錯。[1]”
費爾南閉上眼睛:一片火燒炙著他的眼皮;他靠在桌上以免支撐不住。盡管他做出一切努力,還是禁不住發出一聲輕微的呻吟,淹沒在聚會嘈雜的笑聲和祝賀聲中。
“干得真出色,嗯,”唐泰斯老爹說,“依您看,這就叫不浪費時間?昨天早晨到達,今天三點結婚!您就對我說,水手辦事真快啊。”
“可是,其他手續,”唐格拉爾膽怯地提出異議,“婚約、文書呢?……”
“婚約,”唐泰斯笑著說,“婚約已辦妥了,梅爾塞苔絲一無所有,我也一無所有!我們按夫妻共有財產制結婚,就是這樣!這花不了多少時間書寫,花錢也不會多。”
這些玩笑話又激起一陣快樂和叫好的喊聲。
“因此,我們原以為是訂婚喜宴,”唐格拉爾說,“說實話是一場婚宴。”
“不,”唐泰斯說,“您不會有什么損失,請放心。明天早上,我動身到巴黎去。去要四天,回來也要四天,認真完成我肩負的差事要一天,三月一日我就回來了,三月二日舉行真正的婚宴。”
又一場盛宴的前景使歡樂倍增,以至于唐泰斯老爹本來在宴會開始時埋怨靜悄悄的,如今在一片說話聲中,想對未來的夫婦祝愿前程似錦,那是白費力氣。
唐泰斯看出了父親的想法,報以充滿熱愛的微笑。梅爾塞苔絲開始去看大廳里鐘聲模仿杜鵑叫的一只掛鐘是什么時間,對愛德蒙做了一個小小的手勢。
餐桌周圍彌漫著吵吵嚷嚷的快活和無拘無束的氣氛,這是在地位低微的老百姓中伴隨宴會終了所特有的情景。那些覺得位子不稱心的人從桌旁站起來,去找別的鄰座。大家同時講話,誰都不顧及要回答對方的話,而僅僅自問自答表達自己的想法。
費爾南蒼白的臉色幾乎轉到唐格拉爾的臉頰上;至于費爾南,他已不再生存,活像一個在火湖里的罪人。他是最早離席的人之一,在大廳里踱來踱去,竭力堵住耳朵,不聽喧鬧的歌聲和碰杯聲。
他看來在躲避唐格拉爾,正當唐格拉爾在大廳一角趕上他時,卡德魯斯也走近了他。
“說實話,”卡德魯斯說,唐泰斯意外的幸運本來在他心里種下了仇恨的幼芽,但唐泰斯的客客氣氣,尤其龐菲勒老爹的好酒已經去掉了這種仇恨的一切殘余,“說實話,唐泰斯是一個可愛的小伙子;當我看到他坐在他的未婚妻身旁的時候,我心想,如果對他來一場惡作劇,像你們昨天策劃的那樣,那真是太遺憾了。”
“因此,”唐格拉爾說,“你已看到,事情沒有下文;這個可憐的費爾南坐立不安,起初他叫我難受;可是,一旦他拿定了主意,擔當他的情敵的伴郎,就沒有什么可說三道四的了。”
卡德魯斯望著費爾南,他臉色煞白。
“犧牲真夠大的,”唐格拉爾繼續說,“因為說實話,姑娘非常漂亮。啊!我那未來的船長是個幸運的家伙;我真想只當十二小時的唐泰斯。”
“我們動身吧?”梅爾塞苔絲用甜蜜的聲音問道,“兩點敲過了,他們兩點一刻等我們到達。”
“好,好,動身吧!”唐泰斯趕緊站起來說。
“動身吧!”全體賓客齊聲重復。
與此同時,目不轉睛地盯住坐在窗沿的費爾南的唐格拉爾,看見他睜著驚惶不安的眼睛,仿佛出于痙攣的動作,站了起來,又跌坐在窗沿上;幾乎在同一時刻,樓梯上響起嘈雜的聲音;沉重的腳步聲,模糊不清的說話聲,夾雜著武器碰撞聲,蓋過了賓客的鬧嚷聲,吸引了大家的注意,這注意力旋即變成忐忑不安的寂靜。
嘈雜聲越來越近,門上響起三下叩擊聲;人人驚訝地面面相覷。
“以法律的名義!”一個響亮的聲音喊道,誰也沒有應聲。
門隨即打開,一個佩著肩帶的警官走進大廳,后面跟著四個士兵,由一個下士率領著。
不安變成了恐慌。
“怎么啦?”船主迎著他認識的警官走去,問道,“毫無疑問,先生,產生誤會了。”
“如果有誤會,摩雷爾先生,”警官回答,“請相信會迅速得到糾正;我暫且有逮捕令在身;雖然我要勉為其難地履行職責,但仍然不得不完成。諸位,誰是愛德蒙·唐泰斯?”
人人的目光都轉向那個年輕人,他激動異常,但保持尊嚴,往前走了一步,說道:
“是我,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
“愛德蒙·唐泰斯,”警官說,“我以法律的名義逮捕你!”
“您逮捕我?!”愛德蒙說,臉色有點發白,“您為什么逮捕我?”
“我不知道,先生,但一審問你就知道了。”
摩雷爾先生明白,事情無法改變,沒有必要抗拒,一個佩著肩帶的警官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尊冷酷、又聾又啞的法律塑像。
相反,那位老人撲向警官;有些事是做父親或做母親的永遠不了解的。
他苦苦哀求,眼淚和祈求毫無用處;但他的絕望那么巨大,警官被打動了。
“先生,”他說,“請鎮定下來;或許您的兒子忽略了一些海關手續或檢疫手續,一旦從他那里獲得需要了解的情況,很可能他就會獲釋。”
“啊!這是怎么回事?”卡德魯斯皺起眉頭問唐格拉爾,后者故作驚訝。
“我怎么知道?”唐格拉爾說,“我同你一樣,我看到發生的事,莫名其妙,摸不著頭腦。”
卡德魯斯四顧尋找費爾南,他已不見蹤影。
于是,昨天的一幕可怕而又清晰地呈現在他的腦海里。
可以說,倏然而至的災難剛剛揭開了昨天酒醉在他的記憶中蒙上的紗幕。
“噢!噢!”他用嘶啞的聲音說,“難道這是您昨天所說的玩笑的繼續,唐格拉爾?這樣的話,讓開這種玩笑的人倒霉吧,因為這種玩笑太卑鄙了。”
“我絕沒有干!”唐格拉爾大聲說,“相反,你明明知道我撕掉了那封信。”
“你沒有撕掉,”卡德魯斯說,“你只不過扔在角落里罷了。”
“住嘴,你什么也沒有看見,你那時喝醉了。”
“費爾南在哪里?”卡德魯斯問。
“我怎么知道!”唐格拉爾回答,“大概忙自己的事去了,但我們別管這個,還是去照顧一下那些難過的可憐蟲吧。”
在他們談話的時候,唐泰斯微笑著同所有的朋友握手,準備束手就擒,他說:
“大家放心,這一錯誤會馬上得到解釋,我想還不至于入獄吧。”
“噢!當然,我可以擔保是這樣。”唐格拉爾說。這時,他走近形成全場中心的那群人。
唐泰斯走下樓去,前面走著警察分局局長,周圍由士兵們簇擁著。一輛車門敞開的馬車等在門口,他上了車,警察分局局長和兩個士兵隨后跟上;車門又關上了,馬車又踏上了往馬賽去的路。
“再見,唐泰斯!再見,愛德蒙!”梅爾塞苔絲沖向欄桿,大聲喊道。
囚犯聽到這最后的喊聲,仿佛是他的未婚妻從撕碎的心里發出的一陣嗚咽;他從車門探出頭來,叫道:“再見,梅爾塞苔絲!”他消失在圣尼古拉堡的一個屋角后面。
“你們在這兒等著我,”船主說,“我搭上遇到的第一輛馬車,趕到馬賽去,再把消息給你們帶回來。”
“去吧!”大家異口同聲地說,“去吧!快回來!”
他跟著動身以后,所有留下來的人一時呆若木雞。
老人和梅爾塞苔絲有一會兒顯得孤零零的,各自沉浸在痛苦之中;他們的目光終于相遇了;他們發覺彼此如同兩個遭到同一打擊的受害者,便撲到對方的懷里。
這當兒費爾南回來了,斟了一杯水喝掉,然后走過去坐在一把椅子上。
湊巧,梅爾塞苔絲離開老人的懷抱,就跌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
費爾南出于本能,把他的椅子挪后了一點。
“是他干的。”卡德魯斯對唐格拉爾說,他的目光沒有離開過卡塔盧尼亞青年。
“我不相信,”唐格拉爾回答,“他太蠢了;無論如何,作惡者必自斃。”
“你就是不提那個出謀劃策的人。”卡德魯斯說。
“啊!說實話,”唐格拉爾說,“但愿信口而出的話都得負責!”
“是的,信口而出的話會成尖刺落下來。”
這時,圍在一起的人用各種方式,紛紛議論這次逮捕。
“您呢,唐格拉爾,”有個人問,“您怎么看待這件事?”
“我嘛,”唐格拉爾說,“我想他可能捎回來幾包違禁品。”
“如果是這樣,您本該知道,唐格拉爾,您是會計啊。”
“不錯;但會計只知道報上來的包裹,我知道船上裝載著棉花,如此而已;我們在亞歷山大港[2]帕斯特雷先生的倉庫和斯米爾納港帕斯卡爾先生的倉庫里進的貨;別的情況就不要多問我了。”
“噢!現在我想起來了,”可憐的父親喃喃地說,抓住一絲記憶,“昨天他告訴我,他給我捎來一箱咖啡和一箱煙草。”
“您看,”唐格拉爾說,“正是這個,我們離開時,海關人員可能上船檢查‘法老號’,發現了秘密。”
梅爾塞苔絲根本不相信這一切,她的郁悶一直壓制著,這時突然爆發成嗚咽。
“得了,得了,要抱有希望!”唐泰斯老爹說,卻不知所云。
“要抱有希望!”唐格拉爾重復說。
“要抱有希望。”費爾南竭力咕嚕著說。
但是這句話哽住了;他的嘴唇嚅動著,嘴里卻發不出聲音來。
“諸位先生,”一個待在欄桿旁瞭望的來賓叫道,“諸位先生,來了一輛馬車!啊!是摩雷爾先生!鼓起勇氣!鼓起勇氣!他一定給我們捎來了好消息。”
梅爾塞苔絲和老父親沖出門去迎接船主,在門口遇上了他。摩雷爾先生面如土色。
“怎么樣?”大家異口同聲地問。
“朋友們!”船主搖著頭回答,“事情比我們想象的要嚴重。”
“噢!先生,”梅爾塞苔絲大聲說,“他是無辜的!”
“我相信如此,”摩雷爾先生回答,“但有人指控他……”
“指控他什么?”老唐泰斯問。
“指控他是拿破侖黨代理人。”
凡是在這個故事發生的時代生活過的讀者,一定會記得摩雷爾先生剛剛說出的指控在當時有多可怕。
梅爾塞苔絲驚叫一聲;老人跌坐在一把椅子里。
“啊!”卡德魯斯輕聲說,“您騙了我,唐格拉爾,玩笑還是開了;但我不想讓這個老人和這個姑娘痛不欲生,我要對他們和盤托出。”
“住嘴,混蛋!”唐格拉爾叫道,抓住卡德魯斯的手,“否則我不管你的安全。誰告訴你,唐泰斯真是無罪呢?帆船在厄爾巴島靠過岸,他上了岸,他在費拉約港待了一整天;如果在他身上找到連累他的信,幫他說過話的人會被看作他的同謀。”
卡德魯斯出于自私的本能,馬上明白這番議論無懈可擊;他帶著因恐懼和難過而顯出驚慌的眼神望著唐格拉爾,他是先進一步再退兩步。
“那么,我們等等吧。”他喃喃地說。
“是的,我們等一等,”唐格拉爾說,“如果他是無辜的,就會釋放他;如果他有罪,就犯不著為一個密謀者連累自己。”
“那么,我們走吧,我在這兒待不下去了。”
“好的,來吧,”唐格拉爾說,很高興能找到一個一同退走的同伴,“來吧,讓他們各自找機會退走吧。”
他們倆抽身走了,費爾南重新成為姑娘的靠山,拉住梅爾塞苔絲的手,把她帶回卡塔盧尼亞人的村子。唐泰斯的朋友們則把那個幾乎昏倒的老人送回了梅朗巷。
不久,唐泰斯因拿破侖黨人的罪名而被捕的消息在全城不脛而走。
“您相信這是真的嗎,親愛的唐格拉爾?”摩雷爾先生趕上他的會計和卡德魯斯,這樣問道。他打算立刻趕回城里,想通過代理檢察官德·維勒福先生,直接獲得關于愛德蒙的消息,他同代理檢察官有一面之交,“您相信這是真的嗎?”
“當然,先生!”唐格拉爾回答,“我對您說過,唐泰斯無緣無故在厄爾巴島靠岸,您知道,這樣靠岸我覺得可疑。”
“除了對我以外,您對別人提起過您的懷疑嗎?”
“我十分謹言慎行,先生,”唐格拉爾又輕輕地說,“您知道,您的叔叔波利卡爾·摩雷爾在前朝效力過,而且不隱瞞自己的思想,因為他的緣故,有人懷疑您留戀拿破侖;我很擔心連累愛德蒙,然后是您;告訴船主這種事,又對別人守口如瓶,這是一個下屬的責任。”
“很好,唐格拉爾,很好,”船主說,“您是一個正直的人;本來,即使這個可憐的唐泰斯當了‘法老號’的船長,我事先也想到了您。”
“這是怎么回事,先生?”
“是的,我事先問過唐泰斯,他對您有什么看法,他是否不大愿意讓您留任;因為不知怎的,我已注意到你們之間關系有些冷淡。”
“他怎么回答您的?”
“他說,他確實認為得罪過您,在什么場合他沒有對我說。但他說,凡是得到船主信任的人他都任用。”
“偽君子!”唐格拉爾咕噥著說。
“可憐的唐泰斯!”卡德魯斯說,“這個事實說明他是一個出色的小伙子。”
“是的,不過,在這期間,”摩雷爾先生說,“‘法老號’沒有船長了。”
“噢!”唐格拉爾說,“既然我們再過三個月才能再次出海,但愿從現在起到那時候,唐泰斯會獲釋。”
“毫無疑問,但要一直等到那時候?”
“那么,一直到那時候都有我在,摩雷爾先生,”唐格拉爾說,“您知道,我能駕馭一艘船,不亞于第一流的遠洋輪船長;您任用我,對您甚至會帶來方便,因為愛德蒙一旦獲釋,您不需要感謝任何人,他官復原職,我也重操舊業,如此而已。”
“謝謝,唐格拉爾,”船主說,“這個辦法能把一切擺平。那么您就來掌管吧,我授權給您,您來監督卸貨,不管個人飛來什么橫禍,業務絕不應受損害。”
“放心吧,先生;但至少可以探望這個善良的愛德蒙吧?”
“回頭我會把情況告訴您,唐格拉爾;我要設法同德·維勒福先生談談,在他面前為犯人說情。我深知他是個狂熱的保王黨徒,但是見鬼!即使他是個保王黨和檢察官,他畢竟還是人,我想他不至于是個壞人。”
“不是的,”唐格拉爾說,“但我聽說他野心勃勃,這一點看來很像。”
“總之,”摩雷爾嘆了口氣說,“等以后看吧;您到船上去,我隨后去找您。”
他離開了這對朋友,走上去法院的路。
“你看,”唐格拉爾對卡德魯斯說,“事情起了變化。眼下您還想維護唐泰斯嗎?”
“當然不;可是,一場玩笑造成這樣的結果,真是件可怕的事。”
“啊!是誰開的玩笑?既不是你,也不是我,對嗎?是費爾南。你明明知道,至于我,我把信扔到角落里去了,我甚至認為已經撕碎了。”
“沒有,沒有,”卡德魯斯說,“噢,至于這一點,我可有把握;我看到這封信揉成一團扔在涼棚的角落里,我甚至希望信還留在我看見的地方。”
“你想干什么?費爾南一定撿走了,謄寫一遍,或者叫人抄寫,費爾南或許甚至不想費這個勁;我想到這一點……我的天!或許他把我的信發出去了!幸虧我偽裝了筆跡。”
“可您早就知道唐泰斯參加密謀嗎?”
“我嘛,我一無所知。正像我說過的,我想開一個玩笑,而不是別的。像阿勒金[3]一樣,看來我在說笑中道出了真言。”
“不管怎樣,”卡德魯斯又說,“花多大代價我也不愿讓這件事發生,或者至少不去插手。你看吧,這件事會給我們帶來不幸,唐格拉爾!”
“如果這件事要給人帶來不幸,也是給真正的罪魁禍首,而真正的罪魁禍首是費爾南,而不是我們。我們會遭到什么不幸呢?我們只消保持鎮定,絕口不提,風暴就會過去,雷霆不會劈下來。”
“阿門!”卡德魯斯說,向唐格拉爾做了個再會的手勢,朝梅朗巷走去,一邊搖著頭,一邊自言自語,心里有事的人都有這種習慣。
“好!”唐格拉爾說,“事情在朝我的預料發展:眼下我是代理船長,如果卡德魯斯這個傻瓜能保持沉默,船長就做定了。萬一司法機關把唐泰斯釋放了呢?噢!但是,”他含笑補充了一句,“司法機關就是司法機關,我相信它。”
說到這里,他跳進一只小船,吩咐船夫搖到“法老號”去,讀者記得,船主曾約他在這艘船上相見。
注釋
[1] 在這家酒店舉行過訂婚儀式后,立即履行結婚手續。
[2] 埃及港口,位于地中海沿岸。
[3] 意大利喜劇中的著名小丑,意大利原名為阿勒吉諾,十七世紀初傳入歐洲各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