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基督山伯爵:全三冊
- (法)亞歷山大·仲馬
- 7435字
- 2020-03-16 15:51:47
三 卡塔盧尼亞人
這兩個朋友目光注視著天際,尖起耳朵,暢飲著冒泡的瑪爾格葡萄酒;在他們百步以外的地方,在一座光禿禿的、被太陽和米斯特拉爾風[1]剝蝕的小丘后面,聳立著卡塔盧尼亞人的村莊。
從前有一天,一群神秘的移民從西班牙出發,在這狹長的半島靠岸,至今還在那里居住。這些移民不知來自哪里,講一種陌生的語言。他們的首領中有一位聽得懂普羅旺斯方言,他要求馬賽市政府把這塊荒蕪貧瘠的海岬賜給他們,他們就像古代的航海者一樣,把他們的海船拖到海岬上來居住。這個要求獲準了,三個月后,在十二或十五艘載來這些海上漂泊者的海船周圍,建起了一個小村莊。
這個以古怪和別致的方式建造起來的村莊,半是摩爾式,半是西班牙式,如今由那些人的后裔居住,他們說著先輩的語言。三四個世紀以來,他們依然忠實地依附于這個小海岬,好似一群海鳥棲息在上面,不跟馬賽居民混合,不與其互相通婚,保持他們祖國的風俗習慣和服裝,正如保持故鄉的語言一樣。
讀者有必要跟隨我們穿過這個小村莊唯一的一條街,走進其中的一間屋子。陽光給屋外染上那種當地古跡特有的枯葉顏色,而在屋內,則粉上一層石灰,這種白色形成西班牙鄉間小客棧的唯一的裝飾物。
一個黑發似烏玉、秀目似羚羊般溫柔的俏麗少女站在那里,背倚板壁,纖細得像古畫上的手指之間揉搓著一朵純潔的歐石楠,她摘下一片片花瓣,落英滿地;況且,她的手臂赤裸到肘部,曬成褐色,似乎是按阿爾勒[2]的維納斯的手臂鑄造出來的,由于某種焦躁不安而顫動著。她的柔軟而富有曲線美的腳拍打著地面,以至隱約可見她那穿著有灰色和藍色標記的紅線襪的大腿的純潔、值得自豪而大膽的外形。
離她三步遠的地方,一個二十到二十二歲的高大小伙子,坐在一把椅子上,以短促的節奏搖晃著椅子,手肘支在一件被蟲蛀蝕的舊家具上,用忐忑不安和怨恨爭斗著的目光盯住她;他的眼睛在詢問,但少女堅定而專注的目光控制著他。
“啊,梅爾塞苔絲,”年輕人說,“復活節又快到了,這是舉行婚禮的好時候,你說呢?”
“我已經對您說過上百次,費爾南,說實話,你再問我也是自尋煩惱!”
“那么,再重復一遍,我求您,再重復一遍,我才會相信。請第一百遍告訴我,您拒絕我的愛情,但是您的母親是贊成的;請對我說個明白,您是在愚弄我的幸福,我的生死對您無所謂。啊,我的天,我的天!十年來夢想著做您的丈夫,梅爾塞苔絲,卻要失去希望,這希望是我生活的唯一目標啊!”
“至少不是我鼓勵您抱著這個希望的,費爾南,”梅爾塞苔絲回答,“您也絕對不能責怪我跟您調情。我一直對您說:‘我愛您像愛一個哥哥,除了這兄妹情誼,絕不要向我有所苛求,因為我的心屬于另一個人。’我總是這樣對您說的吧,費爾南?”
“是的,我一清二楚,梅爾塞苔絲,”年輕人回答,“是的,您對我表現出的坦率是很殘酷的優點;但您忘了,同族通婚是卡塔盧尼亞人的一條神圣的法則嗎?”
“您搞錯了,費爾南,這不是一條法則,這是一種習慣,如此而已;請相信我,不要引用這種習慣來支持您自己。您已到服兵役的年齡,費爾南;讓您自由自在,只不過是通融一下;您隨時都會應征入伍。一旦當了兵,您怎樣安排我?我是一個可憐的孤女,身世凄涼,沒有財產,全部家當只有一間東倒西歪的小屋,里面掛著幾張舊漁網,就這么點我父親傳給我母親,又由我母親傳給我的可憐巴巴的遺產。我母親去世一年以來,費爾南,您想想,我幾乎是靠社會救濟過日子!有時您假裝我對您有用,為的是能夠與我分享您打到的魚;我接受了,費爾南,因為您是我伯父的兒子,因為我們一起長大,更為最重要的是,如果我拒絕您的好意,會使您非常難過。但我深深感到,我把魚拿去賣掉,換到錢去買大麻來紡織漁網,費爾南,我深深感到,這是一種施舍。”
“沒關系,梅爾塞苔絲,不管您多么貧窮、孤苦,您比最傲慢的船主或者馬賽最有錢的銀行家的女兒更配得上我!對我們這些人來說,需要的是什么呢?需要一個正派的女人和一個好管家婆。在這兩方面,我到哪里去找到一個比您更稱心的姑娘呢?”
“費爾南,”梅爾塞苔絲搖搖頭回答,“一個女人要是不愛她丈夫,而是愛另一個男人,就會變成一個壞管家婆,不能擔保始終是個正派女人。您就滿足于僅僅得到我的友誼吧,因此,我對您再說一遍,這便是我所能答應您的,我只答應我有把握能答應的東西。”
“是的,我明白,”費爾南說,“您能耐著性子受苦受累,但您怕我受苦受累。好吧,梅爾塞苔絲,要是得到您的愛,我會去找發財致富的門路;您會給我帶來好運,我會變得有錢:我會從漁民的身份爬上去;我可以進商行當雇員;我可以變成商人!”
“您根本沒有機會去闖一闖,費爾南;您是一個現役士兵,您待在卡塔盧尼亞人的村子里,那是因為現在沒有戰爭。就當個漁民吧;絕不要去夢想,夢想會使您覺得現實更加可怕,您就滿足于僅僅得到我的友誼吧,因為我不能給您別的東西。”
“好吧,梅爾塞苔絲,您說得對,我會當水手;我不穿您所蔑視的我們先輩的服裝,我要戴一頂上過漆的帽子,穿一件條紋襯衫和一件紐扣上有鐵錨的藍色外衣。這樣穿戴總該使您喜歡了吧?”
“您這是什么意思?”梅爾塞苔絲問道,投射出威嚴的目光,“您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您的話。”
“梅爾塞苔絲,我的意思是,您之所以對我這樣殘酷無情,是因為您在等待一個這樣穿戴的人。但您等待的人或許朝三暮四,即使他始終不渝,大海對他也不是這樣。”
“費爾南,”梅爾塞苔絲叫道,“我原以為您心地善良,我搞錯了!費爾南,您呼吁上帝的憤怒來幫助您的忌妒,心腸真是太壞了!那么,是的,我不隱瞞,我在等待和愛著您所說的那個人,如果他回不來,我非但不指責他朝三暮四,反而會像您所說的那樣,說他至死都愛著我。”
年輕的卡塔盧尼亞男子做了一個激憤的手勢。
“我理解您,費爾南;您怨恨他是由于我不愛您;您會用您的卡塔盧尼亞人的刀去同他的匕首格斗!這對您會有什么好處呢?如果您打敗了,就要失去我的友誼;如果您打贏了,就會看到我的友誼變成仇恨。請相信我,向一個男人尋釁鬧事來討好愛這個男人的女人,這是一個不高明的辦法。不,費爾南,您絕不能這樣任憑自己的壞心思去作怪。既然不能娶我做您的妻子,您就僅僅以我是個朋友和妹妹為滿足吧;況且,”她不停地說著,熱淚潤濕了眼眶,模糊了視線,“等待吧,等待吧,費爾南,您剛才說過,大海是忘恩負義的,他出海已經四個月了,這四個月中我算算總有幾次風暴吧!”
費爾南無動于衷;他不想擦去在梅爾塞苔絲臉上流淌的眼淚;對于這每一滴眼淚,他愿意付出一杯鮮血去調換;但這些眼淚是為另一個人而拋灑的。
他站了起來,在小屋里轉了一圈,目光陰郁,緊捏拳頭,在梅爾塞苔絲面前站住了腳。
“啊,梅爾塞苔絲,”他說,“再回答一次:決心已定了嗎?”
“我愛愛德蒙·唐泰斯,”少女冷冷地說,“除了愛德蒙,誰都不能做我丈夫。”
“您永遠愛他嗎?”
“只要我活著。”
費爾南像泄了氣一樣耷拉著頭,發出一聲嘆息,活像一聲呻吟,然后猛地抬起頭,咬緊牙,鼻孔微張:
“如果他死了呢?”
“如果他死了,我也跟著死。”
“如果他忘掉您呢?”
“梅爾塞苔絲!”一個歡快的聲音在屋外叫道,“梅爾塞苔絲!”
“啊!”少女喊道,快樂得面孔緋紅,在愛情的驅動下一躍而起,“你看,他沒有忘掉我,因為他來了!”
她沖向門口,打開門,大聲說:
“愛德蒙是屬于我的!我在這兒。”
費爾南臉色慘白,渾身哆嗦,往后退去,仿佛旅行者看見一條蛇時表現出的動作那樣,撞上了他身后的椅子,跌坐在上面。
愛德蒙和梅爾塞苔絲投入互相的懷抱。馬賽的驕陽從打開的門口斜射進來,使他們渾身沐浴著光華。起初,他們絲毫不顧周圍的一切。無邊的幸福把他們同世界分隔開來,他們只能斷斷續續地說話,這是極度歡樂下的沖動,看來倒像痛苦的表露。
突然,愛德蒙瞥見費爾南陰沉的面孔,它顯現在黑暗中,蒼白而咄咄逼人;卡塔盧尼亞青年不自覺地做了一個動作——用手去按插在腰間的刀。
“啊!對不起,”唐泰斯皺起眉頭說,“我沒有注意到這里有第三個人。”
然后他回過身對著梅爾塞苔絲,問道:
“這位先生是誰?”
“這位先生將是你最好的朋友,唐泰斯,因為這是我的朋友。他是我的堂兄,我的哥哥;這是費爾南;就是說除了您以外,愛德蒙,他是我在世界上最喜歡的人;您不認得他了嗎?”
“啊!認得。”愛德蒙說。
他沒有松開梅爾塞苔絲,而是緊緊捏著她的一只手,又熱情地把另一只手伸給卡塔盧尼亞青年。
但費爾南非但不理會這友好的舉動,反而像尊塑像似的默不作聲,一動不動。
于是愛德蒙用探究的目光,從激動和哆嗦著的梅爾塞苔絲身上,掃到陰沉和咄咄逼人的費爾南身上。
僅僅一瞥,他就全明白了。
憤怒直沖他的腦門。
“我匆匆忙忙來到您家,梅爾塞苔絲,不料碰到一個敵人。”
“一個敵人!”梅爾塞苔絲叫道,用憤怒的目光掃向她的堂兄,“你說我家有一個敵人,愛德蒙!如果我也這么認為,那我就會挽起你的手臂,離開家,永遠不再回來。”
費爾南的眼睛噴射出一道怒火。
“如果你遭到不幸,我的愛德蒙,”她依然冷靜而又毫不寬容地繼續說,這向費爾南表明,這個少女已看到了他不祥念頭的最深處,“如果你遭到不幸,我會登上摩爾吉榮海角,頭朝下撞在懸崖上。”
費爾南的臉色變得慘白,煞是可怕。
“你搞錯啦,愛德蒙,”她繼續說,“你在這里根本沒有敵人;只有我的哥哥費爾南,他會握住你的手,就像對待一個至交那樣。”
說完這番話,少女把威嚴的面孔對著卡塔盧尼亞青年,他仿佛受到她的目光的迷惑,慢慢走近愛德蒙,伸出手去。
他的仇恨猶如一股雖然來勢洶洶,卻軟弱無力的浪頭,撞在那個姑娘對他施加的影響上面,被擊得粉碎。
但是,他剛剛碰到愛德蒙的手,便感到他已盡力而為了,于是沖出了屋子。
“噢!”他喊道,像瘋子一樣奔跑,雙手插入頭發,“噢!誰能讓我擺脫這個人呢?我真不幸!我真不幸!”
“喂!卡塔盧尼亞人!喂!費爾南!你往哪里跑?”一個聲音說道。
年輕人猛地停了下來,環顧四周,看到卡德魯斯同唐格拉爾圍桌坐在樹蔭下。
“喂,”卡德魯斯說,“為什么你不過來?你這樣匆匆忙忙,竟沒有時間向朋友們問聲好嗎?”
“何況他們面前還有幾乎一滿瓶酒。”唐格拉爾補充說。
費爾南呆呆地望著這兩個人,一聲不吭。
“他好像很尷尬,”唐格拉爾用膝蓋頂一頂卡德魯斯,說道,“難道我們搞錯了,同我們預料的相反,唐泰斯勝利了?”
“啊!可得弄個明白。”卡德魯斯說。
他回過身對著年輕人,問道:
“喂,得了,卡塔盧尼亞人,下定決心了嗎?”
費爾南擦去額頭上往下淌的汗水,慢吞吞地走入涼棚,里面的陰涼似乎使他的感官平靜了些,涼爽的氣息給他疲憊的身體注入些許舒適。
“你們好,”他說,“是你們叫我嗎?”
與其說他坐在桌子四周的一個座位上,還不如說他倒在上面。
“我叫住你是因為你像瘋子一樣奔跑,我擔心你要投海。”卡德魯斯笑著說,“見鬼!一個人有了朋友,不僅要請他喝杯酒,而且還要阻止他去喝三四品脫[3]的水。”
費爾南像嗚咽似的發出一聲呻吟,讓頭伏在兩只手腕上,手腕則交叉疊放在桌子上面。
“咦,你要我對你說什么好,費爾南。”卡德魯斯又說,帶著平民百姓的粗魯開始了這場談話,而好奇心往往使他們忘記了一切外交辭令,“咦,你的神態好像一個被打敗了的情人!”
伴隨這句玩笑話的,是一陣哈哈大笑。
“唔!”唐格拉爾說,“這樣魁梧的小伙子,生來是不會情場失意的;你在嘲弄人,卡德魯斯。”
“不,”卡德魯斯接著說,“你聽聽他在唉聲嘆氣呢。得了,得了,費爾南,”卡德魯斯說,“抬起頭來,回答我們的話,朋友們在打聽彼此的健康情況,你不答復可是不友好的呀。”
“我身體很好。”費爾南緊捏拳頭說,但沒有抬起頭來。
“啊!你看,唐格拉爾,”卡德魯斯對他的朋友擠眉弄眼,說道,“情況是這樣:你眼前的這位費爾南是個善良正直的卡塔盧尼亞人,馬賽最出色的漁民之一,他愛上了一位名叫梅爾塞苔絲的漂亮姑娘,但不幸的是,看來這位漂亮姑娘愛著‘法老號’的大副;‘法老號’就在今天進港,你明白其中的奧妙了吧?”
“不,我不明白。”唐格拉爾說。
“可憐的費爾南可要閑著啦。”卡德魯斯繼續說。
“那又怎么樣?”費爾南說,抬起了頭,盯住卡德魯斯,那模樣像要找人泄憤,“梅爾塞苔絲不依附于任何人,對吧?她要愛誰就愛誰。”
“啊!如果你這樣看待的話,”卡德魯斯說,“那就又當別論!我呢,我一直認為你是一個卡塔盧尼亞人;人家告訴我,卡塔盧尼亞人是不會讓情敵取代的;別人甚至還說,尤其費爾南報起仇來是可怕的。”
費爾南可憐兮兮地微笑著。他說:“情人絕不會是可怕的。”
“可憐的小伙子!”唐格拉爾接著說,佯裝從心底里為年輕人打抱不平,“你說怎么辦?他沒有料到唐泰斯冷不防回來了;他或許以為唐泰斯死掉了,變了心,誰知道呢?這種事突如其來,尤其令人受不了。”
“啊!確實,無論如何,”卡德魯斯一面喝酒,一面說話,使人喝了頭昏的瑪爾格葡萄酒開始對他起作用了,“無論如何,唐泰斯交了好運回來,受打擊的不止費爾南一個人,是嗎,唐格拉爾?”
“是的,你說得不錯,我幾乎敢斷言,這也會給他帶來不幸。”
“沒關系,”卡德魯斯又說,倒了一杯酒給費爾南,又在自己的杯里斟上第八杯或者第十杯酒,而唐格拉爾僅僅抿一抿而已,“沒關系,暫且讓他娶上梅爾塞苔絲,美麗的梅爾塞苔絲;至少他是為此回來的。”
這段時間,唐格拉爾用洞察入微的目光盯住年輕人,卡德魯斯的話像熔化了的鉛一樣注入青年的心里。
“什么時候舉行婚禮?”他問。
“噢!還沒有定局!”費爾南咕噥道。
“不,要舉行的,”卡德魯斯說,“就像唐泰斯要做‘法老號’的船長一樣千真萬確,是嗎,唐格拉爾?”
聽到這意外的打擊,唐格拉爾顫抖了一下,轉向卡德魯斯,這回他細細察看著卡德魯斯的臉,想看看這一擊是不是有預謀的;但他在這張幾乎已經醉醺醺的臉上只看到艷羨。
“那么,”他斟滿三只酒杯說,“我們為美麗的卡塔盧尼亞姑娘的丈夫、愛德蒙·唐泰斯船長干杯!”
卡德魯斯用不靈便的手將酒杯舉到嘴邊,一飲而盡。費爾南拿起他的酒杯,往地下擲得粉碎。
“咦!咦!咦!”卡德魯斯說,“那邊,在小丘之頂,卡塔盧尼亞人的村子那個方向,我看見什么來著?瞧啊,費爾南,你的眼力比我好;我想我眼睛看東西開始模糊了,你知道,酒是騙人的東西,可以說一對情人肩并肩、手拉手,往前走。上帝原諒我!他們沒有懷疑到我們在看他們,瞧,他們在擁抱!”
唐格拉爾不放過費爾南的苦惱不安,費爾南眼看著面容大變。
“您認得他們嗎,費爾南先生?”唐格拉爾問。
“是的,”費爾南用微弱的聲音回答,“這是愛德蒙先生和梅爾塞苔絲小姐。”
“啊!您瞧!”卡德魯斯說,“我可認不出他們了!喂!唐泰斯!喂!漂亮的姑娘!到這兒來一下,告訴我們什么時候舉行婚禮,因為費爾南先生非常固執,不肯告訴我們。”
“你住嘴好不好!”唐格拉爾說,假裝阻止卡德魯斯,卡德魯斯帶著醉漢的倔勁兒,從涼棚探出身去,“好好坐穩了,讓有情人安安心心戀愛吧。瞧,你看費爾南先生,學學他的樣——他多么有理智。”
或許費爾南被唐格拉爾逼到絕路,后者像投槍斗牛士刺中公牛一樣去刺激他,他終于暴跳起來,因為他已經站起身,仿佛養精蓄銳,預備撲向他的對手;可是梅爾塞苔絲笑聲朗朗,十分坦然,抬起俊俏的腦袋,閃射出明亮的目光。于是費爾南想起她說過的帶有威脅性的話:如果愛德蒙死去,她也不活了。他泄氣地重新跌坐在椅子上。
唐格拉爾相繼打量著這兩個人:一個醉得犯傻,另一個被愛情主宰了。
“我在這些傻瓜身上會一無所獲,”他喃喃地說,“我真怕待在一個醉鬼和一個懦夫之間:這個忌妒成性的家伙喝得酩酊大醉,而他本該醉心于怨恨;至于這個大傻瓜,別人剛剛從他鼻子底下搶走他的戀人,他卻一味哭泣,像個孩子一樣叫苦不迭。然而,這氣得您眼睛閃閃發光,像善于報仇雪恨的西班牙人、西西里人和卡塔盧尼亞人一樣;氣得您捏緊拳頭,像屠夫的大鐵錘那樣能穩穩當當地砸碎牛頭。愛德蒙的命運準定獲勝;他會娶到漂亮的姑娘,他會當上船長,嘲笑我們;除非……”一絲陰險的微笑浮現在唐格拉爾的嘴唇上:“——除非我插手。”他補上一句。
“喂!”卡德魯斯繼續喊道,拳頭撐在桌上,半抬起身,“喂!愛德蒙!你居然看不見朋友,還是你已經驕傲得不屑跟他們說話呢?”
“不,親愛的卡德魯斯,”唐泰斯回答,“我并不是驕傲,我是太快樂,我想,幸福比驕傲更加使人視而不見。”
“好極了!倒是一種解釋,”卡德魯斯說,“你好,唐泰斯夫人。”
梅爾塞苔絲莊重地鞠躬致意,她說:
“我還沒有叫這個姓,在我的家鄉,據說,在姑娘的未婚夫還沒有成為她的丈夫之時,就用未婚夫的姓來稱呼她,這會帶來不幸的;因此,請您叫我梅爾塞苔絲。”
“必須原諒這個好鄰居卡德魯斯,”唐泰斯說,“他說的差別不大。”
“如此說來,婚禮馬上就要舉行啰,唐泰斯先生?”唐格拉爾一面說,一面向兩個年輕人致意。
“盡早舉行,唐格拉爾先生;今天在我父親那里談妥了,明天,最遲后天,就在這里的‘儲備’酒店舉行訂婚晚宴。我希望朋友們都來參加;對您說過了,您在邀請之列,唐格拉爾先生;對您說過了,您也是一位,卡德魯斯。”
“費爾南呢,”卡德魯斯嘿嘿地笑了幾聲說,“費爾南也算一位嗎?”
“我妻子的哥哥就是我的哥哥,”唐泰斯說,“要是他在這種場合躲開梅爾塞苔絲和我,我們就太遺憾了。”
費爾南張嘴想回答;但聲音在喉嚨里消失了,他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今天談妥,明天或后天訂婚……見鬼!您真夠匆忙的,船長。”
“唐格拉爾,”愛德蒙微笑著說,“就像梅爾塞苔絲剛才對卡德魯斯所說的那樣,我要對您說:請不要給我還不屬于我的頭銜,這會給我帶來不幸。”
“對不起,”唐格拉爾回答,“我只不過說,您顯得匆匆忙忙;見鬼!我們有的是時間,‘法老號’在三個月內是不會再出海的。”
“人總是要急于得到幸福的,唐格拉爾先生,因為長時間忍受痛苦之后,很難相信會獲得幸福。但促使我這樣做的不僅僅是為自己著想;我必須到巴黎去一趟。”
“啊!不錯!到巴黎去;您是頭一次上那兒吧,唐泰斯?”
“是的。”
“您要去辦事?”
“不是我自己的事,是要完成我們可憐的勒克萊爾船長的最后一個委托;您明白,唐格拉爾,這是神圣的。再說,請放心,我去去就回來。”
“是的,是的,我明白。”唐格拉爾大聲說。
然后放低聲音:
“到巴黎一定是為了按地址去送那個元帥給他的信。沒錯!這封信使我生出一個主意,一個絕妙的主意!啊!唐泰斯,我的朋友,你還沒有躺在‘法老號’的登記冊第一號的位置上呢。”
然后轉身對著已經走開的愛德蒙,叫道:
“一路順風!”
“謝謝。”愛德蒙轉過頭來回答,伴隨著一個友好的手勢。
然后,這對情人宛如兩個要升天的選民那樣平靜而快樂,繼續走他們的路。
注釋
[1] 法國南部及地中海上干寒而強烈的西北風或北風。
[2] 法國古城,有不少古代遺跡。
[3] 法國舊時液體容量單位,合零點九三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