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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喬學院

父親在大都會的埃塞克斯地區辦公室擔任經理助理,在最好的年份大約每周可賺一百二十五美元的工資和傭金。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中期,即我從小學過渡到高中的階段,他參與一項商業投資,結果花掉了家里的全部積蓄。他與母親長期磋商之后,伙同朋友投資于一家冷凍食品配送公司。好幾年來,他白天是大都會保險人士,晚上和周末則駕駛冷藏車,在新澤西州和賓夕法尼亞州東部做冷凍食品的生意,根本都沒有領薪水。他為了支付自己的合伙投資,除了耗盡自家的積蓄,還從親戚處借了八千美元。他當時四十五歲,之所以冒險做生意是因為他作為猶太人,似乎不太可能在大都會獲得進一步發展。他的教育程度才八年級,也可能是他晉升道路上的障礙。

他曾希望,兩個兒子從高中畢業時,他的生意會有起色,能幫助負擔大學費用。但生意很快破產,等到我要上大學,他還在設法還清債務。幸運的是,一九四九年他獲得大都會意外的提拔,去掌管紐瓦克郊外的聯合市辦公室。初上任時,該辦公室幾乎沒有業務。倘若他能以自己的專業知識和能量,激活這個倒霉的機構,倒不失為一個良機。碰巧的是,退伍軍人法案的出世,讓他無須負擔哥哥的大學費用。桑迪進入海軍是在征兵法案依然有效的一九四六年,退伍是在一九四八年。他沒要家里的經濟資助,進了布魯克林藝術學校。我一九五〇年一月從高中畢業,在紐瓦克一家百貨公司擔任倉庫管理員,到了九月又在羅格斯大學的紐瓦克學院注冊為法律預科生。那只是一所普通州立大學在紐瓦克市中心的分校。我原本渴望離家,如果能換成羅格斯大學在新不倫瑞克的主校園,也會好很多。我雖然十六歲畢業,在班上成績不錯,但還是無法獲得羅格斯大學的獎學金。于是,我成了一名紐瓦克的新生,繼續留住家中。

不管我在紐瓦克學院感到多么滿足,離家的熱望一直在熊熊燃燒。學院位于市中心的“歷史區”,偏離商業中心區,從我家拐角出發,約二十分鐘的巴士。我上市中心,不再是與小朋友們一起去看電影,不再是與家人在周日晚上聚餐,不再是在百貨公司里漫不經心地上貨,現在自己擁有嶄新的課本,手挎生意人的公文包(裝的其實是午餐),口袋里還有正在學用的煙斗,感到一下子成了大人。我坐在曾是釀酒廠的教學樓里,與意大利和愛爾蘭的孩子一起攻讀大學課程,與自己的自由民主精神完全契合。那些同學來自其他高中,曾顯得陌生、不可知,甚至敵對。我來自另一個社區高中,里面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學生都是猶太人。我認為,能融入不同種族互相競爭的大社會,本身就是一種解放。我們的人文學習——以我理想化的眼光看——就是要提攜我們超越社會的差異。不管是威夸依克社區的猶太商人,還是包鐵社區的工薪階層,都要讓他們的后代擺脫文化上的狹隘和智力上的貧乏。我們大家一起吃紙袋午餐,隨意交談,結為朋友,讓我豪邁地覺得,自己已經非常“美國化”了。那些非猶太人的同學,畢業于巴林杰、南城、中央、西城等高中,早先在我眼里,只是城際體育賽事中更加厲害和優秀的敵手。我們猶太人已經美國化,或威夸依克社區已是典型的美國城鎮社區,我對此毫無疑問。但我又是戰爭年代的孩子,深受歌曲中兄弟情誼的感召,如弗蘭克·辛納屈的《我所住的房子》和托尼·馬丁的《住宅交響曲》。現在接觸到美國大力提倡的自我定義的求同存異,我感到無比興奮。

我同時又明白,如果繼續留在萊斯利大街的五室公寓,繼續在曾與哥哥合用的臥室里生活和學習,我與父親的摩擦將不斷增加。因為,我再也不能向他或母親——她都不敢開口詢問——如實交代我周末的或周六晚上的行蹤。我是一個溫和、正直、負責的孩子,只交正直、負責的朋友;我又非常恭順、講禮貌,并無不可抑制的沖動。但我有自己的主見和獨立性,如果父親挑戰我的私生活,已是大學生的我會深感窒息。我已長大,不再適宜于圍坐在家庭餐桌旁;像任何迅速成熟的青少年一樣,也不耐煩于父母的諄諄教誨。我大學二年級時非要離家,主要是為了防止一場戰斗。一邊是勤勞忘我的父親,另一邊是忠誠堅定的兒子,對于這場戰斗,雙方都毫無準備。

母親沒有問題。一旦哥哥和我流露出新興的獨立跡象,就一改早年撫養我們時的嚴厲和挑剔,對我們的成熟模樣,甚至萌生了輕微的畏怯。從某種意義上說,她重新愛上了我們,這一次宛如一個希望得到約會的害羞女生。我想,十三至十四歲的兒子離開母親的領域,原先哺育他的母親反而變得有點怕他,這樣的角色變遷是相當原型的。哥哥出生時,母親僅二十三歲,尚是一名漂亮無辜的年輕女子,卻陷于一貧如洗的婚姻。她少女時代一直忍受嚴格的監督,因為她的父親既嚴峻又殘暴。因此哥哥在年幼時,似乎因母親充滿警惕的撫養方式,而受到比我更多的限制。很明顯,她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母愛,既造就了哥哥的這種感受,又摻進了溫柔成分。在這份母愛中,哥哥獲得了不少的情感支持,一點也不少于我的。盡管如此,與我相比,他遇上的教育方式可能更為僵硬、更為嚴峻。五年之后,她從撫養哥哥中獲得經驗;此外,父親每周的大都會工資已開始減輕他們的財務焦慮。所以,對八至十歲的我來說,家庭似乎是十全十美的;到了我十六歲那年,就不復如此,我亟想脫身。

我不在乎脫身去哪里——無論哪所大學都行,所需要的只是教授、課程、圖書館,我會努力學習,獲得一份“良好教育”,成為一名我從十二歲起就已憧憬成為的理想主義的律師。我的直系親屬中沒人畢業于文理學院,所以,沒人能向我介紹他們的母校。我們社區正值大學年齡的一代年輕人,本可成為我的榜樣,卻因戰爭和戰后的征兵完全消失。他們再次出現時,已是享受退伍軍人法案的老兵,顯得異常老成,難以接近。我們唯一的真正導師是那些前軍人——現在充任倫巴舞者、加油站助手、自封藝術家、冷飲柜售貨員、快餐廚師——他們無所事事,與我們一起打臨時組織的籃球比賽,還在小運動場的看臺上教我們如何擲骰子,玩五張牌的梭哈,賭注則是我們從母親的錢包和父親的褲兜那里偷來的。至于上大學的指導,我知道,必須另辟蹊徑。

早在高中時代,哥哥已是紐約藝術學生聯盟的周末學生,從海軍退伍之后,又去普拉特學院讀了三年。我高中快畢業時,他每個周末從普拉特學院回來,在餐廳里立起畫架,以厚厚一層舊報紙蓋住餐桌,擺出他的顏料和繪畫材料。有時,他會留下他在地鐵和火車上閱讀的平裝書。我能在十五六歲就讀到《小城畸人》《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只有死人才知道布魯克林》,這就是原委。他臨摹裸體的模特,有自己的公寓,作為水手去過充雜妓女的酒吧,又為鮑厄里街的懶鬼即興創作鋼筆素描。即使我很欣賞他的成就,但桑迪的模式不是我可以簡單模仿的。他的學習是為了讓他變成一名職業藝術家,而我的天賦,如家人所描繪的,只是“口若懸河”。

我還在上小學時,從事紙板箱生意的埃德叔叔曾帶我去普林斯頓大學看美式足球比賽。我一直沒忘——不管是它綠色的四方院,還是它令人回味的名字——但我從沒想申請那里。我從伯伯處獲悉,盡管那里有我們朝圣過的愛因斯坦故居,普林斯頓大學“不收猶太學生”(這也是我們為羅格斯大學瘋狂助陣的原因)。至于哈佛和耶魯,不但像普林斯頓一樣,是上層非猶太人的堡壘,在社會問題上無情排外,而且讓自己的招生辦公室設“猶太配額”。這是圣約之子反誹謗聯盟[7]的披露,這種做法引起了像我這樣愛國的美國青年(我還是實打實的猶太人)的極大反感。我是四大自由[8]的擁戴者、美國革命女兒會[9]的敵人、亨利·華萊士[10]的支持者。這些著名的精英大學,憑借歧視性的招生政策,似在標榜這種特權思想,這正是我所憎恨的。我不認為當年的我對此能有這么多的感觸,只是不想在自視優越的機構,即新教盎格魯-撒克遜的哈佛或耶魯,重復父親在大都會的掙扎。更重要的是,如果我不能從羅格斯大學獲得獎學金,還能指望這些常春藤大學嗎?

當然還有幾百所其他的大學:維克·弗斯特、鮑林·格林、克萊姆森、阿勒格尼、貝勒、范德堡、鮑登、科爾比、杜蘭。我知道它們的名字,僅此而已(甚至不知道它們確切的所在地),因為那年秋天的周六晚上,斯坦·洛麥克斯和比爾·斯特恩在電臺上宣讀這些學校的美式足球賽比分。我在《紐瓦克晚報》和《紐瓦克周日傳呼》的體育新聞上讀到這些名字,還在美式足球賭博卡上看到這些名字。這種花二十五美分就能在街角糖果店買到的賭博卡是非法的——父親告訴我,它的經營者是朗吉·齊威爾曼和紐瓦克的黑社會組織。我開始買賭博卡時才十一歲,到十三歲時,已經和幾個社區孩子一起,幫糖果店老板在學校操場上推銷賭博卡,那是我與組織犯罪集團的唯一聯系。我通過賭博卡獲悉的大學,其數量可能大大超過我們高中升學顧問的。我曾向他坦白,我可能更想當一名記者,而不是律師。于是,他建議我去申請密蘇里大學。當我告訴父母這個建議時,母親顯得目瞪口呆,凄楚地重復著“密蘇里”這三個字。我跟她說:“他們有很了不起的新聞學院。”但父親告訴我:“你不會去密蘇里的,太遠了,我們負擔不起。”

在紐瓦克學院上學的那年圣誕假期,我有機會與同住萊斯利大街的鄰居馬蒂·卡斯爾邦姆閑聊。我倆從小學時就認識,相互之間如果不算特別親密,也算親近友好。馬蒂現已是新澤西的一名醫生,過去卻是個孤獨的人——高高瘦瘦的,不同于我最好的朋友,似乎并不癡迷于性愛,也不喜歡浪漫的冒險。他是個安靜的好學生,對棒球充滿熱情,完全是可敬、世俗的猶太家庭的產物。卡斯爾邦姆一家的表面結構——以及家中的井然有序——與我家的非常相似:一位能干有禮的母親,一位勤勞豪爽的父親(他是律師,所以在職業上高出一大截),還有一位和他長得非常相似的哥哥。我一直很喜歡他溫和性格中的歡愉,但我發現,與我最親近的男孩相比,他更喜歡宅在家中。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馬蒂練鋼琴很虔誠;在我心中,這使他迥然不同。我們有好的學習成績和禮貌的舉止,但也會悄悄擲骰子,在皮夾里私藏密封的避孕套(真正使用的可能性很小)來平衡一下。與我家相比,他家離街角的糖果店更近,但馬蒂很少出現在糖果店里,或門外的消防栓旁。我有時會在那里,故意模仿我們的校長和當地的拉比,來娛樂那些常客。

馬蒂讀的是一個小型學院,約一千九百名學生。它的名字,像維克·弗斯特和鮑林·格林一樣,并沒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巴克內爾大學,位于賓夕法尼亞州的劉易斯堡。讓我產生興趣的,不是他介紹的學習內容,而是他新近學到的素質;而青少年時代的馬蒂,恰恰缺乏這一種素質。它是一種風度和訣竅,鼓勵男孩去競選學生會主席,追求班級里最棒的女孩。僅僅幾個星期,這小子已學會了自信和外向,處處透露出成熟。我認為自己屬于熱情精干、能說會道的類型,一直不把馬蒂放在眼里。他現在居然還有一位女朋友,提到對方時也全無舊日的羞怯。我驚呆了,自己仍住在萊斯利街,盡量遵循高中時代的行為準則,以避開父親的干涉,而馬蒂似乎已踏入了成人社會。

我怎么也忘不了他有關女朋友的敘述:他早上會去女生宿舍接她,再一起步行去各個教室上課。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那種牧歌式的浪漫,而是他實話實說的神態。馬蒂在這所名叫巴克內爾的大學不到一個學期,已變成了一名獨立的年輕人,講到獨立年輕人的特權事宜時,全無丁點的羞恥、內疚、掩飾。我在羅格斯大學的紐瓦克學院,也許會變成更加老到的紐瓦克人和美國人。但是,即使有煙斗和避孕套,我也不能讓自己相信,我已長成男子漢。

一九五一年三月,我和父母開車七個小時來到劉易斯堡。它離哈里斯堡約六十英里,地處一個農莊的山谷,旁邊就是薩斯奎漢納河。小鎮共有五千余人,是該州最保守共和黨的勢力中心。招生辦主任助理負責面試我,她已屆中年,彬彬有禮,她的名字我已經忘了,姑且叫她布萊克小姐。她在辦公室里告訴我們三個人,憑我高中的排名和紐瓦克學院的成績,錄取沒有問題,已修過的大一課程也會得到承認。讓她不太樂觀的,是我作為轉校生可能拿不到學校的資助;但同時又向我們保證,如果我在巴克內爾表現優秀,很有機會在將來贏得獎學金。

聽到這里,我有點不高興;我想,部分原因在于父親的晉升。自從他擔任聯合市辦公室經理以來,他的收入有了顯著的增長,我必須在資助申請表上填上確切的金額。但他工資收入的一部分,仍要用來償還他的生意債務;基于驕傲和保密的緣故,他卻禁止我填上這筆債務。使事情變得更糟的是,我們根本不像一個貧困家庭。例如,母親身穿端莊的海軍藍禮服——完全得體大方——似乎比招生辦主任助理穿得更好,還戴上了金別針作為首飾,那是她在家長教師聯誼會連任兩年主席的獎品。她四十七歲,身材依然苗條,頗有魅力。她有灰白的頭發和活潑的棕色眼睛,外表和神態已經徹底美國化。事實上,她只有在猶太人中間才會徹底放松。也正因如此,她非常珍惜我們在紐瓦克的社區。她確保我們的廚房符合猶太人戒律,按時點燃安息日蠟燭,愉快地履行所有逾越節的膳食規定。她這樣做,與其說是宗教原因,倒不如說是對童年生活的眷戀,更希望滿足和堅持外祖母有關猶太家庭的理念。簡單地說,在猶太人中間扮演一個猶太人,那是她最向往的樂趣之一。在一個以非猶太人為主的環境中,她往往會失去她的社交靈活性,甚至自信。她出于本能表現出的體面,似乎是一塊用來保護自己的盾牌,而不是她莊重大方的自然流露。

但是,這一種自我意識不應被無限夸大。我確信,在巴克內爾的面試中,在布萊克小姐的眼中,母親就是一個和藹可親的大家閨秀,不多也不少。

父親五十歲,健康結實,頭發已經稀疏,戴一副無框眼鏡,身穿一套配有背心的深色西裝,看上去倒像坐在辦公桌后的面試官。事實上,他經常要做面試,為了重新調度聯合市辦公室的低效代理人,當然不會因第一次進大學校園而感到不安。他因時來運轉(也是我們的)而更新了自己驚人的能量,又為我的學習成績而感到無比的驕傲。兩者相加,讓他輻射出一種粗獷但和善的信心,一方面激起我的自傲,另一方面,我敢肯定,又扼殺了我獲得巴克內爾獎學金的機會。假如他讓人尷尬(事先我有這樣的擔心);假如他太好勝,堅稱我有多優秀,以打動巴克內爾大學;或告訴布萊克小姐,我大批親戚在美國取得的各式成就,換言之,即表現得更為粗魯些,我們反而會處于一個較為有利的地位。然而,我們所提供的圖景是一個自力更生、進取、團結、繁榮的幸福家庭,我因此確信,我肯定拿不到獎學金了。是的,我會進巴克內爾大學,但由于缺乏資金,將無法注冊。

當天晚些時候,馬蒂帶我們參觀大學校園和周圍迷人的林蔭道。林蔭道直通主要的購物街,那里有我們已預定當晚客房的劉易斯堡酒店。這是我與埃德叔叔訪問普林斯頓大學以來,又一次在一個古鎮散步,鎮上的民居可追溯到十八世紀。馬蒂的兄弟會宿舍附近有一小塊綠地,上面有一門南北戰爭中留下的大炮,他大膽地告訴我父母:“處女走過時,這門大炮就會開火。”

最吸引我的是它的校園。在高大的樹叢中,又在連綿起伏的草坪上,點綴著常春藤覆蓋的各式磚樓。男生宿舍就位于校園中心地段的“小山區”,從宿舍窗戶可遠眺玉米地和牧場之外的萊科明山。宿舍的圓屋頂上安有大時鐘,按時敲響;一座優雅的尖塔聳立在新建的圖書館上,那是學生的聚會場所,馬蒂親切地稱它為切特圖書館(盡管上面寫著野牛圖書館);那棟名叫拉里森廳的宿舍樓里,住有他的女友。另有十幾個建筑物,散布在小山區腳下的街道上,看上去很像莊園,外墻的裝飾讓人聯想起英國的豪華住宅或帶柱廊的農場住宅,這些就是兄弟會的宿舍。總而言之,這是一個并不古怪的大學小鎮,我以前只在有凱·凱澤或瓊·阿利森的電影中見過。它并不見得是低調或文雅的,肯定不是豪華或紳士的,卻非常適合最舒適、最普通的井然有序。劉易斯堡散發出一種謙遜的禮貌,可得到我們的信任;而不是一種特權的裝腔作勢,可能會嚇倒我們。可以肯定的是,鄉村風貌和小鎮環境(包括布萊克小姐)所透露的謙遜禮貌,卻是明白無誤的非猶太人版本。我那些使用意第緒語的祖輩艱難地存活于紐瓦克最窮的貧民窟,眼前這個美麗小鎮卻隨處可見和諧的本土性;從前者到后者,是我們一家追求美國化的沖勁在半個世紀中所取得的成績;在一九五一年,我們絲毫不覺得這種變遷有任何不妥或自命不凡。

到頭來,父母像我一樣也留下了深刻印象,與其說是由于巴克內爾的學院風貌,倒不如說是由于我們熱情的向導。他們也像我一樣,認為這個來自我們街區的猶太男孩,似乎在這陌生的氛圍中獲得了奇妙的進步。在酒店餐廳吃過晚飯后,馬蒂返回他的宿舍,我們坐電梯回客房,父親問我:“你喜歡不喜歡?”“喜歡,但要是他們不給我九月份的獎學金,我們怎么負擔得起?”他回答:“忘掉獎學金吧,想去,你就去。”

我在自己房間的小桌前坐到很晚,桌上一摞酒店的信箋供我記下自己的“想法”。我一遍又一遍重演與父親在酒店電梯中的對話,再添上一句自己的。與他面對面時,我很可能缺乏自我控制,難以啟齒;現在面對劉易斯堡酒店的信箋,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傾訴肺腑之言。我有種輕飄飄的感覺,因為我既安全度過了最糟的時刻,又保全了使我家堅不可摧的和諧。這種和諧由來已久,始于我上大學之前。“現在,我倆將不會有這場可怕的沖突,巴克內爾拯救了我倆。”

由于我開始上大學后一直避不開的矛盾——我周末午夜之后的行蹤——父親和我還是躲不掉這場可怕的沖突,只是它被推遲到我第一年從劉易斯堡回來度假時。直接的導火線平庸無奇,但沖突比我預料的更加厲害。哥哥——很幸運地正好在家,他平時都在曼哈頓,正努力成為一名商業藝術家——和母親盡力充當和事佬,以處理突發外交事故的神情在公寓兩端來回穿梭,隔絕在那里的是發瘋似的交戰雙方。經過兩天戲劇性的叫喊和痛苦的沉默,父親和我——最后是為了我凄苦的母親——達成了脆弱的休戰。回到巴克內爾時,我已成久經沙場的兒子,剛從戀母情結的戰場撤下,急需休息和康復。

五十年代初進入巴克內爾的白人男性基督徒,只要略具吸引力,就會受到十三個兄弟會中大約一半的青睞。頗有前途的運動員、著名預科學校的畢業生、有錢父母或杰出校友的兒子,可能會獲得多達十個兄弟會的邀請。猶太新生——或像我這樣的猶太轉校生——最多只能期望兩個兄弟會的爭奪。一個是純猶太人的兄弟會,名叫西格馬·阿爾法·謬[11],像基督教兄弟會一樣,也是全國性機構的地方分會。另一個是地方性的斐·拉姆達·西塔[12],既沒有全國性的從屬關系,也不挑剔成員的種族、宗教、膚色。一位猶太學生,如果希望加入兄弟會的生活,卻又不被這兩個兄弟會接受,就會身陷困境。如果他不能忍受當一名“特立獨行者”——只能在大學餐廳里進餐、住在宿舍或小鎮上的出租房、在主流的學生群體之外結交男女朋友——就只好打道回府。其時就有好幾個如此的案例,均牽涉猶太學生。

猶太兄弟會并沒有什么猶太特征,除了一個用以界定其成員并受到廣泛認可的昵稱。不管是在巴克內爾,還是在設有西格馬·阿爾法·謬分會的其他校園;不管是在外人還是在他們自己之間,猶太兄弟都被叫做薩米[13]。如果猶太兄弟會當初取名為約塔·卡帕·宇普西隆[14],恐怕就不愿容忍艾奇[15]這樣的昵稱了。似乎還從來沒有人把薩米當作一個略帶誣蔑意味的標簽。也許從一開始,它就是預防性的,先行搶占這一友好的縮寫,以避免后人的惡搞。不過,這個昵稱的后綴仍有一點小小的刺痛。我從沒有聽慣這個叫法,也從來說不出口,可能是由于我讀了巴德·舒爾貝格的小說,變得過于敏感。我是高中時讀這本書的,書中有一個極愛出風頭的猶太人,名字就叫薩米·格利克。

薩米的廚房向大約六十五名成員供應一日三餐,聞起來更像是一艘商船的廚房,肯定不像傳統猶太家庭的“至圣所”[16]。綽號“曲奇”的廚師是當地一名海軍退伍軍人,臉色嚴峻,身上有刺青,個頭矮小,下頜像松弛的燈籠,老是殘留一至兩天的鐵青胡茬;在美國任何地方的鄉村小餐館烤洋蔥,都不會顯得突兀。雞蛋配火腿或熏肉是早餐的主食;每星期大約兩次,在午餐或晚餐時吃豬排和火腿排——大家的菜單都差不多,不管是其他的兄弟會廚房,還是大學餐廳。你加入猶太兄弟會,不是為了吃猶太食品、遵守安息日、學習摩西五經、討論時下的猶太問題、擺脫尷尬的猶太人生活方式。很可能,你來自像我一樣的家庭,不再把同化當作一件大事——如果你仍在糾結,從一開始你就不會來巴克內爾,即使來了也不會待久。但這并不表示,猶太父母更愿意學校明文規定他們的薩米有權加入以基督教為主的兄弟會。不對,在一九五一年,西格馬·阿爾法·謬適合每一個人。猶太人在一起是因為他們與眾不同,但在其他方面,又與他人沒什么兩樣。

一九五一年九月,我作為大二學生來到巴克內爾,巧遇良機,有望成為一個非猶太兄弟會的唯一猶太人。向我發出邀請的,不僅有猶太兄弟會西格馬·阿爾法·謬和無宗教派別之分的斐·拉姆達·西塔,還有西塔·希[17],我從來沒弄清個中原因。西塔·希兄弟會六十多名非猶太成員中,已有一名猶太成員。他在讀大四,有一個非猶太人的名字,看上去也不像猶太人,其時已榮升為該兄弟會的主席,在招募我入會一事上相當努力。不過,我的名字和外表是騙不了其他人的。我對此事非常認真,在招募期間還好幾次去他們那里做客吃飯。如果我想加入兄弟會——考慮到不通過兄弟會來打入學生社團對一名大二學生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那么,懷抱民主理想和自由原則的我,是否應該利用嚴密隔離系統中這一莫名的漏洞呢?

對紐瓦克威夸依克社區的男孩來說,成為西塔·希兄弟會的成員,肯定要比不出預料地與猶太學生為伍,聽起來更具冒險精神。另外,那個無宗教派別之分的兄弟會擁有近百名年輕男孩,它不顯眼的房子就坐落在一條背街上。我作了一個快速評估,在我看來,我所遇見的成員,要么正直得幾近天真,全心奉行自己的原則,要么在社交上害羞迷茫,像是無處可去。讓我感到震驚的是,斐·拉姆達·西塔洋溢著一種慈善和美德的氣氛,比我遇到的掛基督教之名、行無宗教之實的兄弟會,譬如西塔·希,更具純粹的“基督教”意味——甚至有點像施恩布德的救世軍——當然,我也可能猜錯。其他的都不談,我相信自己需要一個稍稍放縱、較少烏托邦的氛圍,以實現我邪惡的性愛計劃,哪怕只實現其中的十分之一。該計劃——正如父親所推測的那樣——我已在暗中籌劃多年。斐·拉姆達·西塔兄弟會志存高遠,太像我渴望逃離的那個家了。

我的選擇必須與父母的喜好無關,不惜一切代價。我離家,是為了獲得自己的獨立。我在一系列的家書中,就這個選擇難題作了瘋狂詳盡的卡夫卡式表述。在他們耳中,我那些解說肯定像天真愚蠢的囈語,但他們并沒作出本能的答復,很可能驚愕失色于這洋洋千言,轉而尋求猶太朋友的建議。格林夫婦從事服裝生意,女兒幾年前也表現出類似的沖動。父母從電話中獲得的獻策并非全無道理:他們說,他們希望我選擇讓我覺得“最快樂”的;如果我認為,與不同背景的男孩在一起更快樂,那就選西塔·希;如果我最后意識到,就像他們和格林夫婦早已意識到的那樣,與像馬蒂那樣背景相似的男孩在一起更快樂,那就選西格馬·阿爾法·謬。母親告訴我——她的口氣比較委婉,所以成了家里的發言人——只要是讓我高興的選擇,無論是哪一種,他們都會很高興等等。

假如我加入西塔·希,成為他們新來的猶太成員,在一段時間內可能是振奮人心的,因為我向慣例提出了挑戰;發現這個未知社團的秘密,在開始時也可能引起人類學上的真正激動。但恐怕不需太久,我就會發現,我個性中喧囂的一面,即我在街角養成的對漫畫式嘲諷和戲劇性猜測的偏愛,將與西塔·希的餐廳格格不入。它穩重,平淡無奇,注重小鎮禮儀,給我的印象多少有點陳腐過時。我作為西塔·希成員的履歷,很可能會比我作為薩米的更短。我不怕成為一位榮譽的盎格魯-撒克遜白人基督徒,但很懷疑其中可能導致我進行自我審查的公共精神。我離家出走,最不愿意做的,就是讓自己的行事做人受縛于他人。我到最后恍然大悟,相比于選擇背景相似的兄弟會,選擇西塔·希可能是一個更循規蹈矩的行為。那些猶太學生,正因為其習性是我所諳熟的,反而無力抑制我朝思暮想的表述欲望。他們中有一些像我一樣背景的更可能有類似的渴望。

確實有——準確地說有兩人,都是大二的英語專業學生:來自巴爾的摩的皮特·塔什和來自紐約州弗農山莊的迪克·明頓。后來成為英文教授的皮特,適應力強,書生氣十足,心思縝密,不僅優于兄弟會的普通伙伴,而且遠遠勝過他服務的那些客人。下午和晚上,他都在當地的快餐店打工,提供可樂和薯條給客人,以負擔自己的生活開銷。最終成為律師的迪克,意志堅強,直截了當,完全沒有架子,極其聰明,如果不在讀書,就在聽貝多芬的四重奏。分享他熾烈文化熱情的,全校最多不超過十幾個學生,幾乎沒有一人是我們兄弟會的。一九五二年的冬天,即我就讀巴克內爾的一年后,我們三人退出西格馬·阿爾法·謬,全身心投入文學雜志《等等》的工作。我們幫助創辦了這份雜志,之后干脆全盤接管。我在一九五二至一九五三年度擔任主編,下一年輪到皮特,迪克則一直充當文學編輯。

我們的兄弟會成員基本上分成兩大類:商業和金融專業的學生,正在為今后的商業生涯或法律學院作準備;科學專業的學生,除了兩名想當工程師的,剩下的都想報考醫學院。文學興趣鑄成了我與皮特、迪克的聯盟,除了我們三個,僅有極少數的文科學生。在那之前,我最喜歡的同伴是一名商業和金融專業的學生,名叫迪克·丹霍茲,身材魁梧,頗有主見,留著小胡子。我視他的快樂有力為猶太人特有的干勁,給我們紐瓦克社區帶來了獨一無二的生氣。迪克來自紐瓦克的郊區,和我們一樣在美國扎根,只不過我們住在市區,這也許解釋了我倆強烈但短暫的親密關系。我倆湊在一起,就成了粗野不羈的江湖藝人,晚餐后在客廳里上演即興的諷刺小品。在校際的期中慶典中,薩米的音樂小品——以巴克內爾為背景的《紅男綠女》[18]——就是迪克·丹霍茲和我共同創作、導演的,我倆還共同主演了那兩個鬧騰的歌手。這出意氣風發的低俗喜劇——我認為,它可能不會在西塔·希兄弟會受到歡迎——構成我們兄弟會唯一明確無誤的“猶太性”:性格外向的人處處找樂子,旁觀者發現我們饒有風趣。據我看,西格馬·阿爾法·謬就是通過這兩個特征,成為貨真價實的猶太兄弟會。

我從不知道,以新教基督徒為主的學生會如何看待猶太兄弟會。巴克內爾的學生中,幾乎三分之二來自賓夕法尼亞和新澤西的小鎮,而大多數的薩米來自紐約州——主要是威徹斯特縣和長島,也有紐約市。當然會有一些女生,因家人的堅決反對,而不愿與猶太人交朋友。然而,校園里只有二十位猶太女生,卻有八十名猶太男生。我在薩米的聚會上看到的女友大多是非猶太人,其中不少可能來自從來沒有猶太居民的社區。多年來,西格馬·阿爾法·謬一直在尋求并贏得校際的學術獎杯,但只有甚少的薩米加入大學球隊,無法為兄弟會帶來體育上的榮耀(我在時只有籃球和美式足球運動員各兩名)。不過,五十年代早期一起聳人聽聞的校際活動卻是我們的發明創造。該項活動的性質顯示(像期中慶典中我們大膽的《紅男綠女》一樣),薩米負責人的主要動機,并不是學做明智的同化者,遵循傳統的校園社交,而是想讓人記住,我們原是一個跌宕不羈、隨心所欲的兄弟會。

“沙噴”的想法并非我們分會的首創,而是從其他兄弟會那里借來的,譬如雪城大學或康奈爾大學。據稱,冬季室內海灘派對的主題在那里贏得了巨大反響。巴克內爾的薩米,想借此在校園里大大提高自己的受歡迎程度。地毯、家具、獎杯柜、墻壁上的畫像,要從樓下的房間搬走,整整一層——餐廳和兩個客廳——要鋪上大約三英寸厚的沙子,并支起遮陽傘。還必須在一樓地板的下面增加支撐,以承受沙子的重量。糟糕的是,沙子搬進來之后才發現過于潮濕,不得不用強光加熱,以減少大大增加負載的潮氣。規定的穿著是泳衣(當時才三月份),歡迎全校學生參加。為了造勢,校園里貼滿了告示,更是安排一架小型飛機,在校園上空低低盤旋,通過揚聲器廣發邀請。

活動尚在規劃階段時,我就對費用、人力、房屋的滑稽的濫用表示不安。房子雖不是建筑上的樣板屋,卻擁有二十年代的渾厚、結實、完整,畢竟是我們共同的家園。我向兄弟們保證,像所有人一樣,我為熟悉的墻壁之間出現這種情色畫面感到興奮,為巴克內爾女生身穿兩件式泳衣躺在沙灘上的圖景感到著迷。這在榮譽理事會(由一群受人尊敬的女生組成,審判和處罰同學中的違規行為,如有女生走在校園中,身上的百慕大短褲比規定的短了半英寸)的眼中,已是公然的對抗。我還說,我絕不是赤身露體的敵人,但我要提醒我的兄弟們,等到派對結束,如果這棟房子沒倒,又會是一個家,我們會在今后幾學期的土豆泥中嚼出沙子。但我遭到了普遍的反對。

認為“沙噴”計劃太幼稚、鋪張、魯莽、瘋狂的寥寥數人當中,對此最不迷戀的,就是塔什、明頓和我。其時,我們受艾迪生、斯蒂爾、[19]哈羅德·羅斯[20]的啟發,想一年出版四期我們的新雜志,覺得自己簡直成了麥克·托德[21]的演藝節目的群眾演員。

成群結隊的學生來到地下室,將脫下的大衣、鞋、圍巾堆成一座小山,然后幾乎全裸地上樓,在室內海灘上各就各位。“沙噴”計劃進行得順利,既沒有倒塌,也沒有大學警察的入侵。假如真有意外發生,譬如縱欲式的狂歡,即使沒有當局的干涉,出席者的百分之九十(更多)都會離開,改去當地蹩腳的毛毛雨電影院。我和我來自賓夕法尼亞州切斯特鎮的女友,也會尾隨在后。如果女孩抵達時身穿塔夫綢禮服,佩戴胸花,就像她們在兄弟會的年度派對上通常做的,我們的想象力也許會變得更加豐富。但五十年代的巴克內爾仍盛行對新生的欺侮、強制的教堂禮拜、冗長的儀式、倡導的“問好精神”,離一九六八年的加州伯克利大學和一九七〇年的伍德斯托克音樂藝術節還差得很遠,更遑論柏拉圖避難所[22]的空中花園。

像達達主義那樣的猶太招攬藝術,要到十年之后才脫穎而出,造就了一批文化和政治上的離經叛道者,以及狡猾的無政府主義業主——各式各樣的惡作劇者,譬如,杰里·魯賓、阿比·霍夫曼、威廉·孔斯特勒[23]、芝加哥七被告[24]、芝加哥七被告的律師、Fug[25]樂隊詩人兼《他媽的你:藝術雜志》主要撰稿者的圖利·庫福伯格、戲劇《嗨,加爾各答!》的制作人希萊·埃爾金斯、色情雜志《螺桿》的發行人阿爾·戈爾茨坦,更遑論艾倫·金斯堡、貝拉·阿布朱格、蘭尼·布魯斯[26]、諾曼·梅勒和我——但這種招攬藝術,卻不是薩米的“沙噴”活動幫助培植的。一種挑釁的肆無忌憚導致了我們兄弟會第一次認真考慮這古怪精靈的計劃;但到最后,將之付諸實現的仍是傳統守法的兄弟會成員。他們在鍛煉自己,將來可在井井有條的美國中產階級社區中謀求穩定的職業生涯。“沙噴”活動的色情動機可能只是開玩笑的自然流露,與同年晚些時候的校園內褲搶奪戰[27]相比,具有更為奇妙的想象力。但確實發生的,只是郊區俱樂部的泳池精神。

事實上,在四月的一個晚上,大一和大二的男生暴徒般地從小山區沖出——希望闖入已穿睡衣的女生的宿舍,偷得她們的內衣——制造了一個比薩米想象的薩德侯爵式場面更為淫亂的版本。這個炫耀式的“沙噴”盛會,由熱衷于社會議題的薩米策劃資助,是我在劉易斯堡期間向公共禮儀發起的最大膽挑戰之一。其產生原因,與其說是后來導致六十年代性解放的性抑制,倒不如說是引發內褲搶奪戰的雄性荷爾蒙在作祟,在當時的我看來毫無意義。

“讓我們辦一份雜志……猥褻到無法無天……”這句嘲諷式的呼吁來自愛德華·埃斯特林·卡明斯[28]。我受羅伯特·毛雷爾的影響,開始閱讀(并朗誦給朋友聽)卡明斯的詩。毛雷爾是英語系的美國文學講師,很年輕,正在寫有關卡明斯的博士論文。與他一起住在劉易斯堡的妻子夏洛特,婚前曾在《紐約客》雜志擔任威廉·肖恩的秘書。鮑勃[29]已拿到蒙特克萊爾州立大學的碩士學位,但威斯康星的博士學位還懸在半空,他的工資大概只有我父親的一半。而父親身為一名保險代理人,為了養活我們一家,仍然需要苦苦掙扎。我對毛雷爾夫婦肅然起敬的原因之一是,盡管他們不富有,但也因此獲得了令人欽佩的獨立,既不受傳統的束縛,也不必盡力變成五十年代的波希米亞人。我們的波希米亞人——或劉易斯堡中最接近的人選——是駐校藝術家布魯斯·米切爾。他教授繪畫,喜歡博普爵士樂,愛好喝酒,妻子穿印花長裙。在我眼中,毛雷爾夫婦是頭腦冷靜的美國人,擁有最大程度的自由,足夠體面,但全不在乎自己的地位和外表。他們擁有書籍、唱片、舊車、小磚房,只有很少家具。鮑勃皺巴巴的舊西裝,在肘部處打了一個補丁,卻不是為了裝飾——好像并不在乎他們所缺乏的。他們的安貧樂道看起來那么瀟灑,以致我決定,將來以他們為榜樣也做窮人,無論是當像鮑勃一樣的英語系教授,還是當一名書好不賺錢的嚴肅作家。鮑勃是屠夫的兒子,經受過大蕭條的磨煉,出生于我家附近的新澤西工業區。他長得清瘦高挑,頭顱狹窄,戴橢圓形的眼鏡,身上的衣服早有磨損,看上去頗像受過教育的鄉下人,猶如舍伍德·安德森小說中下意識為自由而奮斗的農莊男孩。他直截了當的行事方式,似乎也歸功于那個開放的空間。大約二十年之后,他受夠了教學的煩惱,決定放棄在安蒂奧克學院的教授職位,平日謀生改成為《當代傳記》和《原野與溪流》撰稿。到最后,他自愿去智利的窮鄉僻壤擔任和平隊的棒球教練,似乎活得很開心。他一九八三年死于心臟病發作,享年六十二歲。他的兒子哈利出生于我學生時代的劉易斯堡,在葬禮上大聲朗讀他父親最心愛的海明威短篇《大雙心河》。

夏洛特的古拙樸實毫無修飾,別具一格,因輕微的佛羅里達口音而更受歡迎。她來自一個比鮑勃更為殷實的家境,心思更加細膩。在我看來,她在安蒂奧克學院受到的非正統教育,加上她在《紐約客》雜志的任職,使她格外彬彬有禮。她下巴微突,臉上有幾點雀斑,清新秀麗,與她的談吐一樣,頗討人喜歡。我要到大學畢業之后,在緬因州一個小島和她一起散步時,才容許自己愛上她。其時,在小島懸崖旁的原始小木屋里,我與毛雷爾夫婦共度了一個星期。我十八歲那年,能夠與他們交朋友,周六晚上去他家聽卡明斯的錄音,啜飲嘉露[30]葡萄酒,聽鮑勃講述他非猶太人的童年往事,就已經欣喜萬分了。他上世紀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在新澤西工薪階層的城鎮羅塞爾長大。

我也向他們暢述自己的童年,我的老家離鮑勃的僅二十分鐘車程。他的羅塞爾與伊麗莎白毗鄰,我母親的父母在二十世紀初還是年輕移民時就各自定居于伊麗莎白。英語系另有一對年輕夫妻,叫杰克和瓊·惠特克羅夫特,很快也成為我的知己和密友。他們和毛雷爾夫婦一定是最早的非猶太人,聽到我以內線人的眼光來描述我的猶太鄰居和親友。我從桌子旁蹦起,模仿我那些形形色色的親戚,發現他們不僅被逗樂了,還饒有興趣地鼓勵我多多益善。不過,只要我仍在認真閱讀從《基涅武甫》到《達洛維夫人》的文學經典——只要我仍就讀于一所大學,其猶太學生中的百分之五沒給本科生風貌留下絲毫痕跡——我就無法意識到,這些軼事和觀察興許還可成為我的文學素材。其實,它們在我的描述中已染上小說的色彩。托馬斯·沃爾夫對阿什維爾的探索,詹姆斯·喬伊斯對都柏林的開發,都沒能向我提供啟示:自己的經歷原來還可以成為寫作沖動的對象。藝術怎可植根于紐瓦克一個狹隘的猶太社區,那里缺乏時間與空間、善良與邪惡、外表與現實的難解之謎?

我款待毛雷爾夫婦和惠特克羅夫特夫婦的模仿有:某人不三不四的叔叔,在暗處兜售賭票;某人油頭粉面的兒子,在街頭亂敲邦戈鼓;喜劇演員臭小子和矮個子,其在紐瓦克市中心帝國俱樂部的插科打諢,我都耳熟能詳。我告訴他們的逸事有:我驕傲自負的鄰居“汽水王”,新移民,小個子,婚外情泛濫;我家手腳闊綽的朋友“蘋果王”,體重三百磅,胃口驚人——笑話、泡菜、紙牌游戲,任何東西皆可下飯。我寫下的故事卻只是些小玩意兒,沒有具體的場景,涉及多情善感的兒童、少年、青年,掙扎在艱辛生活的重壓下,旨在令人“感動”。我懵懵懂懂的,只是想讓自己通過小說變得“典雅”起來,得以進入萊斯利大街中低層猶太人聞所未聞的領域。那些猶太人都忙于謀生和養家,偶爾才有一段歡愉時光。在最早期的大學故事中,我只想證明自己是一名猶太乖小孩,這已經夠糟糕了;到了今天,我又在證明自己僅是一名毫無特色的乖小孩,那豈不更糟糕。我的故事里沒有猶太人,沒有紐瓦克,沒有一點喜劇色彩——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送給文學的讀者一個笑容。我想證明,生活是悲痛傷感的,哪怕自己正感受著生活的振奮人心。我還想證明,我是“富有同情心的”,無害于他人。

在那些大學故事中,我從塞林格那里汲取了露骨的招攬藝術;從年輕的卡波特那里學得了游絲般的脆弱;又以自憐自愛的極端來拙劣地模仿我的偶像托馬斯·沃爾夫。這些故事非常天真,猶如普通學生的習作。我很幸運,因為身處像巴克內爾一樣的校園,沒有另外的文學幫派來攻擊我們的小圈子。否則,其成員很容易把我的小說當作手到拈來的諷刺對象。不過,如果確有貨真價實的競爭對手,我可能從一開始就不會寫出這些無意識的個人寓言。它們只是一些寓言式的表述——因為我突然發現,與我仍是萊斯利大街少年時相比,現在的自己更像是巴克內爾保護傘下的一只蠢蛋,更遑論我的紐瓦克學院時期。其時,我一個來自中低階層的雄心勃勃的少數族裔,希望尋得好前途,將第二代移民對高等教育的憧憬,短暫地付諸實現。

我從來不相信,自己因為是猶太人而與巴克內爾格格不入。特別是初來乍到時,我知道自己是猶太人,而巴克內爾大學明文規定:超過半數的校董事必須是浸信會的成員;低年級學生必得參與禮拜儀式;擁有最多成員的課外組織是基督教青年會。但是,我參加薩米兄弟會之后不久發現,在薩米成員和基督教青年會成員之間,我沒有親疏之分。那些基督教青年會成員曾與我同住一個宿舍,每天傍晚,我躲在房間內煞費苦心編造故事中那些讓典雅成為受害者的符號象征,他們就在房外的走廊上玩觸身式橄欖球。我短篇故事中的年輕受害者,都接受過度的保護,在追求所謂的心靈生活。我像那些受害者一樣,在現實生活中過于敏感,敏感的起因與其說是宗教上的差異,倒不如說是精神上的不同。這所大學的基調,似乎來自人多勢眾的商業和金融專業的學生——準備在戰后蓬勃發展的商業世界中尋求普通的辦公室工作。這有悖于我的文學理想,以及我十四歲讀紐約《午報》以來所隱約萌生的對利潤動機的反感。從市場的眼光看,吸引我人生追求的都是毫無價值的。我生活在對市場最熱心的信徒之中——艾森豪威爾時代初期擁護現狀的年輕人——卻在心里確認,給生命帶來意義的是心靈,而不是錢財,所以刻苦攻讀文學批評、現代思想、莎士比亞高級研究、美學。

我一九五二年九月升入大三,接任了《等等》雜志的主編,擔任責任編輯的是皮特·塔什,毛雷爾夫婦成了我們的文學顧問。鮑勃是官方的,夏洛特是非官方的。凡熟悉《紐約客》“城中話題”專欄的人,一打開我們的雜志,只需翻閱前幾頁,就能看到它明顯的影響力。我們的“城中話題”專欄是兩頁詼諧的瑣記,取名為“交通線”。我們認為這個標題非常恰當,因為總有工程專業的學生,拿著望遠鏡在校園的人行道上東張西望。在編輯看來,以第一人稱復數開始的故事文雅有禮,總帶著滑稽輕松的口吻:“當聽到有關宿舍檢查的新政策時(預備役軍官訓練團每周都要來檢查小山區的男生宿舍),我們期待,校園里將出現‘打倒軍隊’或‘我們的房間不歡迎法西斯者!’的標語。”“那天我們買到一塊未染色的真羊皮,價格低得離譜,才五美元……”“倘若你有興趣,我們一個主修社會學專業的朋友,在那天下午講了一個故事。他好像是在周日乘坐下午的火車離開紐約的……”有幾篇精練巧妙,可讀性甚強;另有幾篇透出濃郁的淘氣和無禮,但沒有一篇符合卡明斯“猥褻到無法無天”的呼吁。

按照“我們”的判斷,猥褻的反而是學生周刊《巴克內爾人》,我們的《等等》只想提供一個成熟老練的選擇。十多年后,持不同政見的學生,為了反對官方倡導的校園價值,會在自己的出版物中提倡低級趣味和違法行為;而五十年代初,我們在“交通線”文章中熱衷于顯示自己的智慧和魅力,已是巴克內爾事實上的持不同政見者。我們擺出類似《紐約客》的姿態,目的是想提高而不是降低我們學校的格調。實際上我們當中沒人期待這份雜志還會有其他創舉,除了讓人們看到學生集體和我們在感性上的差異之外。英語教授們把我們當作寵兒,教我們享用像“感性”一樣的字眼,很快影響了這份雜志的風格。對我來說,這些差異至少反映了美國民眾的分裂,一邊是投票給阿德萊·史蒂文森[31]的文明少數,另一邊是壓倒性選艾森豪威爾當總統的庸俗多數。

史蒂文森競選失敗的第二天,我在哈利·加文教授的英語二五七班上(莎士比亞少數幾部戲劇精讀課)站起來發言,以解說《科里奧蘭納斯》[32]中暴徒一節為借口,痛斥美國公眾(同時也暗指巴克內爾的學生集體,其中大多數青睞艾森豪威爾)不要睿智政治家,寧選戰爭英雄。加文的目光暗示我離題太遠,也許出于相似的失望,他竟讓我不停地講到底。大多數的莎士比亞學生,對我的長篇演說,要么感到有趣,要么覺得無聊。我確定自己是正確的,一個魯鈍的美國就是我們的命運。我坐下來思索,盡管教室中有明顯的共識,危險的傻瓜卻是他們。

除了這一次爆發,我從來沒想到在《等等》的社論中發表對史蒂文森的贊同,雜志第一期正好在一九五二年十月的總統競選高潮中問世。它有“更高”的宗旨,即文學的宗旨。而且,學生刊物支持公職候選人當時還不是慣例。一年后,該雜志發表了我在暑假寫的“散文詩”,整整一頁。那是一位懦夫的獨白,既不敢透露姓名,也不愿對麥卡錫主義表示公開反對,沒引起什么反響。所以,即使《等等》發表了支持史蒂文森的社論,很有可能也是打空炮,不會驚擾任何讀者。但在當時,倘若我真有此想法,我肯定會假設,這有違大學刊物理事會的規定。沒過多久,我還真的與它起了沖突。我在支持共和黨的劉易斯堡,佩戴支持史蒂文森的紐扣;后來在麥卡錫聽證會期間,又在午餐時間離開小山區,來到毛雷爾夫婦的住處。根據夏洛特·毛雷爾的回憶,我在客廳里踱來踱去,一副怒目而視的神情,與鮑勃一起自收音機收聽實播。然而,這已是我與政治發生瓜葛的極限。

我在一九五二年十月確實寫出一篇社論,其節奏展現了我辯論風格的“循序漸進”,現在回顧起來,真還有點像初露鋒芒的肯尼迪演講稿撰寫人,其結論是“不要讓我們這一代等待太久”。這篇社論向我的同時代人發出哀歌式的呼吁,要他們放棄“高中價值觀”和“只在乎橄欖球—衣服—汽車—約會—青春痘的思路”。其實,這也是我有關錯位和替代的寓言;只不過,這個版本的居高臨下較為隱蔽,它的嬉笑怒罵較為收斂。社論雖然天真幼稚,卻在吁求強大負責的成熟。比之寫小說的我,喜歡讓做作的柔情與自己的男子氣概合二為一,這已是一個進步。

《等等》的年中社論是溫和的,但充滿信息,旨在討人喜歡——述說《等等》之前的巴克內爾文學雜志的歷史。它始于一八七〇年,中間有盛有衰,其簡潔的結尾引述了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文字。“斯科特·菲茨杰拉德是怎樣說的呢?‘于是我們奮力向前,逆水行舟,被不斷地向后推,被推入過去。’[33]”一九五三年春季出版的第三期,讓剛滿二十歲的我惡名遠播。當時的我,腳穿臟兮兮的白皮鞋,卻又名列系主任的優秀學生名單,名聲跌至無法再壞的地步。我因這篇文章而被認為是大學的危險敵手(也許只是我的想象),不再偷偷擁有足夠的“高中價值觀”,不再想博取他人的歡迎和尊敬。在我和《等等》同仁的眼中,《巴克內爾人》象征的就是低俗的校園熱情,讓我們感到別無選擇。我以前一直采用自保的寫作手法,以掩飾自己遭受冷落的感受,現決定予以放棄,改推這篇極具諷刺的社論,來攻擊該周報和其主編芭芭拉·羅默的平庸。羅默小姐來自新澤西的斯普林菲爾德鎮,頗受歡迎,非常隨和。她是德爾塔[34]姐妹會的副主席,又是啦啦隊隊長。一年前——我仍是薩米,僅有文學小圈子之外的社會身份——想和兩名漂亮且個性鮮明的女孩約會,卻都沒有成功。她們是啦啦隊的成員,其美國名字很普通,在我耳中卻充滿了異國情調。讀者可以自由想象,我對芭芭拉·羅默的敵意,到底有多少應該歸罪于我當年追不到安妮特·利特菲爾特或帕特·麥科爾。

我的攻擊是這樣開始的:“有一種理論稱,假如把一千只猴子拴在一千臺打字機上,若干年之后,它們也能寫出人世間所有偉大的文學作品。如確是如此,那到底是什么在拖《巴克內爾人》的后腿呢?我們并不指望羅默小姐和她的伙伴將寫出偉大的文學作品,畢竟她們不是猴子,但我們仍盼望她們寫出一份報紙。”雜志的中間插頁是對報紙頭版的一個諷刺模擬,嘲笑《巴克內爾人》的社論和無新聞價值的新聞專欄。比起那個出口傷人但文法不通的主編,插頁的作者似乎具有更巧妙的進攻技能。我當時并沒有想太多,只是從我情有獨鐘的模仿套路中,信手拈來一個比青少年義憤更為大方得體的生花妙筆。我轉憤怒為表演,以模擬的頭版為舞臺,讓自己在喜劇搗亂方面的才華得以施展。

我向無害的巴克內爾機構發起連續的進攻,從而受到男生部主任瑪爾·馬瑟的告誡,受到大學刊物理事會的公開批評。此外,《巴克內爾人》的責任編輯雷德·麥考利來敲我宿舍的門,一邊雙拳緊握,一邊告訴我,我對芭芭拉·羅默的攻擊是自掘墳墓。我們在門廊上針鋒相對,但麥考利的舉措大體上是出于俠義,與我一樣,其實并不想真正動手,所以終究沒有揮拳,白白浪費了我的腎上腺素。馬瑟主任跟我提起過“傳統”一詞的涵義,并援引“巴克內爾精神”。我以前在公共場合多次聽聞他對這些主題的闡述,所以聽完他居高臨下的告誡之后,全無受傷的感覺。大學刊物理事會的批評會很可能更難挨,因為我竟記不得一鱗半爪,最近經以前老師提醒,才相信它確實存在。她叫米爾德里德·馬丁,那一年恰好是我寫作輔導課的老師;她后來為大四學生開的榮譽研討課,更成了我本科教育的支柱。幾個月前,米爾德里德應我的要求——年屆八十三歲——寄來她一九五三至一九五四年有關榮譽研討課的日記,并附上名為“回憶”的幾條筆記。有一條筆記寫道:“羅斯被叫去接受訓斥,因為有一期《等等》諷刺了《巴克內爾人》。之后他來見我,愁眉苦臉的。我告訴他,美國任何一位諷刺作家都免不了被人批評。”我讀完后,打電話告訴身在劉易斯堡的米爾德里德:三十四年后在自己康涅狄格州的工作室,我實在憶不起大學刊物理事會的批評會和她的安慰。她在電話中告訴我:“哦,那是確實的。你來我家時,幾乎都要掉淚了。”

大二的第一個假期,我在父親雪佛蘭車的后窗上貼上了兩個透明標簽——一個是我新大學的名稱,另一個是我兄弟會的希臘字母縮寫——過了一年,我又用剃須刀將它們全部刮掉。我那開干洗店的叔叔喜愛嘲諷,看到透明標簽后,就叫我“喬學院”,之后好像沒注意到它們的消失。在他眼中,我一直是喬學院,直到我一九五六年退伍,在芝加哥大學找到一份教新生寫作的工作。從那時起,我又變成了“教授”。其實早在一九五三年九月,我二十一歲返校攻讀大四時就已呈現出教授的雛形。那之前的幾個學期是多事之秋,幾乎所有人都愉快接受的東西,我卻要跳出來公開反對。但我已超越了自己,搖身一變,成了榮譽研討課上熱心踴躍的學生。這是一門艱深的榮譽課程,持續兩個學期,共值十八個學分,由米爾德里德·馬丁主持——“英語文學從古到今的獨立閱讀”。該課的必讀清單野心很大,每周至少兩本,外加艾伯特·鮑的《英國文學史》中五十頁的詳細內容;此外,每周還要寫一篇長篇評論;每一個字,不管是課堂上的發言,還是交上的作業,都要接受馬丁小姐基于精確和常識的審議。她是中西部人,直言不諱,腳踏實地,留灰色短發,戴無框眼鏡。她清脆的笑聲、不喜挑剔的性格、扎實的學識,使她成為我需要的仁慈嚴師。榮譽研討課的學生最多時有八人,四男四女;但主宰討論的往往是《等等》的編輯人員——皮特·塔什、迪克·明頓、我,有時甚至顯得有點肆無忌憚。

那年秋天的每周四上榮譽研討課,從下午一點半至下午四點半,地點在米爾德里德與她的教師朋友哈羅德和格拉迪絲·庫克合用的客廳。那棟十八世紀的房子外飾白色護墻板和黑色百葉窗,房前有灌木小籬笆,坐落在南前街上,離小河很近。我們聚會的房間里有不錯的老壁爐、舊地板上破舊的東方地毯、好幾書架的藏書。年輕的內森·祖克曼在《鬼作家》中,默默思忖作家洛諾夫在新英格蘭農舍的客廳。像他一樣,我也會在天色漸暗的下午坐著默默思忖——皮特、迪克、我在相互辯論,都想以自己的“獨具只眼”來戰勝對方——并自言自語:“這就是我將來的生活。”我取得博士學位后,將成為一名教師,以讀書和寫書為生;之后,就會在這樣一所房子中與我的學生們相聚。與小說家的生涯相比,當一名英語教授似乎有更為切實的前景。我會是一個窮光蛋,卻是純正無瑕的,在抵制艾森豪威爾興旺的豬天堂中,既像一名文學牧師,又像一名知識分子。

這里有兩段米爾德里德·馬丁當年的日記,外加她的一條回憶筆記。

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與羅斯和明頓相比,我二十一歲時還只能算是一個孩子。我很滿意這兩個男孩,蒂爾頓也做得很好。蘇西·克里斯沒來上研討課已有三個星期。本德爾夫人已經退課,她聽到羅斯有關《菲恩斯伯格的戰役》[35]的論文后淚流滿面,感嘆自己差得太遠,逃到廚房一角的就餐處,仍可聽到爭論。有一次,她回來說“我知道這道題目的答案”,作出正確回答后,又一次消失了。

一九五四年四月二十三日。今天提早放課,女生們很快離開,但四個男孩還是坐著不動,我們相處得很愉快,一直待到下午四點半。然后,羅斯進來談論他在斐·貝塔·卡帕協會[36]上的發言。來了一位圖書銷售員,男孩們只好回避。等圖書銷售員走了,羅斯和明頓重又回來。

回憶。文學圖書館(第二學期的聚會地點)里有一個非常興奮的討論,有關《駛向拜占庭》[37]尾聲的“金鳥”。它的出現是否妥善,羅斯和明頓對此有不同的意見。他們都站了起來,摩拳擦掌。塔什顯得很高興,在一旁慫恿他們。最后,我不得不要求他們坐下,真是一次獨特的體驗。

教室已變成我的舞臺,取代《等等》雜志,成了我自主發明的實驗室,同時也擠走了學生劇團“冠帽與匕首”。我曾在該劇團雄心勃勃的學生演出中扮演配角,譬如《俄狄浦斯王》《丑聞學校》《推銷員之死》,給這些角色帶來了更多的無恥。到大四那年,我對自己成為演員,甚至比成為另一個托馬斯·沃爾夫,抱有更為渺茫的幻想。“冠帽與匕首”和《等等》一樣,好比一個替代家庭,取代了我早已退出的主流兄弟會。它是一個受人尊敬的組織,其顧問是校園里最受歡迎的教師。大多數學生演員只是普通的外向的孩子,意欲獲得一個愉快時光;懷抱同樣心愿的,另有幾個稍微不正常的類型。此外,還有幾個藝術人才,以及與校園生活格格不入的學生。我有時陪他們去鎮上喝啤酒,或在男生食堂一起用餐。

我就是在“冠帽與匕首”覓到了我穩定的女朋友波拉·貝茨。她又叫波莉,傍晚來巴克內爾禮堂,或觀看排練,或幫忙提示臺詞,或承擔像是導演助理的角色。我大三時,她作為轉校生來我校,也讀大三。她和朋友馬戈·韓德住在法語系宿舍,合用一個房間,是我所知道的最成熟老練的女生,又特別喜愛譏諷。她從小接受良好教養,是一名退休海軍軍官的女兒,煙不離手,喝馬提尼。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她的馬提尼讓我聯想到她的老于世故。她身體嬌弱,金發碧眼,并非傳統意義上的漂亮姑娘,因為表情中流露出的些許困惑,在我看來,這見證了她身上兩種性格的勉強交疊。一方面,她聰明、獨立、實在,把我數月的表態和求愛一直當作難以理解的滋擾(不要再虛度光陰)。另一方面,她細膩、善良、熱情,因父母的離異和父親的慘死,而極度敏感于我們邂逅所燃起的激情。

征服波莉的懷疑態度之后,又遇上了何處做愛的難題。有時,我們為毛雷爾夫婦和惠特克羅夫特夫婦看孩子,會擅自借用他們的床鋪;也會鎖上宿舍洗衣房的門,雙雙躺在冰涼的地板上。放假回到新澤西后——她與她的母親住在斯科奇普萊恩斯——我會借來父親的車,特意停在黑暗中的偏僻街道。還有一次復活節,有人將自己的紐約公寓借給我們用一個下午。我們盡情享用這坐落在大城市的遁世幽居,油然而生自由和私奔的感覺,在這陽光燦爛的房間里竟一絲不掛。一九五三年夏天,我們在波科諾斯我曾上過班的猶太夏令營找到一份輔導員工作,一旦夜幕降臨,便雙雙潛入樹林。我們必須一次次克服激情路上的障礙,我們的情色生活連同其全新的純粹快感,帶上了某種暗地通奸的辛辣意味。經受了這么多戲劇性的隱瞞和保密,我們不僅是戀人,而且變成了最親密的同伴、最忠實的朋友。

我大四那年向鎮上老寡婦內倫白克夫人租了一個房間。她一頭白發,面目慈祥,是非常虔誠的基督徒,如果我沒記錯,還是一位革命女兒。她簡樸的白色護墻板房子坐落在街道的一角,離女生宿舍的四方院不遠,屋內鋪有厚重的舊地毯,軟墊家具都配有椅套和手臂墊布。房子灰暗安靜,散發出一種密不透風的氣味,尚不難聞。租給我的房間正是我所渴求的,既可當作學者的幽靜書房,又可成為即興的愛巢,供波莉和我悄悄擠上它窄窄的單人床。我在租房時即被告知,異性只能在周日出現,我可以把未婚妻帶來喝茶,但通向走廊的房門必須敞開。這個房間曾是一個前廳,緊挨一樓的大門,兩邊都有窗,窗外是一個夏天納涼的門廊,走下幾級樓梯就可直達寧靜的街道。內倫白克夫人睡在房子的后半部——管家也是,她頭腦簡單,老是微笑著哼唱幼稚的小調,手拿雞毛撣子在房子里轉來轉去——另有兩個房客(其中之一是皮特·塔什)住在樓上。在我看來,讓波莉潛入的機會比比皆是。內倫白克夫人帶我看了房間后,問我是不是亞美尼亞人,我回答說不是。過了幾晚,我從圖書館回來,發現房內梳妝臺上有個盤子,上面擺著一只蘋果和一塊餅干。當蘋果和餅干不斷出現時,我知道有麻煩了。我如徑直告訴她,不要擅自進入我的房間,她會生疑,甚至誤認為我吃了她的東西還不領情。波莉的潛入既然已經開始,等到樓下燈火全滅之后,我又如何能夠阻止波莉進來?

搬進來幾個月后,有一天,我正要回自己的房間,內倫白克夫人把我叫到一旁說:“一九三九年,曾有一個猶太男孩住在這兒。”我不知如何作答,只敷衍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她又說:“阿瑟·施瓦茨,他是最乖的男孩。”我進了屋,把門關上,心想她已心知肚明。這不是指她知道我是猶太人,而是指她知道我不是完全無害的,即使《等等》雜志的讀者還蒙在鼓里。

第二學期開始的幾個星期后,我倆被逮個正著。一個星期天的晚上,我原以為內倫白克夫人要去十英里之外的米夫林堡探親,她以前經常有如此的安排。但很明顯,她只是到鎮上逛了一圈,坐她兒子的車出去才一個多小時就回了家。我的百葉窗已關上,整個房間漆黑一團(從里面鎖上),波莉和我都躺在床上。內倫白克夫人的汽車,出乎意料地突然返回;她走進房子,腳步聲在走廊上響起,就在我的房門之外。我倆趕緊起床,在黑暗中摸索著穿上衣服。然后,巴克內爾最老練的一對本科生,與這位從沒離開尤寧縣的老寡婦展開了一場智斗。我示意波莉躲進床底,直到我給她一個安全信號。接下來,我找到一件外套,抓起一本書,開門從我黑暗的房間步入走廊。我的計劃是先確定周圍沒人,再由前門走出房子,從門廊那里悄悄打開窗戶,讓波莉逃脫。然而,我一步入走廊,就發現內倫白克夫人凜然站在眼前,連外套和帽子都沒脫下。我吃了一驚,但她一臉嚴峻。我一邊快活地說“晚上好”,一邊關上身后的房門,不敢上鎖,以免露餡。她沒有移動的跡象,我只好繼續向前,走出前門后,朝校園漫步而去,一書在手,好像這一切都是我的既定意圖。

幾分鐘之后——我有點不知所措,只是在漫無目的地閑逛——看到波莉朝法語系宿舍跑去,她淚流滿面,幾乎說不出話來。原來,內倫白克夫人一俟我從她視線中消失,馬上打開我沒敢上鎖的房門,開燈后徑直走向小床,一邊說“滾出去,你這賤貨”,一邊以腳探床底,波莉雙手捂臉,從藏身之處爬出,迅速逃離房間。內倫白克夫人跟她跑到門廊,威脅說要讓學校將我開除。

那年是一九五四年,地點是賓夕法尼亞州的中部,她并不是在虛張聲勢。我把波莉送到法語系宿舍,趕緊跑回去,看到內倫白克夫人正在用走廊上的電話撥號。我知道,她是想找男生部主任,由于我對《巴克內爾人》的攻擊,他本來就不是我的朋友。我堅持要她與我先談,內倫白克夫人便放下電話說:“因為這件事,我可以讓學校將你開除。”我大聲回答:“但你無權如此嚇唬一個女孩子!”我是在虛張聲勢,但除了施以恐嚇,我不知還有什么可做。與此同時,我看到自己的生活,乃至波莉的生活,將會變得一塌糊涂。我打算否認躲在房間里的是波莉,但心里明白,學校當局會把她帶來讓內倫白克夫人辨認。到頭來,我不僅會毀掉自己的前途,而且會毀掉法語系一名優秀學生的。波莉像我一樣,早已計劃在九月就讀研究院。

到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我才利用這一痛苦且可笑的情節,作為小說《當她是好女人的時候》的一個場景。小說中的年輕人羅伊·巴薩特和露西·尼爾森來自外省的小鎮,與波莉和我幾乎沒有共同之處。如果一定要說有的話,那個中西部醉漢的女兒露西,與喝馬提尼、來自斯科奇普萊恩斯的波莉相比,心存更多的憤怒,以克服自己的羞恥;至于隨和、消沉、無精打采的羅伊,根本就無前途可言。而我倆遇上的,含有截然不同的意味。我們的故事是:兩個聰明樂觀的年輕人,在大學里成績斐然,懷有美好的期望,由于違反了管束他們性生活的戒律,而在不可思議的權威面前束手無策,像羅伊和露西一樣。

我在毛雷爾夫婦家睡了幾晚,等待男生部主任的召喚,擔心自己拿不到畢業證書就被遣送回紐瓦克(個中原因正是父親所一直擔憂的)。結果什么都沒發生,我接受鮑勃·毛雷爾的建議,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間,繼續在內倫白克夫人家的日常生活。沒人提起這一事件,我也沒有讓波莉再來,哪怕是偽裝成未婚妻來喝茶。之后,我一直弄不清楚,內倫白克夫人為何沒將威脅兌現——可能是她不愿損失剩下的租金收入,因為第二學期已經開始,很難找到取代我的新房客;可能是這位信教好人的積善成德;可能是巴克內爾一九三九年學生阿瑟·施瓦茨給我帶來了好運。

那年春初有將近六個星期,我們一直以為波莉懷孕了。如果真是,我們別無選擇,只得放棄研究院,結婚,留在巴克內爾充任領薪的助教。我倆相愛,又是教授們的寵兒,劉易斯堡的生活低廉單純,我們甚至還可以讀個碩士。不過,第二個巴克內爾的學位并非我們所企盼的。我已申請去牛津或劍橋大學,作為富布賴特或馬歇爾獎學金資助的學者。萬一兩個都不成——我想是不可能的,因為我的成績在班上名列前茅——我還向三所美國大學送去了獎學金申請表,其中一個就是波莉計劃讀博士的賓夕法尼亞大學。現在好了,我們目瞪口呆,很有可能在巴克內爾無限期地逗留,與頭發稀疏的退伍軍人及其妻兒——還有我們自己的孩子——為伍,在大學附近的巴克內爾村安家。幾個月前,我們同樣目瞪口呆,擔心我會因道德淪喪而被開除。

我倆定期在男生餐廳一起吃晚餐,并不隸屬于任何姐妹會的女生也會來此就餐。波莉通常先到,在門口等我。我們傍晚見面時,她會搖頭,表示她的經期還是沒來。我們一邊吃濃汁瑞士牛排和土豆,一邊討論這突如其來的前景:一對已婚夫婦帶著一個孩子,手頭拮據。我聽說,當上父親的話就不再面臨征兵,但讀完研究生之后,必須去步兵部隊當兩年列兵(我和軍事科學與戰術學系的上校關系不錯,但為了反對校園軍事訓練,還是退出了后備軍官訓練隊。他曾鼓勵我去加入韓國戰后的陸軍運輸隊)。我們試圖苦中作樂,從中尋找安慰。教師們組成的社交小圈子,活潑歡快,是我們所喜愛的;毛雷爾夫婦和惠特克羅夫特夫婦肯定是我們的好朋友,樂于助人,年紀比我們大不了多少,各自帶著自己的孩子。盡管處境不妙,有甕中之鱉之感,但這似乎是對我們成熟程度的考驗,所以決不能低頭投降;我倆都沒有去想其他的出路,至少是在當時。

波莉后來發現并沒懷孕,那是我該學期遇上的第二次大赦,給我們帶來了巨大的解脫。對我來說,這又是我們風流韻事行將結束的開端。我僥幸逃脫了過早的家庭和伴隨的責任,便愈加放縱于自己對情色冒險的夢想,非單身不可。我十八歲時,遠離了父親的約束;十九歲時,遠離了猶太兄弟會毫無意義的從屬關系;二十歲時,遠離了學生社區平凡的溫馨,甚至開始走出自己在道德說教上的條條框框。現在二十一歲,我不愿接受一夫一妻制的排他性限制。本來最簡捷的方法是獲得獎學金,前往英國進修文學。我倆都同意那是我無法拒絕的。巴克內爾的另外兩名畢業生拿到了富布賴特獎學金,我卻兩手空空,國外進修的夢想因此泡湯。然而,波莉已決定前往的賓夕法尼亞大學愿意向我提供全額獎學金。此外,還有芝加哥大學研究院的獎學金。讓波莉感到驚愕——甚至我自己也有同感——我竟硬下心腸,選了芝加哥大學。

畢業后的一個夏天,我倆在紐約共進午餐,結果竟在賓州車站發生了爭執。我最終吐出了真相——像我當初攻擊《巴克內爾人》一樣,采用盡可能委婉的技巧:我已愛上另一個女孩,她是我在紐瓦克日間夏令營遇到的,我將在那里一直工作到芝加哥大學開學。我唯一一次再見到波莉已是兩年后——她未來的丈夫杰弗里·林德奎斯特也在場,他是賓夕法尼亞大學的地質學教授,長相英俊,風度翩翩——我們不約而同地前去探望身在緬因州的毛雷爾夫婦。她第二年就嫁給杰弗里,最終成為紐約大學的法語教授。她一九七九年因癌癥去世,年僅四十七歲。數月后,我回到巴克內爾大學接受名譽學位。在劉易斯堡的兩天與名譽教授米爾德里德·馬丁住在一起。她在學位授予儀式上身穿學術長袍,陪伴我走上主席臺。我特地去看內倫白克夫人的家,審視通向我一樓房間的門廊窗戶。毋庸贅言,它們要比我記憶中的更少、更小。從這些窗戶中爬進爬出,永遠都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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