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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安全的家園

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最大的威脅來自海外,即我們的敵人德國人和日本人,因為我們是美國人。我還記得九歲時的恐懼,放學后在街上玩耍,跑步回家時卻在門道中看到晚報的通欄大標題《科雷希多島失守》,方意識到美國真有可能輸掉數月前剛加入的世界大戰。國內的最大威脅來自那些反對或抵制我們的美國人——或瞧不起我們,或嚴格排擠我們——因為我們是猶太人。我知道,我們是被容忍和接受的——在公開的個案中甚至獲得特別的尊敬——我從不懷疑,這個國家是我的(新澤西和紐瓦克也是我的),但也非常清楚來自非猶太人最高層和最底層的威脅。

最高層的是那些非猶太人主管,掌管父親供職的大都會人壽保險公司,其辦公室設在麥迪遜大道一號(我知道的第一個曼哈頓地址)的公司總部。當我還是小男孩時,三十歲出頭的父親成了公司新上任的代理人,每周工作六天,外加大多數的傍晚。他感謝這份工作提供的中等穩定的生活保障,哪怕是在大蕭條時期。數年前,他與母親婚后開的家庭鞋店破了產。之后,他不得不打各式散工,報酬低微,沒有前途。他曾得意地向兒子解釋,大都會是“世界上最大的金融機構”;作為代理人,他向大都會的投保人提供一把“大雨傘,以備不時之需”。公司推出幾十種宣傳手冊,向保戶推介有關健康和疾病的常識教育,我曾從它接待室的信息架上收集到一整套。其時,每逢周六早晨,父親帶我去狹窄街道的紐瓦克市中心,那里有大都會的埃塞克斯地區辦公室,幾乎占了商業樓的全層。我在閱讀“肺結核、妊娠、糖尿病”,父親則在忙他的分賬登記和書面工作。我有時洋洋得意地坐在他辦公桌后的轉椅上,在大都會的信箋上練習書法;信箋的一角有父親的名字,另一角有大都會的總部大樓,頂端是燈標,他借用大都會的官方措辭為我解釋:那是一座從不熄滅的燈標。

我家掛在走廊電話桌上方的是一幅裝框的《獨立宣言》副本,由大都會頒發給當年在地區辦公室中業績斐然的代理人。我開始上學時,每天經過都會看到,便在心里將簽署這份珍貴文件、追求平等的偉人,與麥迪遜大道一號的公司主管連在一起。后者是我家的恩人,湊巧的是,其時大都會的總裁也叫林肯。不止于此,當父親時來運轉開始拜訪總部時,接待他的是代理人主管賴特先生。他的真知灼見,父親一生都非常重視;他的身高、英俊、隨和,父親向來欽佩不已。作為父親的兒子,我對那些有頭有臉的非猶太人的恭敬,絕不低于父親。但我又像他一樣明白,正好又是這些主管,在這世界上最大的金融機構內公開無忌地密謀,僅讓幾個做樣子的猶太人攀升至相對重要的職位。

父親非常推崇自己區的猶太經理山姆·彼得弗洛伊恩德,其中一個原因——除了他早早察覺父親的勤快,提拔父親為經理助理,從而激發父親的奉獻以外——就是大都會公司極不情愿讓猶太人升得太高,但彼得弗洛伊恩德脫穎而出,而且是在一個業績這么優秀的大區。他偶爾來我家就餐,我和哥哥就會從走廊的壁櫥里取出綠色毛氈,鋪在餐廳桌子上,再擺上新洗的亞麻臺布、亞麻餐巾、高腳水杯,然后在餐廳與大家一起享用“美味佳肴”。餐廳的墻上掛著一幅插花的大型油畫,是我舅舅米奇從盧浮宮精心復制而成的。餐廳的櫥柜上擺著兩位先人的攝影肖像,分別是外祖父菲利普和伯伯米爾頓,他們的名字加在一起便是我的名字。只有在宗教節日、特殊家庭聚會、彼得弗洛伊恩德先生來訪時,我們才在餐廳進餐——我們一直尊稱他為彼得弗洛伊恩德先生,甚至在他缺席的情況下。父親當面稱他為“老板”,“想要一份飲料嗎,老板?”晚餐前,我們坐得頗不自然,身處自己的客廳,反而像是在做客。彼得弗洛伊恩德先生抿一口杜松子酒,我得到鼓勵,在旁聆聽他的智慧。他在我們心中激起的尊重其實是一份致敬,因為他是獲得非猶太人認可的猶太人,掌管著大都會一個大辦公室;又因為他是父親的頂頭上司,掌控父親的職業前途和我家的命運。他身材魁梧,光頭,背心上掛一條金鏈子,一口略帶神秘的德國口音。他的家人住在(我想象是奢華的)紐約(另外還有長島的居所),他在上班期間單獨睡在紐瓦克酒店(在我看來同樣奢華)。這位老板就是我們眼中的伯納德·巴魯克[5]。

比公司歧視更為可怕的威脅來自非猶太人的最底層,即少年的流氓幫派。有一年夏天,他們從澤西海岸敗落的海王星鎮蜂擁而出,沿著木板路流竄到布拉德利海灘,一路叫罵:“猶太佬!骯臟的猶太人!”肆意毆打沒來得及逃走的人。布拉德利海灘地處新澤西州海岸的中部,在阿斯伯里公園以南,相距僅兩英里,是個很不起眼的小型度假勝地。我們和其他中下階層數以百計的猶太人,在炎暑期間逃離潮濕和蚊子肆虐的新澤西北部城市,來此租上幾個星期,或是單獨的小房間,或是合用的小平房。這簡直是我的天堂,即使我們得三人合住一房;等到父親沿奇斯奎克公路,開車前來度周末或兩星期的年假,還得四人合住一房。我的童年非常安全,受到了良好的保護。住在這種略帶無政府色彩的合租房屋內,我反而覺得非常愜意舒坦,不相信還能找到比這更舒適的。在這兒——并不需要更多勇氣,但不可避免地會承受更多精神壓力——十或十二名婦女試圖合用一個大冰箱,擠在公共廚房中為孩子、來訪的丈夫、年邁的父母煮飯炒菜。大家聚在通風不良的餐廳中進餐,自由散漫,頗有基布茲公社的氣氛——截然不同于我家的井然有序。

四十年代初期,布拉德利海灘的合租房屋又熱又鬧,雖不像家園,卻也有溫馨。與此形成醒目對比的是沿海的種種跡象,提醒大家美國正在打一場大戰。海岸警衛隊的掩體在海灘上星羅棋布,周圍是帶刺鐵絲網,看上去一片黯淡;數名孤獨的年輕水手,在阿斯伯里公園的游樂場玩游藝機;到了晚上,必須遮暗沿木板路的全部燈火;晚餐后拉下黑色窗簾的合租房屋使人感到窒息;海灘上有沖上來的垃圾,據稱來自被魚雷擊沉的船只——我有時擔心,與朋友在海邊興高采烈地涉水游玩時,會否撞上喪生于大海的尸體。此外——實在是最詭異的,既然我們都在齊心協力地擊敗軸心國——還有我們小孩所謂的“種族騷亂”,即來自海王星鎮少年的夜間入侵。針對猶太人的暴力雖然只是少年的所作所為,但正如大家所說的,他們學到的仇恨只能來自家里的聽聞。

雖然騷亂僅發生過兩次,但有一年的七月和八月,猶太兒童晚餐后的出游,不管是單獨一人,還是與朋友一起,都被認為是不明智的。雖然對十歲孩子來說,無須做功課,無須準時就寢,穿著短褲和涼鞋在夜間閑逛,是布拉德利海灘的最大樂趣之一。第一次騷亂發生之后的清早,在洛林大道海灘上收集冰棒棍子、玩捉迷藏游戲的孩子當中,流傳某人(似乎沒人知道究竟是誰)在前一夜不幸被抓的故事。反猶暴徒把他按倒在地,將他的臉在風化開裂的木板路上來回推搡。這一特殊的可怕細節,無論是杜撰的,還是真實的——它并不一定需要如此——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這種對猶太家庭的非理性憎恨可以變得如此野蠻。任何人都可以看到,那些猶太家庭只是來布拉德利海灘尋求廉價的避暑,只想度過一段安靜的良辰,除了互相之間的偶爾小摩擦,并不打擾其他任何人。據稱,其中一名婦女在共用冰箱里拿了他人的咸黃油,抹在自家的玉米棒上。如果這就是我們能帶來的傷害,那為何要讓一個猶太男孩的臉面變得血肉模糊呢?

在麥迪遜大道一號總部上班的非猶太人主管們,與叫嚷著“猶太佬”、擁入布拉德利海灘的少年,幾乎沒有絲毫的可比性。但我仔細思考下來,覺得他們同樣地不合理不公平,其反猶也沒有好的理由。所以一點也不奇怪,我在十二歲時被告知要認真考慮長大后做什么,便決定成為一名保護弱者的律師,以反對暴力和特權所造成的不公正。

進入高中后,那個威脅轉移到了學校體育場,那是紐瓦克當時唯一的大型足球場,位于陌生的布盧姆菲爾德大道,離我的威夸依克高中有四十分鐘的車程。每逢秋季的周六,全市七所高中里的四所,都會去那里參加兩場聯賽。多達兩千名學生前來觀戰,第一場比賽在中午時分開始,第二場比賽結束于夕陽西下,然后集體退場,涌入周圍的街道。一場球賽惡戰后,學校之間的激烈競爭最終導致看臺上的爭吵,這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在一個種族背景大相徑庭的工業城市,再加上微妙卻明顯的階級差異,來自四個不同社區的易怒青少年很容易大打出手。然而,因威夸依克高中學生引起的暴亂——尤其是在威夸依克球隊罕見的勝利之后——絕對不同于其他任何的。

記得高中二年級那年,我與朋友們在看臺上為印第安人隊瘋狂助陣,那是威夸依克球隊在紐瓦克體育新聞中的大名。我們的球隊成軍已有十四年,但從沒打敗過巴林杰球隊。那場哥倫布節日的比賽接近尾聲時,我們的球隊仍以六比零領先。巴林杰球隊的守衛是貝瑞、佩洛索、肖特、湯普森,威夸依克高中的守衛是韋斯曼、魏斯、戈爾德和全衛弗雷德·羅森伯格。上半場結束時,弗雷德帶領隊員持續向前推進,最后以兩碼的俯沖達陣成功。弗雷德現是新澤西一名公關顧問,在最近寫給我的信中,稱之為“一九四七年印第安人隊整個賽季中寥寥幾個達陣之一,更可能是始于攻防線的最持久進攻之一”。

這場神奇的比賽幾近尾聲——其時,巴林杰球隊在城市聯賽中與中央球隊并列第一名,眼看就要爆冷門,敗在紐瓦克最弱的球隊手中——我突然發現,對方球迷已從球場的另一側魚貫而下,沿過道朝我們這邊涌來。我不等裁判的終場口哨便朝出口狂奔,與其他心知肚明的同學一起,跑下體育場的斜坡,沖向將把我們載回自己社區的巴士。雖然周圍駐有警察,但很容易預測,一旦失控,除非你手腳緊抱警察,否則他的保護不會有太大的幫助。其他三所學校的幫派對威夸依克高中的猶太學生都虎視眈眈,假如你不幸被抓——我們學校幾乎全是猶太人——就休想在不承受重大傷害的情形下離開體育場。

我趕到最鄰近的巴士時,車上幾乎已滿座,等到最后幾個孩子擠入,穿制服的公交司機馬上把前門關上。他在載運威夸依克高中的孩子,也要為自己的安全著想。很快就有十至十五名敵人,年齡自十二到二十歲不等,把巴士團團圍住,拿拳頭敲擊巴士兩側。弗雷德·羅森伯格認為:“紐瓦克北部每一名身強力壯的男子,不管是父子兵,還是親兄弟,都投入了戰斗。”其中一人在我座位旁邊的車窗底下找到一處縫隙,試圖以手指將車窗頂開。我抓住車窗的頂部,盡我所能,將它猛然壓下,他發出一聲嚎叫。另有人揮動棒球棒朝車窗擊來,打破了邊框,卻奇跡般地沒打碎玻璃。司機沒等他們聯合起來扯開車門、登上巴士找我算賬——我很可能難以解釋,自己的行為不是報復,而是防衛——已經把車開出,我們安全地逃離了賽后的反猶大迫害。對我們的敵手來說,大迫害才是那一天娛樂活動的最亮點。

同一天傍晚,我再一次逃逸。因為我才十四歲,體重一百多磅;更因為我從不屬于留守一拼的少數,而屬于一有風吹草動就逃之夭夭的多數。我們街坊的小男孩,為了保護自己,可能要在校園里對抗年齡和體型相仿的對手;但在暴烈的混戰面前,逃跑算不上是什么恥辱——總的來說,一名聰明的猶太兒童,卷入危及自身安全、違背猶太人本能的行為,反被認作是可恥愚蠢的。波俄反猶大屠殺的集體記憶,已給大多數猶太家庭帶來了這樣的理念:我們作為人類的價值,甚至是與眾不同的標志,就在于我們無法向他人行施我們祖先所忍受的那種暴行。

青春期的我,有一段時間密切關注職業拳擊,能夠背誦所有冠軍和挑戰者的名字和體重,甚至還訂閱了納特·弗萊謝爾主編的精彩雜志《拳臺》。哥哥和我尚是孩子時,跟隨父親去過當地的拳擊場,每次都過得很愉快。從父親和他朋友那里,我又聽說了班尼·萊昂納德、巴尼·洛斯、馬克斯·貝爾、斯拉普賽·羅森布盧姆(小丑般的綽號)的威猛。猶太人的拳擊手和拳擊迷,就像拳擊本身一樣,可算是怪異意義上的“體育運動”。它偏離規范,因此而變得相當有趣。在我價值觀開始定型的世界里,如在其他任何場合,這種無節制的人身攻擊一定會被視作相當可鄙。我既不能開槍射擊他人的胸膛,也不能揮拳打破他人的鼻子;正因我是猶太人,所以要忍受這種限制,它沒在羅森布盧姆身上生效,卻在我身上靈了驗。在我心目中,羅森布盧姆是比阿爾伯特·愛因斯坦博士更為神奇的猶太人。

從學校體育場逃回的當天晚上,我們在校長大道旁邊的泥土大操場,舉行禮儀性的勝利篝火晚會。大操場對面正好是薩得小賣店,那是威夸依克學生經常光顧的熱門場所,哥哥和我都曾在這家店里兼職,出售熱狗和薯條。我幾乎是在這泥土大操場上長大的,它離我家僅兩條街,與我讀過八年的小學——校長大道小學——毗鄰,小學的另一邊就是威夸依克高中。在這泥土大操場上,我會參與美式足球和棒球的熱身賽;哥哥會參加學校田徑賽;我會數小時追蹤捕捉他人打給我的騰空球;星期天早晨,我會和朋友一起閑逛,饒有興趣地觀看社區父輩——水管工、電工、農產品店鋪店主——玩他們每周一次的壘球游戲,七嘴八舌地熱鬧非凡。如果要我以單一的虔誠行為來表達對自己社區的愛,最好的方式莫過于手膝貼地,親吻本壘后面的那塊土地。

這可是我不可侵犯的家園的神圣心臟。然而,我們的體育場攻擊者卻對此發動了夜間突襲,宛如一次掃蕩操練,權作下午暴力事件的收尾。點燃大篝火的幾小時后,我們在黑黝黝的大操場上愉快地閑逛,互相開玩笑,找機會讓女孩子留下深刻印象。遠處的啦啦隊員一邊翻筋斗,一邊帶領篝火周圍的人群高呼口號——“你要與威夸依克高中對峙,就會摔個底朝天!”校長大道上很快來了幾輛車,曾拿拳頭敲擊巴士兩側的同一幫人(我迅速作出的假設),朝我們大操場徑直奔來,其中還有人揮舞著棒球棒。大操場沿著校長大道小山的斜坡而造,我在黑暗中飛奔到最近的圍墻,懸空跳下約六英尺,在霍布森街上落地,繼續前進,穿越小巷、車庫、后院籬笆,最后抵達家門,花了不到五分鐘。我一位萊斯利大街的朋友,跑得沒那么快,也沒這么幸運。他是威夸依克球隊的供水男孩,身穿球衣,在明亮的篝火面前顯得格外醒目。他的行兇者——第二天在社區中被確認為“意大利人”——把他舉起來朝火堆一扔。他摔倒在篝火的邊緣,雖沒被燒著,卻也花了好幾天時間在醫院里療養內傷。

這只能算是一次罕見的災禍。我們中下層階級的社區由民居和店鋪組成——綠樹成蔭的幾平方英里社區處在城市的一角,與山邊的住宅區和歐文頓的半工業區接壤——對我來說,仍是個安全和平的天堂,絕不亞于一名印第安納農場男孩的鄉間社區。這里通常不會出現令人焦慮的身影,除了一名胡子拉碴的老猶太人。他有時會在晚餐時分現身,敲我家的大門。在我看來,他像一個令人不安的幽靈,來自嚴峻遙遠的舊歐洲。他靜靜地等在昏暗的走廊里,我跑去取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幣,扔進他的募捐盒,說是為了猶太國家基金(這個名字一直讓我費解:我認為,猶太人唯一的國家就是我們的民主政權。盡管它有不公平的偏見,來自所謂的最佳人士;也有兇悍的仇恨,來自某些最差人士,但我忠心耿耿地——又充滿柔情地——與之休戚相關)。移民夏皮羅是裁縫,也提供干洗服務,其中一只手竟長出兩個大拇指,讓小時候給他送衣服的我感到有點嚇人。當然還有“傻瓜”利羅伊,他看上去有點可怕,其實卻是無害的。我們放學后在前門廊高談闊論,他擠坐在旁邊傾聽,讓我毛骨悚然。在我們玩耍的街上,他很少被嘲笑,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以空洞的眼神盯視我們,有節奏地以腳打拍子——那大概就是最可怕的景象了。

典型的回憶是周五的晚上,我們五至六人在羅斯福劇院看完連映的兩部電影后回家,從社區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我們會在克林頓小廣場的沃森貝果面包店停下,買剛從烤箱拿出的熱貝果,才幾美分一個——四十年后,貝果面包已成漢堡王連鎖店的早餐主食。我們每人吃三到四個,為自己的戲謔高聲大笑,模仿我們喜歡的男中音歌星,繞來繞去將每個人送到家。天氣好的時候,我們會繞到校長大道小學的后面,那里有一個瀝青小運動場,與泥土大操場接壤。它的一側是木制的長看臺,我們躺在上面伸展四肢,沐浴在露天的夜晚。我們像戰后美國任何地方的孩子一樣,無憂無慮,絲毫也不覺得自己在哪里亞于其他美國人。我成年后在芝加哥和紐約的猶太知識分子中,經常聽到有關猶太性和猶太人的討論。但在當年,它完全是一個未知數。我們只談論家人的誤解、電影、電臺節目、性、體育運動,甚至在政治問題上相互爭執。但這很罕見,因為我們父輩都是新政的熱心支持者;至于對富蘭克林·羅斯福和民主黨的崇敬,我們當中也沒有異議。關于猶太人,除了他們也有兩只胳膊和兩條腿,真沒什么可多說的。對我們來說,不是猶太人,反而是一件怪事——如果聽到有人宣布,希望自己從來就不是猶太人,或不愿在未來繼續成為猶太人,那才是更大的怪事。

同時,這種強烈的少年情誼又是我們徹底走向美國化的主要方式。除了少數例外,我們的祖父母都是本世紀初來自加利西亞、俄羅斯波蘭領地的貧苦移民,我們的父母在紐瓦克長大,以講意第緒語為主,其正統猶太教剛剛受到美國生活的侵蝕。即使他們的講話沒有外國口音,聽來非常美國化;即使他們的信念已經世俗化;即使他們生活的美國方式已顯得嫻熟,頗具說服力,他們仍受兒時訓練和父母紐帶的強烈影響。在我們眼里,那些東西僅僅是很古老的習俗和觀念,既過時又無用。

我童年時代的大社會又與當時最具本質性的美國現象難分難舍——棒球比賽。它的神秘感被封藏在三個相對便宜的迷戀物中,你在自己房間里可永遠與之形影不離,不管你是在做功課,還是上床睡覺。十歲和十一歲時的我,就是這樣一個原始崇拜者。它們就是棒球、棒球棒、手套。我正統猶太教的祖父,每天早晨都要佩戴貼肉的老經文護符匣,無疑是想在熟悉的皮革氣味中覓得慰藉。我也每天禮儀式地戴上我的手套,練練我的接球,從它的氣味中尋求安慰。在棒球場上,我只是一名平均水準的球手。棒球手套之所以對我有這么大的魅力,與其說我在蠢蠢地幻想自己將成為一名大聯盟球員或一名高中明星,倒不如說我已皈依一個偉大且世俗的美國教會,而且沒人說過,這個教會猶太人不得參與。(黑人則不同,還要等到一九四七年。)整個小學年代,我們癡迷地組建、重組了不少壘球和棒球的團隊——我們喜歡給它們起顯著的土著名字,如西比族和莫霍克族,并稱之為“社會和體育的俱樂部”——它們除了讓我們有機會在心愛的游戲中一爭高下,還發揮了秘密社團的作用,讓我們擺脫父母身上淡淡的外國殘余,更提供我們已是美國小孩的鐵證。奇怪的是,我們既遠又近的古老猶太血統,很有可能是我們熱愛棒球的源泉,因為它不像拳擊或美式足球,沒有絲毫對肉體的暴力威脅。

二十多年以來,威夸依克社區已成廣袤的紐瓦克黑人貧民窟的一部分。我訪問住在伊麗莎白的父親時,偶爾會偏離高速公路,迂回拜訪我的老紐瓦克,讓自己經歷一次情緒鍛煉。開車經過的街道仍是我非常熟悉的,只是目睹不少關門大吉的店鋪和嚴重頹朽的房屋,更明白自己的膚色在此并不受歡迎。近日,我駕車在威夸依克社區的單行道上流連忘返,開始想象一種故居牌匾,像倫敦和巴黎的歷史名人住宅一樣,以紀念曾住此地的男孩的成就。鐫刻在牌匾上的,除了我那些朋友的名字、出生年月、居住時間,不是他們在人生中取得的專業地位,而是他們在我們四十年代社區棒球隊的打球位置。我想,你如果獲悉,三壘手西摩·費爾德曼曾住在霍布森街上這棟有四戶人家的房子里,隔開幾家就是羅尼·魯賓的舊居——他年少時是我們的捕手,你就會明白,費爾德曼和魯賓一家是如何、在何處通過他們年幼的兒子而變成美國人的。

一九八二年,我去邁阿密海灘拜訪鰥居的父親,這是他首次在那里單獨度假。有一天晚上,我讓他陪我散步,去位于柯林斯大街的新加坡酒店,那曾是邁爾·蘭斯基[6]的黑社會基地。當天早些時候,他告訴我,在新加坡酒店度冬假的,有一些是他這一代人的殘余,來自同樣的社區。他刻薄地補充,即那些“還留在地面上的”人。我在新加坡酒店的大廳里,在每天晚飯后聚在一起閑聊的老人中,認出不少熟人,其中有一位母親。她兒子就是我們西比族球隊的隊友,也喜歡在操場上沒完沒了地打球,天黑了又在小運動場的木制看臺上盤桓。我們坐在一起聊天,鄰座的人在玩紙牌游戲。她突然抓住我的手,一邊微笑,一邊以深情的雙眼——天下母親所特有的參透人心的神情——看著我說:“菲爾,你們小男孩之間的感情——我再也沒見過這樣的東西。”我回答,我也沒有,那完全是大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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