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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你的夏天還好嗎?

前輩約我見面。我們已經兩年沒見了。我說今天有事。前輩以不符合前輩身份的口氣問,幾點?傍晚我要回老家。我磨磨蹭蹭地摸索著手機,又補充說,參加朋友的葬禮。“啊……”前輩答應一聲,慢吞吞地問,那下午怎么樣?

我翻了會兒抽屜,干脆整理起了衣服。盡管是六月,外面卻很熱。我取下書桌上的收納箱,統統倒在地上。家里滿是往年的灰塵,紛紛揚揚。抽屜里的東西全部掏出來。我想把冬天的衣服挪進箱子,再把夏天的衣服裝進抽屜。衣服大小不一。體重總是起伏不定。最瘦的時候和現在差了二十公斤。半年前我第二次辭職,身體迅速膨脹。有段時間我總是趴在地板上盯著筆記本,吃著零食上網,或者追看美劇。前輩好像也是從別人那兒得到我的消息,才跟我聯系,否則大白天也不會提出那么突兀的要求。我早就討厭沉重的冬裝了,于是興奮地挑選著夏天的衣服。去年真的買了好多衣服,每個季節都買,什么流行買什么,想買就買。我有足夠的經濟實力,而且也發現了打扮漂亮的樂趣。買了衣服就要見人,見了人就要喝酒,喝了酒就要犯錯,犯了錯就要后悔。這些我都知道。不過,這種模式也讓我心安理得,感覺自己沒有嚴重脫離社會語法。當時我對自己的身材很滿意。

只有高三那年,我的體重遠遠超過現在。有一天,我正大口啃著沒切片的吐司面包,正在看電視的爸爸突然大喊:

“別吃了!”

平時家人之間很少說話,大家都目瞪口呆地盯著爸爸。爸爸的斯文和溫順遠近聞名。無論是以前還是在那之后,我幾乎從沒和爸爸說過話。算起來,爸爸認真跟我說過的唯一一句話就是“別吃了”。相反,媽媽卻鼓勵我吃任何東西。現在每到節日,媽媽仍然在親戚面前夸我:“這孩子一起床就吃年糕,水都顧不上喝。”不管我是四十八公斤,還是七十公斤,媽媽都說現在這樣正好。面對父母的反應,我的態度也很淡漠。直到那時,我還以為自己的贅肉是嬰兒肥。

夏裝沒有期待的漂亮。都是看一眼就興沖沖買下的衣服,現在看來很奇怪。流行怎么那么快就過時了?這還沒過多久啊,皺巴巴堆放的衣服便暴露出我寒磣的趣味和購物史,真讓人郁悶。去年還得意揚揚穿在身上的是什么呢?無論如何,現在必須挑出參加葬禮的衣服。我在褲子和短裙之間糾結不已,最后選擇了垂到膝蓋的黑色A字裙。幸好有同樣顏色的襯衫,用作換季期間的吊唁服裝應該沒什么不妥。其實,我還有不少黑衣服。

前輩是最早帶我走進棒球場的人。他還讓我知道了什么是弘益大學的獨立文化,大學路小劇場的冷清多么令人愉快。他是那種每個集體都會有的親切又有人氣的男人。我從沒見過像前輩那樣的理想男人。我尊敬他,愿意和他說話,如果他不介意,我還愿意跟他上床。哪怕他有怪異的性取向,我也會說“男人熱愛自由,我喜歡服從”,然后緊閉雙眼隨他而去。當時我對男人有著莫名其妙的偏見。我以為世界上有兩種男人,一種是無趣的好男人,另一種是有趣的壞男人。后來我才知道,世界不是平的。我也是很晚才醒悟,其實我喜歡的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壞人,而是能夠分清人世的復雜和坎坷的男人。當時我感覺前輩是既善良又令人愉快的唯一的異性。盡管自己各方面都不盡如人意,我卻擺脫不了早熟而且自負的女大學生的傲慢,總覺得同齡的男孩子都是廢物。

遇到前輩是在新生歡迎會的時候。當時我在太多的人、太差的空氣和太多的商品中間不知所措。當然,校園的草木和春夜涼爽的空氣足以令我心動。現在我依然相信樹木噴出的植物防御物質“芬多精”里摻雜著愛的靈藥。否則,那么多新學期的青春怎么可能同時興奮得不知所以呢?繁殖期的年輕人噴發出的能量深情而青澀,露骨卻又新鮮。我喜歡在新的城市里迎來二十歲。哲學系人的目光、語氣和臉色也讓我心生好感。那個年齡似乎理應如此,我總是陷入莫名其妙的憂郁。我喜歡自己的憂郁,甚至期待有人了解這種憂郁。迎新會那天,我悄悄溜出聚集在草地上的人群,也是這個緣故。我想通過自己的不在,讓別人知道我存在的事實。我離開聚會,卻沒有溜回家,而是在人文學院附近徘徊。盡管我不喜歡撒嬌、忸怩作態,然而我還是期待有人像尋找隱秘畫卷似的發現我,在我額頭畫個爽快的大圓圈。可是前輩就在那邊,在黑暗的人文學館通道上。走廊盡頭的轉彎處,站著修長而朦朧的輪廓。我不知道他是去衛生間,還是去看信箱。關鍵是前輩認出了我。

“你,是美英?徐美英。”

“啊?嗯。”

我驚訝于前輩竟然知道我的名字,同時也隱約感到不安。難道是因為我太胖,引人注目?剛才我在真話游戲中說了個非常齷齪的笑話,結果鎩羽而歸。

“聽說你來自云山,那是我爸爸的故鄉,所以記住了。”

“啊,是的。”

“你怎么一個人?”

“啊,我,沒什么,就是想點兒事。”

也許是因為借口太拙劣,也許是因為我使勁眨眼睛,前輩輕輕笑了。

“看你不在,我出來找找。一會兒見。”

我慌里慌張地點頭,然后朝著和他相反的方向走去。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只是覺得應該這樣。他朝草坪走了幾步,問我,你不去嗎?然后轉頭又說了一句:

“抬起頭來走路,小家伙。”

也許,就是這個緣故吧。后來有人問我愛情是什么的時候,我就回答“知道我不在的人”。我說得鄭重其事,酒桌當場冷清下來。我也很尷尬,于是放肆地喝酒。那天夜里酒興正濃,課長鼓動大家玩真話游戲。我借著酒勁對課長說:“這個世界上我最討厭的就是真實,第二討厭的是游戲啊!”那天應該也是新職員歡迎會。經理說:“哈哈哈,徐美英小姐這是怎么了?”我像《馬粥街殘酷史》[1]的主人公那樣悲壯地大喊:“我操韓國所有的真實!”話沒說完就倒在桌子上了。我套用了電影臺詞,“我操韓國所有的學校!”然后我穿著套裙坐在椅子上,叉開雙腿睡著了。從那以后,我在職場生活中常被嘲笑為“真實恐懼癥”“游戲恐懼癥”。

“抬起頭來走路,小家伙。”

小家伙,小家伙……我不知道這是親切的表達,還是試圖抹掉對方的性別。前輩總是叫我“小家伙”。后來,他用碩大的手掌胡亂抓弄我頭發的時候,我會很激動,很舒適,甚至想蹺著腳后跟大喊“還要!還要!”雖然只有不到一分鐘的無聊瞬間,可是那天,俊前輩不知不覺地做了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在我額頭上畫了個紅圈。

約定的地點很遠。透著樟腦丸氣味的夏裝放進洗衣機,飯泡進水里,放點兒金槍魚罐頭,吃完后我早早出門。地鐵里已經開起了空調。好久沒出門了。柔和的淡綠色的風景和陽光射入玻璃窗。閉上眼,深呼吸。感覺透明的芬多精顆粒穿過玻璃壁,一顆一顆滲透進來。

“真好啊,真好,最近的空氣……”

我剛吐了口氣,立刻感覺到腰部的壓力。剛才就在腹部用力,所以肚子鼓鼓的。我擔心裙子拉鏈會撐開。以前也有過,我在交友會上穿著緊身T恤使勁憋氣,最后在對方面前連連打嗝。

上午接完電話,剛開始我決定不出去。我討厭解釋自己的近況,也不想讓前輩看到我比從前更胖了。前輩沒見過我最瘦的樣子。我從剛喜歡前輩的時候開始減肥,直到進入公司身材才變苗條。我不由得焦慮起來,要是前輩從我臉上發現了落伍者的神色,那可怎么辦呢?光合作用的人身上有光合作用的光芒,吃電子波的人臉上必然流露出電子波的光芒。可是,前輩一句“請你幫忙”讓我動搖了。他是那種不愿給人添麻煩的性格,輕易不會給我打電話。困難的時候能來找我,我很感激,也很開心。吊唁晚點兒也沒關系。醫院在客運站附近,我計劃在父母家里過夜,只要不錯過末班車就行。

——到哪兒了?

手機振動嚇了我一跳,我下意識地顫抖了。

——我在路上,一點之前應該能到。

——到了大廳給我打電話好嗎?謝謝你來。

我用拇指輕輕摸了摸“謝謝”二字,然后呆呆地望著窗外,突然擔心自己嘴里的焦味,趕緊從包里拿出口香糖嚼了起來。

前輩也知道嗎?我惦念他這么多年了。有憧憬,也有喜歡。也許是,也許不是。是不是都無所謂。反正前輩已經有女朋友了。我覺得自己沒有能力戰勝他們積累的時間。那個素昧平生的女人,我確信她比我好。前輩選擇的女人嘛,當然好了。我心里真想連那個女人也一起愛。起先我也沒什么欲望。遇到俊前輩,而且成為朋友,這已經讓我很感激了。人生很難遇到真正有共同語言的人。我記得在沒有電視也沒有電腦的陰濕自炊房里,偶爾能看到前輩的短信,真的讓我倍感欣喜。夜深人靜,看到通知新消息的微弱燈光,我的心也跟著紅光閃爍。只有那個年紀才能寫出的單純而幼稚的句子曾讓我深深依賴。前輩認真地聽我說話,不輕易做判斷,也不給忠告。他經常開些天馬行空的輕松玩笑。不讓對方難堪,同時又能帶來安慰。沒多久,我很自然地加入了前輩主持的詩友會。前輩說喜歡我的文筆。我以為喜歡我文筆的人當然也會喜歡我。我用媽媽給我的取暖費請前輩喝酒,即使裹著風衣在結冰的房間里睡覺都覺得幸福。因為那天,前輩第一次讓我請他喝酒。不記得什么時候了,我在自炊房里混日子,曾給自以為已經很親近的前輩打過電話。那是星期天,我用手洗干凈在冷水里泡了太久而結冰的牛仔褲,然后睡了一整天。睡夢中,我的肺也像來到陸地的魚那樣急促起伏。生活不規律,再加上煤煙和飲酒,我的身體變弱了。那時我養成了習慣,只要感覺不舒服或疲倦就要睡大覺。有時我像嗜睡癥患者,昏昏沉沉地睡上兩天。那天也是這樣,睜開眼睛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我習慣性地把前輩送我的《某一天》塞進錄音機,打開電源。這是很久以前的磁帶,背面是“健全歌謠”[2]。《只有下午的星期天》靜靜地彌漫在整個房間。我突然很想和前輩說話。

——前輩,我好想去棒球場。

沒有反應。正當我悶悶不樂的時候,回復姍姍來遲。

——為什么?

我握住手機,趴在地板上笑了。

——沒什么,就是想去棒球場叫喊。

很快,通知短信到來的振動音再次響起。

——你以為棒球場是叫喊的地方嗎?

——那是什么?

不一會兒,前輩得意揚揚地回答:

——棒球場是神殿。

“啊!”我感嘆。這是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的瞬間,心臟發出的效果音。于是,我們互相發送了幾條無用的短信,然后相約去棒球場。我又騙媽媽說買書,要錢買了垂到腳腕的白色連衣裙。現在想來,那條裙子土氣而滑稽,然而我還記得把它掛在自炊房的墻上,看了整整一周。我擔心萬一前輩向我表白怎么辦,同時又挑選哪件是最漂亮的“內褲”。我抓耳撓腮,這條內褲用于第一次關系是不是太大了。星期六,我終于邁著忐忑的腳步到達蠶室的時候……我們系詩友會的女孩子們正在售票口前嘰嘰喳喳,像螞蟻堆。無論弘益大學,還是大學路,都是這樣。前輩沖我燦爛地笑著,有時我卻感覺他的親切有點兒粗野。

另外還有個契機讓我真心喜歡上了前輩。那個瞬間,我也像前輩認出我那樣認出了他。前輩四年級,我二年級的夏夜,全國持續出現了史無前例的熱帶之夜。我穿著背心,整個晚上都氣喘吁吁。我房間的窗戶緊貼著隔壁房間的墻壁,通風不好。打開風扇,吹出的卻是濕漉漉熱乎乎的風,令人窒息。幾次跑進浴室沖涼也沒什么效果。太熱了,熱得我想哭。凌晨,我終于跑出了房間。我打算去網吧或桑拿房里降溫。突然間,我又想到了學校。我們系的學生會室里有臺小型空調,那是進入國內一流大企業的前輩捐贈的。學生會室裝空調是史無前例的大事,同學們都異口同聲地稱贊前輩。前來學生會室休息的人驟然增加,原來亂七八糟的東西也得到了整理。從家到學校步行需要十分鐘。現在應該沒有人,打開空調躺在沙發上,應該可以舒舒服服睡個好覺。想到全身的汗水會在瞬間揮發,我甚至有點兒興奮。期待著涼爽溫柔的風,我打開學生會室的門。里面有人。修長而朦朧的輪廓,還是我認識的人。他用報紙蒙著臉,躺在沙發上睡著了。不一會兒,察覺到動靜的他慢騰騰地坐了起來。

“哦?”

“前輩怎么在這兒?”

“你呢?”

我猶豫片刻,坦率地回答:

“房間里太熱了。前輩呢?”

前輩摸著脖子,不好意思地說:

“我沒趕上車。”

前輩身上散發著淡淡的酒味。

“這里有蚊子,還很冷。”

前輩不停地左抓右撓。空調開久了,房間里冷颼颼的。我說上會兒網就走,便朝著電腦桌走去。前輩說“我也是”,飛快地走到我旁邊坐下了,跟我隔著兩三個位子。前輩和我都沒開燈,周圍很暗。咔嗒咔嗒,我們之間只有尷尬的鼠標的聲音。我習慣性地鏈接到常去的哲學系論壇。

“可以開音樂嗎?”

我點了點頭。前輩調高了麥克風的音量。那是碰一下平均會有三萬只細菌粘到手上的古董麥克風。音樂是前輩曾用郵件發送給我的李秉佑的吉他演奏曲。氣氛輕松了。恰在這時,哲學系論壇的會員窗口浮現出前輩的ID。我立刻給他發紙條。

——好神奇。聽到某首曲子,我會想起第一次讓我聽到這首曲子的人,而且很頻繁。第一次走過的路,第一次讀過的書也是這樣。總會想起第一次讓我知道世界上有這種東西的人。也許應該說是“讓我知道名字的人的名字”?這東西似乎永遠跟隨著事物。

我暗自感嘆:“天哪,我竟然能說出這么精彩的話!”前輩的紙條更精彩。

——我們無法忘記神靈,或許也是這個緣故。

“啊!”我的心里再次感嘆。既然說到這里,我還想再說點兒什么。

——以前新生歡迎會的時候,前輩說沒看到我,就出來找我。就是在這個走廊見面的日子。當時……謝謝你。

前輩似乎沒想起來,搖了搖頭,然后“啊!”了一聲,飛快地打字。

——啊啊,那天?那天是幾位大哥讓我找你。大哥讓的。

——……

我真想拿棍子打碎學生會室的玻璃窗,還要大喊“我操韓國所有的大哥!”我像吃了大便似的滿臉沮喪。前輩置若罔聞,天真地說:

“看看這個。”

我走近前輩的座位。前輩坐著,我彎腰站著。黑漆漆的學生會室里,兩個人的臉上映出顯示器的微弱光芒。他指了指電腦桌面上的文件夾。那里匯集了哲學系所有人的照片。很多都是“哲學家之夜”、教師節活動、MT[3]和迎新會的照片,還有愛好攝影的同學們隨手拍攝的風景。顯示器上緩緩閃過人們的身影。每當看到熟悉的面容,我和前輩就會笑嘻嘻地評頭品足。終于,我的照片出現了。那是以櫻花做背景,在學校樓頂拍的單人照。拿相機的人在對面樓里按下快門,窗戶周圍四邊形的黑暗像鏡框一樣包圍著春天。我站在春天中間。

“我喜歡這張照片。”

前輩點擊“暫停”,幻燈片播放狀態下自動翻頁的照片停止了。

“我不喜歡。”

“為什么?”

“因為這個書包,和衣服太不搭配了,腿也顯粗。”

我指著土黃色的人造革書包,大發牢騷。當時我只有這個書包,不管穿什么衣服都只能背它。

“我是因為書包才喜歡這張照片。”

前輩盯著屏幕說道。

“什么?為什么?”

前輩低聲自言自語:

“我看見了這個女人的‘生活’。”

“……”

我靜靜地注視著他映在藍光里的側臉。我決定從現在開始,正式喜歡這個人。我相信,全世界只有前輩這樣評價我的照片。

——美英啊,今天幾點來?時間允許的話,我們在現代藥店門口見面。

美希發來短信。她是我現在仍然保持聯系的幾個小學同學之一。事實上,通知我炳萬訃告的人也是她。

——可能要九點以后才到。出發的時候給你電話。

想到要和故鄉的朋友們見面,我有些緊張。因為年輕,還沒有失去朋友的經驗,所以現場應該會聚集很多同學。大多是留在家鄉做生意或在附近化學工業園上班的家伙。炳萬也在那里的工廠上班。小學時代,炳萬和我做過兩三次同桌。剛學除法那天,他總是很煩人地跟我說話,搞得我數學成績慘不忍睹。直到現在,我依然記得他打擾我對數字的專注力的瞬間。盡管又急又煩,然而為了不傷同桌的心,我沒有表現出來,當然也擔心被老師訓斥。那真是不安而又復雜的瞬間。問題是從那之后,我的數學成績一落千丈。后來每次數學考砸,我都感到委屈,仿佛都是炳萬的錯。總之,我們經常聚會玩耍。大部分同學都是在做生意的父母身邊長大,所以無論如何要在外面混到天黑才回家。想起當初令人振奮的肺活量,現在還覺得輕松。拉幫結派、熟悉規則、動用微不足道的詞匯量拼命爭吵,氣呼呼地回家。忘了什么時候,為了盡可能悠得更遠而助跑上了秋千,按捺住即將爆裂的心臟,我終于領悟道:

“原來成長是快樂的事情。”

炳萬也是這樣嗎?也許是吧。他也的確愛跑愛跳。他好像在公司附近遭遇了什么事故。除了偶爾在鎮客運站看到他身穿校服抽煙,我幾乎沒見過炳萬。

告訴我前輩近況的人是亨萬哥哥。他和俊前輩同屆,也是詩友會成員。他不寫詩,每天喝酒,但是口才很好,擅長活躍氣氛。四年級之后,俊前輩就不參加詩友會了。他似乎忙著準備就業,聽說他遞交申請書的地方都沒有錄取他,女朋友也分手了。我們經常發送“圣誕快樂!”“新年快樂!”之類的短信,也說過“有時間喝一杯”,實際上從來沒有真的這樣。前輩幾乎不和學校里的人們來往。準備高考或其他考試期間斷絕人際交往的情況并不少見,然而像前輩這樣還是有點兒出人意料。我們的關系遠不如我想的那么深厚,這個事實令我悶悶不樂。

亨萬哥哥在酒桌上不停地說別人的事。誰的年薪多少,誰被迫寫減薪同意書,科長挨個叫來職員,每個人都被迫寫了。人們紛紛說“我活得更累”“我活得更狼狽”。一名同屆校友抱怨說,就因為在故鄉是陜川的部長面前隨口罵了句全斗煥[4],結果深受排擠。

“喂,那也比俊強。”

我假裝沒聽見,卻為“俊”這個名字豎起了耳朵。

“他不是在供貨公司上班嗎?干了不長時間就辭職了。那家公司的性賄賂很猖獗。客戶做那種事的時候,俊負責結賬。天冷了,他就在外面等著,凍得渾身發抖。完事之后叫來經理送客。”

有人開玩笑說:

“為什么等著,一起玩不行嗎?”

幾個人笑了,其他人卻沒笑。一個前輩看了看女人們的眼色,換了話題:

“他不是想做導演嗎?”

亨萬哥哥撕了塊魷魚,說道:

“嗯,好幾次都走到最后,可還是落選了。最近聽說去了有線電視臺?”

早晨接到電話,我首先感到欣喜。我知道前輩有多想進電視臺。前輩詳細詢問了我的情況,過得怎么樣,是不是還住在原來那個社區,然后說了些不是很熟悉的人們的消息,又胡說八道了幾句。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兒焦躁不安。很快就沒什么好說的了,他猶豫著問道:

“美英啊,今天有時間嗎?”

原來他是問我能不能臨時出演他負責的節目。有人改變主意,這個問題只能由他自己解決。他說需要在普通人中挑選,卻又不認識什么人,剛來公司不久,很為這件事頭疼。

“前輩是導演嗎?”

“呃?不,是助理。”

“哦,原來是這樣。前輩,真的對不起……”

“也就是類似背景的角色。假背景。不會經常被拍到,你就當是群眾演員吧。”

前輩繼續讓我為難,不動聲色地建議我把這件事當成打零工。他又補充說,片酬還不錯。看來他知道我缺錢。

“我今天還要參加葬禮。”

“嗯,是嗎?”

前輩的聲音有氣無力。

“我有點兒不好意思。”

“是的,可能會這樣。”

“……”

“不行嗎?不行,是吧?”

“……”

尷尬的沉默流過我們中間。我忍不住先開口了。

“只要坐著不動就行嗎?”

前輩喜出望外,說道:

“嗯?嗯,當然,當然。這次也不需要重拍,很快就能結束。”

后悔如潮水般涌來,可是為時已晚了。

“對了,還能玩游戲呢,沒事的,不難。謝謝你,美英,真的很感謝。”

“什么?你說什么?玩游戲?”心底急切的吶喊尚未傳出,前輩就急忙掛斷了電話。我沒能解釋自己曾經有過“游戲恐懼癥”的外號。即使通話沒斷,恐怕我也不會說。前輩那么開心,我說不出口。

前輩沒有出現在大廳。自稱作家的女人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那是個稚氣未脫、看樣子進公司不久的姑娘。拿到出入證,我們走進電視臺。她說前輩忙得不可開交,出不來。在電梯里,她不假思索地問:

“不熱嗎?”

她看著我的黑色正裝問道。她穿著活潑的條紋T恤,戴著橙色的斯沃琪手表。

“傍晚要參加葬禮。沒關系。”

話是這么說,其實我已經汗流浹背了。女人帶我來到在電視臺內部也頗顯偏僻的普通人等候室。

“進去吧。”

“不,我先在這兒等。”

我指了指放在走廊里的塑料椅子。我不想和陌生人待在陌生的空間里。

“這樣啊?助理導演馬上就來。崔前輩非常感謝您。一大早就搞砸了,現在又在挨訓。今天還請多幫忙。”

她像告訴我重要情報似的竊竊私語道:

“我們導演有點兒神經病。”

說完,她急忙走向拍攝現場。

“哦,等一等。節目叫什么?”

女人似乎有點兒驚訝,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就來了?她心不在焉地回答:

“《韓國達人》。”

她走了。我獨自坐在別扭的椅子上發呆。包括有線在內,我不怎么看電視,根本不知道這是什么節目。作家說這是開播沒多久的新欄目。前輩遲遲沒有出現。等候室前的走廊冷清而寂靜。我靠在椅子上,低著頭,一個身穿朝鮮時代武官服裝的男人搖搖晃晃地走過。

攝影棚比想象中還要混亂。除了《韓國達人》的舞臺,周邊空間都擺滿了各種雜物,散發著地下室的腐臭味。每天都要幾次更換場景,這也不足為奇了。我躡手躡腳地走進攝影場,看到突兀地擺放在入口處角落里的希臘神殿柱子。學希臘哲學的時候捎帶著學過,柱頭拳曲的肯定是伊奧尼亞樣式。柱子用劣質泡沫做成,每個淺挖下去的槽里都沾滿污垢。貼著巨幅背景畫面的木板和用塑料包起的行李包袱很引人注目。墻上張貼著“禁煙/白社長”“小心火災”等標語。不過,最震撼的還是掛在天花板上的幾百盞照明燈。這些燈讓我覺得自己走進了某種專業空間。“啊,前輩在這種地方工作,原來是這樣的地方。”遠處,牛仔褲兜里塞著劇本的前輩顯得很有風度。

舞臺上,大概情節和照明、音響等相互配合的“彩排”剛剛結束。編劇助理站在我的位置。我還見到一個看著面熟,卻又想不起名字的喜劇演員。前輩說他來主持節目。我瞥了他一眼,試圖不讓自己分心。喜劇演員并不關心我。不過,他似乎意識到我努力不去看他的事實了。導演坐在椅子上看劇本。他身材魁梧,不像神經病。聽說他嘴巴很臟,動不動就罵人。果然不出所料,剛和我目光對視,他就大聲喊道:

“喂!她是干什么的?”

我嚇了一跳,當時就僵住了。前輩趕忙解釋:

“代替那位患腸炎的演員。我這就讓她做準備。”

前輩帶我來到僻靜的地方,要比剛才的片場更雜亂,更冷清。我們站在畫有小小人工湖的假背景前。我們對話的樣子很像話劇場景。我茫然地望著前輩,臉上滿是疑惑和不安。不過,我沒有忘記做出好看的表情。化完妝,戴上麥克風,準備工作都差不多了,我不知道還有什么問題。前輩嚴肅地看著我,好像要說什么重要的事情。

“美英啊,有件事我沒告訴你。”

我全身都僵住了。真想立刻奪門而逃,只是邁不動腳步。

“不行,前輩。”

“美英!”

“我做不到。”

我飛快地走向化妝室。前輩急忙追上我。

“等一下。”

前輩慌張地抓住我的胳膊。他的手心都被汗水浸濕了。

“剪輯的時候盡量不讓你露臉。除了你,還有很多穿同樣衣服的人,不顯眼。”

前輩繼續在手上用力。他抓得太緊,我的胳膊都疼了。

“不是說還要吃東西嗎?”

前輩顫聲解釋道:

“今天的主人公是大胃王。大胃王比賽冠軍,你知道吧?其他人只要盡量多吃就行了。美英啊,拜托了。這次要是再出差錯……事先沒說清楚,是我不好。我也不知道服裝會是這樣子。幫我這一次吧,就一次。”

“……”

天花板上的風扇轉得真煩人。我有些埋怨地注視著前輩。前輩沒看我的眼睛,低下了頭。前輩的耳麥里傳出模糊的聲音:

“媽的,還不快來?”

大胃王竟然是女人,而且很苗條。她穿著緊身背心,下身卻是啦啦隊女郎才穿的黃色迷你裙。看到她,我立刻明白前輩為什么找我,又為什么懇切地抓住我不放了。他想在周圍安排很多胖子突出她,借以告訴人們:“這么瘦的女人比胖子吃得更多。”我穿上服裝負責人給我的衣服,很長時間沒有出去。這是制片人特意準備的小一號的摔跤服。好容易把身體塞進緊得難受的衣服,腰部和腹部的肌肉立刻暴露無遺,丑死了。不管誰看了都會覺得很狼狽,很滑稽。我猶豫不決,聽到作家的催促才走出化妝室。感覺像被人看到了自己的裸體,我緊緊蜷縮,四處張望。為了掩飾贅肉,我不停地拉扯衣服。我安慰自己,沒幾個人看有線電視,心里卻恨不得馬上放棄。前輩若無其事地哄我,鼓勵我。他的話讓我很受傷。

“美英啊,平時怎么吃還怎么吃。不用緊張,明白嗎?”

為什么不能奪門而去呢?這讓我很苦惱。理由很單純。我想幫助前輩。但是,我想在幫助前輩、按他意思去做的同時懲罰他,就像為了傷害父母而故意自虐的少年。

“好,開始!”

剎那間,輝煌的照明遮蔽了我的視野,令我神情恍惚。攝像機鏡頭很陌生,人們好像在參加假裝開心的奇怪派對。拿著提示卡的喜劇演員介紹主人公。世界吃熱狗大賽冠軍,美貌的旅美女僑胞“蘇珊·李”。華麗的燈光之下,她伴著迎賓曲登場。她是那種經過適度日曬,看起來很健康的西式美女,臉上帶著奇妙的自信和自我滿足感。我冷冷地站在右側最盡頭。她為首,左右各兩人,共四人。一個是女柔道運動員,另外兩個是男舉重運動員,而我被介紹為普通職場人士。主持人和蘇珊·李進行了常規而無聊的對話。什么時候發現吃的潛質,周圍人有什么反應,平時飯量有多大,等等。大胃王比賽不能重拍,因此不能出現失誤。工作人員遵守事先定好的承諾和規則,慎重行事。隨后,道具組拿來長桌子,上面堆放著無數令人作嘔的熱狗。關鍵是看誰在十分鐘之內吃掉的熱狗最多。勝者已經確定了。不過輔助演員們的身材也不容小覷,足以刺激觀眾們的好奇心。

鈴聲響了。選手們開始急匆匆地往嘴里塞熱狗。仿佛只有這樣吃才能取悅觀眾,仿佛他們出現在這里就是為了這樣吃熱狗。蘇珊很從容。她似乎把暴食當成技術,老練而優雅地吃著熱狗。首先分離面包和火腿腸,然后狼吞虎咽地吃掉火腿腸,然后蘸著水吞下面包。每個動作都準確而迅速。不知為什么,瘦女人貪吃的樣子竟然很性感。相反,輔助演員們的吃相卻顯得凌亂而笨拙。舉重選手察覺到冠軍的要領,也跟著模仿,卻無力追趕蘇珊的速度。我低垂著頭,消極地嚼著熱狗,不過還是打算盡力而為。也許是畫面不好吧,導演大喊起來。前輩摸著耳麥,朝我跑來。我伏在桌子上,專心吃著熱狗。我想盡量不讓攝像機拍到我的臉。前輩拿來素描本,急忙寫了幾個字,然后來到我這邊,拿著紙條使勁搖晃。讓前輩看到我暴食的樣子,我覺得很難堪,頭垂得更低了。前輩有點兒不知所措了。不一會兒,我轉頭喝水的瞬間,忽然看見前輩手里的圖畫紙上的文字:

——抬起頭來,小家伙。

……

我立刻就蒙了。我拿著熱狗,停了下來。黏糊糊的番茄醬和芥末醬沿著雙手流下來。劇組亂套了。導演似乎發出了什么信號。前輩面色蒼白,又在圖畫紙上認真寫著什么。他哭喪著臉,高高舉起畫紙,仿佛向我發出求救信號。

——抬起頭來,美英啊。抬抬頭,求你了。

錄像是怎么結束的,我已經想不起來了。我逃跑似的離開拍攝現場,慌慌張張地換上衣服,站在電梯前。我想直接離開,不和前輩打招呼了。返還出入證,走出電視臺的時候,周圍已經暗下來了。包里的手機不停地響。我不碰書包,無視振動音,徑直往前走。我搖搖晃晃,好像挨了揍。我想盡快離開。當我站到地鐵站前的人行橫道上的時候,聽見有人焦急地呼喊我的名字:

“美英啊。”

我沒有回頭。

“美英啊。”

信號燈變了。我快步逃跑。

“等一下。”

前輩抓住我的胳膊。他汗水涔涔,氣喘吁吁。

“我走了。”

我甩開他的手。他更頑強地抓住了我。我感覺胳膊上傳來三十歲男人的強大腕力。

“我去化妝室,發現你已經走了。”

他仍然喘著粗氣。

“今天辛苦了。一定很累,回去休息吧。對了,你說要去吊唁吧?美英啊,今天真的很感謝。對了,你方便的時候……”

我呆呆地盯著地面,等著前輩接下來的話。

“你用短信把賬號發給我,還有身份證號……”

脫了鞋,我癱倒在地。房間里散發著濕漉漉的洗衣服味道。組合式二層衣架上掛著各種夏天衣服,像蛻下的皮。美希發短信問:“你不來嗎?”還有前輩的短信:“路上順利嗎?”我呆呆地看著手機液晶屏的燈光,拔出電池。關了燈,我躺在地板上像個“大”字。天花板上的熒光燈不安地顫抖。這個房子里的燈很奇怪,即使按了開關也不會立刻熄滅,總是微弱地閃爍很長時間。因為電源切斷之后,玻璃管里的物質還會發光。有時會持續幾小時,閃閃爍爍,不能徹底熄滅。我穿著黑色正裝,仰望著天花板。地板很涼。不知道是因為天氣,還是因為洗過的衣物,單間里充滿濕氣。躺在這樣的房間里,感覺就像沉入深水。我久久不動,盯著玻璃管里流來流去的水銀,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和故鄉朋友們去過的地方,在波河看到的光芒。

那是八歲暑假里的事了。我和同村孩子們去學校后山玩水。比起小河,水太深了;比起水庫,又太小了。這樣的水坑被草叢包圍,凹凸不平。人們都管那兒叫波河。不是泥潭,也不是河,反正人們就這么叫。那時候,跟我玩的朋友大概有五人。班里學習最好的民洙、后來毀了我數學成績的炳萬、我的死黨美希,還有另外幾個孩子。那天我和民洙吵架了。民洙先朝我潑水,我脫下連衣裙,哭喪著臉也朝他潑水。民洙弄出更大的水花,朝我走來。復仇接著復仇。正在這時,炳萬對大家說了句很奇怪的話:

“喂,他們在談戀愛!”

我瞪著眼睛,仰起下巴。

“喂!才不是呢!”

炳萬用拳頭撞擊了幾下手心,開起齷齪的玩笑。

“喂,這個你們都做過了嗎?”

民洙惱羞成怒:

“兔崽子,胡說什么?”

炳萬繼續描述性行為。

“這個。這個。”

民洙似乎不甘心,喘著粗氣回敬道:

“你這么有出息,所以你媽媽離婚了?”

剎那間,炳萬滿臉猙獰。大家面面相覷,誰都不說話。學習是民洙的長項,然而炳萬卻擅長打架。我相信炳萬會立刻打倒民洙,打得他流鼻血。炳萬卻只是盯著民洙看了很久,轉過身去,“喀,呸!”沖著江水吐了幾口唾沫,然后深深潛入水中,消失不見了。民洙安慰朋友們,讓大家不要在意。從那之后,每當有人朝我伸手的時候,我就以為那是民洙的手。

我們在水淺的地方玩了會兒,漸漸放松下來。某個瞬間,地面深陷,身體猛然被吸了進去。腥臭的水立刻咕嘟咕嘟地灌進嘴巴和鼻子。手腳不聽使喚了,喘不過氣來。好像誰也沒有發現我溺水了。幾個人躺在樹蔭下睡覺,還有幾個在專心看魚。我想求救,然而好不容易浮出水面,卻又只顧喘氣,喊不出來。在深水里笨拙地掙扎,很難引起別人的注意。我能做的就是靜靜地浮起又沉落,反反復復。直到現在,我依然記得當時在水里感覺到的怪異的寂靜,也記得勉強露出頭來的時候,蟬鳴聽起來格外喧囂。也許是年齡太小的緣故,那個瞬間我沒有想見什么人,往事也沒像走馬燈似的掠過腦海。我只想快點兒擺脫這種狀況。我還有點兒孤獨。誰都不知道我要死的事,感覺自己被孤立了。這種感覺又無法對任何人說,我只能滿心郁悶。夏日的陽光在水面安安靜靜地搖曳、閃爍。此岸的稀薄而明亮的膜在觸手可及的地方華麗地蕩漾,仿佛在誘惑我。我想抓住那道光,然而抓住的只是觸手即碎的幾捧江水。從未有過的恐懼洶涌而來。那是渺茫而且難以言傳的恐懼。我漸漸下沉,很難再支撐下去了。這時,我感覺有人抓住了我的手。瞬間,我竭盡全力抓住那條手臂。我不知道自己哪來那么大的力氣。我知道拉我手的人肯定很疼,可是我不能放手。不,越是這樣,我越是用力。我生怕對方被我的強大腕力嚇倒,徹底把我放棄。當我終于出水上岸的時候,我看到了渾身濕透、面色蒼白的炳萬。沿著指甲印深深挖下去的小槽,凝結著淡淡的血珠、青一塊紫一塊的胳膊……

回家的路上,炳萬顯得異常興奮。也許是救我這件事讓他難為情,要么就是因為身體被風吹干而開心。趿著濕漉漉的鞋子走下山路,炳萬似乎徹底忘記了和民洙的事,生機勃勃地說道:

“你們知道沙漠里的人們最多死于什么嗎?”

民洙用手推推眼鏡,自信滿滿地回答:

“當然是中暑。”

炳萬似乎料到他會這么回答,冷笑著說:

“不。是溺死,溺死。”

孩子們紛紛露出疑惑的表情,似乎覺得他又要胡說了。出人意料的是,炳萬的解釋猶如高山流水滔滔不絕。他說沙漠里缺少雨水,不過一下就是瓢潑大雨,人們容易遭遇突如其來的變故。普通人不但想不到沙漠會下雨,而且也找不到避雨的地方,只能束手就擒。民洙立刻撇著嘴說:

“嗤,誰說的?”

炳萬遲疑片刻,小聲回答:

“我媽。”

美希挖著灌滿水的耳朵,問道:

“炳萬啊,你干嗎要說這些?”

炳萬有些慌張,隨口搪塞道:

“啊?哦,我是說,嗯,如果我們去沙漠,都要小心。哈哈。”

明天凌晨出殯。我沒趕上末班車,明天恐怕去不了。他潛水很厲害。我想起他滑溜溜的身體,剛剛消失在深水之中,轉眼又像活魚似的躍出水面。看不見他,我們都很著急。某個瞬間,當他抖著身體唰地出來,我們常常感嘆不已。我用胳膊撐著額頭。天花板上的熒光燈依然在不安地閃爍,像很久以前在水里看到的光,若有若無,迷茫地蠕動。像閃耀而透明的膜,只要長長地伸出手,仿佛真的可以碰到。突然,右臂傳來劇痛。仔細一看,胳膊肘內側變紫了。也許是剛才前輩抓住我留下的痕跡。胳膊上感覺到前輩的腕力和潮濕的余韻,然后想起前輩對身穿黑衣站在明媚春光里的我說“看見這個女人的生活,所以我喜歡”時,他那俊美的側臉……這時,我想起故鄉的炳萬。那是我有生以來最用力地抓別人的胳膊……突然,滾燙的熱流涌向喉嚨。那種突如其來的感情像沙漠里遇到的暴雨。我想到因為我活著,或者在我活著的時候,有人很痛。我也不知道的地方,某個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因為我而劇烈痛苦。這么簡單的事情,以前為什么從來沒有想過?這讓我頗為困惑。剎那間,淚水撲簌簌地流下臉頰。我連忙伸手擦拭,眼淚還是不停地流。終于,我雙手掩面,放聲痛哭。“那樣被指甲按著,肯定很疼……”“肯定很疼……”天花板上的熒光燈仍然不安地閃爍,欲滅不滅。掛滿夏季衣服的二層衣架淡淡地、久久地俯視著我,俯視著沒脫喪服哭泣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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