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再回首,已是百年。
如果不是謝司玉傳信,汐禾或許還在冥界,無論是與謝司玉的關系,還是與張家的情分,她都不會拒絕那封求助信。
新紀元172年,堰海城陰陽街。
這個地方自上世紀初建成,距今已有一百多年。
在繁華的都市里,是難得的清幽之處,老式的建筑處處透著濃厚的歷史感,路口的老槐樹便是這條街的標志。
當年人間紛亂剛平息,孤魂游蕩,百鬼夜行。
張家當家人為穩定秩序,一揮手買下整條街,租給愿意守規矩的非普通人或非人居住,為他們提供庇護,同時也借用他們的力量。
而后,又在17號洋樓辦了家報社,說是報社,實際上從未發行過一張報刊。
報社是為了掩人耳目,這里真正的業務是非自然事件,在開辦之初,處理過幾次棘手的事情后,又有京都平城那邊的支持,報社的存在也被隱秘地認可了。
最重要的是,如今,在這個寸土寸金的地方擁有一整條街,是多么可怕的存在。
二十五年前,汐禾來的第一天,就覺得張家簡直就是被修行耽誤的經商天才。
直到幾年前,張家新任繼承人張臻正式接手陰陽街,報社變成了書店,更名為——三途川。
這里的一樓極其隨意地擺放著一屋子從地攤上淘來的舊書,處處透著你愛買不買的任性風格,一年到頭也看不見一個客人,員工倒是穩定。
正是如此,月前還被熱心市民舉報,這兒可能是個隱藏的犯罪窩點,
書店二、三樓的風格與下面那是截然不同,雅致奢華。
不怪別人懷疑這里四個犯罪窩點,確實挺像。
此時。
頂樓天臺,空氣中正彌漫著食物的香味,燒烤爐上各種食物一應俱全。
‘滋滋’的聲音伴隨著香氣刺激著幾人的味蕾。
張千云低著頭,筷子掉在地上也不敢彎腰撿,看著風塵仆仆剛從平城趕回來的人,干巴巴地笑了兩聲,“大哥?!?
沒有什么比上班時間玩忽職守被抓個正著更尷尬。
“好啊,干的漂亮,上班時間在我的天臺燒火?”
被他盯著的兩男一女三個年輕人,只覺得一股涼氣嗖嗖爬上背脊。
“什么燒火?這不是給你接風洗塵嗎?”
汐禾面不改色,睜著眼睛說瞎話,邊上的三人點頭如搗蒜。
張臻回平城處理一件麻煩的事情,按理說要五天才能回來,沒想到第四天,人就回來了,指不定是故意的。
“得了吧,你們幾個……”
張臻看了看一臉無辜的眾人,又看了看平靜的謝司玉,還是把話咽了回去,“你們是什么人,我心里明鏡似的”
然后他頓了頓,皮笑肉不笑,“青牛鎮那里有個墳山知道吧?上回我沒時間處理,你們三個,明早太陽出來之前處理好,不然就去酆都掃大街?!?
此話一出,被他盯著的三人頭更低了,大晚上去墳山抓鬼,還是去冥界酆都掃大街都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玩忽職守被抓了現行的五個人里,汐禾輩分高,謝司玉不僅輩分高,還在張臻放在心里的人,緣定三生那種,所以倒霉的只有三個小輩。
“現在四點五十,如果立刻出發十點能到,我看好你們?!?
張臻又看向帶著謝司玉狼狽為奸的汐禾,“至于你......算了?!?
敢在冥界寒冰獄挖東西的老混蛋,他真沒辦法。
真是幸苦冥界的鬼差,居然和汐禾共事了整整一百五十多年。
——
雖然是盛夏,但是山中有些異常的冷。
天空暗無星月,整座山都籠罩在黑色的幕布里,好似一座巨大的孤墳,處處透著陰暗不詳的氣息。
駐足下來,仿佛能聽見女子在耳邊斷斷續續哼著幽怨的曲調。
“??!”
隨著一聲女人的驚呼聲,平靜的深山突然沸騰起來。
三個身影在黑漆漆的山里狂奔,好似被什么東西追趕著,可周圍除了他們分明再無旁人。唯有如影隨形的詭異的嘈雜。
張千云實在跑不動了,只得停下來,大口喘著氣。
她驚慌地看著四周,潛藏在黑暗中的東西,正等待時機,好將他們一起拉入地獄。
同行的張千封和和陶玖默契地將張千云護在中間,他們失算了,沒想到這些靈體居然有這么強的執念。
以致剛進山就被它們算計,浪費掉太多符紙和靈力,現在已經沒有與它們正面一戰之力。
張千封從兜里拿出最后幾張符咒,吃力的捏決運符,九張黃符漂浮在空中,散發著溫和的光芒圍成一個小圈,筑成三人最后的防線。
這時,黑暗里的東西終于顯露出來。
十幾個身穿幾十年前衣服的‘人’拖著殘破不堪的身軀,佝僂著站在他們面前,身上環繞著團團黑氣,目光怨恨又貪婪地望著三個活人。
如果讓它們看出他們的靈力已經耗的差不多,恐怕就不止站在外面包圍這么簡單。
“人間不是你們久留的地方。”
張千封握著劍,勉強支撐。
回答他的是尖利的笑聲,以及嘈雜的男男女女的說話聲,詭異到了極點。
“他們撐不了多久”
不知從哪里傳出一聲陰寒的聲音。
隨后,所有鬼魂身上的黑氣暴漲,符咒的光芒瞬間被壓的忽明忽暗。
張千云和陶玖見此立即上前輸入靈力,盡力拖延時間。
“怎么辦?”
張千云急的快哭了,做為張家人沒有死在孤魂野鬼手上,太丟人了,一定會成為家族的反面教材。
“你們不是帶了引雷符?”
陶玖眉心緊皺,他不擅長對付鬼怪,蠱術在這時候實在沒有多大用處,只能把希望放在張家兄妹的引雷符上。
“我的靈力消耗太大,沒辦法祭出來。”張千封無奈地說道。
以張千云的修為全盛時也只能勉強使用一張引雷符而已,張千封修為不錯,可從進山到現在,他的靈力是消耗最大的。
與此同時。
一輛白色的小車在路上平緩的行駛。
“我做錯了什么,你們要這樣對一個三百多歲眼睛還不好使的老人?”
后座上的汐禾抗議了一路,她可是非緊急情況絕對不加班的。
“我們需要你把它們送下去。”謝司玉笑了笑。
她和汐禾同為修得仙身的散仙,同樣身負仙器,但要一次性送那么多鬼魂去冥界,只有汐禾能做到。
人死后經由鬼差引路進入冥界,往生殿前論功過才能轉世。
而孤魂野鬼、或是執念深重的鬼魂是入不了冥界的,前者找不到黃泉路,后者大多是執念太重不愿離去,其中還有少數怨鬼惡靈。
而引魂簫是能夠打開黃泉路引這些鬼魂入冥界的上古仙器,不是執念極深怨氣極重無法化解的情況,都能把它們帶去冥界。
“五年前,你老人家開著車,把人房子撞了個大窟窿,還欠著我五十年獎金,您不會忘了吧?”張臻抖出汐禾不堪回首的往事。
汐禾:......
她當然記得。
一個幾百歲的老人一時好奇,結果欠下書店奸商巨額欠款,不過也算運氣好沒有傷到人,否則很有可能要走上漫漫還因果債的路。
從那以后,她再也沒有碰過方向盤。
剛在冥界還完債,又欠下巨款,活了這么多年,居然還是這么窮,好歹是個散仙混的也太慘了。
黑夜中車窗外的景物異常模糊,汐禾閉上眼睛,向后靠了靠。
雖帶著通陰陽見萬物本質的天眼,但天生弱視,即使修成散仙,也沒有辦法改變。
這是代價,擁有天眼的代價。
***
晚上十一點。
整座山都籠罩在陰森的氣息中。
剛到半山腰,汐禾就聽見了張千云的尖叫聲。
“真的沒問題?”汐禾淡淡地開口,“上面的可是你們張家,這一代中最后兩個能夠修行的小輩。”
張臻氣定神閑的擺了擺手,“我算好了出發時間,他們能堅持到我們上去?!?
“阿臻,鬼差上門請你幫忙時,你就計劃好了歷練他們三個吧?!?
謝司玉看張臻對一切盡在掌管中的模樣,也就猜到了怎么回事。
“嗯,正好咱們還得個人情,冥界那邊也不能老指望,汐禾前輩和冥主的關系?!?
張臻說的情真意摯,大有一種汐禾和冥主是老情人的意思。
汐禾氣呼呼地朝張臻踢了一腳,后者笑嘻嘻地閃開。
開玩笑開到冥主頭上,怕是活膩了。
對于張臻胡說八道的本事汐禾有些震驚,但一轉頭,就看著謝司玉對她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你們這是什么表情,我總共就見了冥主一次,隔著屏風差點沒被嚇死,到底誰在造謠。”
汐禾連忙解釋,可以聽得出來她此刻有多么震驚。
“鬼差說的,他說整個冥界都知道,難怪你敢在寒冰獄挖寒石磨珠子,還帶了出來。”
張臻比了個大拇指,滿臉都是對汐禾的敬佩。
這可真是百口莫辯,汐禾不知道該說點什么。
當初她離開冥界前,敲了塊寒石沒錯,也的確磨了珠子,還為這事被一票鬼差堵在酆都。
都打算把寒石交出來了,沒想到判官燕桓親自過來說了一句,“冥主有令,不得阻攔汐禾姑娘。”
她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散仙在人間修行者中地位斐然,在冥界不算什么,即使她有引魂蕭。
不入仙宮,在人間就得受冥界監管。
后來那顆珠子,被她掛在聚陰傘的傘柄上,否則僅僅是忘川河水浸泡十年的蘭竹做成的傘骨,哪里能成為收魂聚陰的利器,更別說做一個移動冰庫。
有了寒石加持的聚陰傘那簡直是居家旅行,殺人奪魂,哦不,收魂渡鬼之利器。
“那位……這般嚇人嗎?”謝司玉笑著打趣。
“倒也不是,傳說冥界和海域的共主風華絕代......
欸,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他養食魂獸啊!多可怕,多兇殘!”
汐禾想起自己初入冥界,前去拜會冥主,是為求一份恩典。
那會她尚未修得仙身,燕桓引她到冥界深處便離開了。
雅致古樸的房子漂浮在湖中心,輕紗飄揚,琴聲清越。
各色各樣的貝殼穿成了風鈴掛在房檐上,有風拂過貝殼撞擊清靈的聲音入耳,若不是地上一片片盛開著的紅艷如火的彼岸花,她都忘記此處是冥界。
都說冥界陰森恐怖孤寒滲人,可又有誰知道冥界也有如此醉人心神的景色。
走進了,透過屏風只見撫琴的手十指纖長,節骨分明。
即使沒有見到撫琴人的容顏,也能想象出屏風之后該是如何的風光霽月。
在汐禾心中泛起陣陣波瀾時,琴音停止,她眼前飛快地晃過兩道黑影。
回過神才發現,腳邊多了兩條長得與蛇類相似度極高的食魂獸,看架勢還要往她腳上爬。
汐禾倒吸一口涼氣,心里什么旖旎都沒了,只剩毛骨悚然,就差沒原地跳起來。
這世上她最害怕的東西莫過于,沒有腳的爬行動物和有很多只腳的節肢動物。
謝司玉仿佛聽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看著汐禾但笑不語。
他們在山間小道上不緊不慢地前行,不遠處的樹梢上,站立著一個白色的人影,腳下的樹葉如同凝固一般的靜止。
他玉簪束發白衣長袍,清雅飄逸似九天之上不沾凡塵的神邸。
這一身在黑夜中尤為扎眼,那邊的幾人修為不凡,卻誰也沒有發現他的存在。
望著那張熟悉的容顏,那雙如同深潭般幽深無瀾的眼眸里,也慢慢浮現一抹淺淡的溫和。
那一瞬間仿佛冰雪消融,春風拂過,忘川河畔彼岸花盛開。
只可惜無人得見。
——
汐禾一行人走上山頂,正好見到被群鬼包圍的三個人,以及徹底暗淡下去的符咒。
三人再也困不住這些鬼魂了,黑氣四散開來,將他們團團圍住,不斷的向中間蔓延,離他們越來越近。
張臻恨鐵不成鋼的搖頭。
汐禾右手一轉,拿著引魂簫笑呵呵的看著張臻,“加班費怎么算?”
“三倍,趕緊去。”張臻感到頭疼。
被鬼欺負到這個地步,也是張家里畫風清奇的了。
張千封三人背靠背站著,面前的黑氣沉重陰寒,無數雙干枯腐朽的手臂從里面伸出。
就在這些鬼手即將觸碰到他們的千鈞一發之際,凄清的簫聲突然響起,沉沉黑霧如潮水一般迅速的退開。
三人對視一眼,同時松了一口氣。
隨著幽怨的曲調,黑氣縮成一團,藏在里面的鬼魂再次出現。
它們凄厲的哭喊著,發泄著心中的不甘和怨恨,在人間久了,不愿去陰冷的冥界也是常有的事情。
轉世也是要排隊的,誰知道等多久才能轉世,更有甚至作惡太多無法轉世。
地面出現一條幽暗陰森的小路,依稀可以看到這條路的前方鮮紅一片,盛開的彼岸花在指引亡人。
鬼魂們最終平靜下來,一個個接連走上這條去往冥界的路,汐禾放下簫,小路緩緩的消失,整座山重歸于平靜。
遠處凝望著他們的身影,微不可聞地輕嘆一聲,臉上沒有任何情緒。
風過時,樹梢上再無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