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遺音》
這是清嘉慶道光間的一部白話情歌匯刊;編撰者姓華,名廣生,號春田。讓我先來引一首《凄涼兩字》歌,以見本書的文字:
凄涼兩個字兒實難受。(何日方休?)恩愛兩個字兒,常掛在心頭。(誰肯輕丟?)好歹兩個字兒,難舍難丟。(常在心頭。)佳期兩個字,不知成就不成就。(前世無修。)團圓兩個字,問你:能夠不能夠?(莫要瞎胡調。)(附注:引文中括弧內之辭句,原書用小一號字)。
上面的歌,太悲觀了,太傷心了。請看下面的《燈下笑解》歌——完全歡樂:
燈下笑解香羅帶,遮遮掩掩換上睡鞋。羞答答——二人同把紅綾蓋。喜只喜——說不盡的恩和愛。櫻桃口咬杏花腮——可人心!月光正瞧紗窗外,好良緣莫負美景風流賣。
已經引的兩歌,都用女子口吻。書中也有用男人口吻的;例如:
(變一面)變一面青銅鏡,常對姐兒照。變一條汗巾兒,常系姐兒腰。變一個竹夫人,常被姐兒抱。變一根紫竹簫,常對姐櫻桃。到晚來,品一曲,才把相思了——才把相思了。
但原書所載,不皆風流歌曲——也有寫風景的與言史事的。今舉例如下:
夏景
夏來避暑涼亭下。(景致灑灑。)斑竹扇兒,手中輕拿。(搖涼實可夸。)好炎天,有如烈火難招架。(汗透羅紗。)路行人,個個奔進柳蔭下。(薰風鄆斜。)高樹鳴蟬,深林棲鴉。(熱落石榴花。)忒團圓——一輪紅日正中掛。(炎威更加!)望青山,白雪出洞空中架。(爽氣來天涯。)
三國志
三國出了些英雄將。(蓋世無雙!)桃園結義,劉備關張。(志氣剛強!)他三人,同請軍令師諸葛亮。(來訪臥龍崗。)趙子龍,獨擋曹兵千員將。(全仗手中槍。)火燒戰舡,炮打襄陽。(一片火光。)好一個周公瑾,活活氣死在船頭上。(至死不肯降。)恨老天!既生瑜兒何生亮?(孔明比我強。)
全書四卷,所含歌曲,幾乎一千。常南樓在他的序中說道:“……是歲閏月望后,與平陵華春田(即編撰者)二兄,會于平昌官舍,見幾頭曲詞兩帙,乃春田夙昔搜選輯錄也。……”又高景齋在他的序中說道:“……詢之吾友(指華春田);曰——初意手錄數曲,亦自作永日消遣之法。迨后各同人皆問新覓奇,筒封幽處,大有集腋成裘之舉。日暮握管,凡一年有余,始成大略。……”可知那位華春田,非獨勤于搜集,并且親自謄寫——倒是個編輯家。無怪書中所載,字字動人,曲曲風雅!陳小樓在序中贊道:“……春田真智者也!正如李清照詞云——也莫向竹邊辜負月,也莫向梅邊辜負雪!公之同好,未必不拍案驚奇。……”
書中所載,以《馬頭調》為最多。馬頭調的工尺(樂)甚是悅耳。我抄錄二十余字于下,以為例。能琴能笛的讀者們,不妨一試。
例子:
——黃(尺尺上上)昏(上尺六工六尺)卸(五六凡)得(工工工尺工六)殘(上上上尺工工工工尺上四合上)。——(過板)工六工尺上四上——妝(工尺上上上尺工工尺工六乙)罷(上尺尺工工六工尺上尺四上)。窈(尺尺)窕(上)可(四合)夸(乙四合)。——(過板)五五六工六合六——窗(工工工尺)外(乙四合合四上)西(尺尺上上)風(尺上合四)。冷(工工工尺)透(上)碧(上尺工工工尺上上尺工六六五五六工六尺)紗(上上尺尺六六五六六尺尺尺尺乙四合四)。凄(上)涼(尺六工)更(六工工六)加(工尺上)。——(過板)上六工尺上四上。……
(附注:全曲的工尺太長,不便盡錄。)
卷四末一曲,幾乎成一書。它占卷四的大部分——自二十五葉起,至九十九葉止(共計七十五葉)。它就是《玉蜻蜓》,演申貴生的事,演他“盜尼”而傷身的事。這故事的綱要如下:
貴生,名連,蘇州人,幼孤,賴義仆王定撫養成人。聘張吏部千金為室,因星家言行娶不利,入贅了張府。張小姐,名雅云,豐姿艷麗,惟性端嚴而淡于情。貴生怨其過于“避嫌”,雖不公然反目,但暗暗不樂。
貴生因雅云淡于夫妻之情,意欲美婢芳蘭為妾。一日,芳來外園采花,為生所遇,即牽她入室。正在好事將成之際,為茶僮文旦沖破。
次日,貴生游山塘法華寺,遇見艷尼志貞。因與摯友沈君同往,未便久留,遂與志貞約定第二日(三月初六)一人重去。
貴生留于庵中約三月有余,染病而亡。雅云因夜間得一怪夢,求鐵嘴先生吳松年卜貴生之生死存亡。松年道:“我想個人,到子六月二十八日,要到來個地方去哉介沒那呢?”(蘇州土白,作“死”解)。求卜之日,是七月初一。
十七年后,徐元宰(即申貴生在尼庵中與志貞所生之子,徐知府購去作螟蛉者)中解之后,夢見親父,因悟自己為申姓之骨肉,而非徐氏之子孫。次日,是在乳母房發見玉蜻蜓,遂立志訪求生身父母,后來屢謁尼庵,得貴生遺像,而又得生母志貞。
這個故事,盛行于蘇杭申江;男女說書“先生”靠它吃飯,已經多年了。在《白雪遺音》中,《玉蜻蜓》分為(一)戲芳,(二)游庵,(三)顯魂,(四)問卜,(五)追訴,(六)訪庵,(七)露像,(八)詰貞,(九)認母九段。
《玉蜻蜓》系道光八年(西歷一八二八年)玉慶堂寫刊本,大型,白口,單魚尾,四周單欄,每半葉十行,每行二十字。卷首有高景齋序,常南樓序,陳小樓序,及華春田自序。各卷之首,有詳細目錄。
此書最不易得;各收藏家及嗜歌曲者,總以未見為憾。但是我的運氣真好!我同時購獲兩部,一白紙,一黃紙。前者自己留用,后者讓與鄭君(振鐸)。
原載一九四五年八月一日《文帖》(八月號)第一卷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