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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史雜錄
  • 周越然
  • 3307字
  • 2021-03-05 13:48:33

值得研究的老古董

我意中的“老古董”,指人而不指物。我意中所指的人,是莊遜 今通譯塞繆爾·約翰生,英國作家、文學評論家、語言學家。博士(Dr. Johnson)。

“莊遜”,亦作“約翰生”,我們在校時,已經略有所知。我們已經知道他的古怪脾氣,知道他的古怪言語。那些智識,都得自麥皋來(Macaulay)的論文。當時我們以為這就是莊博士的行述。其實大誤。麥氏的論文,是《莊遜博士行述》的批評(亦可稱“書后”)。行述的作者,姓鮑士偉(Boswell)。麥氏評論,學校往往作為教本;鮑氏行述,我國幾乎無人提及。麥鮑兩氏的文章,均極美雅。但是我們倘然要真的知道莊遜的言行,我們不可不讀鮑氏的著作。鮑氏書究竟怎樣,讓我慢慢再講。現在我先述莊遜的事略。

莊遜,英國人,生于公歷一七〇九年,卒于一七八四年。最初他在力支田(Lichfield)當教師,但常往倫敦售文。后來,交接日廣,遂以倫敦為家。更后來,文學界及藝術界的人,不論男女長幼都佩服他,暗暗推他為領袖。對于文藝,他們自己不敢發表意見,他的意見,就是他們的意見。他為文藝界的大王,約五十年,即十八世紀的下半。英國法國的文學史大家——至少五、六人——稱此半個世紀為“莊遜時代”。從古至今,世界上得以自己之姓為一代之名稱者,除了他,恐怕沒有第二人吧。我們在過去,在現代,有這許許多多大文豪,大才子,然而我們文藝界沒有“班馬時代”或者“魯迅時代”等名稱。莊遜博士的得稱為“莊遜時代”,可見他文才之高,勢力之大——絕非偶然的事,僥幸的事。

莊遜滿面疤斑,身體又這樣粗苯!他的形相,可謂丑陋極了。他最喜談天,然而往往出言不遜。在某某公展會中,某夫人看見一個裸體像,客客氣氣地對他說道,“博士,這個像豈不是太猥褻么?”他答道,“夫人,夫人,像不猥褻,倒是你的心呀!”

他這樣沒有禮貌,為什么當時的文人藝人,都欽佩他呢?因為他有一種天生的特性——能使人畏,又能使人敬。他出言雖直,然而全無惡意,并且富于常識。他所說者,字字真誠而不虛偽。他在貴人面前講話的態度,與在平民面前講話的態度,是一樣的——一樣的不肯讓人,一樣的“粗暴”不恭。

他出言果然粗暴,但是他存心甚為慈善。他深恐別人受苦,最愿幫助別人。其他一切不必提,我只講他所蓄的貓。他所蓄者,并非佳種。然而他恐怕仆人作弊,每天自己親去購辦魚類(貓食)。這豈非仁及禽獸么?大慈大悲么?

莊遜博士,非獨言語不恭,并且行為亦不大雅。他是近視眼,看人看物都看不清楚,然而他常常拿了手杖亂舞亂擊。再依照英人俗禮,喝湯食菜,用刀動叉,不宜發些些小聲。但他每飯必作巨響,并且還要亂掉菜湯,亂吐骨頭。某次,友人請他吃茶點。他共飲二十四大杯!他對于“夫人”(妻)的行為,不可批評。除了首夕之外,他的夫人日受優待,不哭不泣。首夕所以哭的緣故,因為他擺丑架子,表示丈夫有權。

上面所述,大概而已。欲知莊遜一生者,非讀鮑氏今通譯詹姆斯·鮑斯威爾,蘇格蘭傳記作家。的巨著不可。

鮑氏生于公歷一七四〇年,卒于一七九五年,蘇格蘭人。父有爵位,為法官,富而且貴,欲其子習律。但詹姆斯(子的名字)不遵父訓,終日閑游,所往來者都是酒肉朋友,所親近者都是路柳墻花。他大扮“闊少爺”,所以一生無不在負債中。

詹姆斯在二十歲時,即聞莊遜的大名,并且有意見他。過了三年,到了一七六三年五月十六日,始于無意中與莊遜相遇于戴姆斯(Davies)所設的書肆中。倘然沒有那一次的會面,那末兩人或者不再相遇,——那末世界上就會缺少這一部名著——最細到的傳記《鮑士偉的莊遜博士行述》。

鮑士偉與莊遜博士相差的年歲是三十。所以兩人初次相遇的時候,一個尚是小伙子,一個已成老頭子了。那兩個人,一老一少,非獨年歲不同,并且性情亦不相似。鮑虛驕,莊篤實。鮑好嫖賭,莊重道德。鮑黏附如藤,莊兇猛如虎。……但他們兩人倒很合得來。鮑氏真的敬愛莊遜,莊遜也不輕視鮑氏。莊遜的一言一行,鮑氏無不詳細記錄。鮑氏在認識莊遜的第二年,就對他說道,“從今之后,我當盡心盡力,助君安樂。倘然君先棄世,我當寫成一書,以為紀念。”鮑氏未曾失言,果然寫成一部全世無匹的傳記。

鮑氏自從一七六三年認識莊遜起,至一七八四年莊遜逝世止,——前后二十年——一遇機會,無不隨侍莊遜,或同游,或共飯,或旁聽,或自問。我們初閱行述時,見著許多詳細的記錄,以為在此二十年中,鮑莊一定天天會面。實則不然。鮑氏與莊遜做伴之日,仔細計算至多七百九十天——有時全年不見,有時偶爾通信。然而看了他的書,莊遜的一切——莊遜的性情,我們都知道了;莊遜的親友,我們也認識了。這樣的一部巨著,當然舉世無匹,當然可以傳之永久。

鮑氏的《莊遜博士行述》,余家藏者,計大版大字三厚冊。萬人叢書本,字小,分釘兩冊。其他不同之本尚多。異日有閑,我當寫一篇專論鮑氏巨著的文字。現在我講莊遜的巨著——《字典》。

莊遜的成名,十九在《字典》一書。除此之外,他還有別的著作,如:

(一)雜文。發表于《閑蕩者》及《浪游者》兩期刊中。有論政治者,亦有論文藝者,字句均古。當時學他的很多;現在仍有人注意。

(二)《詩人小傳》。長于句法,短于評論。

(三)《伊靈》。這是悲劇之名,似乎不能實演。

(四)《希望之虛妄》。這是長詩,內多勸戒語。

(五)《賴西拉斯》。這是一本小說,亦名《埃及太子傳》;據云,莊遜成此書于兩星期內;售稿所得,以為母親喪葬之費。

(六)《字典》。這是他成名之書,最初分釘兩巨冊;詳見下文。

莊遜以前,英國并非全無字典。公歷一七二一年,有貝立(Bailey)者,曾印行字書,字數雖多而解說不多。莊遜力革此“弊”,以為有字無注,等于無書。于是他竭七年之力,編成一本驚動全國的大字典。

說他“編成”,實是不誤。他不“編”而“寫”。編字典,是抄襲別人的定義;寫字典,是“制造”自己的定義。莊遜的定義,全是自己“杜撰”的;所以我們應該稱他“寫”字典。他的定義,有極滑稽者;茲引數例,如下:

(一)短論(essay)。莊遜自己常作短論;所以他開玩笑式地下一個定義道,“人心的突發;不規則,難消化的文字;非有規則,有秩序的文章。”

(二)國產稅(excise)。他最恨賦稅。他的國產稅定義如下:“可恨的商品稅,決定的人不是通常處理財產的法官,而是那些受雇的可憐蟲,即收納國產稅者。”這個定義,未免過分;所以當時國產稅局的職官,去請教司法總長,問他“這個定義是不是誹謗?倘然是的,政府應該提起公訴。”總長答道:“這是誹謗,不過我們給他一個機會;讓他過一天自己在再版時改正吧。”據我所知,這個定義,莊遜到底沒有改去。

(三)寵人(Favorite)。定義云,“卑鄙的可憐蟲,專以媚人為職業者。”

(四)向風(windward)與背風(Leeward)。他弄不清楚這兩個字;他統稱“向風”。

(五)雀麥(Oats)。他的定義,真能使人發笑:“一種食料,在英格蘭是給馬吃的,在蘇格蘭是供人食的。”當時有爵爺伊立朋(Elibabnk)者對他說道,“請你將那些人同那些馬,領給我看。”

(六)女詩人(Poetess)。他的定義為“雌詩人”。

(七)證券商(Stockjobber)。他的定義為“因買賣股票而得利的下流”。

像這樣荒謬的定義,書中還不少;不過上面那幾個是最“著名”的。凡研究莊遜者,莫不拿他們來當笑話講。莊遜所以成名的緣故,并不因為這些定義。《字典》中不荒謬的定義,合實用的定義,到底比較荒謬的多呀!我今一個不引,因為好的定義是應該的。他自己對于字典的意見是這樣的:“劣的字典,總比沒有字典好些。”

莊遜的大字典,后來固然享受大名。但在出版之日,報紙上只有小字告白約一方吋云,“莊遜君之英語字典,兩冊,已于今日出版。每字必考源流,且加注解。書前有文字史及英文法。宓勒(Millar)氏發行。”——莊遜博士本人,對于告白,萬分稱許。在公歷一七五九年之某期《閑蕩者》中,他曾經說道,“此業(指廣告業)幾乎達到極端完美,無可改進了。”后來他看見當時英國報紙上新聞中間常常插附告白,他又說道,“那個人——他利用人皆好奇的心理,利用人人喜讀戰事新聞的心理,將他們引到商業新聞,賣香粉的新聞——那個初次發現這個方法的人,決定是個聰明人。”——我離題了。讓我回歸本題;不,不,本刊篇幅有限,讓我馬上結束罷。

總而言之,莊遜是一個才子,詩文并佳。不過他像我們的章太炎先生,不怕得罪人,常常喜歡罵人罷了。詩曰:


莊遜雖稱老古董,

其才實在越常人。

字書已是當時寶,

雜論定成萬世珍。

原載一九四四年九月一日《大眾》九月號,原副標題為《莊遜博士及他的〈字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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