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數通書簡,一席交談
- 昨夜星辰昨夜風:陳漱渝懷人散文
- 陳漱渝
- 5070字
- 2020-03-12 17:29:11
——悼胡愈老
1986年1月16日晚飯后,我們一家人照例圍坐在電視機前看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播》節目。突然,播音員宣布了胡愈老于當天11時15分溘然逝世的噩耗,我猛然一怔,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幾天,我正準備到他府上請他回憶潘漢年同志的情況呢!胡愈老為我題寫書名的那本書,聽說已經開印了,我還準備送到他府上向他老人家面謝呢!然而,這位忠誠的共產主義者,這位杰出的文化戰士,卻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我從開始接觸魯迅作品的時候起,就熟悉了胡愈老的名字:我知道他是魯迅在紹興府中學堂任教時的俊秀超卓的學生;我知道盲詩人愛羅先珂是通過他的介紹成為了魯迅的朋友;我知道他撰寫的《莫斯科印象記》受到了魯迅的推崇;我知道他跟魯迅曾在中國民權保障同盟并肩戰斗,同盟領導人開會時,他們兩人一根接一根地吸著香煙,幾乎用不著火柴。我還牢牢記得許廣平在1938年版《魯迅全集》的《編校后記》中說過的一句話,這部煌煌巨制“一切擘畫策動,則全賴胡愈之先生”。所以我一讀到魯迅的書,就會自然想到胡愈老的勞績。
但是,我跟胡愈老并沒有什么直接交往。我所能回憶起的,只有我跟他幾次通信和一次交談的情況。
我跟胡愈老初次通信,是在1977年2月。我在信中提了兩個問題:一、關于20世紀30年代“文委”(全稱是文化工作委員會)的情況。二、關于文學研究會的情況。當時茅盾在《魯迅研究資料》創刊號上發表了《我和魯迅的接觸》一文,說文學研究會成立前,是鄭振鐸寫信給他,征求他和胡愈之做發起人;又說魯迅之所以沒有參加文學研究會,是因為北洋軍閥政府制定了一個《文官法》,規定凡政府官員不能和社團發生關系。我請胡愈老對茅盾的說法發表意見。
胡愈老在同年2月3日的復信中答復了上述問題。他說:“關于30年代文委的情況,據馮雪峰同志生前告訴我,文委原來直屬江蘇省委宣傳部。1934年上海中央局和江蘇省委全部遭到破壞,只有文委還保留下來。1935年2月文委書記陽翰笙被捕后,由周揚接任文委書記,后來周揚等人解散左聯,提出國防文學口號,即是以文委名義做出決定的。1936年魯迅去世以后,文委亦消聲匿跡。周揚等人于1937年8月間離開上海,去了陜北,從此文委就不存在了。”對于茅盾的說法,胡愈老表示了不同的意見。他說:“文學研究會是1920年前后在北平成立的,發起人是哪些人,現在記不清。當時我和茅盾都在上海商務印書館擔任編輯。我還沒有認識鄭振鐸,所以決不會通過我請茅盾當發起人(筆者按:茅盾是說鄭振鐸寫信給他,征求茅、胡做發起人)。后來鄭振鐸到上海進商務印書館工作,文學研究會也遷來上海,我是在后參加的。記得當文學研究會在北平成立時,魯迅已經和文學研究會密切合作,不過名義上不算會員罷了。如果說是由于《文官法》限制而不參加,我懷疑是否屬實(筆者按:胡愈老原來寫的是‘我完全不信’,后刪去‘完全不信’四字,改為‘懷疑是否屬實’)。”
大約是同年五六月份,我到南方出差,在杭州拜訪林淡秋同志,向他請教關于左聯和兩個口號論爭的一些問題——1935年春,林淡秋同志曾任左聯常委。林淡秋同志當時說:“提出‘國防政府’的口號跟提出‘國防文學’的口號,作用并不相同。我黨當時提出建立‘國防政府’是對的,因為國民黨要搞一黨專政,提出建立各抗日黨派、團體聯合組成的‘國防政府’,就是要跟國民黨反動派斗爭,打破它們的一黨專政。文藝界的情況則不然,因為黨領導的左翼文藝運動在國統區影響很大。解散左聯,實際效果不好。記得解散左聯后組織文藝家協會,開了兩次成立大會:第一次在上海四馬路上的大西洋西餐館,討論協會章程、工作方針……因為發生爭執,會議沒有開完,決定再開一次。第二次由鄭振鐸出面主持會議。國民黨文化特務周寒梅動員了很多人來搗亂,亂提問題,無理取鬧,鄭振鐸氣得不干了。所以左聯解散后,文藝家協會只剩下一個空名。這證明在文藝界建立統一戰線,不擴大自己的力量是不行的。”
從杭州返京后,我于7月15日給胡愈老寫信,介紹了林淡秋同志的談話要點。胡愈老第二天就寫了回信。他說:“文藝家協會我沒有參加。據說成立會是在1936年6月7日召開的,那時我在香港,所以開會情況完全不清楚。成立會開過兩次,這話也說不通。所謂第二次會,可能是文化界救亡協會的成立會,那是在1937年8月初召開的,上海各大報都有詳細報道,查當時《申報》就可知道。文化界救亡協會我是參加的。但這一次的會完全為潘公展、周寒梅所把持,并非文藝家協會。……據我的回憶,1936年魯迅去世后,文藝家協會已無形解散,國防文學這個口號也沒有人提了。林淡秋同志記起的第二次由鄭振鐸主持的成立會,要問他是哪一年哪一月召開的。如確實是1937年8月召開的,那肯定是把文化界救亡協會誤作文藝家協會了。”遺憾的是,此后我的研究興趣逐漸轉移到其他方面,沒有遵胡愈老之囑查閱其他資料,也沒有再跟林淡秋同志進一步核實。所以有關文藝家協會的問題,以及有關兩個口號論爭的問題,至今在我的腦子里還是一筆糊涂賬。
同年年底,我大概是想寫一篇紀念許廣平的文章,其中涉及到以復社名義出版1938年版《魯迅全集》的情況。我對于復社的性質和成員情況不甚了解,便于11月25日寫信向胡愈老請教。我在信中還開列了一份復社成員名單,其中有胡愈之、許廣平、周建人、鄭振鐸、胡仲持、黃幼雄、王任叔、吳耀宗、沈體蘭、孫端璜、胡詠琪、馮賓符、陸蠡、蒯斯熏、吳子良、施從祥……共計16位,不足20人之數。我請胡愈老核實增補這份名單,因為搞清復社的情況,對研究中國現代出版史是有價值的。胡愈老在12月14日寫了回信。他說:“復社是1937年冬在上海成立的一個地下出版機關,做了出版《西行漫記》和《魯迅全集》這兩件事,并不是一個社團。參加工作的人大部分是上海抗日救亡團體聯合會(公開稱為‘星二座談會’)的成員。這個團體到1938年(我已離開上海)人數陸續增加,因為是不公開的,所以我也只能記得其中一部分。你所開列的16人中,陸蠡、蒯斯熏我不認識。除此16人,我能記得起的,還有張宗麟、梁士純、梅益這三個人是比較重要的。復社后來被法捕房查封,所以出版《魯迅全集》時不再用復社名稱,而用魯迅紀念委員會。”
1978年8月17日,我因應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之約編輯中國民權保障同盟的史料,寫信向胡愈老請教關于同盟的性質、機構等問題,還抄錄了一份上海紀念館保存的同盟31位成員名單,請胡愈老提供他們的基本情況。胡愈老在18日復信說:“民權保障同盟肯定是黨的外圍組織。據我當時所知,它是共產國際所組織的國際的群眾性組織,中文譯成濟難會,是為救濟各國政治犯而設的。群眾基礎是各國工人。在上海早已有濟難會組織,是絕對秘密的。民權保障同盟則為濟難會的一分支,是公開的合法的上層組織,與英、美、法等國由羅素、巴比塞、愛因斯坦等著名知識分子所構成的類似組織有聯系。但這是我的猜想。馮雪峰同志生前也是這樣說的。”
作為我國文化界的著名老前輩,胡愈老對于像我這樣的后輩學子基本上是有信必復、有求必應的,而且復信十分及時,幾乎是收到即復。偶爾晚復了一些日子,也總是事出有因:不是因要事延擱,就是身體不適。比如我1977年11月25日的那封去信,胡愈老12月14日才答復。他在信的開頭解釋說:“11月25日去信時,我正住醫院,以致遲復為歉。”我讀后極為感動。但記得有一次例外,那是我詢問《譯文》停刊事件。
關于引起魯迅不快的《譯文》停刊事件,已經有好多人問過胡愈老,“文革”中也有人找胡愈老做了調查。胡愈老明確表示:“這件事不是政治問題,而是人事問題。”他解釋說,1934年9月,由于魯迅的倡導和籌劃,生活書店曾出版《譯文》月刊,以認真嚴肅的態度譯介外國文學作品,并通過這一陣地培養造就新的譯者。在當時文化青黃不接的情況下,這個刊物好似戈壁中的綠洲,受到許多讀者的歡迎。1935年9月,《譯文》出版已滿一年,需要與生活書店續訂第二年的出版合同。魯迅為了培養新生力量,要黃源出面跟書店簽合同,實際上是要黃源接任《譯文》主編。書店從單純營業觀點考慮,擔心魯迅不當主編會影響刊物銷路。9月17日晚,由協助鄒韜奮代管生活書店店務的胡愈之和替生活書店主編《文學》月刊的傅東華出面,邀請魯迅、黃源到新亞公司吃飯,同席的還有主持生活書店的鄒韜奮、生活書店代經理畢云程、《譯文》方面的鄭振鐸、《文學》方面的茅盾。當時書店方面提出《譯文》第二年的出版合同仍由魯迅簽字,不贊成黃源簽字,其他問題都好協商。魯迅聽了十分生氣,沒吃一口飯菜就放下筷子走了。胡愈老認為,這次沖突的起因,其實是黃源與傅東華之間的矛盾:黃源協助傅東華編《文學》時,傅就對黃不好;黃離開《文學》去編《譯文》,傅更不高興。魯迅對傅有看法,很同情黃源。胡愈老不贊成把這件事看成政治問題,也不贊成把魯迅跟生活書店的關系視為對立的關系。當時,關于這件事還有三四種不盡相同的說法。我輯錄后寄給胡愈老,希望他能進一步說明。不知是因為胡愈老不愿重復已說過的話,還是不愿多涉及當時進步文化人之間的糾葛,抑或是其他方面的原因,我這封信沒有得到答復。
我跟胡愈老雖曾多次通信,但面談只有一次。那是在1984年1月13日。當時,我正為北京出版社撰寫一本歷史讀物《中國民權保障同盟》。楊杏佛烈士之子楊小佛先生函請胡愈老為這本書題簽,胡愈老欣然同意,并詢問題簽的具體要求。因此,我跟同事葉淑穗同志一起去東城汪芝麻胡同拜訪胡愈老——葉淑穗跟胡愈老極熟。我們穿過他所住的四合院的庭院,走進胡愈老的客廳兼書房。胡愈老的夫人沈茲九女士坐在書房東側的一張辦公桌前,時而旁聽,時而做些她自己的事。沈茲九女士是我國婦女界的著名活動家,她跟胡愈老共用一間書房兼客廳,可知他們在生活上是律己很嚴的。這一天胡愈老談興很濃,但時顯老態。他的助聽器的耳塞經常往下掉,使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把耳塞重新塞進耳孔;助聽器的音量也總是調不好,忽而太高,忽而太低。胡愈老既要說話,又要忙于調整助聽器,顯得格外吃力。胡愈老的沙發旁還擺著一臺很舊的負離子發生器。他說話氣喘的時候,就湊近負離子發生器深深吸兩口氣,用以增添體力。記得胡愈老八十壽辰的時候,趙樸初先生曾寫過一首《贈胡愈之翁為壽》的詩,開頭兩句是:“吾愛愈之翁,八十氣猶旺。”但是,時隔八年,胡愈老的體質已經大不如前了。“風雷歲月催人老”,此言真是不虛!然而,我心頭掠過的這片陰云很快就被胡愈老樂觀主義的情緒驅散了。胡愈老笑容可掬,回憶起了他在紹興府中學堂讀書時的趣事。他說,1911年的1月20日,他雇了一只劃船離開故鄉浙江上虞,去投考15公里以外的紹興府中學堂。當時的學制,每一府城設一中學堂。紹興府中學堂是為紹興八縣而設的。清朝末年改變中學學制,分為文實兩科,各四年畢業。紹興中學的較高幾班仍用舊制,不分文實科。只有二年級有實科一班,一年級有文實科各一班。他是“累弈書香”門第出身,在本縣高等小學就學過大代數,物理、化學、博物、生理也都學過一點,對數理科格外感興趣,因此“棄文就實”,以第一名的成績被實科二年級破格錄取。當時魯迅在紹興府中學堂任監學,在實科二年級每周講授一小時生理衛生。因為魯迅曾留學日本,又剪去了辮子,所以同學們背后給他取了一個綽號:“假洋鬼子”。魯迅在學堂是以嚴厲著稱的,每天晚上都要到自修室檢查學生晚自習的情況。胡愈老說,他當時不用功,晚自習時在桌面上擺一本書,書下壓一張紙,在紙上寫一些給同學取綽號的游戲文章——如《綽賦》。魯迅發現了兩次,把他的游戲文章沒收了。放暑假前,魯迅給學生寫操行評語。有一晚,魯迅離開了監學室,但窗戶沒關嚴。有幾個同學想偷看操行評語。胡愈老當時身材矮小,同學們就把他抬上窗臺,讓他爬進屋里去偷看卷子和評語。胡愈老一看,他的學習成績還好,但評語分未填。魯迅在他的評語欄寫了三個字:“不好學”。說到這里,胡愈老不禁笑起來,好像又回到了七十多年前的學生時代。這次會見時,胡愈老還談了他在20世紀30年代的一些情況,并明確告訴我,他是1933年秘密入黨的。魯迅知道他跟黨的關系。為了彼此的安全,他一直未去過魯迅家,有事到宋慶齡家談談,或者通過周建人轉達。為了不損害胡愈老的健康,我們不敢久留,大約談了四十多分鐘就起身告辭了。過了兩天,我叫孩子去胡愈老家取來了他為《中國民權保障同盟》一書題寫的書名。我打開字軸一看,這八個字筆墨酣暢,遒勁有力,完全不像年近九十的老人的字跡。書名下胡愈老簽名鈐印,跟書名配合得當,成為了一幅完美的書法藝術品。我在興奮之余,完全沒有想到我跟胡愈老的初見,竟同時成了跟他的永別。
如今,胡愈老真是長離我們而去了,但他“平易發謙光,溫容蘊倔強”(趙樸初:《贈胡愈之翁為壽》)的長者形象將長留在我們的腦海,他畢生的勞績將永存在我們崇高的事業中!
愿胡愈老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