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蓋滿房子的心
- 四葉草
- 梅榛 方曉 田偉明 岫玫
- 6149字
- 2020-03-18 12:58:16
母親這一代人很少有自己的名字,不是叫王李氏就是叫張吳氏……我的母親有名字,名字非常雅致,是外祖父起的。外祖父是曲阜的一位名紳。
母親上有一兄下有一妹,兄妹三人從小飽受詩書禮教的熏陶。兄長加入了共產黨,是位戰績卓越的軍人。小妹嫁給了當時濟南的媒體巨頭,隨老蔣去了臺灣。
每當想起家鄉,母親眼里就會有一片大霧,這片大霧至今浮在我的心里,想起就下雨,是滂沱大雨。
母親比父親小十幾歲。她的教養和風度至今讓我驚嘆!在她老人家80歲時,氣質風度仍無人能比。遺憾的是,我們兄妹一群,沒有一個像母親,個個帶著黃河的風韻。
那時父親在國外,30歲仍沒成家。據說,父親身邊曾有一位白俄姑娘,是否留下了一位混血哥哥,母親也說不準。母親說父親心里總像有個結。為此,我經常會夢見俄羅斯。
祖母慧眼識珠,認定能拴住浪子心的就是我母親。果真母親不負眾望,父親見到母親第一眼,就決定在家鄉娶親生子。
我外祖父十分不欣賞這位女婿。因為這位女婿沒給他的女兒帶來一天安定富足的生活。這是我外祖父母永遠的掛念,直到九泉。
母親曾說過父親的“三大賭事”。
一次,父親發回一火車皮粉條子,貨還沒落地,父親就在牌桌上“賭”光了。在東北鄉下我家曾有過一些房屋田產,后來沒了。母親問,父親說“打牌輸了”。
看來,父親一開始并不是窮人。他曾是商人、地主、實業家。
一次,父親把準備開號的幾座窯錢不知“揮霍”到哪了。幾座窯等著升火,幾十萬碼坯子等著裝窯,幾十號窯工一家大小等著吃飯。
母親恨恨地看著急得打轉的父親,扔下廚房的活,換上衣褂,打扮整齊,抱著孩子走了。父親知道母親真的生氣了,也沒敢多問,只好自己下廚給窯工們做飯。
到了下午,幾輛騾馬大車進了窯場。車上載著燒窯用的木柴,伙計們吃的糧食。母親從車上下來,塞給父親一摞老頭票。
母親在哈爾濱沒有娘家人。有個同鄉的老太太,只因同是來自孔子的故鄉,便認母親做了侄女。
老夫人是個闊人,家里有好幾個買賣,在當地有些名氣。窮富是個界河,除了逢年過節禮節性的拜訪,母親很少去。母親出身詩書之家,是達禮講究之人,很要面子。這次因為牽連著十幾號窯工的生計,不得已舍下臉去求“娘家人”。
母親只是順便提起了這事,說的時候就像在說父親英雄的傳奇,臉上竟很幸福的樣子。但對我的刺激挺大。父親去世后,每次上墳,姐姐們都十分傷心地哭,尤其大姐像唱曲一樣說東道西哭得天昏地暗。我在一旁很好笑地看著她們,趁機不停地偷吃供果。
這幾大“賭事”困擾了我好多年。直到母親去世后,我做了些社會調查,結論是:父親是孫中山的追隨者,他信奉三民主義,家資的散盡跟父親的豪賭沒有關系,跟三民主義關系很大。
家對父親是一個羈絆,父親那顆不羈之心,在母親的港灣里時時興風作浪,但始終沒有逃離。窮也好,富也罷,父親這匹野馬始終奔跑在母親的牧場里。
母親就這樣跟隨著信奉三民主義的父親顛沛流離,無怨無悔,在冰天雪地的關東養育了我們兄妹一幫。
母親說,父親開了一輩子窯場,也沒讓她住上青磚大瓦房。最好的一座房子,還在1932年那場大水中毀于一旦。
7月,大雨滂沱,連降了27天。松花江水急速上漲,泛濫成災,整個哈爾濱仿佛汪洋中的一條船,風雨飄搖。
那天,父親照例來到江邊察看水情,看到江堤上開始用整袋的面粉筑堤,知道水是擋不住的,急忙回來招呼著鄰里鄉親往高處撤離。
父親剛燒一窯磚,聽說發水就沒有啟窯,預先在上面搭起帳篷。
父親忙著往窯頂搬家什,運孩子。母親急著烙大餅。
母親低頭往灶里添柴時,發覺柴濕了。父親喊了一聲:水來了!話音剛落,水已漫過了鍋臺。父親一手抱著孩子,一手從窯頂往下搭撬板,高聲叫著母親快上來。母親舍不得鍋里的半生不熟的大餅,彎腰去取。父親飛奔下來挾起母親,剛跑上撬板,就聽身后轟隆一聲,房子被水沖倒了。
再看母親挾在父親的胳膊下,大餅夾在母親的胳膊下。
大水最先從道外九道街決堤登陸,繼而道里、太平受淹,一時水浪滔天,群樓置于汪洋之中。
“那水呀……”母親每當講到這里,都要閉上眼睛,她不忍再看當年的情景。
“那水呀!像從天上撲了過來。水流上漂著老牛,老牛對著窯頂哞哞地叫,眼里流著淚。那人哪,一沉一浮的都不抵那老牛,沒有聲息地漂走了。”
父親揮舞著那塊撬板,搭救了不少人。最讓母親心痛的是一個老鄉親的兒媳婦,她的手已抓到了父親伸出的撬板,一只漂來的羊撞了她一下,就被急流旋沒了。水落的時候,小媳婦窩在一棵樹根下,手里還緊緊抓著一件花布衫。
到了夜里,水面駛來了幾條大船。胡子趁水打劫來了。
父親提著煙袋走出窩棚,蹲在水邊抽煙,煙火一明一滅。大船從父親面前慢慢地駛過,在周圍打了幾個巡,沒有驚動任何窯頂,到別處去了。
大水經月不退,數萬難民流離失所。父親組織著鄉親搭了一條船到外地扛活掙口糧去了,避難的窯頂只剩下女人和孩子。
我家窯頂還逃上了一家人。兩家各有一幫年齡相仿的孩子,各有一條個頭一樣大的狗。
孩子不知道這是絕境,突變的環境讓他們興奮了好一陣。大狗也跟著湊熱鬧,沖著天喊,沖著水吠。
窯頂太窄,孩子們開始打架。孩子一開打,狗也跟著摻和,各護其主。孩子打成了一團,狗咬在了一塊兒。兩個媽媽,一個拎著笤帚給孩子拉架,一個拎著棍子給狗拉架。
正在這時,水上來了一條賣香瓜的船。在大水圍困、吃喝不濟的特殊時期,香瓜賣出了天價。孩子們馬上停止了打架,齊刷刷站在窯頂,眼巴巴望著賣瓜的船。狗也停止了廝咬。
母親摸摸兜里的錢,看看幾天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孩子,第一個沖著瓜船招手。看見母親招呼瓜船,孩子們都激動得眼淚汪汪。
母親和鄰家的女人與賣瓜人不住地討價還價,賣瓜人竟然動了善心,同意低價賣幾個。價錢談妥后,母親把橇板搭在船上。
賣瓜人心術有點不正,看見窯頂除了幾個小鼻涕孩兒,就是兩個年輕的女人,他一邊樂顛顛地挑著瓜筐往上走,一邊嬉皮笑臉地盯著兩個女人說渾話。
兩條狗好像通人氣,一看陌生人那德行,立即同仇敵愾,攜手作戰,吼叫著沖下撬板,賣瓜人連人帶瓜掉進了水里,香瓜頓時七零八落地漂了一水面。
大水圍困的孤島上,一片笑聲。
闖關東的女人們就是這樣,在戰亂面前不畏懼,在水災面前仍然樂觀。
母親看看天,天仍然是藍的。
東北地大物博,土地肥得一捏出油,扔下種子不用管,秋天就能小豐收。
闖關東來的,都是那些土地貧瘠地區的人,我們老家就是一片鹽堿地,寸草不生,種十成收不回三成。
因此,父親這輩山東漢子,用獨輪車推著山海關那邊的希望,帶著一家老小到這里“掘金”
。他們一到就跑馬占荒,一個奔一個來,很快這里就出現了一個原汁原味的山東老鄉部落,文化、習俗、飲食、蓋房結構,老家什么樣,這里就什么樣。
本來闖關東的人是移民,是外來戶,可是這個“部落”一旦住進本地人,本地人卻成了外來的。大家叫人家“臭糜子”,當然人家叫我們“山東侉子”。
山東女人個個小腳。大概因為裹腳,把心眼兒也裹小了,有事沒事就愛撮著個嘴笑話人。笑話本地人不講究,公公兒媳婦住在一鋪大炕上,兒媳婦下炕拖著公公的鞋,笑話本地人愛趿拉鞋,就是一雙草鞋也能生生地把后幫兒踩平當拖鞋。
山東人窮講究。窮得叮當亂響,兒子結婚,也要搭個窩,實在不行,也要把炕上最后一領破席周起來,擋在屋中間。另外,再窮出門也要從頭到腳地整齊,鞋就是掉了底用草繩捆上也不允許趿拉著出去。
因此排外,把這里真正的主人排在了外面。生怕這里一切“走樣”。
我們這個部落,真的住進了幾個“外來戶”,其中一家是鄉下的財主。搬來時,騾馬大車拉了一車的物事,老爺子抽著漢白玉的大長煙袋,挺著肚子,不正眼地耀武揚威走在街上,人送外號“大肚皮”。沒過幾天就蔫了,就有要搬走的想法,搬是沒搬,開始夾著尾巴做人。
另一家是一位貧窮的鄉下人。女人不太會過日子,吃了今天不顧明個。不像山東女人細詳,鍋里應放一瓢米,就放半瓢,留下半瓢,應付明天的饑荒。
這家女人每天拖著個鞋叼著煙袋愛串門子。山東女人絕對不允許抽煙的。母親曾好奇,學著本地女人抽了一口煙,叫父親給了一大耳光。
后來,這家男人死了,當時家里窮得連領裹尸的席子都置不起,人就挺在炕上不能發喪。這家的女人領著一雙拖著鼻涕的幼小兒女,來到父親面前跪下就哭。父親二話不說,召集了鄉親們,張家一個銅板,李家一碗米,劉家一尺布……湊著份子,把人發送了,這可憐的娘仨,生活習慣很快被山東習俗同化了。
母親是個性格隨和的人,不論鄉里鄉外,和誰都能處得來。誰有心事,也來和母親講。別人托付的事就成了自己的事。
有一位鄉下的老鄉,夫妻雙雙故去,留下一個沒出嫁的女兒,看著哥嫂的臉色過日子。有一天,哥哥把妹妹送到了母親這里,想在城里找個婆家。母親體諒沒爹沒娘孩子的苦處,給她尋了一個好婆家,像嫁女兒一樣,把這個姑娘嫁了出去。
出嫁那天的情景,我還有模糊的印象。這個女孩子很高,大約有一米七五左右。母親好像給她做了一身花棉襖棉褲。婆家送來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上不著天下不著地。花棉襖露出一大截,花棉褲露出一大截。母親不停地用手給她抻吧,不停地用手擦眼淚。
在我的記憶里,家就像個驛站。
老家來人了,只要沾親帶故就要住在我家。有些山東家來的人,明明三棵樹有更近的親戚,也住在我家。母親說,只要是從山東來的,都是親人。那時我家非常窮。出差的、路過的放下一把家鄉的紅棗、一把地瓜干,屋里屋外涌動著濃濃的鄉情。母親殺掉家里唯一的老母雞接風送行。
在我家有個規矩,是母親立的。凡是自家養的雞鴨鵝狗,一律不許宰殺,只能自然死亡。生存在我家的生靈是幸福的。從這點看,幸福還算真實的。
如果到了殺雞的份兒,那是山窮水盡了。
家鄉遭災,投奔來的就是拖家帶口的,而且一住就沒日子。母親的棉襖第二天就穿到了他們媳婦的身上,我的鞋也穿到了他們孩子的腳上。所以老家一來人,不管男女老少,我第一反應就是轉移我的財產,包括鉛筆小刀。
在那些窮苦的日子里,母親就像冬日里的一盆火,烘暖過無數人的心。
母親共生下9個兒女,活下的只有6個。科學家認為,活下來的是優良的,母親堅持,夭折的是精品。
我有個姐姐叫紅。紅是戰亂中出生,戰亂中死去的。說到紅,一定不能不說“大灰”。
大灰是條狗,是條黃色的狗。圓嘴巴,大環眼,眼周有一圈淡灰色的毛。哈爾濱淪陷的冬天,大灰正值壯年。
歷史這樣記載:
1932年1月26日,哈爾濱陰云低垂,大雪紛飛,路上行人絕跡。日本侵略軍將要進攻的消息,使哈爾濱籠罩在一片凄絕、恐怖的氛圍之中。1月31日,各界抗日人士在哈爾濱舉行會議,推舉吉林自衛軍司令李杜等人主持保衛哈爾濱之戰。2月3日至5日激戰兩天兩夜,日本出動20多架飛機輪番轟炸,接著又以坦克開路,集中長谷旅團、島田旅團的主力向哈爾濱市區發動總攻,哈爾濱淪陷。為躲避戰禍,人們紛紛逃離。
哈爾濱淪陷那天,紅冒著炮火出生了。天那個冷,下著大煙炮似的雪,生生把地凍裂成一道道口子。
父親做了個爬犁,把全家放在上面。大一點的孩子綁在母親的背上,小一點的摟在母親的懷里,再大一點的攔腰系個繩子,拴在爬犁上跟著跑。剛生下的姐姐揣在了父親懷里,父親的背上是全家的口糧。
大灰躥前躥后跟著忙活。當一切準備完畢,父親給大灰套上韁繩。
大灰非常興奮,能和主人一起拉上這輛“戰地裝甲”穿越死亡,對忠誠的大灰來說,是至高無上的榮耀。
不知為何,主人解下它的韁繩,命令它看家。
家還有什么,除了一個空房子。它不知做錯了什么,非常失望和痛苦,但它遵守命令,忠誠地立在門前,看著主人的爬犁走遠。
突然,屋里傳出嬰兒的哭聲。大灰躥了進去,看見炕角包裹里剛剛出生的紅。大灰叼起孩子狂追主人。
風雪交加,炮聲隆隆,江面上黑壓壓的一片逃難的人群。父親彎著腰,拉著一家老小。
突然,大灰立馬橫刀攔在了父親的面前。
父親歉疚地看著母親,他沒辦法,只有迅速地把全家拉出江面,才可能逃出炮火,才有可能保證妻兒不被凍壞。
母親看著父親哭出了聲。
父親從大灰嘴里接過紅揣進了懷里,把母親背上的孩子解下馱在了自己后背,把跟著爬犁跑不動的哥哥綁在母親的后背。大灰搶先站在爬犁前。
父親說,如果沒有大灰,全家很難逃離江面。
在逃難的日子里,父親和母親省下自己的口糧給了忠誠非凡的大灰。忠誠非凡的大灰,跟隨我家一生。
以后的日子里,不管口糧多緊,包括三年自然災害,別人都把狗宰殺了,只有我家延續養狗的習慣,一不宰殺,二與主人同甘共苦。后來,城市禁絕養狗,在幾次滅絕性的捕殺中,母親都是把狗藏在衣柜里躲過劫難。
被大灰救出的紅像天仙一樣漂亮,像大灰一樣壯實。
到了第二年的秋天,老家來信,祖父去世了。父親手頭有事走不開,只好由母親領上大哥、抱著紅回家奔喪。
那是一個沒有收成只有炮火的秋天。那時全國幾乎都成了淪陷區。和母親同路的是我的一位見人連話都說不好的表叔和他愣呵呵的半大不小的兒子。
火車走到半路遭到空襲,鐵路炸毀,母親一行死里逃生,改乘輪船。船走到一半又不走了,前面戰事正緊。
在低等大通艙里,人像裝豆包一樣,一個挨一個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帶的東西吃沒了,一袋子的烙餅不知什么時候叫紅尿濕了。表叔的兒子吃一口問一句:“嬸子,這餅什么味呀?
”大哥起初不吃,后來熬不住了,也吃。
紅病了。在母親懷里燒得閉眼不睜。母親把帶來的藥給她吃了,仍不退燒,母親恐慌起來,覺察到孩子要出“天花”。
“天花”就是麻疹,那時是孩子的第一殺手。因為天花傳染性極強,有的母親一連串的孩子相繼死去。我小時候,已研制出天花疫苗,接種的時候,胳膊腫得像個酒瓶子。但那會兒仍有很多孩子因出“天花”死去。
母親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心中念佛,祈求保佑。
母親大顆淚珠掉在紅的臉上。紅用手強拉開眼皮說:“娘,我好了,我都睜開眼睛了,我想喝水。”
低等艙找不到一滴水。母親抱著紅擠出底艙,找到了輪船的廚房。廚子偷偷給了母親一壺爛面條湯。
母親正要往外走,從旋梯上走下兩個日本兵,一看母親手里提的壺,上去給廚子一頓耳光。
母親上前阻攔,說不是廚子給的,是她自己拿的。兩個日本兵上下打量了母親一番,放了廚子。
母親白衣素裙,腦后盤著烏黑的發髻,雖然一臉的疲憊,仍舊楚楚動人。
日本兵正要無禮的時候,下來一個日本軍官。母親用半生不熟的日本話指著孩子向日本軍官求救。
日本軍官走近看了看母親懷里的紅,奄奄一息的紅突然睜開了美麗的眼睛,看著日本軍官。
日本軍官看了紅很久,紅突然沖他一笑,日本軍官也笑了。他想起了海那邊他的女兒。
紅救了母親。母親冒死討來的一壺爛面條湯讓紅活著下了船。
下了船,在去老家的客棧里,紅死了。
那天,紅突然精神起來,她對母親說:“娘,我要回去了。”她指指天上,“給我穿花衣裳,給我擦胭脂。”紅是一個超乎尋常的孩子,不到一歲半就過早吧吧地說話了。
母親給她穿了一件紅色碎白花的衣服,用胭脂在她額頭點了一個紅點。這個在戰亂中出生的女孩在戰亂的顛簸中夭折了。
紅死了,盤纏也用光了,下面還有一段不短的路。
母親找到客棧老板,提起父親。老板一聽,忙說:“四爺!知道,知道。”母親說,現在不僅交不上店錢,還要借些盤纏。客棧老板爽快地說:“雖然未和四爺謀面,但敬佩已久,這點錢不用還,算是一點心意。”
兩天后,母親一行回到老家,馬上打發人把錢還了回來。
返回東北時,母親又來到這家客棧致謝。
母親在紅死去的那個客房里獨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去了扔紅的那片荒野。
紅已經不見了。紅的小花襖被野狗撕得七零八落,在荒野中散亂著。母親坐在荒草中大放悲聲。
幾十年后,當我做了母親時,有一回無意提到了紅,我竟像母親當年一樣放聲大哭。我不是在哭早夭的紅,我真正體驗到了母親當時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