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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遠去的蒼涼

祖父的葬禮很排場。80歲是喜喪,按照鄉俗搭臺唱了三天大戲,請來了和尚道士超度。整個莊落沉浸在“節日”的氣氛中。

祖父下葬后,由父親的舅舅和叔叔等長輩人主持分家。

祖父是鄉紳,日子過得還算不錯,有那么幾畝田產幾個騾馬幾座房屋,分配起來怎么也不均。舅舅也擺不平了,叔叔也壓不了陣了。

這時大姑站了出來。大姑是天足,沒有裹腳。一腳跺碎了一個煎餅鏊子。咋咋呼呼的大伯嬸娘們頓時有些收斂。

當分到我家那份時,母親說:“我們沒在家盡孝道,這份大家均分了吧。”

母親的表態比大姑的大腳還有震懾力,兄弟們互相謙讓著太太平平分了家。

說到我的大姑,是個悲壯蒼涼的故事。

大姑人高馬大。大腳,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是小時候為了保護我的父親,讓狼給扒瞎了。

那天,大姑帶著弟弟妹妹們到荒郊挖野菜。一只狼偷偷地摸了上來,一爪子打倒父親叼起來就跑。大姑掄著挖菜的刀就追。

狼大概覺得一個黃毛丫頭對它構不成威脅,所以很鎮靜地扔下父親直撲大姑。大姑掄刀就劈,劈偏了,狼把她撲在爪子下,正要下口,緩過神來的父親撿起刀劈頭就砍。父親幼年時,已經膽略超人。狼扔下大姑又撲父親,大姑翻身騎在狼背上掄刀一頓亂砍。狼有點蒙,知道自己犯了輕敵的錯誤,沒敢戀戰,夾著大尾巴跑了。父親血肉模糊,沒傷著要害。大姑一只眼睛被狼扒瞎了。

大姑年輕守寡,守著一個兒子,每天用一個尺棍丈量兒子長了多高,一直丈量到兒子一米八□。

兒子是個抗日英雄,山東一帶遠近聞名。后來被日本人抓住,喂了東洋狼狗。

行刑那天,十里八村的鄉親們都被趕了去。大姑被掩護起來。誰想到,在莊里莊外無人的時候,大姑揣上一個沒摻野菜的饃饃,跑到刑場。

她扒開人群,擠到前面:“孩子!吃飽了上路!”

昏死的兒子聽到了娘的呼喚,他掙脫狗群的撕咬,爬向娘。他的雙手已被狼狗吃掉,他用血肉模糊的雙臂夾著饃大口地送進嘴里,他要給悲痛的娘一個最后安慰。

“孩子!站起來上路!”

在娘凄愴的呼喊中,斷臂殘腿、血肉一團的兒子站了起來。槍響了……這天發生了慘案。為了保護大姑,死了好多鄉親和我們宗族的親人。縣志上有記載。

大概因為仇恨,大姑活了很久,一直活到一百多歲。

“我是讓孩子站著,囫圇個走的!”這可能是大姑當初送饃的緣由。

大姑每天說的就是這一句話,這句話一直說到一百多歲。她看見了日本投降,等來了全國解放。

父親七十多歲那年回老家,大姑已雙目失明。她用雙手從頭到腳摸著弟弟,摸著她從狼嘴救出的弟弟,再次無言地訴說:“我能從狼嘴里救你,不能從狗嘴里救兒子。”

父親老淚縱橫。這是父親最后一次回老家,第二年父親故去。父親是帶著關里關外所有的傷心故去的。

父親走時,大姑從腰里摸摸索索地解出一塊家織土布,讓父親帶給母親。

這是大姑織的,這是大姑染的。一年前,大姑聽說弟弟要回來,就雙眼摸瞎地整日坐在織機旁,我父親到了,她才從織機上卸布染色。

這塊土布是山東特有的老藍色,大團大團的白花是大姑創造的,因為眼睛看不見,有的花扎染得重重疊疊,像銀河一樣。

母親見到時,手在這片模糊的花團上放了很久,淚水如織。

后來這塊布做了被面,每天晚上母親的手經意不經意地總要觸摸到這團模糊的花。隨著歲月的流逝,布面漸漸退色、漸漸麻花,紅布丁、白布丁、黑布丁,星羅棋布地蓋住了原來的模樣,但母親的手總能準確地摸到這團模糊的花,她在我母親的心里永遠沒退色,永遠鮮活地怒放。

父親故去,大姑仍然健康地活著。她不知弟弟已經走了。

母親把每月每戶供應的二兩白糖再加上用副食票換來的白糖積攢起來寄給大姑。每次接到白糖,大姑都顫顫巍巍地摸到織機旁,自言自語:“四快回來了,快著地織。”大姑是在織機旁“長眠”的。織機旁放著一包沒打開的白糖。

大姑不是闖關東的一員,也沒來過三棵樹,但她對三棵樹的熟知,是我無法達到的。她的土布,織過千山萬水,讓山海關的色彩點染了關東的漫天大雪。是南北筋骨相連的圖騰珍藏在我的心里。

為此我曾寫下一首詩《布上的珍存》,其中幾句:

土布尺短是情懷的無法丈量織過長城紋絡著古老的約定織回村莊一路的百年鐘響看到非洲大地上角馬的遷徙,讓我想到父輩們闖關東的艱辛與磨難,體會到執拗前行的不屈不撓,還有生于斯、死于斯的蒼涼。

我的一位表伯母,二十多歲時抱著兒子坐在丈夫的獨輪車上,臉像關里的大紅蘋果,一路風塵來到東北,一住六十多年。八十多歲時,一條被子裹著瘦骨如柴的身軀,由兒子抱著上了南下的火車。當火車駛進齊魯大地,她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她走的那個深夜,我還是個孩子。我一直追出很遠去送她。她已不能說話,但頭腦相當清楚,她用一種無限欣喜的眼神告訴我:孩子,我要回家了。

落葉歸根,是父輩們執著的情結。

于是,一位老鄉的母親,70歲時,辭別東北的親人,執意回到老家,一定要躺在那片鹽堿地里長眠。80歲時,仍然健康。這幾年,在鄉情親情的牽引下,不停地往返于東北與山東。在一次返回東北時出了事故,因火車誤點,錯失了兒子的迎接。憑著幾十年熟識的路程,獨自往家走。東北寒秋的夜來得很快,老人家畢竟八十多歲的人,有些糊涂,當看見泛著亮光的河水,以為是人家的燈光,走了進去。

一個冬天,她東北的兒女們扛著一桿寫有“尋母”字樣的大旗,找遍了天下。當河水開化時,這位母親帶著山東的紅棗,靜靜浮出。

生生死死,悲歡離合。山東的鄉情,關東的親情,使雙邊的親人至今像候鳥一樣,冬來春去。把一年的收成,給了沒有盡頭的鄉愁,用生命和血汗鋪就了南北這條永遠的棧道。

有一天,我們沿著這條“棧道”,遵照父親的遺囑,捧回了父親、母親的遺骨。這雙來自山東的兒女,在鄉親們古老莊嚴的儀式中,埋在祖先的大樹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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