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了不知哪一年。
亦言先生,或者,何言。彼時的他,是意氣風發的十幾歲的少年。自己當時便住在長街,和亦言先生的宿夢館那里一模一樣的長街。唯一不同的是,這兒天氣很好,晴朗的日頭時常高照,溫柔的日光時常護佑這長街古巷。鄰里和睦,巷里最不缺的便是歡快的笑聲。黃發垂髫,怡然自樂。何言倒是真真擔得起“陌生人如玉,公子世無雙”這一句的,他身形修長,面容白皙,常穿的便也是一席深藍色長衫,他有一把扇子,扇面展開,是極好的青山綠水圖。十六七歲的少年,長著一副比女子還要美上三分的容顏,他的嗓音也是極為好聽的,有女子同他搭訕,他莞爾一笑,悠悠吐出幾個字句,扇面一展,輕輕碰了碰鼻尖,引得幾個女子失了神。人盡皆知他彈得一手好古琴,人們常津津樂道何家的小少爺一手古琴彈得出神入化,余音繞梁,不絕于耳,他手腕纖細,手指修長白皙極為好看。
人人也皆知何家小少爺是極為疼愛自己的小妹妹的,正是何奈。當時何奈約摸八九歲左右,聲音軟軟糯糯,小臉兒白白凈凈,任誰看了都會喜歡。他們這兒多水,最不缺的便是蓮塘,何奈極喜歡讓哥哥給她摘蓮蓬。
日子的轉折似乎是何言突然有了師父之后。
何言在外求學了一段時間,回來的時候,帶了位師父回來。倒不是什么遠近聞名的圣賢先士,而是一位道長。說是道長,是他自己說自己是一位道長。但他生的是極為好看的,二十出頭的樣子,看著比何言大不了多少。這位道長的眉眼清秀,五官明晰,談吐不凡,舉手投足間盡顯優雅,給人的感覺便是溫潤如玉。何父何母是真挺喜歡何言這位師父的。自覺叫他道長不是很合適,大家便喚他先生。
“不知先生名號?”
他給何父何母還了禮,笑的優雅不失分寸,輕輕吐出:“清轍。”何奈在屏風后偷偷探出半個頭,打量著這位清轍先生,心里莫名覺得慌張。她看向自己哥哥,竟覺得有一絲陌生。何言看著她笑了笑,說了聲“奈奈過來”,卻聽得她心下一寒。她慢慢走過去呆呆地仰頭看著他,他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頭。他的手好冰涼啊,嚇得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見何奈如此反應,他微微怔了一下,然后笑了。何奈卻覺得她感受到了什么叫皮笑肉不笑,而這個人,卻是她的哥哥,她的親哥哥,何言。何言倒也沒說什么,對父母行了禮,“那我先帶師父下去了”,何父何母倒是很喜歡這位清轍先生的,笑著點了點頭。臨到門口,何奈喚了一聲“哥哥!”何言愣了愣,道了句“嗯”,便同清轍走了。何母抱起她:“阿言剛回來,莫要去叨擾哥哥。”
何言將清轍帶到客房,他輕輕掩上了房門,清轍倒了一杯茶,微微抿了抿。
何言盯著清澈看了一會兒,朝他作了作揖:“晚飯時我再來請師父。”
“嗯。”
在前廳設了宴,何言同清轍一同過去的時候,人已經齊了。何言尊清轍為師,他定是和他父母能平起平坐的。除了自家父母和何奈,還有三人。何言認識,是父母的世交,岑家的伯父伯母,那個面容姣好的女子,想必是他們的愛女。
何言向長輩作了揖,岑父拍了拍他的右肩,贊嘆到“果真是一表人才”,轉而向清轍行了禮,“阿言的師父果真年紀輕輕又氣度不凡吶”,清轍還了禮,道:“見笑了。”何母向何言介紹道:“這是你岑伯父家的女兒,錦洛。”岑錦洛略為羞怯地朝他和清轍欠了欠身。她倒是極漂亮的女子,一身淡色青衣,著蓮紋底,倒是十足的大家閨秀模樣,一雙眼睛水汪汪地,極富靈氣。
何奈朝著何言喚了聲哥哥,又朝清轍喚了聲師父哥哥。何言笑了,帶她上座,此時的何奈十幾歲光景,稚氣未脫,但看著仍是極養眼的。席間岑父假意咳嗽了一聲,何母便會了意。她清了清嗓,滿臉笑容地看向了何言。
“言兒啊,你這此去求學也是一年多光景,這如今回來又有賢師實在可喜可賀。這你也到了該成婚的年紀了。”何言愣愣地停住了筷子。“我與你父親和你岑伯父伯父素來交好,這錦洛我也是從她小時便見過的。”
何言冷了冷聲:“所以?”
何母一時語噎,他這“所以”問句一出,岑家人也有些尷尬,何父正了正身:“你與錦洛不正是天造一雙,地設一對嗎?今兒個長輩都在,清轍先生也在,咱們就一塊做個見證。盡快尋個好日子,將這親結了。”轉而看向清轍:“先生以為如何?”
清轍微微一怔,放下筷子:“兒女之事,在下不為參與。看,言兒如何吧。”
何言沒抬頭:“這親事我不要。”
那邊岑父岑母又羞愧又帶了慍怒,岑錦洛臉一陣紅一陣白,場面一度極為尷尬。何奈開了口:“哥哥既不想結親,便不要為難哥哥和錦洛姐姐。你看師父哥哥不也說看哥哥自己的想法嗎?”
何父一個怒眉劈過來:“住口!你小孩子懂什么!能有什么人還能配得上你哥嗎?”何奈被嚇到了,一時間眼里噙了淚,又不敢流下。何言見狀也不看父母,摸了摸何奈的頭,叫人待何奈回屋,并吩咐帶著吃的給她。帶走了何奈,桌上氣氛依舊死沉。
何言起了身,朝長輩們作了揖:“我先退下了。”便起身向外走去。何父氣噎:“你!逆子!”想到清轍還在,便表了歉意。“讓先生見笑了。”清轍示意“無妨”,說了聲“在下先告退了。”
“先生!”
清轍回頭,何父又不知該說什么了。清轍微微一笑,“何老放心,我會同他說道說道。”
“謝過先生了。”
“不礙事。”
至于那晚后來局面如何,倒也不得而知。清澈四處看了看,未尋到何言,便朝自己住的地方走去。何言果真在自己屋外的廊里。
他斜靠在欄上,一腿蹺起,長衫下擺隨風微拂,一雙玉手玩弄著那把折扇。見清轍回來,便收了折扇,微微抬了抬眼簾,喚了聲“師父”,清轍朝他一笑,打開了門。“進來吧。”他便從廊檐上跳下來隨他進了屋。
清轍笑了:“將琴取來。”何言取了琴,放在案上。清澈也不說話,朝他一笑,坐在了案前,雙手撫上了琴弦。悅耳的琴聲傳來。何言在他身側坐下,微微閉上了眼。這琴聲悠揚而又清幽,讓何言覺得他和清澈仿佛在山中,過著閑散的日子。
良久,何言開了口。
“師父。”
“嗯?”
“那件事,真的非發生不可嗎?”
“嗯。”
“那我……”
“不要插手。”
“……”
“有的事是我們改變不了的。很多事發生注定事必然的,它定有它的原因和意義。俗人罷了,不要妄想改變什么。”清轍指腹擦了擦唇邊被何言咬破而流的血,不緊不慢地說道。“我只能護你一人。”
“你別忘了,你本不應該回來的。”
“師父……”
“不要逆天而行。”
兩人相對無言。良久,清轍摸出一塊玉佩。玉質通透,青翠欲滴,青色的流蘇襯的十分漂亮。他扶過何言的手,將玉佩放在他手心,眉眼間溫柔得能擠出水來。“師父,這……”他心下知道這玉佩是師父貼身之物,不離身的。“你收下。我會護著你的。阿言。”
“岑姑娘……”
“你可想娶她?”
何言被逼的有些生氣了:“師父莫要取笑我。”
“不娶便不娶吧,娶不娶,似乎也不重要了。”清轍挑了挑眉,“為師不得不勸你,莫要再管這里的事情了。無論是誰,都不要再管了。”
何言攥緊了手里的玉佩,沒有看他。
清澈看了看他,微微笑了笑,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