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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他鄉

札幌臨近四月的清晨,春寒料峭。

我和西辭拉開地下室的門,雨水遺留下的濕潤氣息混雜著寒冷氣流撲面而來。他進去打開了燈,里面閃爍幾下之后開始變得明亮很難想象那樣小的一顆燈泡能夠迸發出如此氣勢磅礴的光。我走進去之后,欒樹和子時也拖著箱子進來。我們的影子都被拖得很長。

感受到地下室潮濕的空氣,欒樹開始擔心她的書在這里會長出霉菌,子時也一樣。而我擔心著我的版畫作業,西辭擔心著他的音箱。這些日常看起來平靜穩固的東西,一且遇上水汽,身體里的負面情緒便仿佛全部化為了帶有生命力的霉菌成長起來。可我們對此卻無能為力。

來到札幌的第八個月,我們因為拖欠房租而不得不搬出公寓,住到價格低廉的地下室里。而在這之前的八個月里,欒樹家里寄來生活費,子時替雜志修片,我在便利店做晚班,西辭在PUB駐唱,四個人的收入剛好可以和開銷持平。

但踩著及格線戰戰兢兢支撐起來的事物總歸會很快崩潰消解,原因是它們脆弱得缺少足夠的底氣應對突發變故的出現。例如這份我們四個人一直勉強維持著的收支平衡,它終究在上周被西辭打破因為他需要一把新的吉他。

西辭坐在PUB里給我們講事情的經過時,我們都笑作-一團。

“那時我在唱槍花的《Don't Cry》,那個客人顯然是喝醉了,說不允許我唱槍花,還說那是他女友和他的專屬情歌。”西辭喝了-杯我點的百利甜,眼角就開始泛起醉酒的緋紅,他的酒量一直差到讓人懷疑是不是僅僅聽到“酒”這個字就能讓他醉倒。他繼續說下去吐字含糊不清。“我沒有理那個人,然后他就開始情緒激動起來,走到我面前來要我閉嘴,于是我就和他吵了起來。”西辭說,“幸運的是他用日語罵我,我不太聽得懂他在說什么。而我用英文罵回去,他聽懂了。”

“然后呢?”

“然后他就摔壞了我的吉他。”西辭聳聳肩。

欒樹和子時已經笑得直不起腰來。

西辭和我們不太相同,我來札幌是因為考上了這里的美術學院,而欒樹和子時在北海道大學分別念文學和傳媒。可西辭到這里來的目的,他自己也說不太清。他的母親離異后再婚,嫁給了一個比她自己小十五歲的男人。西辭沒有反對,也沒有立場去反對,兩個人真心相愛,和那個人在一起后母親臉上的笑容比過去二十年的總和都還要多。但在他們的婚禮上,西辭看著那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男人牽起自己母親的手,說“我愿意”,吻她,為她戴上戒指沒由來地就突然覺得惡心。并不是心理上,而是生理上。真真正正地惡心,胃里翻江倒海,疼到讓他彎下腰去。他知道這樣不對,他應該希望母親幸福,但這份感受很難表述清楚,他也實在難以承受。

抬起頭的那一瞬間,他看見不遠處張貼出來的北海道風景宣傳海報。目光定格在海報里連綿起伏的雪光里就再也無法移開,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美術學院的課晚上九點十分結束,便利店的工作九點三十分開始。我時常覺得自己的生活完全就像《NANA》里的遠藤章司,在美術學院和工作地點之間來回輾轉疲于奔命。不同的是我讀版畫系他讀油畫系,在那條通往地鐵站的漆黑小路上有笑容甜美性格體貼的川村幸子陪著他,我的路我只能自己走。

周六的晚上便利店有非常難得的假期,欒樹他們叫我去PUB里喝酒。我到的時候西辭那首小紅莓的《Dying in the Sun》已經唱到了一半。吧臺旁的光線里帶著種昏昏沉沉的溫柔,這種溫柔讓人自然而然地聯想到烘焙面包的香氣,或者是雨夜中靜佇的路燈。但這對一間賣酒的屋子來說不是什么好事,因為它總讓人想要附著于什么柔軟的依靠,例如溫暖的懷抱或溫馨的場景,而這些恰恰是來這里的人們所匱乏的。

欒樹和子時坐在最角落的那桌,桌上放著幾杯冰鎮黑啤和馬提尼。我走過去,坐到欒樹旁邊,把五合板放在靠墻的桌角下。

“還沒做完?”欒樹看了看我的板子。

“得重做。”我煩躁地抓了抓頭發,“這兒也不對那兒也不對,還好我沒去考多摩美,不然在那兒指定死得更慘。玩藝術的人都是些有強迫癥的變態。

子時撲哧一聲笑出來。“你不就是玩藝術的嗎,版畫家?”“我?我是被藝術玩的。”

欒樹安慰地拍拍我的肩。“好啦,這陣子熬過去就好了。”我轉過頭去問她:“你呢?早稻田大學那邊怎么說?”欒樹垂下眼。“不知道,還沒有回復。”然后我們都沒有說話。

欒樹轉學早稻田的申請書已經寄出去了近-周,時間被拉伸到令人忐忑的長度。如果依舊沒有回音,接下來就應該是心灰意冷的自愈期,但欒樹沒有那樣輕松的退路、她必須拿到申請批準。她的父母每天都打來越洋電話詢問入學申請的事。“怎么還沒有回信,不是說沒問題的嗎?”她父親的語氣里已經漸漸有了不耐煩的成分,“你到底在做什么?不會被拒絕了吧?我們可是已經告訴同事親戚你被早稻田錄取了啊,別給我出什么岔子,我們丟不起這臉。”

我常常遇見那樣的電話打來,欒樹總是沒有什么表情,只是一直輕聲說“好”“知道了”“會的”,然后掛掉電話。而我大多數時候都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么,只能像現在一樣保持緘默。

西辭唱完之后背著他的吉他下臺走了過來,察覺到氣氛不太對。“怎么了?”他問欒樹。

“沒事。”欒樹只是搖頭,然后舉起桌上的杯子。“來,我們喝酒。”

兩周之后,大概是我們那晚喝醉時趴在路邊神龕上的祈禱起了作用,欒樹終于如愿以償地拿到了早稻田的人學申請批準,她告訴我們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們先是歡呼著沖上去擁住她,可放開之后就是無盡的沉默。

在札幌這快一年的時間里,我們將獨處之外的所有時間都與彼此分享。陌生遙遠的地方總讓人變得更加緊密。從身體內部與靈魂深處延伸出的那部分根系,滲入陌生的土壤,讓人擁有植物般的寬容。

但這份緊密的聯系即將變得不完整,因為欒樹不得不和我們說再見了一周之后她就得去東京辦理入學手續。

那天晚上我和欒樹睡在一起,床頭燈的光亮撐不住地下室里那樣大片深邃的黑暗,縮成一小團孤零零的暖黃。欒樹用CD機放Galileo Galili 的《Sex and Summer》,在尾崎雄貴溫柔的聲線里捂住臉抑制不住地哭了出來。“我不想去早大,一點都不想。”她說。

“我知道。”我只能安慰地擁住她。很快感到睡衣的領口被溫熱的眼淚浸濕。

“我也不喜歡北海道。說真的,我壓根不喜歡這里。可還好有你們在,我才能堅持下去。現在我得去東京了。一個人去。早稻田為什么要錄取我呢?我想不通。比我優秀的申請人有那么多,為什么他們要選我。”

我看著她。“別這么說,你一直都是最優秀的。”

她直起身來,搖了搖頭,整個人幾乎快要被淹沒在黑暗里。“可我不想要做最優秀的,我想要做平凡人,我本來就是--個平凡人不是嗎,我只想要過那種普通的、不這么累的生活。”

我不知道要怎樣給予她安撫,只能伸手去抹她臉上的眼淚。“別這樣,別哭,你又沒有做錯什么,這又不是我們能夠決定的。”

CD里尾崎雄貴的聲音灌滿了夏天的味道,他毫無憂愁地唱著“海風、汽水罐和穿白色連衣裙微笑著的女孩”,像是絲毫不必擔憂這個世界上除了戀愛以外的任何事情。

“我一定會想你的。”欒樹哽咽著說。

然后她湊過來,輕輕地,在我的嘴唇上印了一個濕漉漉的吻。

有次我和西辭在那個永遠泛著潮濕雨水氣味的地下室里,用從放映室偷借來的投影機看伍迪.艾倫的《午夜巴黎》。西辭說,如果他也去到巴黎,像男主角那樣在昏暗暖昧的午夜街道里回到了上個世紀,遇見斯泰因,遇見嫵媚動人的阿德瑞娜無論她當時是畢加索還是海明威的情人,他都會留下來,告訴她他愛她,并且永久地留在那個巴黎的黃金時代,再也不要回到滿是失意失落失望的現實。

我說:“你這叫逃避主義。”用著玩笑的語氣。但他并沒有笑,他說:“我們都一樣,我們所有人。”

他說這話的時候看著我的眼睛,有些深刻晦澀的感觸透過目光交融滲人我的意識里,突然間我想我明白了他在說什么。

西辭來到札幌,是為了躲開他的母親和繼父。子時是因為高考失利。欒樹是害怕平庸的學歷會使她的教授父母蒙羞。而我,是因為擔憂考不上多摩美,害怕報考之后如果失敗會被人嘲笑“不自量力”,所以放棄了心心念念的東京,選擇來到了札幌。

所謂的他鄉,不過是一群逃避主義者們為了把自己藏匿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并借以獲取安全感和正當逃避理由所建立起來的烏托邦。離家千百里,所有的指責和議論無法穿越遙遠的海岸線來傷害我們的耳膜,于是我們可以自在生活,不去考慮那些熟悉我們本性的人的想法,心安理得地把消極沉溺作為生命的一部分,忍受孤獨,爾后創造出全新的自我。

那么其實在另一一種意義.上,這里才是我們的故鄉。

札幌的豐平川煙火大會開始的那天晚上,就是欒樹要離開的時刻。子時和西辭都去了新千歲機場送她,而我一一個人搭地鐵去了中島公園看煙火。

如果對這個世界上最討厭的事情做個排名的話,“送別”一定是穩穩坐在第一名的位置上。就像是將某個緊密相依的整體殘忍地撕裂開來,告訴剩下的那一-部分“即使我不在了你也要堅強啊”,多得沒完沒了的眼淚,兩只手攥得再緊再不舍分離的那一刻總歸還是要來。所以我從不參與任何形式的送別,高中時期的畢業聚會也好,朋友的餞行也罷,任何有關別離的事物我都刻意避開,仿佛是堅信“如果我不說再見,我愛的人就會永遠留在我身邊”的彼得潘。

在中島公園下了地鐵,身旁熙熙攘攘的都是穿著浴衣和服前來觀賞煙花的人們。我套著那件剛來札幌時在機場買的印著哆啦A夢的T恤,它在我的身上委屈地耷拉著臉,在那樣色彩繽紛的和服海洋里,我顯得格格不人。不過沒有關系,我對自己說,我不介意,我本就不屬于這里。

我想起幾個月前的某個冬夜里和欒樹一起蜷縮在被子里看的一篇散文《羽》,它寫:“如果說家鄉,故園,舊土,始終有一根無形的臍帶牽引在我們和它之間,那么唯有離得越遠,越能體會到它被不斷繃緊時從我們靈魂中拉扯出的不適與焦慮。”

在這個盛夏夜晚燃起漫天璀璨煙火時,我獨自站在熱鬧的河岸上。親人們微笑著相互祝福,戀人們只顧親吻相擁。我不敢低頭,因為害怕稍不注意眼淚會滾落下來。我知道我與他們都無關,屬于我的一切都離我很遠。那樣深邃人骨的孤獨感,在喧囂的煙火爆炸聲里,令世界顯得更加寂靜。而我站在人群里,裝作不在意,裝作絲毫不歆羨身旁相互陪伴嬉笑打鬧著的人們。我想起欒樹,我想她不過也只是從一個他鄉去了另-個他鄉,而我們都仍在逃亡的路上。我慶幸自己沒有去送她,不然只會增添在這個難挨的世界上另一份難挨的感受。我逼迫自己抬著頭,認真地看著煙花,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國度,和一群陌生的人一起。身處他鄉的人懷念故鄉,故鄉的人卻拼命想要逃往遠方。

我以為這一切是我自己做的選擇,但事實上我并沒有余地去選擇。那道擺在我面前的選擇題,自始至終,只有一一個選項。我缺乏面對殘酷現實的勇氣,一味退縮,于是只能選擇接受并學會忍耐。就如同現在我只能仰著頭固執地看著煙花,看著它們盛放然后死亡。

明天還要早起去占專業課的座位,晚上去便利店得換一雙舒服一些的鞋子。煙花在高空描繪出絢爛的圖案,夜風有些涼。我想著一些無關緊要的事,目光試圖越過那些復雜美麗的煙火向更遠更高處的天際望去,仿佛視野穿透層層疊疊的明亮光芒和漆黑夜空,就能夠看見那個,原本屬于我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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