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 乾嘉詩壇的時代特征
與其他時代相比,乾嘉詩壇并稱群體多數(shù)因相同地區(qū)而得名,地域性相當明顯,但群體成員的詩學主張、藝術風貌并不一致,呈現(xiàn)出鮮明的跨地域特征。這種地域性與跨地域性的似乎矛盾的組合,構成了乾嘉詩壇獨特的時代特征。另外,受考據(jù)學的影響,乾嘉詩人大多學養(yǎng)深厚,對詩學問題的認識能夠汲取前人合理主張,從而使乾嘉詩學呈現(xiàn)出鮮明的集大成特征。
一、地域并稱群體的興盛與跨地域特征
清代地域文化相當興盛,從督撫到縣令常把地方文化研究整理作為要務。在省志、府志、縣志的編撰過程中,地方鄉(xiāng)賢、文士都是方志史家刻意標舉的內容,地域詩話、詩選應運而生,如杭世駿《榕城詩話》、鄭方坤《全閩詩話》、曾燠《西江詩征》、陶元藻《全浙詩話》、阮元《兩浙軒錄》,均是針對特定地域詩歌文獻的匯輯。在這種背景下,地域并稱群體大量出現(xiàn)也就不足為奇了。
乾嘉詩壇的地域性首先表現(xiàn)為地域并稱群體數(shù)量眾多。以袁枚《隨園詩話》為例,該書所提及的11個并稱群體中,以地域而得名的有“遼東三老”“浙派”“吳中七子”“常州文人”“江西四子”“桐城詩人”“安慶二村”“金陵二詩人”“河東三鳳”,多達9個。《清詩紀事》所提及77個乾嘉詩壇并稱群體中,明確以地域命名的有“東南二老”“遼東三老”“桐城二詩人”“松里五子”“京江三詩人”“揚州二馬”“秀水派”“江右八家”“吳中七子”“江東二王”“江西兩名士”“江西四子”“嘉定三才子”“嘉禾七子”“淮南兩君子”“浙中詩派”“綿州三李”“常州七子”“嶺南三子”“嶺南四家”“京江三鳳”“嘉興二吳”“高密派”“金陵兩詩人”“常州四子”“越中七子”“白沙二垞”“金陵二詩人”“京江七子”“西園十子”“杭州兩布衣”“粵東三子”,多達32個。其余45個雖然沒有以地域命名,但許多群體成員或屬兄弟,或屬同鄉(xiāng),也來自相同地區(qū),地域性十分明顯。
除數(shù)量多之外,乾嘉詩壇的地域性的另一個表現(xiàn)是涉及地區(qū)更加廣泛。明代影響較大的地域并稱群體有“北郭十子”“吳中四杰”“閩中十子”“南園五子”“公安三袁”“鐘譚”“云間十一子”“雪苑六子”等,涉及江蘇、福建、廣東、湖北、浙江、河南等地。乾嘉時期,不管是東南文化中心還是西南、東北比較偏遠的地區(qū),均涌現(xiàn)出眾多并稱群體。如浙江有“浙派”“浙中詩派”“浙西六家”“錢塘四布衣”等;江蘇有“吳中七子”“京江三鳳”“京口五詩人”“嘉定三才子”等;江西有“江西兩才子”“江西四子”“江右八家”等;四川有“綿州三李”“通江三李”“丹棱三彭”“丹棱三楊”“蕺山四鳳”等;云南有“龍湖三子”“四杰”“詩中三杰”“保山二袁”;廣西有“西粵二子”“桂林二友”“二童”“桂平三潘”等;貴州有“黔中三畸男”“思南二俊”等;關外有“遼東三老”“遼東三布衣”“燕山十布衣”等。地域之廣遠邁前代。
乾嘉詩壇固然擁有眾多以地域命名的并稱群體,但這些群體卻具有鮮明的跨地域特征。這種跨地域特征的首要表現(xiàn)是京師詩學中心的確立。明代以來,江南一直是詩學中心,如孔尚任《官梅堂詩集序》所言:“吾閱近詩選本,于吳、越得其五,于齊、魯、燕、趙、中州得其三,于秦、晉、巴蜀得其一,于閩、楚、粵、滇再得其一,至于黔、貴則全無之。”乾嘉時期,京師逐漸成為另一個詩學中心,其原因大概有三:一是隨著社會安定,凡是求取功名的士子必須入京參加會試。中式士子常被留入庶常館學習,之后擔任各級官員,而落第士子也會親身感受到京師濃郁的詩學氛圍。二是乾隆三十八年(1773)開始編撰《四庫全書》,眾多富有詩才的文人被招入京。三是清代翰林院一向為文人薈萃之地,聚集了很多詩人,各地詩人也以結交翰林學士為榮。以上三個因素的交集,使乾隆時期京師成為各地詩人的聚集中心,如翁方綱的蘇齋、法式善的詩龕、城南陶然亭、城西萬柳堂,均是京師詩人舉行集會的常聚之地。可以說,在乾嘉推崇文教的政治背景下,京師既提供了各地詩人交流的平臺,又為詩人獲得聲譽提供了良機,這個詩學中心是以跨地域性為主要特點的。
乾嘉詩壇跨地域性的另一表現(xiàn)是同一群體成員的詩學宗尚并不相同。由于詩學視野的擴展,兼之對明代門戶之爭的反思,乾嘉詩人很少愿意寄人籬下,亦步亦趨,而是重視個性的舒張。由此導致同一群體成員即使私交甚篤,但詩學追求卻各有不同。如“吳中七子”中的王昶官位最顯、壽命最長、名氣最大,所著《湖海詩傳》接續(xù)沈德潛《清詩別裁集》,且強調辨體、詩教,被視為沈德潛的繼承者。趙文哲與吳泰來卻師法王士禛,如趙文哲《媕雅堂詩話》云:“王右丞(維)無體不工,五古尤屬絕品,其佳處去六朝人已遠,而雋永超詣,全是一片妙悟。故王漁洋不入《古詩選》而以冠《三昧集》,學五古者斷斷以此為正宗。”把王維五古山水詩視為最高典范,其觀念承繼漁洋《唐賢三昧集》。吳泰來創(chuàng)作以山水詩而著稱,詩風清秀閑遠,頗似王士禛。王昶評曰:“企晉才情明秀,尤嗜征君所注《精華錄訓纂》,故作詩大指一本漁洋。”
王鳴盛雖入沈德潛之門,卻有宗宋的經歷,王昶評曰:“初為沈文慤公入室弟子,既而旁涉宋人。歸田后,復守前說。”
錢大昕為著名考據(jù)學家,論詩尤重學問,徐世昌《晚晴簃詩匯》評道:“竹汀詩溯源漢魏,出入唐宋,舂容淵雅,蔚為大宗。”
至于曹仁虎和黃文蓮,因創(chuàng)作成就不太顯著而未列入《乾嘉詩壇點將錄》。不難發(fā)現(xiàn),被沈德潛所推舉的“吳中七子”中,群體成員的創(chuàng)作風貌和詩學趣味卻有明顯差別,趙文哲和吳泰來師法漁洋,王鳴盛和錢大昕以學而著稱,曹仁虎和黃文蓮詩學成就不足以成家立派,真正繼承格調說衣缽的只有王昶一人而已。
乾嘉江西籍詩人也是如此。蔣士銓論詩兼綜唐宋,推舉杜甫、韓愈、黃庭堅,如袁枚《隨園詩話》所言:“蔣苕生與余互相推許,惟論詩不合者:余不喜黃山谷而喜楊誠齋;蔣不喜楊而喜黃:可謂和而不同。”吳嵩梁作為翁方綱弟子,論詩折中“肌理”與“性情”,其《題陳東浦方伯敦拙堂詩集》稱贊陳文述作品道:“平生大節(jié)忠孝備,以詩為政敷有方。性情所結自沉摯,骨格至老逾堅蒼。”
曾燠則不主一家,強調人品與詩品的統(tǒng)一,其《陳受笙鏡社詩鈔序》云:“夫學古人之詩,非但學其詩也。子輿氏有言:‘誦其詩,知其人,是尚友也。’今學詩者不曰李、杜,則曰韓、蘇,而其曠邁之懷、貞素之節(jié)、忠愛之意、悱惻之誠未知皆符合否?”
可見,乾嘉眾多江西詩人的藝術風貌和詩學追求也是多元化的。
乾嘉詩壇跨地域性的形成與詩人豐富閱歷和所接受的多方面詩學影響有直接關系。乾嘉詩人的人生軌跡一般是早年在鄉(xiāng)里和各地書院讀書,之后,少數(shù)詩人仕途順達,多數(shù)詩人仕途蹇塞,或入幕,或游歷,或應聘教習。不管是踏入仕途還是游歷入幕,往往有機會突破地域的局限,轉益多師,從而導致早年詩學主張或創(chuàng)作風貌的改變。比如,明代嶺南詩人有號稱“南園五子”的孫蕡、李德、黃哲、王佐、趙介及“南園后五子”的梁有譽、顧大任、黎民表、吳旦、李時行,他們都標舉唐音、詩風雄直。乾隆時期,嶺南詩風開始發(fā)生變化。這種變化始于乾隆二十九年(1764)至三十六年(1771)翁方綱擔任廣東學政期間,由于翁氏論詩提倡肌理,重視學問,推舉宋詩,在他的影響下,眾多嶺南青年詩人開始突破傳承已久的“標舉唐音”的地域傳統(tǒng)。如“嶺南四家”中的馮敏昌“由昌黎、蘇、黃上窺李、杜堂奧,乃自具爐冶,獨開生面”
,張錦芳“詩宗大蘇,上溯韓、杜,卓然樹騷雅之幟”
,其藝術風貌與明代“南園五子”和清初“嶺南三大家”均有明顯區(qū)別。
總體而言,乾嘉時期濃厚的詩學風氣使各地詩歌蓬勃發(fā)展,也涌現(xiàn)出眾多地域并稱群體。但乾嘉多數(shù)詩人的生活軌跡不再僅限于家鄉(xiāng),或因科舉入都,或追隨幕主輾轉各地,或于京師入職翰林院、四庫館、六部等政府機關,或于地方擔任行政官員,這種經歷使他們有機會接觸、借鑒、吸收不同的詩學觀念,也能夠把自己的詩學主張擴展到任職之地,由此導致眾多地域并稱群體成員的詩學宗旨或藝術風貌出現(xiàn)變化。
二、考據(jù)學影響下的集大成特征
中國古典詩學雖然群體林立、觀念紛呈,但嚴羽之后,眾多詩論家關注的焦點開始集中于學識與才性、格調與性情、復古與新變的關系。以復古為特征的群體大多把某一時代樹立為典范,主張通過典范的學習來寫出優(yōu)秀的作品,格調優(yōu)先、提倡復古、注重學識是他們論詩的特色;而以新變?yōu)樘卣鞯娜后w的基本主張是強調真情、提倡新變、注重才性。乾嘉詩人論詩極力避免極端之論,力圖兼容并取,正是考據(jù)學風影響的結果。
乾嘉考據(jù)學與詩學的密切聯(lián)系表現(xiàn)為乾嘉詩人同時兼有學者的身份。首先,有些詩人是以乾嘉考據(jù)家而著稱的,如“吳中七子”中的錢大昕著有《廿二史考異》《元史藝文志》《十駕齋養(yǎng)新錄》等;王鳴盛著有《尚書后案》《十七史商榷》《蛾術編》等;“常州七子”中的孫星衍著有《尚書今古文注疏》《孫氏周易集》等;“綿州三李”中的李調元著有《易古文》《尚書古字辨異》《鄭氏尚書古文證訛》《詩音辨》《禮記補注》等。這些詩人的學術成就超過了詩歌。其次,有些詩人的創(chuàng)作成就與學術成就同樣顯著,他們既是第一流的詩人,也是第一流的學者。如“乾隆三大家”中的趙翼著有《陔馀叢考》《檐曝雜記》《廿二史札記》等;肌理說盟主翁方綱著有《禮記附記》《兩漢金石記》《經義考補正》《通志堂經解目錄》《焦山鼎銘考》《粵東金石考》等;“吳中七子”中的王昶著有《金石萃編》《湖海詩傳》等;“三才子”中的法式善著有《成均備遺錄》《李文正公年譜》《洪文襄公年譜》等;“常州七子”中的洪亮吉著有《毛詩天文考》《春秋左傳詁》《六書轉注錄》《十六國疆域志》等。第三,還有一些乾嘉詩人雖然學術成就不是特別顯著,但他們卻有充當四庫館臣、編撰史書方志等學術研究經歷,如“乾隆三大家”中的蔣士銓曾供職國史館,擔任《續(xù)文獻通考》《皇清開國方略》纂修官;“常州七子”中的黃景仁曾授武英殿書簽官,入四庫館。可以看出,乾嘉詩人多數(shù)具有學術研究的經歷。正是這種特殊的經歷,使乾嘉詩人的知識視野和學術領域遠較前人寬廣。如位列“東南二老”的沈德潛常被視為格調說盟主,其交游涉及惠棟、厲鶚等著名學者,其考據(jù)學論著有《古文易考》《尚書古文今文考》《周禮缺冬官考》《新舊唐書考》《史漢異同得失辨》,其以學入詩之作有《唐明皇太山封禪碑》《書馬文毅公匯草辨疑后》《過黃潛善墓》,不難推測沈德潛的學術素養(yǎng)一定遠較明七子深厚。
正是由于乾嘉詩人普遍的深厚學養(yǎng),使他們對眾多傳統(tǒng)詩學命題的看法遠較前人深刻,并呈現(xiàn)出鮮明的集大成特征。如傳統(tǒng)詩學論創(chuàng)作主體要素時常提及才、氣、學、習四個方面,并認為四者無先后輕重之分。乾嘉詩人普遍認為,對詩人而言,先天之才固然可貴,后天之學尤為重要。“東南二老”中的沈德潛指出:“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識,斯有第一等真詩。”把“學識”視為創(chuàng)作的基礎。“乾隆三大家”中的袁枚指出:“人閑居時,不可一刻無古人;落筆時,不可一刻有古人。平居有古人,而學力方深;落筆無古人,而精神始出。”
這位風流自賞、以才著稱于世的詩壇盟主也認為學力深是優(yōu)秀詩人的基本要求。“吳中七子”中的錢大昕進一步指出,詩人應有“四長”,《春星草堂詩集序》云:“昔人言史有三長,愚謂詩亦有四長:曰才,曰學,曰識,曰情。放筆千言,揮灑自如,詩之才也;含經咀史,無一字無來歷,詩之學也;轉益多師,滌淫哇而遠鄙俗,詩之識也;境往神留,語近意深,詩之情也。”
認為優(yōu)秀詩人離不開天生的才華,后天的學問,還要具有分辨高下雅俗的見識,作品最終具有意味深長的抒情效果。這種觀念涉及創(chuàng)作主體要素和審美效果,就論述的深刻性而言遠邁前人。
以深厚的學養(yǎng)為基礎,乾嘉詩人對眾多詩學基本問題以及用典、議論、法度等創(chuàng)作技巧的探討,能夠充分吸收前人合理主張,兼收并取,不趨極端。比如,對如何處理繼承古人與師古獨創(chuàng)的關系,乾嘉詩人均意識到明七子機械復古之弊,故在學習古人的前提下,對真情和創(chuàng)新精神大加推崇;對如何處理用典與直抒性情的關系,乾嘉詩人認為用典應如水中著鹽,不露痕跡;對如何處理詩歌議論與抒情的關系,乾嘉詩人認為議論須帶情韻以行,不可流露出學究氣;對如何處理法度與自然的關系,乾嘉詩人認為法度不能流于雕巧,要大巧若拙,流于自然。正是由于乾嘉詩人學識廣博,故對相關詩學問題的認識能夠擺脫門戶之見,立論通達,呈現(xiàn)出鮮明的集大成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