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心
父親不在的這兩年多,我始終無法找到適當的言語文字來描述這前所未有的處境和感受,勉強借用姊姊天文的話:它像一顆發射成功的人造衛星,無重力,無意志,不過是放到軌道上就可以運轉自如了……
這一段是她在《荒人手記》中寫荒人收留的無名魚。
何以僅能以無名魚自況?
因為父親的不在,我才發現與父親相處的四十年,無時無刻無年無月我不在以言語、行動挑戰他的信仰、情感、價值觀、待人處世甚至生活瑣碎。
我挑戰他對待朋友后輩深情溫厚,遂得以放膽尖刻孤僻;我挑戰他虔誠的基督徒信仰,得以夸言自己是不可知論者并與各路神鬼相嬉;我挑戰他的總是無限善意看人看世界,得以窮究壞人壞事并妄想遂行正義;我挑戰他簡直公務員似的除生病、出國無一日間斷在家中一角寫作(是我多么想念、無法磨滅的風景),我遂得以任性地動輒停筆個三年五年;我挑戰他始終精神奕奕好奇專注周遭大小事物,我遂散漫頹唐十分虛無;我挑戰他一直會在那里,以致一直以為他在盛年而自己十五六歲,永遠永遠。
原來,我一直靠著不斷地挑戰父親,才有自己,才知道自己在哪里,才知道自己是什么,才不致“無意志、無重力”地漂移著。
(我真怕父親畢竟受苦了,因為我的沒有一刻休止過的挑戰。)
《漫游者》所收的短篇是在這樣的狀態下寫就的,另一篇文字《〈華太平家傳〉的作者與我》基于同樣的理由一并收錄。
無名魚的日子尚有多久,奇怪我并不措意也不做努力,仿佛酒醉后坐在微風天的風帆下,醺醺然,那荷花,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