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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記憶

踩雷記

朱銘

桃園消夏

1967年1月31日,青島市的一個支持造反派的副市長王效禹來到濟南,宣布奪了中共山東省委的權,成立了“革命委員會”,幾位著名的造反派頭目都進入“革委會”,人們以為,從此天下太平了。不料,事情并非人們所料,“革命”既沒有“形勢大好,”也沒有“越來越好”,內戰還在打來打去,一直打到夏天,人們也越來越弄不清究竟誰是“造反派”,誰是“保皇派”,就只好當起“逍遙派”來。

那時候,我和傅二石、姜一鸞,還有體育老師郭宗琪,都住在山東藝校果園邊的一座筒子樓上,閑來無事,鋪一張涼席在桃園里,泡上一壺茶,天南海北,云遮霧罩,窮聊一氣,從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到王效禹吃面條,無所不談,打發日子而已。二石是講故事的高手,平淡無奇的凡人小事,到了他的嘴里,添油加醋,出來的味道就非同一般。傅抱石先生是老一輩藝術界的名人,與演藝界交往甚密,所知江青解放前在演藝界的那些葷葷素素的故事不少,飯后茶余,這些陳年舊話就像數說起家里養過的阿狗阿貓一樣,二石自然聽了不少,這時候難免搬出來賣弄一二。諸如江青藝名藍蘋,演過一兩部電影,經常和人爭主角,以及和導演金山的桃色新聞等等,和現今小報上登的那些電影明星們的緋聞逸事差不了許多,“臭戲子”嘛,不臭是出不了名的。閑得無聊,姑妄聽之而已。卻不料就此惹下彌天大禍,我們這“果園四仙”一剎那“禍從天降”也。

記得是1968年的春天,上面提出了“清理階級隊伍”、“抓五一六分子”的口號,一大早,我照例去上班,卻看到辦公樓的西山墻上,出現了一條觸目驚心的大標語:“堅決揪出傅二石反革命小集團骨干分子朱銘、郭宗琪、姜一鸞!”所有的人名,都用血淋淋的紅色打上了叉叉。一夜之間出來了一個“反革命小集團”,團長傅二石,團員吾等三人!我頓時懵了,腦子里轟然一聲,腳底下像踩著地雷了似的,走也不是,停也不是。

這標語一出來,人人見了我就都如同遇見瘟疫一般,避之唯恐不及。叫你有一種在馬路上走得好好的,忽然一腳踩空,掉進下水道里去了的感覺,兩眼一抹黑。回到家中這才聽說,昨天“毛澤東思想紅衛兵”來抄了姜一鸞的家,收去許多書、筆記本、信件,姜一鸞還大叫他的存折也被偷走了。想到也許會抄我的家,我連忙提前處理后事,將許多有價值的業務筆記、來往書信全都付之一炬,在自家的花盆爐子里燒掉了。下午果然來了另一派的“紅衛兵”,在我的家里洗劫一番,因為有所準備,來者一無所獲。后來才知道,事情的起因就在姜一鸞的日記,這位越南回來的學生仔,畢業于四川美術學院,一直有記日記的習慣,傅二石講的那些關于江青的無聊故事,他都記到了日記里。當時他正和山師的一位女紅衛兵談戀愛,那位大學生翻開他的日記就看到了這些事,回去之后又告訴了她的“紅衛兵”頭頭,于是聯合山東藝校的同一派“紅衛兵”,當天晚上就對姜一鸞采取了“革命行動”。姜一鸞是很好對付的,一嚇唬就全招了,當然也供出了傅二石和我們。

二石可就慘了,據說昨天晚上被“思想兵”里的幾位專管黑幫的兇神惡煞提審了半夜,“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傅二石專案’取得重大突破”。但是,主犯傅二石,卻乘看守人員不備,跳窗逃跑了。事后得知,“專案組”實在揍他揍得太狠,如果不跑,只會不明不白地死掉,當時打死一個人,簡直就像撒泡尿那么簡單。這時“毛主席派來的”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已經進校,但“造反派”仍然我行我素,這樣的大事,軍宣隊完全插不上手,被對立著的兩派“紅衛兵”把持著。記得在第三天,軍宣隊的一位戴眼鏡的南方人,態度和藹地找我談話,正式告訴我所謂“傅二石反革命小集團”的罪行,就是指傳播那些有關江青的故事,我表示很驚訝,因為那些事,稍有年紀的人都知道呀!那位解放軍同志很嚴肅地對我說:第一,這是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的嚴重問題,不能小看;第二,主犯是傅二石,但是,你們聽見之后,不抵制、不揭發,也是錯誤的;第三,如果再傳播,錯誤就更大。最后說:“至于你們的問題究竟是什么性質,還要等審查后再定”。稍過了幾天,來了一位自稱是文教委保衛科長,名叫宋某某的,把我叫到“革委會”去,拍著桌子,瞪著眼睛,拿著厚厚的一本“卷宗”,連吹帶嚇,比“紅衛兵”還要“紅衛兵”,要說破案,他早已為我們定了性,只等著拿到“口供”,好去報功領賞就是了。后來才知道,此君是公安廳的一位副廳長帶到文化口來的。

頭幾場雷聲響過之后,這件案子似乎又擱下了,不論是“紅衛兵”、“軍宣隊”、保衛科,都再也沒有傳訊過我們。但是對傅二石可不客氣,向全國發出了“通緝令”,上面印著二石的標準像,這張照片是從檔案里找到的,器宇軒昂,春風滿面,笑嘻嘻的,完全不像個“現行反革命分子”的樣子。各地的大街小巷、車站碼頭、男女廁所、電線桿上,到處張貼。可是令人沒有想到的是,就是這張“通緝令”充當了二石和他的妻子孫靖華女士的紅娘,使他們締結了千年之好。

再陷囹圄

1968年就這樣風風雨雨地過去了,轉眼到了1969年,學校里成立了“三結合”的“革命委員會”,由革命干部、紅衛兵代表、軍工宣隊三方面人士組成,實際工作都還是軍工宣隊來做。被結合進去的革命干部,是原人事處長、黨委委員湯天德,原來工作一向大膽潑辣,七斗八斗,也變得謹小慎微起來,遇事總是退避三舍。劉少奇打倒了,鄧小平認錯了,北京召開了“中國共產黨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經過修改的《黨章》,規定原國防部長林彪是毛主席的接班人,原先只喊“祝毛主席萬壽無疆”,現在又加上了一句:“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一切就這樣安排得井井有條,還會出什么問題嗎?于是,毛主席對學生們說“要復課鬧革命”,王效禹也指示,學校要“下鄉搞斗、批、改”。大約在割麥子的季節,我們全校都拉到濟南以南約四十五公里、泰山山區里的柳埠公社槲疃大隊,一面復課鬧革命,一面搞斗、批、改。

槲疃是個大村,但是很窮,小學在村頭河邊的一所祠堂里,院子里有一棵奇特的大樹,這時正開著滿樹的小白花,村里到處飄著清幽幽的香味,好聞極了。師生們分散住在社員家里,學校自帶伙房,自己做飯吃。大約在麥子剛剛割完的時候,某一派紅衛兵的領袖,突然把傅二石押解到村里來了,算是逮捕歸案,拿來當做搞斗、批、改的“活靶子”。軍宣隊也號召兩派對立的紅衛兵組織,要通過共同批判傅二石,團結起來,于是乎聯合召開“批斗會”,雙方比賽,看誰的嗓門高,誰的叫罵狠,每次都是在一片“砸爛砸碎”呀、“打翻在地”呀、“再踏上一只腳”呀……之類的高呼聲中結束。我和幾位小班的“紅衛兵”,還有軍宣隊的蘇一帆同志,住在村東頭的一所空房子里,小將們來去自由,說走就走,經常就是我和老蘇看門。傅二石被安排在伙房勞動,每天一大早,就挑起水桶,穿過一條極窄極窄的小胡同,到山坡上去擔水,我在速寫本上記下了這個場面。由于“小集團”的事情還沒有結論,我們不敢相互招呼,當然更不敢向他打聽這幾個月的逃亡生活。但是,我在槲疃畫下的一本速寫本上卻有他的一頁速寫,畫了幾個潦草的頭像和坐著的人物。好像是在某次開大會時,一起席地而坐,他拿過去涂鴉兩筆留下的,我特地注明“本頁作者:傅二石”字樣。

在槲疃住到6月19日,麥子收割完畢之后,就不了了之地撤回學校來了。我一入校門,走到直達宿舍的那條大路口,就看見我家屋旁的照壁墻上畫著一幅很大很大的油畫——毛主席和已經在《黨章》里保了險的“接班人”林彪的肖像。我的岳母來幫助我們照料孩子,一家人天天在兩位巨人面前,搭上小茶幾,坐著小馬扎,吃著他老人家給的定量,倒也其樂融融。傅二石住在西樓,到食堂買飯時總要從我家窗前經過,當然和我當右派的時候一樣,他也學會看著腳底下的螞蟻走路了。根據省革委的意見,傅二石暫時在學校里“接受群眾監督,勞動改造”。被安排在舞臺美術隊,去打掃倉庫,把那些破破爛爛的燈具、道具都一一擦洗干凈,排列整齊,以備排演“樣板戲”時好用。理所當然,他也被編入“黑幫”隊伍,一日三餐要先唱《黑幫歌》才準許吃飯。這時的“黑幫”隊伍,由走資派、反動學術權威、反革命分子三部分人組成,走資派不服氣,反動權威年紀太大,他們唱歌都不賣力氣,常常受到“紅衛兵”的呵責。二石的到來,使這種情況大大改觀,歌聲變得嘹亮起來。但是,在我們聽起來,那聲音就像屠夫手下已經挨了一刀的豬似的聲嘶力竭,叫人聽了真是寒心,難道優待俘虜的政策不時興了嗎?管“黑幫”的“紅衛兵”還是個娃娃,卻完全學習電影里土匪的樣子,歪戴著帽子,手里提著鞭子或者皮帶,滿口臟話粗話地罵人,叫人看了更是寒心:“難道中國就交給這樣的人來接班嗎?”

不久,軍宣隊換了一次班,炮兵的一位師政委奚俊生同志來任隊長。這時,中央成立“五七”藝校,以樣板戲為教材,培養新一代“革命文藝工作者”。奚政委征得上級機關的同意,也準備成立“山東省‘五七’藝術學校”。這里的所謂“五七”,是指的毛主席1966年5月7日發表的“最新指示”:“學生也是這樣,即不但要學文,也要學工、學農、學軍,也要批判資產階級。”《沙家浜》等八個“京劇樣板戲”,已經采用管弦樂伴奏,寫實的布景燈光,集音樂、美術、戲劇表演于一堂,我們這個學校正好行當齊全,可以立即開張。奚政委用人極其謹慎,生怕把派性帶到這個新的集體里來,所以第一批抽調的教師極少,美術老師僅有趙玉琢、李振才、梁敬泗等三四個人,我們這些人都還在老藝校繼續搞斗、批、改。

1971年春天,我也調到“五七”藝校,擔任色彩課,業務撂得久了,總得認真備備課,妻子也很支持我,讓我獨自在廚房里開夜車寫教案。對門是一位老干部的家,每天晚上總聚集有一大幫人,抽煙的人很多,煙霧和嗆人的惡臭一直刮到我這邊來,也不知道他們討論些什么。有一天,大約深夜十一點多鐘了,奚政委忽然來到我的小廚房,見我在備課,也沒有坐下,站著說了幾句。他很嚴肅地問我一位支持造反派的姓張的老師,“他的業務怎么樣?”這人是我的同班同學,我自然不能說他不行,“但是……”不等我開口,他就擋住了我,說:“別的事你不要說了。”大約呆了兩三分鐘,就離開了我的“書房”。不一會兒,我的那位姓張的同學就推門進來了,原來他也每天到對門來聚會,好像商量著什么大事。他軟磨細嘮叨、拐彎磨角地對我說起希望調到“五七”藝校教學的事,說是有人從中阻撓,希望老同學無論如何要幫幫忙。我大受感動,不顧組織紀律,把剛才奚政委來征求意見的事都對他說了。你看,我這人傻就傻在這里,這位老同學在對面的屋子里,正勁頭十足地起草一個叫做《關于一小撮別有用心的人包庇傅二石反革命集團的材料》,要通過當時的九大中央委員、濰坊柴油機廠的一個造反派頭頭張延成,帶到中央去交給江青。這份材料把我們這一伙說成是一個“有目的、有計劃、有綱領、有行動”的,“妄圖推翻無產階級司令部”的,十惡不赦的反革命“大”集團,而“在一小撮人包庇下,首惡分子傅二石逍遙法外,骨干分子朱銘、姜一鸞、郭宗琪等均獲重用”。尤其令人莫名其妙的是,這伙人硬說:包庇我們這“一小撮”的“大保護傘”竟然是與我們毫不相干的解放軍長山要塞政委、時任省革委政治部主任的曹普南,還有結合進校革委會的老干部湯天德、楊力“之流”。這份在烏煙瘴氣中炮制出來的“材料”,竟然也是由我的這位老同學親自送給那位“痞子委員”張延成的。他一面準備把我打入十八層地獄,同時又拍著我的肩膀,敘起同窗友情來,你說我傻不傻?

又過了一年,初夏的某日,大門外開進來一輛吉普車,在我的南窗下停住,幾個公安人員氣勢洶洶,在“革委會”頭頭們的帶領下,把“反革命分子”傅二石從西樓宿舍里押了出來,走到大路上,面對一大群圍觀者,戴上手銬,推進車里,一溜煙地帶走了。我在家里的南窗上就清清楚楚地看得見這一幕,我想,用不了多久,我也會如此這般被塞進這種吉普車里帶走吧。后來我才知道,就是這份在烏煙瘴氣中,從我的鄰居家里炮制出來的材料,經過張延成的手,被送到了江青的面前。江青氣急敗壞,批示要周恩來、張春橋、王洪文、謝富治、于桑等人傳閱,“指示”要嚴厲懲辦,和上海文藝界人士被抄家、關押的情形一樣。據后來我聽林風眠先生的學生陳積厚回憶,在上海,被逮捕的文藝界人士很多,林先生也因此事被關進監獄,他去給先生送內衣,要經過七道門,打開七個鎖。林先生此時已經八十多歲,體弱病殘,還能砸開七道門跑了么?看來這個卑鄙惡毒的女人,是下決心要把她自認為不光彩的一頁,從無情的歷史中挖掉,從所有人的記憶中挖掉。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做這樣的蠢事。她這樣的迫害知情人,只能說明,這個女人,在可憎的邪惡之外,又增加了一層可笑的愚昧,一種違背常識、愚蠢透頂的愚昧。

重見天日

二石就這樣被逮走了,下面的事,就該拾掇我們這些“骨干分子”了。這一次直接出面的又是那個宋某某,如今已經是文化廳保衛處的處長。他帶來一名助手,那小伙子坐在那里一言不發,這家伙一直雄赳赳地站著,拍著桌子,歪著嘴大聲喊叫:

“你不要忘了你是個右派,你對無產階級專政有刻骨仇恨,不惜一切機會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你的面前只有一條道路:老老實實交代問題!”

我很客氣的問:

“交待什么問題呢?”

他又發起火來:

“交待什么問題?還要我告訴你嗎?”

我更不明白了,央求著:

“您給點個題兒吧。”

他還是不消火,大罵我的態度不好:

“告訴你,把你和傅二石一塊抓走,很容易,我們馬上可以帶你走!”

“那就走吧。”我只得說。

房間的門開得很大,走廊上能聽見這里的吵鬧聲,軍宣隊的同志走進來,對我說:

“你目前主要的事,就是交代你與傅二石的關系。”

“我和傅二石是同事關系,這還用交代嗎?”

“他對你講過一些有關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事情嗎?”

“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事,他能知道嗎?”

一直在那里走來走去的那個“處長”急了,又大聲喊起來:

“就是關于江青同志的那些謠言!”

這一下才算是點了題,我淡淡地回答:

“那些事我不是四年前就交代了嗎?你做的記錄,我簽的字。”

“還有新的問題沒有?”

“沒有。”

“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

自從那回事兒之后,我聽見江青的名字就遠遠地躲開,從來沒有從我嘴里吐出過這兩個可怕的字。所以我敢這么斬釘截鐵地保證。那家伙有點氣急敗壞,可又無可奈何,最后只得說:

“那好吧,你把以前說的那些再寫一遍,交給我們。”

“對不起,那是四年前的事了,我怎么想得起來?寫得不一樣又是不老實。材料不是已經交給你們了嗎?我承認了的事,決不翻案就是了。”

我還是堅持一字不寫,走出了革委會的大門。

沒有想到,傅二石一案,還真的成了“驚天大案”。在此期間,二石的母親羅時慧老太太,為了救兒子一命,來到北京,奔走于廖承志、何香凝門下,并把申訴材料交到了鄧穎超手里……

經過多方面的努力,二石的案子被審結,判處徒刑七年,到泰安的一所監獄服刑,他的同班同學邱恩鴻、許仰由都在泰安,想來會給他一些幫助。而我們這些“骨干分子”,也不再有人過問,過著和千千萬萬老百姓一樣的平安日子。

1973年,省公安廳一位副廳長到學校來召開全體教職工大會,宣讀中央文件,專門為一個小不點兒的學校下達中央文件,這在山東藝專的校史上恐怕還是第一次。這個文件是國家公安部、山東省公安廳聯合調查組對《傅二石反革命集團》進行調查后,給黨中央寫的報告,和周恩來總理在這個報告上的批示。調查報告的結論是:

1、傅二石散布有損國家領導人威信的言論,山東省公安廳對其所做的結論是正確的;

2、傅二石的問題屬于個人行為,經查證不存在小集團問題;

3、為防止傅二石傳播的言論繼續擴散,不應再繼續擴大追究范圍。

周總理批示的意見大意是:請江青、春橋等閱。我同意報告提出的意見,請公安部注意:有關本案的所有材料全部上交公安部六處保存,任何人、任何單位,一律不準留底或復印。

傳達完這個文件之后,許多人都哭了,我也哭了。

各奔東西

轉眼間到了1975年,美術系來了一位燒不熟、煮不爛的“老革命”,當我們的黨支部書記,他曾經在北京榮寶齋當過幾天保衛科長,所以每一開口就是“我在中央工作的時候……”此人跟風極緊,對于“階級斗爭”情有獨鐘,報紙上一提批“右傾翻案風”,他馬上嗅出味道來,要在學生中批“白專道路”,要在老師中抓“資產階級學術權威”,大字報、批判欄又在美術系熱鬧起來。我們這些教業務課的老師又成了批判對象、階級斗爭的活靶子,人人自危。此時,幸虧我們這個“反革命小集團”早已鳥獸散:姜一鸞調到省博物館畫恐龍去了,郭宗琪因為要照顧家庭,調到濟寧市體委當教練,傅二石在服刑,唯有俺老朱還是傻模傻樣,廝守著兒女,伸著脖子等著挨刀子。君不見,“老革命”三天兩頭大叫:要“新賬老賬一起算”。我想,如來佛教給唐僧的緊箍咒,一定也就是這句話,靈得很呢。

這一年的6月,我們家的第三個孩子出生了,竟然是個男娃,上有老,下有小,五十九塊錢工資養家活口,還敢“搗亂”嗎?不久,我參加了省委組織的農業學大寨工作團,下到菏澤地區鄆城縣程屯公社的楊寨大隊,一呆就是一年。農村的貧困出人意料,干群關系緊張,社員們用消極怠工來表示他們的不滿,甚至寧可餓肚皮,也不肯為幾個村干部白干。頭一年冬天,社員要查賬,干部要抓牲口啃青,半夜來叫我們到麥地里去捉社員的羊,還要剖開羊肚皮,看胃里有沒有青苗。7月,唐山地震,幾十萬人在防震棚里度過了夏天和秋天,我掛念著遠在濟南的老老小小,不知道他們能不能住上防震棚。到了9月,忘記是哪一天,毛澤東去世了。忽然中國竟沒有了舵手,沒有了統帥,沒有了領袖,沒有了導師,這日子還怎么過呀?不過,就像他老人家自己說過的那樣:天照樣下雨,地照樣長莊稼,女人照樣生孩子,娃娃照樣長大成人。

天氣漸漸冷下來,我在楊寨的第二個冬天又來臨了。有一天,我正提著石灰桶在工作組駐地的土墻上寫大標語:“你辦事,我放心”、“按既定方針辦”。工作組長董炳璽同志從公社開會回來,忽然小聲對我說:“老朱,不要寫了。”進了屋才知道,那些所謂“最新指示”都是假的,“四人幫”倒了,江青完蛋了,鄧大人又上臺了。我的心情和前幾年在空軍張莊機場畫布景時聽說林彪摔死在溫都爾罕時一樣高興,大家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同一句話:“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不到,時候一到,一齊都報。”那是陳毅元帥最喜歡說的一句古老的中國成語。

1976年12月,我們回到了學校,一切都步上秩序的軌道,按部就班地恢復了正常的工作秩序。1980年,江青集團和林彪集團,被押上歷史的審判臺,看到被告席上江青那副無賴的樣子,我心里真有一股無名怒火,幾乎要爆炸開來。我的“右派”問題,也在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得到甄別改正。記得第一次談話后,組織部門起草的意見是,“雖有一定的錯誤,但不屬于敵我矛盾問題”。人家告訴我,這叫“留尾巴”,于是我又去找,負責同志對我說:“說實話,就是有一個問題不好辦,有一份檢舉材料說,你在辦公室看報紙時說‘章羅聯盟’攻擊黨的意見很好,現在,‘章羅聯盟’還沒有平反,所以你‘同情章羅聯盟’這一條錯誤,還是不能改正的。實話給你說,寫這份揭發材料的人還在你身邊,還和你在一個教研室。”甭說,我得感謝那位到江青那里狀告“傅二石反革命集團”的“老同學”了,他二十幾年前的這一紙黑狀,到今天還牢牢壓在我的頭頂上。這一回,我感到,就是當一輩子右派也值得,因為我終于認識了一個“人”,也認識了“人”這個動物,究竟是一個什么東西,這還不值得嗎?

但是,傅二石還是沒有回來。算起來他服刑的時間也差不多了,江青既然倒了,他也該回來了吧?

其實,二石早就回來了,只是為了照顧病弱的老母,他要求回南京生活。這樣就到了江蘇省畫院,漢口路的小樓被改造為傅抱石紀念館,二石也兼著館長。住宅又回到傅厚崗6號,院子里又添了一座小樓,原來的菜地就縮小了許多。他一心畫他的“傅家山水”,名氣越來越高,身體越來越肥,鈔票越來越多,房子越住越大,作為曾經的“反革命小集團”團長,恐怕早已把他的嘍啰們忘記了吧。

二號人物姜一鸞,改革開放之后,回到了自己的故鄉——云南昆明,在昆明大學任教,后來又回到山東,到了山東工藝美術學院,他比我小一歲,但也已退休,隨女兒在北京居住。他的性格很內向,不喜交友,不善辭令,但仍然堅持作畫,畫了許多不大的風景畫,很是精彩。

三號人物郭宗琪,已經在藝術學院任體育教員二十多年,因為妻子在農村,一直過著單身生活,那時候,城市戶口和農村戶口之間的法律差別是一條無法逾越的萬丈深溝,1987年,他終于離開濟南,調到濟寧市體育局工作,我在后來到濟寧出差時,曾經在市體育場見過他,當時他是濟寧市籃球隊的教練。提起“反革命小集團”的事,他非常自豪,他說:敢跟“四人幫”較量較量,能叫周總理也知道咱家的名字,我這一輩子沒白活!

也叫周總理知道過名字的小集團四號人物——灑家老朱,是唯一一個還在濟南摸爬滾打的老東西,但是也老實多了,見到最近公檢法系統出來那么多“英雄人物”,我很慶幸自己沒有被那個姓宋的關進去,自己皮肉受苦倒沒有什么,可苦了我那相濡以沫的賢妻和天真無邪的兒女們了。我很知足。

大夢初醒

我常常這樣說:二石比我天真,我比二石更傻。回憶我們之間近五十年的交往,事事都說明了這一點。可是,二石最大的天真,就在于他始終堅持畫他的畫,而且越畫越好;而我的最大的傻,就在于丟了自己的所長,撿起了自己的所短,又是搞理論,又是當官兒(美其名曰“從政”),煞有介事一般,結果到了老年,成了一個兩手空空的大傻蛋——既不是雞蛋,也不是鵝蛋,自問還不是混蛋。工資夠吃,房子夠住,子女有業,讀書有閑,身體雖然有病,落個善終就好。回想自從1958年上房頂轟麻雀、因為畫了一張速寫,而被痛批“白專典型”的時候起,五十多年中有三十多年,都是“只專不紅”的。到了如今這個年月,狠批白專道路的許多“革命家們”,倒都一門心思“專”起來,到處招搖過市。我這個正統的“白專”分子,倒反而擠到政治堆里來了,身居高位,日理萬機,到處奔波,徒有虛名,窮困潦倒,自鳴清高,豈非傻得可以?

2002年5月,我去了一次冀南,在邯鄲郊外,有一個叫做“黃粱夢”的小村莊,供奉著呂洞賓和被他超度的那位盧生的塑像,唐人小說《枕中記》、馬致遠的元曲《邯鄲夢》,都寫的是這個故事。說盧生上京趕考,在此處住店休息,店主為他去做黃粱飯之際,盧生伏枕而臥,夢中自己得中狀元,封為兵部尚書,妻妾成群,家財萬貫,權勢顯赫。不料權臣傾軋,遭奸人陷害,午門斬首,妻子告了御狀,改判充軍云南,后來平反昭雪,官居宰相,老來還不想死,但是閻王爺卻不答應,他遍嘗人間生死榮辱,一生不過如此,大叫一聲,猛然醒來,鍋里的黃粱米飯,尚未煮熟。原來是呂洞賓借夢點化,盧生猛醒,說道:所有的榮華富貴,我在夢中都已經享受過了,還去考什么?于是隨呂仙出家修煉去也。老呂點化人的道道,不過“人生如夢”四個字而已。回首我這七十三年跌宕起伏,不是也有幾分似夢非夢、似醒非醒的味道嗎?如今醒來,還要再往那是非圈子里跳嗎?

嗚呼,如我輩人等人,還用得著再忙活著去“趕考”嗎?哈哈。

·文鈔·

面貌冊

盧前

在照相術沒有普遍流行時,從前的考試還循例要填面貌冊。填面貌冊就不能跟照相一樣的準確。什么面黑、面白,哪里有什么標準?也不過虛應故事罷了,因此常發生笑話。有一個常說的故事,說是胡希呂在江蘇任考官,他對面貌冊非常認真,怕有頂冒的。有個常熟生員叫沈廷輝,他填有“微須”字樣。后來聽說胡先生一向訓“微”為“無”的,這是照“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朱注:微,無也。沈生一想,只有入場頭一天,把那須剃掉。哪知道有個學書和沈相識,早在冊上改“微”為“有”了。在唱名時,胡見了沈,說:“這又是個冒充的!冊上有須,何以無須?”可憐沈廷輝就這樣被斥了。接著又有一生,為著“微須”二字跟胡辯論起來。胡罵他連“微,無也”都不懂,但他反問胡:“孔子微服過宋,是不是脫得精光的呢?”弄得胡無詞可答,只得讓他照考。這位胡先生咬文嚼字,固屬可厭,然而面貌冊的辦法,究竟不妥。早些年攝影的技巧不甚精工,連到用照相辦法,還曾發現過許多毛病的。

——選自《柴室小品》

1969年:一段舊聞背后的新聞

周孜仁

1969年,我被“截留”云南保山專區的“新生紅色政權”革命委員會,莫名其妙搞了八個月的新聞工作(何謂“截留”,本文下面還有說明)。那是全民大說假話的年代,新聞領域更是假話大行其道的集散地。如今四十年過去,當時新聞人用真誠的謊言或無可奈何的、違心的謊言炮制的大量新聞,都成了老掉牙的舊聞,而那些當時沒有可能成為新聞的真實故事,依然久留憶中,揮之難去。忽然想起電視臺有一檔節目叫《新聞調查》的,主題詞是:“新聞背后的新聞”,這就套用現成格式,把本文稱做“舊聞背后的新聞”吧。

保山,古稱永昌府。昆明西去,過楚雄彝區,過大理蒼山,翻越哀牢山地的萬重野嶺,再過瀾滄江,方能艱難抵達。古地理志稱:其地“東距省治一千三百四十五里”,夠荒遠了。直到上世紀60年代的1969年初,我東辭昆明,乘火車,換汽車,夜宿曉行,也用了整整四天工夫才到。古人說“日近長安遠”,在此邊山野地搞新聞,體會尤為深刻。

本文一開頭說我被“截留”,皆因筆者本系電機專業大學畢業,不幸“文革”誤入歧途,辦過兩三年小報,犯了些不算太小的“政治錯誤”,遂被發配邊疆接受“再教育”。按分配計劃,該是去國境一線某小廠當工人,沒承想野地邊山,人才匱乏,剛到專區機關報到,酷愛人才的軍代表,死活把我這有政治前科、對上層建筑避之若瘟疾者強留在了新聞組。在做過一番毫無意義的抗辯之后,我只能無可奈何表態,說權當臨時幫忙,干一段時間,你們還是讓我到工廠接受“再教育”去吧!

他們同意了。

先安排搞“記錄新聞”。從內地來此,我第一次知道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還有“記錄新聞”一說。干這活兒有點像貓頭鷹,總是晝伏夜出。待到夜深人靜,人走光了,我就獨自呆小屋里,對著一老掉牙的電子管收音機,一呆就大半夜。播音員像三天沒吃過飽飯,有氣無力,老半天念完一個句子,還要來一個“逗號”、“句號”、“冒號”什么的。語調特像反特故事片里“美國之音”的女播音。我的感覺呢,自然就特像偷聽敵臺了。夜半更深,逐字逐句把新聞記錄下來,整理清楚了,第二天一早就呈交領導,讓他們去“傳達不過夜”——事實上,我很快知道了,夜半深更記錄的這些“新聞”,內容大都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新聞,肯定是通過中央臺晚上八點的“各地人民廣播電臺聯播節目”(相當于現在CCTV的“新聞聯播”)“一竿子插到底”的。那時沒電視,但電線桿子到處掛滿大喇叭。北京一吆喝,邊地小城便滿世界轟轟烈烈。實際情況如下:如果當天晚上有“最新最高指示”、或者“兩報一刊”社論、或者別的什么重要新聞要宣布了,遠在昆明的省革委新聞組早早便會電話通知我們,我們自然又忙不迭層層往下通知:各農村公社、各廠礦企業、居民委員會……等等,確保無一遺漏,各色人等晚飯后必須到指定地點集中,嚴陣以待,收聽“重要廣播”并組織學習討論之,氣氛之緊張,不亞于國難當頭,吹角連營。我的記憶中,最為緊張的一次是“九大”開幕當夜,這邊廂組織聽廣播,開大會,游行慶祝;那邊廂《新保山報》的編輯、工人更是忙得不可開交。報社剛成立,地點設在地區黨校,設備什么的都沒完全就位。領導惟恐誤事,定要我從慶祝會場趕去現場督促。入得院門,但聞一派鼎沸,樹上、檐前、走廊,到處亂拉電線電燈,嘈雜雜一陣通明。揀字、排字、打版、開機印刷……所有人等均在挑燈夜戰。如果本工序有活好干,就忙不迭干;還沒輪到自己工序,就去其他崗位看熱鬧——這場景很容易讓人想起大躍進年代之大煉鋼鐵。特別需要介紹一下“打版”,這是我第一次見識,印象頗深。先把鉛字揀好、排好,校對無誤,四面用金屬箍箍緊,再由技工往上面一層層覆以耐高溫綿紙,一邊覆一邊用帶長把的毛刷敲打,務使綿紙嚴絲合縫緊貼鉛字,待紙膜烘干了,再小心取下來——就制成了所謂“紙型”,接下來在紙型上倒入熔融鉛水,制成鉛版,就可以上機開印了。此工序傳承古法,土則土矣,但蠻管用,那時候搶印新聞傳單,都用這辦法折騰。工人高舉毛刷打板,一招一式,極似秋收時節農民兄弟打場,舉手投足間,趣味良多。看熱鬧的閑人也特別踴躍。

“最新最高指示”和“兩報一刊”社論總是三天兩頭來一回,省新聞組給我們的告知電話也就特別勤。打電話的通常是一位姓管的女同志,聲音特悅耳。接聽她電話雖說挺享受,又總免不了心中發毛:因為只要一聽悅耳女聲,當天晚上大家就甭想睡覺,等著折騰吧!更讓人頭疼的是,每月月初,非常敬業的管女士都會按時給我們寄來一張統計表,對上月各地、市、州在《云南日報》所發稿件數量、版位、頭條還是末條,毫不留情地逐一排序——有點像班主任按考分高低向家長公布小學生成績,哥兒們一見排序表心里準添堵。我至今記得清楚:云南省十七個地、市、州中間,比咱們保山還偏遠、還落后、還小不點兒的怒江傈栗族自治州,回回名列榜首!而保山,文化淵源之鄉——遠在大明年代,楊慎楊狀元就已來此地吟風弄月——偏偏回回“趕鴨子”!不倒數一就倒數二。搞得新聞組員一個個灰頭土臉。

新聞組的頂頭上司、軍代表叫武建生,來自山西的軍人,部隊職務是宣傳科長,所以大家都喜歡管他叫科長而不叫組長。武科長營養極好,臉蛋兒永遠紅通通的。他隨解放大軍南下云南,在邊疆幾十年不挪窩,可依舊鄉音不改。最為膾炙人口的山西土音,就是他宣講毛澤東的偉大教導“精神變物質,物質變精神”,云南人怎么聽怎么像是:“棕繩變襪子,襪子變棕繩。”武科長待人客氣,紅通通的臉永遠微笑著,可每次見了管女士的排序表,表情立馬晴轉陰。接著就會不厭其煩地給我們大講新聞工作的初級常識,什么“新聞五要素”:何時、何人、何事、何地、何因;還有“導語”、“眉題”、“正題”、“副題”、“消息”、“通訊”、“特寫”、“報告文學”之區別什么的,等等。他尤其喜歡介紹解放軍新聞工作的先進經驗,告訴我們如何抓典型,如何挖先進典型的思想,如何找閃光語言和警句。他還特別多次以沈陽軍區推出雷鋒事跡作為經典案例,告訴我們新聞報道工作的最高境界,就是要:“連發”——所謂“連發”,他說,就是典型事跡刊出后,要有“社論”、“評論”、“學習體會”、“座談會”、“回憶錄”、還要有文藝作品一古腦兒跟上:戲劇、快板書、槍桿詩、三句半……這些全配套了,你就成功了。每次說到此,他本來發紅的臉,越發兩頰飛紅。

武科長心目中的最高境界對咱們來說,無異于天方夜譚。眼前的問題是,保山新聞組連應酬性質的“豆腐塊”要想上《云南日報》好版位都磕磕碰碰,甚至起碼的發稿數量都保證不了,遑論“連發”?舉例說吧,“最新最高指示”來了。我們首先得去參加大會、游行,作現場采訪,還要選擇幾個典型單位去參加座談會,又作些現場采訪,這才能回機關咬筆桿兒寫稿——這輪工作結束,至少大半夜;接著還得掛長途電話發稿——在此需特別說明,當時通訊極端落后,向郵電局的值班小姐申請了長途,需等很久時間方可接通,獲準對話。這時就輪到我當“美國之音”播音員了,慢慢吞吞地讓《云南日報》夜班編輯當“貓頭鷹”,做一回“記錄新聞員”。須知,每次我們電話發稿,其他地、州的新聞工作者也在搶著發稿啊!就像中國每年“春運”,流量高峰,信道不能不擁擠,時間不能不讓你等。其實等就等吧,也沒啥了不起。反正已經困得不行,乘機得以小睡——只是新聞的即時性就大大打了折扣。

實事求是地說,作為工科學生,我對于運籌學是蠻精通的。既然掛電話到通話有一段時間差,后來遇了上述情況,為爭分奪秒,我在聯播節目開始后的第一時間就提前向郵電局掛號,然后抓緊動手寫稿。就像春運高峰還沒開始,咱們搶先就把車票預定了,打個提前量。待電話通了,稿也差不多寫好。有時電話通了,稿還沒完,就臨時瞎掰,反正都是些大話、套話、空話,多說幾回已順溜得張嘴就來——到此為止,自覺新聞套路已被我摸得一清二楚。

事情還沒有解決。雖說夜沒有少熬,稿也沒少發,可兄弟州、市的稿子數量和版位依舊總是搶我們前面。平心而論,人家稿子的質量確實比我們高:每次學習“最新最高指示”和“兩報一刊”社論,人家新聞消息里的工人、農民,一談學習體會,民族特色的閃光語言總是一串接一串,有板有眼。我就納悶了,他們那搭兒的老百姓(首先是先進典型)莫非先天語言天賦?莫非真的一個個滿腹絕妙好詞,出口成章?我開始懷疑其中有詐。

正正巧,我偶然發現地區機關有一小圖書館,“文革”前的藏書多極了。我以工作需要為由被特許入內,一看,不禁大喜過望。書架上除了《靜靜的頓河》、《戰爭與和平》、《少年維特之煩惱》等世界級封、資、修“大毒草”,重要的是,還有許多我原來沒聽過的、云南特色的名歌、長詩,如《線秀》、《俄并與桑洛》、《召樹屯與蘭木諾娜》、《玉龍第三國》、《望夫云》、《麻葛》等等。這些情歌、長詩總少不了男男女女,兩情繾惓、哥哥向妹妹表忠心、妹妹向哥哥表深情之類,少不了孔雀毛、象腳鼓、攀枝花、山麻雀之類背景資料,極富民族特色。我欣喜若狂,馬上謄抄若干,把男女間的山盟海誓改寫成對偉大領袖的耿耿忠心,同時還將若干歌段改寫為能結合時政、結合思想改造之類的“紅段子”,以備不時之需。下面,茲從當年筆記本上摘抄幾段以饗讀者:

團結類——“籬笆扎得緊,野狗鉆不進。團結向前進,革命無不勝”;

階級斗爭類——“石頭不能做枕頭,山官不能交朋友”、“階級敵人的心比綠牙蛇還毒,比孔雀屎還臭”。

還有,要講究“無產階級專政”了,就來點“權權權,命相連。沒有權,苦黃連;有了權,蜜樣甜;紅色江山永不變,幸福生活萬萬年”;

要“斗私批修”,好咧,就來“資產階級私字不挖到痛處,無產階級公字就扎不到深處”。

要談忠于毛主席,段子就更多了:“只要有忠于毛主席的心,就能打開萬家鎖”、“心往忠字上想,勁往忠字上使,血往忠字上流,命往忠字上獻”。

……

總而言之,有了那些“封資修”巨著墊底,我確信自己再寫起文章來,定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應付裕如。

下一次中央臺發布最新最高指示,我馬上采取全新戰術。根本犯不著參加什么大會,也犯不著傻乎乎地一個單位一個單位地打電話、問人數。區區保山小城,就這么些草民百姓,每次參加游行的人數能變哪兒去?加加減減就得了,何必打電話,多此一舉?浪費時間又浪費鈔票。保山地盤不過巴掌大,除了電影院廣場,慶祝大會還能挪哪兒去?游行也不可能往大山上爬。至于工廠、公社開座談會,誰誰誰說了些什么?這個程序也完全可以免掉。反正就那幾句空話套話,不如自己編起來利索,把筆記本上準備好的“紅段子”隨便挑幾句改改,體會發言保證確有水準。具體誰說的?則采用模糊戰法,每次就來個“他們說”、“他們唱道”,或者“有一個傣族老米濤(大媽)說什么什么”、“有一個小卜冒(小伙子)打起了象腳鼓,唱了什么什么”,至于言者歌者姓甚名誰,誰有功夫調查去?

規律的力量是無窮的。我們掌握了規律并按規律辦事,事情果然屢戰告捷,“保山專區報道組”的發稿名次迅速提升。我的記憶里,短短時間,在管女士的排行榜上,我們的數量和版位已多次沖頂。

那時寫文章都不興個人署名,統一署“保山地區報道組”。也沒稿費,稿酬就是毛澤東像章。每發一篇文稿,不論長短,都發像章一枚以資鼓勵。保山交通不便,《云南日報》總是積累了許多才統一寄來,一次一大包。開始,收到“金光閃閃”的領袖像章,大家稀奇得很,數量一多就不當回事了:全堆在抽屜里,棄之如廢紙,也不上鎖,反正搞不清哪枚頭像是誰的稿件所獲,誰愛拿誰拿。只有一回,我發了一篇稿,收到的稿酬是明確屬于我的:四大本《毛主席論世界革命》,封面紅得耀眼,還過了塑。所以獲得這樣的獎賞,是因為文章發在了《人民日報》。遺憾的是,我對那篇文章現在已了無記憶。但有一點毫無疑義:這篇新聞表明保山專區新聞“沖出云南,走向全國”,實現了零的突破。四大本紅彤彤的《毛主席論世界革命》,我全送給了專區革委會的軍代表,狠狠拍了一馬屁。

保山專區新聞組的哥兒們從此你追我趕,繼續向北京發起沖刺,而且屢屢得手。熊學忠(當年報道組的同事,后來擔任了省委黨校副校長)的一則長篇通訊《紅日高照崩龍山》(注:崩龍族現已改稱德昂族),寫梁河縣百姓如何“活學活用”毛澤東著作的長篇報道,竟然被中央臺的海外版采用,書面文本還印在中國新聞社一個什么雜志上,再次給保山新聞組全體組員極大激勵。

對于采寫八股新聞,我們自覺已日臻化境。《云南日報》的“豆腐塊”失去往日的吸引力。我們應該來點大的了,照笑嘻嘻的武科長說法,我們該多來“長篇通訊”、甚至“報告文學”什么了。我又開始在“封資修”圖書館尋找資源,把大堆書籍搬來挑挑揀揀:什么《大路朝陽》、什么《小丫扛大旗》、什么《紅桃是怎么開的》……全是“文革”前大腕的名篇佳什,且不管反動不反動,咱們反正已嘗到甜頭,只管“拿來主義”。還有,那年月“革命熔爐火最紅,毛澤東時代出英雄”,先進典型像雨后的蘑菇瘋長,所有條件都已成熟——我們確信,保山專區新聞組大展宏圖,指日可待。

機會果然等來了。我查閱了當年的筆記本,時間是7月25日,專區革委會分管政工的軍代表趙新華副主任正式向我們宣布,為迎接全省首屆“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代表大會(簡稱學代會)”,專區首屆“學代會”籌備工作正式啟動。他宣布:這次大會“是貫徹落實‘九大’精神的大會,是鞏固無產階級專政的大會,是誓師的大會,戰斗的大會,是用活典型、活事跡教育群眾的重要措施。是關系到我區二百萬人民緊跟毛主席偉大戰略部署的大事”。說了這一通套話以后,他危言聳聽地告誡各位秀才,說“會開得好不好,很大程度在于材料工作搞得好不好”。

接下來,武科長進行具體部署。筆記有如下記錄:

“任務。分兩步:到各縣研究選定典型,這是第一步。要求選得準,事跡要過硬。主題緊跟九大精神,緊跟全國大好形勢。在8月10日前完成。每縣呆三天左右。第二步:回專區匯報情況,幫助加工整理典型材料、重點的材料。負責人回專區匯報,留二人在下面整理加工,大約二十天左右完成。”

從7月25到8月10日,前后共十五天時間,要跑那么遠的路,“幫助加工整理”這么典型材料,任務確實艱巨,我卻絲毫不在乎(事實上,我早就躍躍欲試)。根據分工,筆者負責三個邊境一線的縣鎮:畹町、瑞麗和隴川,我遂再次運用運籌學知識,將日程做了如下安排:從保山直奔畹町(一天半),在當地把材料看了,挑出二至三份基礎好的,向當地新聞人員交代修改意見(一天),接著去瑞麗(半天),也是把材料看了,挑出二至三份基礎好的,向當地新聞組交代修改意見(一天);馬上又趕隴川(半天)。到隴川就不急著走了,看過材料,向當地新聞組交代修改意見(一天),然后挑出幾份基礎好的,直接通知典型本人來到縣城接受采訪,或者親自趕去現場當面采訪,親自操刀修改或者推翻重來,寫好了,再回瑞麗,如法炮制,親自操刀,完了,又回畹町,把所有材料搞完,最后直接回保山。時間緊,我的狀態卻高度興奮,寫作效率空前高漲。比如那天在畹町把座談會開完,時已中午1點。當時每天只有一班過路班車,早過了,我和同伴當即決定步行向瑞麗奔。邊疆地區政府機關時興吃兩頓飯,早餐10點鐘吃的,開完座談會,能量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肚子開始咕咕叫,但我倆毫不遲疑,馬上動身。從畹町到瑞麗距離二十七公里,以疲憊之軀走完全程,一路沒水喝,沒飯吃,快到瑞麗時,小縣城的炊煙已縷縷在望,二人竟然倒在路邊,動彈不得。順便說一句,正是那次徒步經歷,我第一次發現邊疆的郊原到處長滿含羞草,躺在地上,信手一抹,昂立在霞光的細碎葉兒便會紛紛合起,垂下頭去,趁我們不注意,又默不作聲地張開細葉,將柔軟的身肢重新舉向滿天霓霞。這一發現讓我像小孩子興致盎然。直到天已黑盡,這才抖落渾身草葉,繼續上路。同行的是中國人民大學高材生、后來當了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廣播電視局長的胡乎亭。他比我年長許多,忠實地跟我東奔西跑卻毫無怨言。倒在地上那一會兒,我曾暗想,說不準我們也該成為典型的——這話我不敢對他說,因為他是個右派。

實事求是地說,當時我們確實沒功夫想自己。太多典型向我們撲面而來,如滿盤珍饈,消化不及呢。筆記本上記錄的,計有:

彭老嫫,阿昌族典型。縣革委會委員。主要觀點:“過去邊疆受劉少奇影響,革命抓不好,生產抓不好。解放軍給我們帶來紅彤彤的紅寶書,好容易才得到了紅色政權,我們不掌權咋行?”、“全世界人民餓肚子,等于我們在餓肚子,全世界人民受剝削,就等于我們受剝削”。

梅迪,景頗族老太太。盲人。能全文背誦“老三篇”、“九大新黨章”。主要事跡是:“跑了946里行程(按:不知道當時怎么統計出如此精確數據。)、四十一個大隊、單位,講用,背誦。她說,我一個人學好了,好像見到了毛主席。但是很多人還不知道,我不去宣傳,對不起毛主席”、“眼睛瞎沒關系,思想不能瞎”、“有人說,你只能背,什么是毛主席革命路線也不知道,還去,你不害羞我們害羞。我說,我去背、宣傳毛澤東思想,我不懂,慢慢會懂。”

上面這些都是少數民族典型。下一個是革命干部典型:任本立。三十九歲。筆記沒記錄身份,好像是“南下干部”,某民族貿易公司原當權派,屬“三結合”對象。筆記記錄:“進城后,革命意志消退,公司情況復雜,怕困難,不想得罪人,想舒舒服服休息休息了”,“史主任(按:好像是軍代表)說我本質好,要加強改造,對敵人不能手軟。”

知識青年典型就更多了,昆明的、北京的都有。必須說明的是:回到專區經過平衡,因全國其他地方來的知青各縣都有,唯北京知青全集中在隴川,所以京城代表必須在該地遴選。選來選去,我敲定了兩個:馬燕凌和葛云彥,一女一男。他倆父母都是京城胡同的普通草民,倆年輕人做事本份,見人就謙恭一笑,給人印象極好。

云云。

所有這些由我親自操刀的典型材料之中,必須特別一提的,是何高問——畹町鎮勝利公社向陽大隊第二生產隊革命領導小組組長。正因為他,保山專區在全省新聞界鬧出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地震,也從此讓我結束了八個月的新聞生涯,徹底改變了我個人的生命軌跡。

何高問的事跡材料我是到達畹町鎮的第一時間就看見了。新聞組把一大堆材料送來招待所——雖說邊地文少風采,但工作使然,即便嚼白蠟啃骨頭,總得硬著頭皮全數讀完吧。也不知咋地,讀到何老貧農的材料,我突然來了靈感。原因不為別的,原來接觸過的所有典型,一個個絕對活蹦亂跳,活在凡間,而該何偏偏已駕鶴仙逝,這算是該材料一奇。其二,何的死法很有戲劇性:據說頭天下午在生產隊“珍珠矮”試驗田開現場會,會完了怎么就不見回家。鎮政府急忙發動群眾連夜尋人,結果第二天天明時分,才發現他已倒在田間溘然長逝——看到這兒,我莫名其妙想起了恩格斯在馬克思墓前的講話:“3月14日下午兩點三刻,當代最偉大的思想家停止思想了。讓他一個人留在房里還不到兩分鐘,當我們進去的時候,便發現他在安樂椅上安靜地睡著了——但已經永遠地睡著了。”

我確實真正地感動了,遂通知鎮新聞組同仁,要他們重點抓抓這個典型。至于如何加工改寫,我一一面授機宜,然后和中國人民大學的高材生、原右派分子胡乎亭冒著邊疆酷熱,忍饑挨餓,步行趕去瑞麗了。

等我把隴川、瑞麗二縣的材料全部搞完,返回畹町,再看修改過的材料,和我的期望值仍相去甚遠,只好親自操刀,跑現場,找當事人一一查證。別的事跡好說,警句、閃光語言也好辦,愛咋瞎掰咋瞎掰,反正人死無對證。最麻煩的是那個酷似馬克思的死法,竟然一人一個口徑,連何的親屬也不例外。太太一個說法,女兒一個說法,參加救治的人又一個說法。有的說,他確實死在田里了;有的說,不對,他是在醫院死的;還有的說,何大爹是抬在擔架上斷的氣……七嘴八舌,我被弄暈了。無可奈何,只好來個文字游戲,既給讀者保留當場死亡的感覺(無此感覺,人家說的“文眼”就沒了,畫龍點不了睛),又來模糊打法,對具體死地不留精確把柄——這篇文章后來被報紙炒得沸沸揚揚,還選進云南省中學語文課本,遺憾的是,我現在手上已經沒有這個文本——現憑記憶,把最后定稿憶寫如下:

第二天早上,東方欲曉,紅霞滿天,出工的社員們路過“珍珠矮”試驗田,這才看見:何大爹正安詳地坐在水田里,手握紅彤彤的毛主席語錄,背靠新壘的田埂,面向東方噴薄欲出的朝陽。

當大家把他抬回家的時候,他已經停止了呼吸。

看了這段描寫,你搞得清楚先進典型死在哪兒?肯定搞不清楚。他可以當場死,也可以在醫院死,還可以在路上死——反正大家“把他抬回家的時候”,他已經死了。對不?人死了不抬回家還能干什么?

回到專區,文章首先就打動了武科長,武馬上通知《新保山報》全文刊登。頭版全版。文章刊出那天正好我在機關值班,果然收到不少動情者來電,對文章大加褒獎。

后來事情越鬧越大。

十月初,我乘勝出擊,去到德宏遮放區拱瓦山采訪又一個景頗族“活學活用”的著名盲人何米瓦。半夜里突然接到長途電話,要我以最快速度趕去昆明,我不敢怠慢,半夜下山,步行、坐拖拉機、換汽車,當日趕縣城,第二天趕保山,再次日坐飛機急飛昆明。我不知什么命運在昆明等待,但確信該是好事情。這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坐飛機。是一架載運軍用物資的小型貨機,沒座位,只橫放著兩條長木凳。飛機飛得很低。八個月前,我坐汽車用四天功夫艱難走過的重巖疊嶂、蜿蜒的江流和稀疏的村落,在天空下面都變成了微縮模型。我突然感到:生活多么奇妙啊!

到達昆明當晚,《云南日報》的幾位領導就集體接見了我,宣布要把這篇通訊作為重頭文章發表,還要組織系列宣傳活動;第二天,省革委會新聞組組長李長明也接見了我——在邊疆,我曾多次聽過他有關新聞工作的重要指示傳達,只知道他叫李科長——第一次謀面,這位來自北方的軍人給我留下的印象就是:他的激情奔放如一個孩子,而自信得像一位不成熟的領袖。他對何高問一文的評價更是斬釘截鐵,他向我宣布:這個典型和楊水才相比,不差!其境界,甚至還要高得多!楊水才是當時河南新聞界捧出的超一流明星,正紅透中華半邊天。楊的名言是“小車不倒只管推”。

事情至此,我已經弄明白了:武科長夢寐以求的“連發”好夢,不經意間已訇然降臨。好事來得太突然,把我有點兒嚇壞了,忙向李科長老老實實解釋我的全部采寫經過,請求說:讓我把文中的各項事實再落實一下吧!干練精明的部隊科長說:可以,但必須快,發稿計劃和宣傳計劃已經確定,時間不等人。我連夜把文中事實分解為四十多個條目,列了一張表,電話通知畹町新聞組,要他們迅速落實,并在我寄回的書面文本上加蓋公章予以確認。畹町很快回電,說所有事實確認無誤,只對兩個細節予以說明:一,文章說何高問年輕時為資本家鉆礦洞挖煤炭,應更正為“挖玉石”;二,文中說“山路上、喇叭里……人們四面呼喚著他的名字”,他們確認:大家只用嘴巴喊過,沒用喇叭。我將確認信息正式報告報社領導,領導說:算啦,小問題,不改啦,照原樣發!

就這樣,文章出來了。《云南日報》頭版全版,通欄標題《向陽山上一青松》。好像還有一個副標題:“記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無產階級先鋒戰士何高問”。一場轟轟烈烈的學習運動在云南就此拉開帷幕,接下來,連篇累牘地學習文章、吹捧文章狂轟濫炸——所有這些資料,我通通沒有保留,非常偶然的是,不久前整理故紙,找到僥幸留下的一本小冊子,“云南省革命委員會政工組宣傳組”1969年12月印發的《學習材料》第21期。小冊子共22頁,使我能大體回憶起當時的熱鬧。小冊子共收入如下內容:

《省革命委員會關于追認何高問同志為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積極分子的決定》。時間:1969年12月12日;

連環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無產階級先鋒戰士何高問》。這套連環畫有幸讓我找到當初我越俎代庖為死者編造的閃光語言:“吃過苦籽果的人,最曉得蜜糖甜;挨過風雪凍的人,最懂得太陽溫暖”、“緊跟毛主席鬧革命我只有一個死心眼”、“階級敵人就在身邊,我不能放下槍桿子”、“看見姐姐兄弟有困難,我心不安”、“宣傳毛澤東思想,我的勁頭使不完”、“我人老心不老,要同你們一道把毛澤東思想傳遍邊疆!”

接下來是《云南日報》根據上述瞎編的豪言壯語撰寫的各行各業署名文章。

還有,保山專區,專門搞了一個巡回展覽,畫滿何高問“英雄事跡”的連環畫和寫滿何高問“閃光語言”的展板,被運去保山專區十縣一鎮,走村串寨,廣為宣傳。

作為這場鬧劇的始作俑者,我幾乎完全與此絕緣——因為正是這篇文章讓我徹底地離開了保山邊疆,也徹底離開了新聞界這個謊言集散地。本文一開始就說了,“文革”經歷曾讓我對政治非常厭倦,被軍代表“截留”專區革委機關,最初我確是很勉強的,后來漸漸得知分配內地的我的同窗們日子比我糟得多,不少都在當伙夫、修鐵路、挑泥巴、干雜活……他們對我的特殊際遇非常羨慕,虛榮心重又讓我忘記了曾經有過的政治恐懼癥,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現實,心安理得地參與了全社會的謊言大競賽。當我終于開始了在省會的新生活,記得我在給女朋友——她是《新保山報》的排字工——的信中公然這樣說過:我會像山鷹一樣展翅飛翔的。

鬧劇伊始,全省轟動,當時云南的黨政軍一把手譚甫仁的貼身秘書甫漢很快找到了我,小做談話之后,第二天便讓組織部門給我送來一封公函,要我立即到“昆明軍區八號樓”報到。當時,我正和保山專區的秀才們一道,住在省委幼兒園空置的屋里撰寫全省“學代會”的典型材料。公函送到的時候,武科長也正好在場,拆開公函,大家全傻了眼。我問他們:

“八號樓是什么地方啊?”

“你不知道呀?云南的中南海!”大家向我祝賀:“你高升啦!”接下來,又轉過去沖武科長玩笑:“你不是天天要樹雄心、立壯志,要我們‘連發’嗎?瞧!這下可好了,連人也一起給發走啦!”

武科長只能無可奈何地笑笑,對我說:“你去吧!那個地方要你,我們還有什么辦法?”

當我第一次走進戒備森嚴的八號樓,我想不起是高興?無奈?還是恐懼?總之,我就此結束了荒唐的新聞生涯,而當年政治場的險惡,事實上讓我走上了另一條更加荒唐的不歸之路。

幾十年過去了,我依舊不知道該如何準確地評價這些舊事。實事求是地說,那年代的中國百姓,因為對某種虛妄理想的忠誠、以及由此衍生而來的愚昧甚至瘋狂——這些,我壓根兒也不愿意多加責怪,他們中的絕大多數畢竟是真誠而單純的呀!他們并沒有半點兒現今人們習以為常的功利。對于虛假新聞中那些顯然經過夸張的“英雄事跡”,再去說三道四,也毫無意義。至于我個人,問題恰恰在于:因為當時特殊的政治功利,讓一篇莫名其妙的文章在云南制造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新聞神話。它之所以轟動,完全因為主人公特殊的死——如果沒有這個,整篇文章的影響力很可能失去了支撐——恰恰在這一點上,我表現得極不負責。

需要補充的是:事情過了兩年,首倡“活學活用”的造神推手、被正式寫進“九大新黨章”的欽定接班人摔死外蒙北漠,全中國接著馬上開始了一場對林彪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大批判運動,“林彪反動的虛假新聞路線”也被列其中。昆明再次集中全省秀才召開大會。這一回,《向陽山上一青松》作為反面典型,難逃其咎。聽說,眾人對文中“閃閃發光”的語言和事跡并不感興趣,他們的仇恨果然全部集中在:何高問酷似馬克思的死法,是真的嗎?

我已成局外人,無緣赴會。有參會朋友私下來告訴我這些消息,我反而表現得非常先知先覺,我說,請他們再仔細看看原文吧!我什么時候說何高問死在田里啦?沒有啊!我只說“當大家把他抬回家的時候,他已經停止了呼吸。”

聽說他們還真回去仔細看了,都說也是。

二戰中我在中國的經歷

黃十九

黃十九,愛國民主人士黃炎培的長孫。1932年生于北京。出生時正值蔡廷鍇將軍率十九路軍在上海奮勇抵抗日軍侵略,黃炎培即以軍隊番號“十九”為其命名。黃十九在中國生活到十四歲,其父去世后,隨母移民美國。他有英文名字,但一直保留著“十九”這個中文名字。他在美國Duke大學取得博士學位,為資深的飛機設計師。2004年病逝于得克薩斯州。時年七十二歲。

——編者

我的家人催我寫自己在中國的經歷和怎樣來到美國,已經有很久了。為這,他們還給了我一個磁帶錄音機。可是對著機器講話,我總是覺得很別扭,最后還是決定把我在中國的經歷寫出來。

早期的日子

我1932年生在北京。我的父親黃方剛是中國人,母親微華蘭(Viola Misner Huang)是美國人。我記得30年代我們的生活曾經非常好。媽媽帶著三個兒子、五個傭人,還教著書。1937年,母親帶著我們三個(三歲的海川、一歲的岷江和五歲的我)回美國北卡來羅納的艾士威里(Ashville)探望我們的外祖母密斯納爾(Misner Picket)夫人。本來我們是計劃在美國住一年的,可是那年7月日本侵入中國,于是不得不改變計劃提前返回中國。我們四個人在1937年12月回到中國。先在香港下船,然后從香港飛到四川成都。由于日本人的侵略,從1939年起我們的家境開始變得非常困難。

這張地圖中黑線所圈的區域,為日本人1941年侵占中國的計劃。區域A那時已經基本全被占領了,包括在1937年12月到1938年1月被屠城的南京。父親大概是預感到日本人會干出什么樣的事,早在1933年就領我們遷到四川。我們在成都住到1939或1940年,然后搬到樂山縣,在那里一直住到1946年。成都和樂山沒標在這張地圖里,它們位于重慶(戰時中國的首都)西面一百多英里的地方。

“日本鬼子”這個詞今天用來可能不很合適,但是對我來說,他們還是“日本鬼子”,因為他們從沒有為他們在1931—1945年中的暴行向中國或美國道歉。“日本鬼子”今天教他們下一代二戰歷史時,光提美國扔原子彈,他們仍然在祭拜像東條這樣的戰犯,他們沒有什么懺悔,僅僅是后悔被打敗了。當然,我的痛恨不包括美籍日裔,他們也是美國人,像我一樣。

1939或1940年我父親轉到武漢大學教哲學,我們從成都遷到樂山。為了躲避日本人,這所大學的師生從武漢跋涉了一千多里來到樂山。從1940到1943年,樂山被日本人轟炸過兩次,但是城里唯一的工業——生產降落傘的工廠卻沒有被炸到。空襲炸死了很多人,連樹上都掛滿了人的腿和胳膊。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永遠留在我的腦海里。我們一點抵抗能力也沒有,整個樂山城沒有任何防空武器。多虧父親,我們每次都能及時地離開,步行三十分鐘,躲進防空洞里。那時,中國的空襲警報系統用一串紅燈籠來報警。掛一個紅燈籠,表示日本飛機起飛了,有一小時左右的時間隱蔽;掛兩個燈籠,表示還有半小時;掛三個,就只剩了十五分鐘;燈籠沒了,便表示警報已過去。1942年后,為了騷擾成都附近的美軍,許多空襲都在夜里進行。美國兵叫執行這種襲擾任務的飛行員叫“洗衣機查理”。自從1945年有了“黑寡婦”P-61,“洗衣機查理”就經常被打下來。后來,我去新津機場時還見到過日本飛機的殘骸。

那時,中國的貨幣一文不值,爸爸一個月只能得到大約七十五磅的大米。由于經濟惡化帶來的營養不良,爸爸的身體垮了下來。加之日本人發動的戰爭使得父親有病沒條件治療,1944年1月17日,他不幸死于心臟病,年僅四十三歲。不用說,這對媽媽和我們的家庭是個重大的打擊。

1944年那年我十二歲。有天剛從學校回到家,一個軍警急匆匆地來找我,要我跟他到縣政府去。說是有幾個被嚇壞的美國飛行員在那里,不跟他們對話。我同他一起出來往縣政府走去。這個軍警說,聽說我會講英語才來找我的(我們一直是在家里說英語,在外面說中國話)。到了縣政府,見到四個美國飛行員在那里靜靜地坐著,他們只告訴中國官員自己的名字、軍銜和編號,因為他們以為自己是落在日本占領區里面了。我走近一個飛行員,舉起右手說:“嗨,我叫狄克黃。我的媽媽是美國人。”我永遠不會忘記他臉上閃出的那副驚喜:“讓我們趕緊離開這里去見你媽媽。”

我們一起來到我家。原來他們駕駛的B-29在空中爆炸了,八名乘員生還,落在離樂山三十英里的地方。其中兩人受重傷不能走,另外兩個留下陪著,其余四人走到了樂山。新津機場已經知道有飛機失事,并派出救援,但第二天才能到達。當他們進了家門看到我媽媽后(我媽有部分德國血統),四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了笑容。她給他們倒茶,拿出吃的東西。我的兩個弟弟,海川和岷江,也出來和他們見了面。等到要給他們安排旅館住時,十九歲的副駕駛員卻不想離開,他覺得和我們在一起更安全一些。我幫另外三位找了一個地方休息,這個副駕駛員就在我們的沙發上睡了一夜。這天媽媽很興奮,她打算為這些美國軍人搞一個接待所。

第二天,來了兩輛救護車和其他車輛。八個生還的飛行員全都獲救了。看到這么多美國士兵在場,我高興極了。心想這下可有人狠狠教訓日本鬼子了。來的軍人里有個新津醫療隊的少校,叫米勒,馬里蘭人。1954年我去印第安納州伊萬斯威爾(Evansvill)時見過他。他的兒子正值我在中國時的歲數(十二歲),他很感興趣地聽他爸爸和我在中國的故事。

母親的接待所

媽媽是這樣說的:“戰爭中,黃先生去世后,我搞了一個接待所(應美國在中國新津空軍基地指揮官的要求)作為盟軍軍人娛樂中心和休息場所……”

我們搬到了新家(OUR HOUSE,地區醫院)。這里原來是那些離開中國尋找更安全地方的神甫的房子。地方很大,一個有五六張床的客人房屋,院子里有池塘、防空洞。一個兩層樓的主屋,里面有可住四個保姆的地方。所有的床都是內有彈簧的床墊,這也是我們新家里最受歡迎的東西,因為在空軍基地里也沒有這樣的床墊。他們都喜歡在這些床上躺著不起來。這個接待所的名聲在新津機場漸漸傳開,客人們帶著他們兩星期的咖啡、奶油、罐頭食品、K配給和C配給來這里休息。我的弟弟和我都喜歡配給食品,這些美國大兵會邊搖頭邊繼續給我們。有了各種各樣的罐頭后,媽媽就上街買些牛肉(實際都是水牛)做給他們吃。為了買到想要的牛肉,有時她不得不多買一些連帶的肉回來。總之她做的都是最好的嫩牛肉、新鮮面包、烤馬鈴薯和各種蔬菜,飯后還有一個蛋糕或餡餅。這樣的飯食使得媽媽在美國兵里出了名,我們的日子也好過起來。有些大兵去他們的廢物堆里找出零件給我做了兩輛自行車(一輛自行車只有一個輪有胎)和一些其他的東西,包括短波收音機。

為Stinson L-5開臨時跑道

1944年的一天,我和一個同學回家時,看到一個美國軍官在與小販討價還價買白緞子。我的同學要我去顯示一下我可以說英語,于是我上前介紹了自己,告訴歐班克少校我的媽媽是個美國人,我會幫他講個好價錢,放心讓我來說就是了。我對這位小販說他要的價錢太過分了,應該想一想這些美國人是來幫我們打日本人的。經過例行的討價還價之后,小販說他得養家,總不能白給嘛。十五分鐘后談妥了一個價錢(比原來要價的一半還少點),歐班克少校很高興。

媽媽的接待所開業后,這個少校一直住在我們這里。后來我們了解到他留在樂山的原因。他的Stinson L-5飛機出了故障,不得不緊急迫降在樂山的沙洲上,落地時螺旋槳損壞了。他已經報告了基地,在等零件和維修人員到樂山來。L-5是用來給偏遠的分隊遞運補給和郵件的。少校說,他是去樂山西北二十英里的一個航標站送郵件,返回新津的途中,L-5引擎出了故障,使他不得不降在沙洲。由于沙洲有很多石頭,在降落時飛機向前栽了跟頭,把螺旋槳搞壞了。他認為只要把石頭揀去,他就可以從沙洲起飛。L-5只需要三百五十英尺(一百二十米)的起飛跑道,但他必須躲閃開在爬升路線上的那個有名的大佛(八百二十英尺高)。當機械師帶著零件來到后,我們雇了幾個工人和一條船,渡河來到沙洲上。少校指給我起飛路線,然后他和機械師換螺旋槳,我就告訴工人怎樣清理石頭。發動機很順利地啟動了,等引擎升到正常運轉的溫度時,歐班克少校揮手示意再見,開大油門滑行起飛。飛機離開地面后,立即向右轉去,毫無困難地躲過了大佛。

蘋果排和“蜜桶”(Honey Buckets)

聽到歐班克少校說在樂山西北二十英里處駐扎著一個航標站后,媽媽就做了些蛋糕和蘋果排讓我給航標站的軍人們送去。我有自行車,騎這段距離也沒有問題。峨眉山是佛教圣地,在一萬英尺高的山上有個金頂的廟宇。峨嵋山和鄰近高山的高度使這里成為建立航標站理想的地點。帶著媽媽做的蘋果排,我騎到航標站。那里的四個大兵見到我時高興極了,因為從沒有想到在中國這樣偏遠的地方能吃到蘋果排。他們工作生活在三個半圓拱形的活動房里。一個放發電機組,一個放通訊設備,另一個是他們吃住的所在。發電機組那個活動房外,還有個簡易廁所。

我第一次去航標站是1945年初。后來去過幾次,差不多每六星期去一次。有一次我去時,其中一個很婉轉地問我是否能下山替他們雇幾個人來清理廁所的糞便。我說沒問題,交給我好了。于是我下山找了幾個村民來。他們先去廁所看了看,然后我就和他們開始了一番討價還價。幾個大兵不停地對我說:“他們要多少就給多少吧。”我告訴他們這是在中國做交易的方法,耐心點,我們會達成交易的。又談了一會兒,價錢講定了。村民用他們常用的糞桶,我們謔稱其為“蜜桶”,把糞都挑走了。最后,和我講好價錢的那位交給我幾百元錢(那時幾百元在重慶街上也就是吃點茶點)。當我把錢給那幾個大兵時,他們都吃驚了。他們從不知道糞便在中國是有價值的肥料,不但不用花錢雇人挑走,還可以賣錢。

搜尋C-46失事遺體

1945年六七月間,兩輛吉普和一輛越野車開到我們樂山家門前。

他們來自四川重慶,是美軍中國戰區第五搜尋救護隊(USF CT,APO908)的。領隊的是王上尉(David K.C. Wong)。他們給出個地名,要尋找幾天前在那里墜毀的一架C-46。這個地名我聽說過,但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于是我去縣政府問這個地方在哪里,有多遠。他們告訴我,那里開車過去要一天,徒步翻山過去要一天半。樂山的官員們說,他們會通知那邊的官員派人下山來接我們,并帶我們去墜機地點。

第二天早上我們出發了,下午兩點到達山下。有好幾個官員在那里等我們。我給王上尉當翻譯,盡管他是夏威夷來的亞裔美國人。地方領頭的官員說我們可以到他家去住一晚,明天他帶我們去墜機的地方。同時他讓他的手下替我們看好吉普和越野車。謝過他后,我們邁開雙腿向山上爬去。幾小時后我們到了這個官員的家,他的房子像是一個中國“宮殿”。主人指給我們睡處后,就請我們吃晚飯。晚飯是桌豐盛的宴席,甚至包括熊掌。從那以后,我再也沒吃過熊掌,卻永遠也忘不掉那鮮嫩的味道。

第二天中午,我們來到失事地點。這架C-46不幸撞到山上,其實只要再飛高一百英尺她就可以安全飛過山了。飛機上載的是汽油和彈藥,失事后的大火和爆炸使得中國人很容易找到這里,并派了兩個兵看護著現場。四具遺體都被燒得很厲害。有疊沒燒掉的鈔票從一具遺體的口袋里露出來,但沒有人把這些錢拿走,這個給了我很深的印象。王上尉安排了幾個民工把遺體搬到越野車上。兩天后回到了樂山。見到死去的美國人,我很難過。我希望戰爭能拖到自己長大,這樣我就可以親手去殺死幾個日本鬼子。

訪問新津基地

1945年8月,幾個媽媽很信任的美國兵邀請我跟他們去新津機場玩玩。在那里我看到那個1942年晚上被P-61擊落的“洗衣機查理”,他們帶我去靶場教我怎樣打手槍和卡賓槍。讓我登上許多飛機參觀,只是不能上B-29,因為那時她還屬于保密的。我也見到維修機場跑道的民工在修跑道。

在那里,我們從新聞里聽到美國在廣島投了一顆原子彈。1945年9月2日,戰爭結束了。我又高興又失望。高興的是這場屠殺終于停止了,失望的是我這個非正式的翻譯將不再需要了。我趕回樂山,媽媽已經開始計劃帶我們回美國去了。最后一批來接待所的美軍官兵是在1945年10月,大多數的來訪者都在我們的簽到簿上簽了名。

回到美國

媽媽決定盡快把我們帶回美國。她以美國公民的身份,帶著幾份美國軍人出的她為美軍服務過的證明,先去了上海。大多數美國軍人都在那里,這樣比較容易打通上層。我們三個兄弟被暫時安排在重慶爺爺(黃炎培——編按)家,在那里等飛機去上海,那時乘民用飛機要排兩年以上的隊。我們很高興住在爺爺家,他那時正忙著調解國民黨和共產黨之間的矛盾。他的廚子和傭人們對我們都很好。廚子是四川人,我們看著他做那些辣辣的菜,真好吃。

有一天,我用彈弓打著了一只鳥,高興地沖進爺爺的書房想給他看我的戰利品。一打開門,我就知道自己來的不是時候。他正在和兩個人談話,我鞠了一躬就退出來。這時爺爺叫住我,要我見見毛伯伯和周伯伯。我對他們倆各鞠了一躬后,退了出來。

1946年2月的一個早上,我們被一個美國水手叫醒。他幫我們收拾好東西,告訴我們要坐里德福將軍的飛機去上海。我們穿好衣服帶上東西,水手開車送我們來到機場,登上一架C-54飛機。不消說我們都興奮極了。我有點擔心媽媽會不高興,因為我們走得倉促,都沒有時間洗洗干凈。將軍沒在這里上飛機,他是在南京上飛機飛上海。到了南京,媽媽和路孃孃來接我們,再帶我們去上海。很掃興,我們沒有見到將軍,但很高興見到媽媽和孃孃。

我們在上海住到1946年的6月15日,然后上了海軍陸戰隊的Swallow號,一條改裝后征用的船。這是戰后第一艘允許搭運婦女和兒童的船。航程要經三十天,因為要在韓國的仁川接些乘客。而接近日本的時候,船上一個陸軍上校病重,船不得不靠上橫濱,以讓上校及時得到治療。

1946年7月15日,我們終于到了舊金山。在整個航行中,船上男女乘客都是分開的。媽媽和所有的女乘客在一起,我們三個則和男乘客在一起。床鋪是上中下三層,我們都睡在上鋪。吃飯的時候,我們總是和媽媽坐在一個桌上。一路上吃了很多熱狗、漢堡包和炸薯條,我們都很喜歡。白天我會看人賭骰子,學會了一些玩骰子的行話。通過了海關和移民局的檢查,在去旅店的路上,我看到一個紅色的大箱子上寫著“Coca Cola”就問媽媽那是什么。媽媽取出一個十分的銅板塞進一個縫口。不一會兒,剛當剛當出來了一個裝滿深褐色液體的綠瓶子。她用紅箱子邊掛的一個瓶起子打開瓶蓋,讓我喝了一口。“哇”我叫了出來,這是我第一次喝可樂,立刻就喜歡上了。兩個弟弟也都愛上可樂。第二天,媽媽帶我們去舊金山城里一個大玩具店。我們一個個都瘋了似的,因為從1940年以后我們一直沒有見過玩具。我們坐上到北卡拉磊(Raleigh)的火車,四天后到達。一路上我們見識到了美國美麗壯闊的山河。我心想,一定要成為一個美國的公民。

(黃后樂譯)

·文鈔·

記顏世镕

盧前

所謂“圣裔”,民國以后還是延續清代的辦法,有衍圣公之封。國民黨政府改變名稱為“大成至圣先師奉祀官”,不但對孔氏,孟、曾、顏三家也有奉祀官,孔氏是特任官待遇,孟、曾、顏三家照簡任官待遇。曾參雖曾做生意,后裔經商的本領反在孟子后裔之下,四家的經濟狀況,以孟為最,那個孟慶棠已經死了,他的兒子年紀還小,現在追孔氏后裔的足跡竄到臺灣去了,曾家也去了,只顏家的顏世镕現在南京。世镕的窘況過于乃祖,一簞食一瓢飲的簞瓢都光了,早些年他是一位癮君子,每天抽的白面不少,到南方來以后,飯都沒得吃談不上白面了。前幾天,南京當局對于難民有點救濟,每人發幾個饅頭,這位顏“奉祀官”穿著他僅有的一件布棉袍前往領食,卻被難友們指責;嚇得他第二天換件破棉襖穿著去,才算弄得饅頭到手。他雖然已五十來歲,他卻有一位二十多歲的少妻,前房丟了一位女兒,在南京已嫁給一個賣高籮的同鄉。客中當然連那“陋巷”的破屋也沒有,經常靠老鄉們維持他的生活,他對于顏子的“祀”自然也無從“奉”了。顏子生前處這樣的環境是“不改其樂”的,而世镕卻為著衣食“不堪其憂”,這一個高大的個子,如今早已憔悴不堪,淪落到乞丐的地步了。

——選自《柴室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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