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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特稿

門生故舊憶往中的郭廷以

郭晶

歷史學家郭廷以,字量宇,是研究中國近代史的一位領軍人物。1928年開始,郭先生先后任教清華大學、河南大學、南京中央政治學校、中央大學、臺灣大學、臺灣師范大學等高校,期間,僅在1948年曾短期出任南京政府教育部邊疆教育司司長。由于郭先生對中國近代史研究的卓越貢獻,1968年當選為“中央研究院”第七屆人文組院士。

20世紀50年代中期,郭先生篳路藍縷而開創(chuàng)近代史研究之重鎮(zhèn)——“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簡稱“近史所”),其研究材料和成果在很長時間以來為全世界研究中國問題的學者們所矚目,因此獲得美國福特基金會巨額資金贊助;一時之盛,創(chuàng)始人郭廷以卻未能以此萌福,晚年更為此“自我放逐”于異鄉(xiāng),終老美國。

郭廷以的性格

在一個社會形態(tài)激變的時代,個人的性格更加容易影響個人的事業(yè)。如果非要給郭廷以后半生的遭遇找一個唯一的解釋,那毫無疑問歸結(jié)在他的處事性格上。

幾乎所有郭先生的門生在回憶恩師的時候,都會談到郭先生過于嚴肅的處世風格。比如他的得意門生李國祁,回憶郭先生50年代初期在臺灣師范大學教書時的風格是:“郭先生對于學生是不茍言笑,永遠是一副撲克牌的面孔,身材瘦高,但是體格并不很強壯,經(jīng)常穿長袍?!痹偃缤鯛柮艋貞浂鲙煹臅r候,也談到:“郭廷以夫子平日不茍言笑,意態(tài)岑靜嚴肅,我們后生都頗為懼怕。其實他居心仁厚,對我們愛護有加,只是難得聽到他一句稱贊?!崩疃骱瓕?、王師徒的觀察也大抵反映了些實情:“量宇師常常到我們辦公室‘查班’,他很有威嚴,鄧汝言、王爾敏等人見到他像老鼠見到貓一樣,嚇得不像樣子”。

而后來擔任近史所所長的陳三井對于郭先生的待人嚴肅,有些略微不同的觀察和分析,他認為“郭先生是內(nèi)向的人,不隨便說話,都放在心里,喜怒不形于色,甚至有時候會讓人覺得他有點高深莫測,誤會可能就是這樣子產(chǎn)生的。劉紹唐先生就曾經(jīng)對我說過:‘你們郭老板一點都……’。其實郭先生是看人說話,有時候得罪了人,而且他會看不起人,不交不如己的朋友,有點這種味道。這方面讓人覺得他很驕傲,孤傲又不隨和,從來不會主動和別人搭訕或講一些應酬話。所以在史學界有很多人不喜歡他,這和他的個性有很大的關系,包括黎東方、吳相湘等人,和郭先生都處得不好?!?

作為研究人員的郭先生,對于“中研院”的“后勤部門”——總務辦,也頗有些值得深味之舉,譬如當時接任“中研院”總務主任的趙保軒就曾經(jīng)向陳三井抱怨“你們郭先生看不起人!”因為他曾經(jīng)向郭先生表示要來拜訪近史所,竟然意外的被郭先生一口回絕說:“不必了!”陳三井由此總結(jié)為“(郭先生)就是這種態(tài)度,不屑與這些人打交道”,可謂生動勾畫了郭先生與研究機構(gòu)中非研究人員的人際關系。與此也可見當時學者風范和尊嚴所在,“還看今朝”學界,鉆營于研究機構(gòu)的“行政管理”崗位者濟濟一堂,而不“尊重”這些管理人員,更是絕非普通學者敢為。

還需要說明的一點是,即使郭廷以在和美國學者商談有關合作的時候,因為費正清、韋慕庭大力促成福特基金會的巨額資助,郭與二者的交往已經(jīng)相當“應酬”了,但是對于兩位美國學者的學生,仍然是不茍言笑,以至于歷經(jīng)三十年以后,美國學者黎安友(Andrew J. Nathan,費正清的學生)回憶最初見到郭先生的場面,因為生平罕見而記憶猶新:“記得我第一次在南港與他見面,他的面孔冷若冰霜,三言兩語之后就不開口了。那是一個尷尬的場面。我走出了他的辦公室,覺得一身都是冷汗。后來在紐約見到‘自我放逐’的他,依然如故,沒有絲毫改變。讀到本書(指張朋園所著《郭廷以、費正清、韋慕庭:臺灣與美國學術交流個案初探》——筆者注)之前,我總以為郭教授的孤寂咎由自取。本書讓我們認識了郭先生:一位性情外冷內(nèi)熱的學者。我后悔當年沒有多接近他一點?!?

郭先生即使重視自己鐘愛的學生,也不會表現(xiàn)出半點市恩的姿態(tài),這也是那一代學人的風骨所在。李國祁為了從中學調(diào)到研究所工作,借著拜年的機會探訪郭先生,“見了郭先生,我們互說了幾句百年的客氣話,之后郭先生就不講話,我也不講話,兩個人就這樣干坐著,約摸過了快半個小時,我實在忍不住了,于是說:‘聽說您要給中央研究院籌備近代史研究所,我到您這兒來工作好不好?’郭先生把臉一板問道:‘你對近代史有興趣嗎?’這下可真把我給問住了,我于是吞吞吐吐地說:‘興趣可以培養(yǎng)。’就這樣郭先生用了我,并要我去找當時在大同中學教書的呂實強先生來所里服務,于是我成為近史所助字號的第一位助理員(相當于大學的助教)。”郭先生在學生面前的“不說話”、“臉一板”絕不會有什么負面的作用,無非是師道尊嚴,但是,轉(zhuǎn)到和郭先生同輩的學術同僚之間,這就不能不引發(fā)深層矛盾了。

郭廷以的社會關系

在眾多學生的回憶中,與郭廷以關系最僵的集中在三位學術領袖身上,這三位分別是吳相湘、黎東方和李濟。黎、吳二位先生因為涉及“賣檔案案”和“福特基金款案”而與郭廷以交惡,后文中將會詳細談及。

李濟正是在胡適就任“中研院”院長之前代理院長職務的人,郭廷以作為近史所的籌備人和第一任所長,和李先生必然有些接觸。李濟先生的學術成就和脾氣,都有不少人撰文談及,而當時身處近史所的王萍研究員是這樣回憶代理院長的:“李濟代理院長,他權(quán)力最大,說話的聲音最響、最有份量。中央研究院從大陸撤退來臺時,只有史語所與數(shù)學所,其他的所都是后來到臺灣才成立的,史語所可以說是歷史悠久的所,該所的院士特別多,當然勢力也很大。而臺大又以臺灣的大學老大哥自居,唯我獨尊,李濟是臺大及考古學界的名教授,氣焰之盛幾乎可以用‘跋扈’兩字來形容。”

而李國祁回憶郭先生與李濟接觸的一些細節(jié),史料價值絕對至為珍貴:

他(郭先生——筆者注)非常能忍,即使有人指著鼻子罵他,就算生氣也不發(fā)脾氣。我舉個小例子,當時研究員的交通車是一輛中型吉普車,交通車會挨家接所長們上班,我們這些層級低的助理員則在固定地點早早上車。通常是先接李濟先生,之后到和平東路二段接郭先生,經(jīng)常都要停了半天,等司機下車到郭先生家里叫他,郭先生才上車。這時李濟先生就在車上罵人,我們聽了都很難過,我不曉得郭先生知不知道。有時李濟先生當著面罵郭先生,說些風涼話,明眼人都知道是講他,郭先生就裝作沒聽見。我想,假使郭先生不能忍,近史所老早就被人搶去了。正因為郭先生能忍,有強大的耐力,所以他做學問很扎實,我覺得這是門功夫,我沒有郭先生這樣的涵養(yǎng)。

而對于郭廷以更加不利的事情,是“北大”派最重要的人物胡適之竟然出掌“中研院”。據(jù)傳言,其個中緣由竟有些荒誕: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老蔣“總統(tǒng)”突然親訪“中研院”,研究院因事先并未獲通知,無任何準備與接待,令他頗為震怒。朱家驊因而去職,改由胡適之先生接掌“中研院”。胡先生是北大的領袖人物,于是覬覦近史所者日在胡先生身邊進讒,量宇師原來與胡適之先生淵源即不深,而今則關系大壞。郭先生似乎也未見有任何躋身之舉措,以至于胡適在給趙元任的信中竟然提到“我不知道他(指郭廷以——筆者注)的學歷”,“最好能夠出來走走”。

胡適早期對郭廷以的看法,無疑和“北大”、“南高”之間的學術門戶之見關系糾葛,張朋園說“這反映了當時這些北派學者的門戶之見:他不是我們的人,又沒有留過學。在史語所這批出身北大的學者眼中,他們認為朱家驊不應該找‘南高’的人,應該找北大的人來負責。后來史語所很看不起近史所,史語所所長李濟和郭先生關系非常差,李濟認為近代史研究所充其量不過是史語所里面的一個組,沒有必要成立一個所,即使要成立研究所,也應該由史語所派人主持。”

而郭廷以對胡適的印象也好不到哪里去。胡適去世以后數(shù)年,郭先生在撰寫自己的口述自傳的時候,回憶早年與梁啟超、胡適兩位學術大師的交往中,對二者學術上的評價也立顯高下:

……后來,我還和梁先生通了兩次信,梁先生學問淵博,對每個問題都有他的看法,當時我很佩服他。

胡適先生亦來南高演講過,慕名去聽的很多,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感覺是聽的時候很舒服,講得很有條理,很淺顯易懂,惟內(nèi)容深度不夠。

……

而胡適演說有點像汪精衛(wèi),聽起來很舒服,但抓不到要點。

和胡適的關系淡漠,也表現(xiàn)在郭廷以與胡適的學生群體的關系之中,比如福特基金咨詢委員會的委員、胡適的學生姚從吾,在王萍的后輩學者眼中本來都是“老實敦厚”的前輩學人,卻也對于郭廷以在會議中所提方案“經(jīng)常唱反調(diào)”。

所幸“胡適后來讀了一些郭廷以的著作,與郭氏共事數(shù)年之后,有了較多的認識。”在郭廷以的辭職風波中,最后還是院長胡適親自挽留才化解危局。

而郭廷以與胡秋原、沈云龍兩位學者的怨情,就未能得以化解。

胡秋原在國民黨政治史上也是一位傳奇人物:1933年,因為反對蔣介石的對日不抵抗政策,他毅然參加反蔣抗日的福建事變,時年僅僅二十三歲,在國民黨內(nèi)聲名鵲起;1945年當列強分裂中國外蒙、損害東北權(quán)益的時候,他決然反對支持國民黨的美國杜魯門政府,被蔣介石革職;70年代初期,釣魚島問題凸顯以后,六十多歲的胡秋原又發(fā)動與聲援了震驚海內(nèi)外的保釣運動;在祖國統(tǒng)一問題上,他曾出任臺灣中國統(tǒng)一聯(lián)盟名譽主席,1988年他更是首訪大陸,與李先念、鄧穎超等共商祖國統(tǒng)一大計,成為海峽兩岸隔絕四十年后第一位來訪的臺灣上層人士,為此被李登輝指使開除國民黨黨籍,也因此在兩岸交流史上被譽為“兩岸破冰第一人”。

胡秋原在近史所成立之初本來兼任研究員,每個月能夠領到福特基金會補助金一百二十美元,這在當時是比較大的一筆數(shù)目,胡秋原也正是利用這筆錢支撐自己創(chuàng)辦的一份期刊——《中華雜志》,這個雜志政治色彩相當濃厚,一直以來并沒有得到國民黨的經(jīng)濟支持,全靠個人捐募在維持。

胡秋原是以定期呈交研究成果的方式申請的福特基金補助,因此,在領取了一年的補助以后,郭廷以按照規(guī)定索取胡的研究成果。但是這個時候胡秋原正在和李敖“打筆仗”,在臺灣知識界炒得沸沸揚揚,互相指責對方“投共”、“投敵”,爾后這場筆墨之爭發(fā)展成為一場筆墨官司,打了三十年才見分曉。而此時正焦頭爛額的胡秋原因為無法交出研究成果,“一氣之下,要郭先生把研究經(jīng)費停掉,郭先生也老老實實地將每個月一百二十塊美金的研究費停掉,《中華雜志》差點因此關門。從此,胡秋原和郭先生的關系就蒙上一層陰影。”這(語見《張朋園先生訪問紀錄》)是1963年的事情,到了1967年,黎東方借“東方學者會議”影射郭廷以是“中共的同路人”的時候,胡秋原“也加進來筆伐一番”,因為胡在臺灣知識界影響范圍很廣,給郭廷以造成了很大的傷害。

相形之下,郭廷以與沈云龍兩位學者的誤會,則更為隱蔽。沈云龍先生被延攬入近史所之后,利用福特基金會的資助,出版了《黎元洪評傳》。這本書從學術上講,很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甚至把黎元洪比肩孫中山、黃興,譽為“開國三杰”,這在60年代初期的臺灣是一個很敏感的政治問題,社會上和知識界對此有很多不同的看法,就有不少人提出要追究出版方近史所的責任,雖然目前沒有史料可以證明郭廷以具體為此做了哪些事情,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努力使得這件事情到此結(jié)束,沒有發(fā)展成為一場政治迫害。

但是,沈云龍“曾寫過一篇文章批評王世杰與蘇聯(lián)政府訂立《中蘇友好同盟條約》,王世杰因此對他感到不悅,而這件事影響到郭先生和王世杰的關系,因為當時王世杰是“中研院”院長,郭先生夾在兩人中間,左右為難?!边@也使得沈云龍在近史所一直沒有任何正式名義。而后來近史所“口述歷史”項目有關黃郛的研究中,研究黃郛多年的沈云龍卻未能參與,而且事后才知情,因此“他聽到之后非?;鸫螅@件事讓他對郭先生很不諒解,當場在我(指陳三井——筆者注)面前發(fā)了很大的脾氣。”

郭廷以的行政習慣

如果說郭先生門生們上述的回憶中反映的比較多的是同情體諒郭廷以的話,那么,對于郭先生的行政能力,評價不可謂不低了。

郭廷以最看重的李國祁,回憶起當年的近史所生活,也在贊揚老師的學術水平之余,談到了郭先生在行政方面的不足。

首先是處理福特基金會補助的方式不夠公開透明,“福特基金的分配,應是大家開會討論,而不是整天拿著筆,記張三給他五千,李四給他四千?!庇捎诜峙洳煌该?,因此造成拿到補助的和沒有拿到補助的都有所不滿,矛盾也都集中到了郭先生身上。

其次是“老一輩的人可能觀念與我們現(xiàn)在有些不同,都有點公私不分的習慣例如近史所定了很多報紙,常常報紙會寄給郭先生在美國念書的兒子,究竟是所內(nèi)管報紙的人自動寄,還是老板交代的,我們不得而知。又如近史所前面種了很多茶花,郭先生家院子里也種了茶花,這種公私不分的情形,在他們老一輩人的身上很常見。”

還有一些行政上事情,由于郭廷以的處理方式,導致誤解難以釋懷。賈廷詩回憶郭廷以與“中研院”總辦事處的負責人楊樹人之間的誤解就是這樣造成的:“郭先生要李念萱買一套會客室的沙發(fā),李比較注重品味,以當時的標準,這套沙發(fā)價格確實高了點。楊樹人非常節(jié)儉,當公文送到他那里,他一看這么多錢,就說這套沙發(fā)是放在所里的?還是用到郭廷以家的會客室?他實在不應該這樣講。這句話有人傳給了郭先生,郭先生聽到當然很不高興。再加上一些其他的事情,讓他們之間的心結(jié)愈結(jié)愈深?!?

后來擔任過近史所所長的陳三井在回憶中也談到郭先生行政能力的缺失,也是那個時代普遍的通?。骸耙灿腥伺u郭先生魄力不夠、優(yōu)柔寡斷,像那時候,大家都公認某某人根本沒有做研究的能力,但郭先生就一直沒有請他走路,這是郭先生的優(yōu)點,也是缺點?!?

另一方面,生活在白色恐怖橫行的時代,鉆營不當?shù)娜擞辛擞梦渲ΑC鎸@些“莫須有”內(nèi)容的小報告時,即使正人君子懷著息事寧人的善意,做法卻不一定為別人所接受,難免被誤以為是被小人所欺蔽,李恩涵先生回憶說:

雖然量宇師非常有威嚴,但他有時未免沒有是非觀念,專聽一些小報告。有一次量宇師為了我和林杰沖突的事警告我(此事全為林杰因“事跡敗露”惱羞成怒,主動對老老實實的我而揮拳。我完全是被害人——李恩涵原注),當時林杰是近史所的事務員,東北人,和量宇師的二兒子是同學,原來是海軍官校學生,被學校淘汰后到近史所工作,他的職責就是監(jiān)視近史所同仁,住在單身宿舍的“小樓”(我也住在那邊,與李念萱同一房間——李恩涵原注)。那時候數(shù)學所有位臺大數(shù)學系畢業(yè)的楊兆慶,脾氣很怪,一輩子沒結(jié)婚,后來1990年代和王璽住在蔡元培紀念館,王璽和李念萱前些日子先后過世了。有一次林杰監(jiān)視老楊有無偷聽大陸廣播,在老楊的門口外貼耳偷聽,被老楊開門發(fā)現(xiàn)。這件事過了一、兩個月之后,他又如法炮制,貼耳偷聽我和李念萱的房間,我一開門無意間發(fā)現(xiàn)而撞見他,他竟耍起流氓,抓著我的領子對我大吵起來,還說我罵他,其實他是惱羞成怒。

后來他跑去量宇師處告狀,量宇師不聽我的解釋,反過來警告我。我自認不是我的錯,當時我的自尊心很強。所以這件事讓我對量宇師非常反感。我有我自己的風格,雖然我十六歲就離家做流亡學生,為了飯碗不敢過分堅持己見,但我內(nèi)心卻對此一直忿忿不平。我是一個自由主義者,讀初中時在山東諸城和濟南,當時我的家庭環(huán)境還很好,我就反對權(quán)威了。我在師大讀書時,也是傾向自由主義,我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政治立場,我只是比較欣賞北大那一套自由的作風,對于“官僚”式的作風不滿。因此,我對量宇師權(quán)威式的警告,也不給我解釋的機會,心里很不高興。因此我到夏威夷大學讀書時,我就不給量宇師寫信。反倒是他后來主動寫信給我,這一點令我非常感動。

郭先生最大的行政能力不足,可能還不是這些時代的痕跡,而是在繼承者的選擇上,給自己造成了相當大的困擾,甚至可以說本無嫌隙的師生關系,卻鑄成了郭先生最后十年的困境。

首先是和自己一直倚重的三個學生先后發(fā)生矛盾。而且這些矛盾,也并非不能避免。比如郭廷以與王聿均的變化:王聿均本是郭先生當年在重慶中央大學教書的時候的學生,師徒關系一直很好,而且郭廷以成立近史所的時候,王聿均就是以副研究員的身份被聘請的,但是副研究員的身份一直等了十二年才升為研究員。而李國祁的事更讓王聿均與郭先生的關系雪上加霜,郭先生一度曾經(jīng)想讓自德國留學歸來的青年才俊李國祁出任代理所長,遭到學生之中的三位“大師兄”(王聿均、黃嘉謨、李毓澍)的集體反對,而郭先生也不妥協(xié),在出訪期間,也不讓王聿均代理所長,而是選擇大家都能接受的王樹槐代理。另外,李國祁似乎很早就和三位“大師兄”失和,在入近史所工作之初,因為編寫《海防檔》的原因,“有一次星期天上午我(李國祁——筆者注)搬家,下午去印刷廠校對檔案,回到所里我報了加班費,結(jié)果被誣指為虛報加班費,令我感到相當氣憤?!?

三位“大徒弟”對郭先生的不滿越積越深,加上復雜的歷史淵源,矛盾勢必難以化解了。而當時不少年輕學者支持李國祁接任所長,如李恩涵回憶“后來我們這些支持李國祁的人,都陸續(xù)遭殃,都吃了虧?!币虼耍疃骱舱J為“量宇師有一件事做得不好:對于所內(nèi)研究很好的,他不曉得多予鼓勵,有些壞的人,他又擺脫不了。他不懂得知人善任,因而被他所親信的人陷害,這也是他后來不得不離開近史所的原因之一?!?

一方面,由于一些傳統(tǒng)的官僚習氣,不為年輕一輩所接受;另一方面,郭先生不太能識人用人,他這些行政上的不足,再加上前文所述的和學術界一些重要人物關系不佳,導致后來的幾場危機,也就毫不稱奇了。

“海防檔”風波

近史所成立之初,最為珍貴的就是取得了國民黨政府“外交部”的一部分舊檔案。

1955年冬,臺灣“外交部”本來準備將一大批舊檔案銷毀,郭廷以所長得知消息以后,利用一些政治關系征求到了“外交部”部長葉公超和副部長時昭瀛的同意,轉(zhuǎn)向近史所移交了三部分的檔案:前清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檔案、前清外務部檔案、民國十五年之前北京外交部舊檔。大概在三個多月的移交中,近史所共取得了二百二十余箱檔案資料,這可以說是研究近代中國最寶貴的資料之一。所長郭廷以因此開始籌劃檔案的整理,派人加以分類,編制目錄提要,編寫內(nèi)容提要。

這批資料從1840年到1926年,共計八十六年,是中國對外關系史料中最寶貴的部分,譬如其中的鴉片戰(zhàn)爭后簽訂的《南京條約》的原本,一度在近史所作為珍稀展品展出了很長時間,后來甚至被“外交部”索要返還。

取得了這么一大批史料,最主要問題就成了如何編輯整理。編纂《海防檔》之前,在近史所在美國亞洲研究專家、美國亞洲協(xié)會代表饒大衛(wèi)(David Rowe)的委托下,利用饒大衛(wèi)提供的一萬美元捐助,近史所組織編纂了《籌辦夷務始末引得》;在美國西雅圖的華盛頓大學遠東及蘇俄研究所所長戴德華(George Taylor)四千美元的資助下,近史所組織編輯了《中俄外交檔》(后來出版時更名為《中俄關系史料》)。

《海防檔》包括了清政府在洋務運動中的檔案文件,共分為五個門類:購買船炮、福州船政局、機器局、電線、鐵路。最初參與檔案整理的是黃嘉謨、王聿均、李毓澍、李國祁、呂實強、賀凌虛、呂士朋,后來賀凌虛因為考上臺灣大學政治研究所研究生而離職,呂士朋因為冤獄和轉(zhuǎn)任東海大學離開檔案整理,因此又補入鄧汝言和王爾敏。最后負責成書的,整理購買船炮檔案的是呂實強;整理福州船政局檔案的是鄧汝言;整理機器局檔案的是王爾敏;整理鐵路檔案的是李國祁;整理電線檔案的是黃嘉謨(前三本)和李國祁(后四本)。

參與檔案整理的年輕學者們,借助這個機會不僅接觸到寶貴的資料,而且也有了研究的專門方向,大多數(shù)都在自己負責的檔案中提煉出文章和??鐓螌崗姷摹吨袊缙诘妮喆?jīng)營》、王爾敏的《清季兵工業(yè)的興起》;李國祁的《中國早期的鐵路經(jīng)營》等等。而郭先生對待史料的態(tài)度,也對參與整理檔案的各位后來的治學路徑有極大的影響。

根據(jù)李國祁先生的回憶,編輯檔案的程序是,先做提要目錄,接著才是圈點,圈點是用老式的方法,亦即用紅色的印泥蓋圈。鐵路檔案中有一部分是尚未抄寫的原檔,所以必須先請人抄寫后,再加以圈點。各部分負責人所總結(jié)概括的提要目錄,郭所長要審閱之后才能定稿。

當時照相印刷的方法是將檔案照相后制成橡皮版,再將橡皮版貼在膠片上,然后燒制到鋅板上才能印刷。不過近史所的學者們都沒有照相印書的經(jīng)驗,在印刷成書的過程中多有不快。呂實強回憶,“因為從事編纂經(jīng)驗不足、影印技術的水準較低,在編校的過程中,因為檔案各抄本上面原有修正錯漏衍字的黏貼,在攝影時,往往隨時脫落了,在燒制印版時,也有時會有剝離。所中為了補救,乃派各部分的編者赴印刷廠去校對燒好準備印刷的鋅板,發(fā)現(xiàn)有脫落殘缺之處,即在版上加以改正。此一工作耗時費力,必須集中時間與精力,整日從事。為此,我曾以一張行軍床,住在藝文印書館的辦公室中,時間長達一個月”。

李國祁負責的部分在印刷中也有類似的問題,“我們發(fā)現(xiàn)紅色的圈點照相后不清晰,更有的圈點根本未照出來,橡皮版剪貼在膠片上,也常發(fā)生錯誤,再加上圈點的文件十分多,難保不會一點錯都沒有。這些技術性問題應是印刷廠的責任,但藝文印書館想藉由此次的機會,掌握承印近史所整個出版品的優(yōu)先權(quán),于是到處宣揚近史所的檔案編得一塌糊涂如何如何。最后演變成我們幾個負責編《海防檔》的人員,每日拎著裝有檔案的皮箱從南港到板橋校對并在鋅板上補圈或改正,晚上再將檔案帶回近史所。我們一方面要看膠片,也要看鋅板上燒制出來的東西,相當吃力,真是苦不堪言”。對于承印的藝文印書館,因為負責人嚴一萍是中研院“老天爺”董作賓的私淑弟子,大家對于郭先生將印刷任務交給嚴都表示很不認同,有很多位在晚年的回憶中都認為是董的關系使然。

因為校對場所光線不好,用眼吃力過度,李國祁在三十多年后回憶這段“苦差事”時,還列舉了參加校對諸位后來的視力問題:王爾敏、呂實強視網(wǎng)膜剝落,李國祁青光眼,鄧汝言瞎了一只眼。結(jié)果未必完全出于一個原因,但是當時校對之苦,可見一斑。

而第一批印制出來的書籍因為質(zhì)量原因發(fā)生的賠償,呂實強、李國祁、黃嘉謨?yōu)榇硕汲袚瞬恍〉慕?jīng)濟責任,如李國祁每月薪水三四百元,共賠償了一千多元,每月從薪水中扣除一部分。

事件還沒有發(fā)展到最高潮,后續(xù)引發(fā)的震動遠非始料可及。

歷史總是驚人的巧合。大陸剛剛結(jié)束“蘇聯(lián)一切都正確”的蜜月期,國民黨的輿論官員在臺灣也在用同樣的方法諂媚美國。因此,1957年出版的《海防檔》,“受制于”當時國民黨當局和美國的密切關系,“愛屋及烏”,印刷成書以后,為了避免檔案中間有些刺激西方列強的字眼,尤其是為了解釋為什么使用“夷”來指代西方列強,純屬多余的添加了些小紙條,導致臺灣大學歷史系教授吳相湘和臺灣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王德昭聯(lián)名向“中研院”院長胡適寫了一封具名信:

……

先生回來五個月了,可能已看出近代史在南港和其他幾所比較起來是如何的不相稱,試看它四年來唯一的印刷品,不僅標點錯誤,尤其第一冊封里黏貼小紙條,更傳為奇談!是不是負責人對史料缺乏認識,領導不當,才發(fā)生這種現(xiàn)象呢?因為即令此檔系受美人資助,也不應有此紙條。且民國十九年故宮印行夷務始末,直以夷為書名,內(nèi)容更多惡聲交加,卻并未黏貼紙條有所說明,外人從沒有以為忤。前亞洲協(xié)會代表史麟書博士著書亦直譯之,為什么我們現(xiàn)在就“人窮志短”呢?并且這一紙條的出現(xiàn),更沒有顧及本國最高學術機構(gòu)的尊嚴和獨立研究的精神。這對于先生和許多前輩三十多年要將漢學中心定在中國的努力,實在是一極大的侮辱。甚至使我們研究近代史的人在國際上也抬不起頭來了。國家最高標準難道就是如此?我們?nèi)绾巫裱兀吭谶@一情形下,我們實在不能再緘默了。如果我們不能把握研究院唯一研究近代史的院士蔣廷黻回國的時候表達這點心意,我們要愧對青年了!因此,我們誠懇希望先生乘此時機徹底解決這一問題,一新耳目,以提倡和振奮研究近代史人們的情緒!

……

吳相湘、王德昭推薦的蔣廷黻,是當時“中研院”唯一的一位研究近代史為專業(yè)的院士,而且毫不夸張的說,蔣也是中國近代史的奠基人之一,被推薦為近史所所長,亦并非名實不符之說。

郭廷以與蔣廷黻很早就有工作上的往來,甚至蔣廷黻到清華教書,就是因為郭廷以看到了油印本《近代外交史輯要》后,借助自己時任清華校長辦公室主任秘書的便利,向校長羅家倫推薦,而且以清華歷史系主任虛位以待蔣氏。蔣到清華以后與郭先生的關系也非常密切,兩人一起去紫禁城西北角外的大高殿查抄《大清實錄》。60年代初期,郭因公赴紐約,兩位還有聚會,蔣向郭還說了不少肺腑之言,比如蔣一生中“第一知己”不是授其大使的蔣介石,而是最初知遇之恩的羅家倫。

吳相湘、王德昭這封信在近史所中也流傳頗廣,當時游學德國的李國祁,與近史所同事通信,竟得知“胡適之先生接掌中央研究院。胡先生是北大的領袖人物,于是覬覦近史所者日在胡先生身邊進讒,量宇師原來與胡適之先生淵源即不深,而今則關系大壞。日后竟發(fā)生郭師被迫上辭呈,胡院長欲加以批準(或云業(yè)已批準,只是尚未公布而已——引文原注),使近史所再度陷入危機,量宇師的事業(yè)有因此斬斷的可能。終因哥倫比亞大學教授韋慕庭的進言,以及(呂)實強兄等人代表近史所直接向胡院長申訴,方得轉(zhuǎn)危為安。”

胡適院長印象中本來不佳的郭廷以,再加上近史所即將到手的一塊“大蛋糕”,終于引發(fā)了近史所和郭廷以生命中的一場大動蕩。

郭廷以辭職風波

胡適院長收到吳相湘、王德昭3月份的的“建議信”之后,并未見有何舉措,但是,此中半年肯定發(fā)生了一些沖突,因為到了這年10月29日,郭廷以向胡適呈交了辭職信。

斯人已逝,辭職原因不可直接考證了,幸虧有胡頌平一直在胡適之身邊“充當史官”,在《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中留下了痕跡:

一九五九年

十月二十九日(星期四)

上午,郭廷以有辭職的信,托胡頌平當面給先生。

先生問郭廷以的辭職真實原因,胡頌平照實在的原因說了,先生說:“我還是要留他。我過去是不認識的,后來看了他寫的《太平天國的立法制度》,我知道他是很用功的;尤其是他在這個場合中那樣忍耐的修養(yǎng),只有他才可以撐得下去。”

……

十月三十日(星期五)

今天有給郭廷以的信。

量宇兄:

前天久談,使我得了解你的困難,也使我向你陳述我這一年來對你的認識,所以我很感謝,也很高興。

昨天頌平兄交給我的信,我仍請他代我還給你。頌平作業(yè)和你長談的話大致轉(zhuǎn)告了我。我特別感謝你的好意,也特別高興。

敬祝

雙安

弟胡適敬上 四八、十、卅日

談話的結(jié)果,郭對胡(頌平——筆者注)說:“好,我聽你的話。”把辭函收回去了。

胡頌平的記錄留下了佐證,也產(chǎn)生了新的追問:“先生問郭廷以的辭職真實原因,胡頌平照實在的原因說了”,那么胡頌平說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書中并沒有記錄。因為這一次辭職來因不明,解決也是神速,僅僅三天辭呈就轉(zhuǎn)了一個來回,知道內(nèi)情的人可能并不是很多,這也是很多學者在回憶郭廷以的辭職事件中,把這一次辭職和接下來更為曲折離奇的那一次混淆的原因。包括創(chuàng)立近史所時期就已經(jīng)在職的呂實強,專門撰寫了《郭(廷以)所長篳路藍縷創(chuàng)所與辭職風波》,也只是把吳相湘的批評信件作為1962年郭第二次辭職的“潛在因素”,而沒有公布1959年這次辭職的原因。

但是,胡適在接下來的三十一日,會見郭廷以時的談話,有可能與“實在的原因”密切相關:

十月三十一日(星期六)

郭廷以來談。林致平也來了,先生留他們一同午飯。先生談起:“從前在北大時,人家把北大教授分作浙江派、安徽派,浙江派的人才多,安徽只有陳獨秀和我。我是一向超出黨派的,所以我對他們說:只有狐貍是成群的。你看獅子、老虎,他們都是單獨出來的;要打仗,也都是單獨打仗的。我一向避免了黨派,從無成見的。到此后,聽說有人把人家分為南高派、北大派、清華派,我覺得非常奇怪?!?

胡適這些話,有些過于辯白自己了。學術流派之間有爭執(zhí),本來也不是很奇怪的現(xiàn)象,而且北大派與南高派的矛盾,就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如此掩耳盜鈴,反而并不顯得高明。數(shù)年之后,郭廷以在口述自傳的采訪中,對于“北大”、“南高”之間的門戶之見造成的惡劣后果仍然“耿耿于懷”:

中大(1927年,南京高等師范學校、東南大學等校合并為中央大學——筆者注)及其他大學不能遷臺實在是很大的損失,陳辭修基于安全的考慮,不贊成國內(nèi)大學遷臺,臺大傅斯年校長(民國三十八年一月接任)所關心的是北大,惟恐中大及其他大學教授來臺灣,臺大請不了那么多,也沒有支持其他大學的遷校,后來他也后悔了。蔣總統(tǒng)在民國三十八年七月十日訪菲律賓,后來陳辭修找陳雪屏、張其昀等十幾個人謁見,總統(tǒng)連說:“可惜!”他們問什么事可惜,他說:“可惜中大沒搬來。”

這只能是對郭廷以第一次辭職的大致推測,實際的原因,或者將來公布胡頌平日記的時候,會有更詳實的說明。另外,這次辭職風波,還殃及池魚到臺灣師范大學。因為師大校長杜元載認為郭廷以辭呈已經(jīng)轉(zhuǎn)交胡適,必將去職。因而任命郭廷以為師大文學院院長,并向外界公布。因為郭被胡適挽留,杜元載為孟浪公布任命事親往胡適處道歉,最終決定郭仍然暫時兼任師大文學院院長。

風波驟起,但幸風過波平。而1962年年初的第二次辭職,涉及學界方方面面,影響深遠,因此留下了豐富的見證資料,其過程和結(jié)果,更耐人尋思。

近史所的成立和初期的發(fā)展,在檔案方面有獨特的資源優(yōu)勢,這是籌備主任郭廷以毫不諱言的。而和國外尤其是美國的科研機構(gòu),在資料上互通有無,在學術交流上“雙贏”,也是近史所初期拮據(jù)發(fā)展中不得已的選擇。

最早促成在檔案方面的國際交流的,是耶魯大學的饒大衛(wèi)。饒氏委托近史所編纂三朝《籌辦夷務始末引得》,以亞洲協(xié)會的名義贈與一萬美元作為編輯經(jīng)費。然后是西雅圖的華盛頓大學的遠東及蘇俄研究所所長戴德華資助四千美元,編輯《中俄外交檔》。

近史所通過合作,使得美國研究近代中國的專家都知道晚清和民國初年的外交檔案悉藏于斯,這也就引發(fā)了美國的中國學專家希望整體收錄這些重要檔案的想法,近史所也希望通過合作,加強本所的實力。比如費正清,正是對這些檔案非常關注,才主動提出希望通過福特基金會資助來換取膠卷微縮一部份檔案轉(zhuǎn)存美國,費正清在自傳中說:

唯一一套中國最早的外交機構(gòu)檔案就收藏在近代史研究所,他們利用這一得天獨厚的資源出版了一系列重要的歷史文獻資料集。

……我設法拜會了郭先生在國民黨情報宣傳組織部門的上級,委婉地向他們表明,在他們這里收藏的如同控制傳染病毒一樣嚴加保管起來的有關中國共產(chǎn)黨的檔案,對美國的研究者們來說,肯定具有非常強的誘惑力。

1960年,郭廷以應邀前往美國西雅圖的華盛頓大學參加“中美學術合作會議”,會中結(jié)識了哥倫比亞大學教授韋慕庭、哈佛大學教授費正清。費正清,這位美國研究中國問題的頂尖人物,在他和韋慕庭的大力幫助之下,成立不久的近史所竟然申請到了美國福特基金會的“巨額”學術贊助。

“巨額”之所以特別,是因為1962年到1971年十年間總計四十一點五萬美元的資助,對于福特基金會而言,實在是一筆太“小兒科”的數(shù)目,因為1959年到1969年間,福特基金會給美國各大學的中國研究專業(yè)資助二點八億美元,而與此時段相差不遠的1960年到1969年間,福特基金會資助海外研究的經(jīng)費是十六點一億美元,而1951年到1966年給國際研究和區(qū)域研究的總經(jīng)費是四十二億美元。所以,近史所拿到的四十一點五萬美元,就福特基金會一家而言,已經(jīng)是微不足道,只能以萬分之一來衡量了。

而同時期的臺灣,因為戰(zhàn)爭創(chuàng)傷已深,經(jīng)濟騰飛還遠,社會經(jīng)濟實屬落后,大學教授每月的全部收入大概是一百二十美元左右,折合五千臺幣,四十一點五萬美元的資助,可以供給近三百個教授一年的收入總和。今時揚名史學界的張朋園教授,回憶1961年時的近史所生活,頗有傳神之筆:

……一九六一年左右,一個助理研究員(相當于講師)每月收入不足新臺幣三千元,一個助理員(助教),約二千余元。這是一個微薄的數(shù)字。單身漢在機關餐廳吃大鍋飯,天天青菜豆腐,不加一點營養(yǎng)是不行的。但是添一塊紅燒五花肉要十來塊錢,加一個蛋要兩三塊錢。收入兩三千塊錢,如果每餐加菜就要六七百塊錢。所以一走進飯廳,是否加菜,不得不自我斟酌一番。單身漢如此,拖家?guī)Э诘母强嗖豢把粤恕?

同仁們的生活如此低落,身兼老師與主管的量宇先生十分清楚這種情形。他每天來研究室巡視,見同仁們個個身材清瘦,面帶菜色,埋首苦干,毫無怨言??嘈猩频纳?,激起了吾師改善大家生活的念頭,但苦于無路可循。

因此,郭廷以得知福特基金會愿意資助以后,代表“近史所僅提出十萬美元的預算”。費正清看到申請后,向郭建議加大申請額度,因為十萬美元的額度有點偏小,比美國國內(nèi)普通的中國研究中心的預算還小,而近史所是當時海外研究中國問題的“資源圣地”,大家都盼望著能有機會到近史所查看所藏珍貴資料?!案F人家的孩子不會獅子大開口,修正后的計劃書僅僅增加了五萬元。故第一個五年計劃,十五萬美元而已?!?

郭廷以很不容易拿到一筆“巨款”資助,接下來就是分配的問題。

毫無疑問,這筆款項肯定有一部分要用來補助科研人員的生活,但是補助多少,福特基金會也從來沒有過規(guī)定,當時“中研院院長”胡適不同意郭廷以最初較高的補助方案,要求按照“長期科學發(fā)展委員會”的補助標準進行,因此,1962年公布的補助標準是:每位研究院和副研究員每月60美元(折合2400臺幣,第二期時增加到75美元),助理研究員和助理員每人30美元(第二期時分別增加到60美元和45美元),相當于每人每月多了半個月的薪水。而且不僅所內(nèi)21位研究人員,就是行政人員(稱為配合人員)也都有相應的補助。僅就21位研究人員而言,每年補助總額在1萬美元左右,五年共計5萬美元,占總金額的三分之一。

但是,不要忘了“中研院”內(nèi)部還有其他那么多的研究所,而且當時島內(nèi)歷史研究最強的“中研院”史語所、“中研院”之外的臺灣大學歷史系居然與這筆“巨額”資助無緣,風波驟起也就不為奇怪了。

1961年12月26日,郭廷以在當時的臺灣主要媒體《中央日報》第4版上發(fā)文,宣布近史所獲得福特基金會贊助之后兩天,即當月28日,臺灣大學教授吳相湘在同一媒體同一版面發(fā)問:《為什么要回避民國史的研究》,假借讀者投書之名,內(nèi)容直逼郭廷以:

……但令人詫異的是,報載中研院近史所籌備處主任郭廷以君的談話,竟一再指明其預定研究的時限是“清末,即十九世紀中國”,其心目中未擬面對二十世紀中國歷史——即中國革命史或民國史進行研究極為明顯。……并且東洋文庫是以日本各大學聯(lián)合力量致力于此,而郭君談話則以近代史所人員為主(近代史所籌備處設立六年,迄未正式設所)。事實上,該籌備處六年以來除印行外交檔案以外,尚未有任何外交史之研究完成出版。今竟回避二十世紀中國內(nèi)部發(fā)展之研究,而選擇一不擅長之題材,在國際學術界如何競爭?國人于自然科學研究不如人,尚可諉過于資料設備不夠,為什么中國現(xiàn)代史之研究也要讓人一步呢?研究院于此是如何想定的,希望有詳細的說明。中國為什么在抗戰(zhàn)之后三、四年中竟被中共占據(jù)大陸呢?就上述可知,今后回答這一問題的最大發(fā)言權(quán),將落在日本學人手中了。

吳相湘在民國史和近代史研究中的地位,也并非虛名,在史料收集出版方面尤為世人稱道。但是,他發(fā)表有關福特基金會資助的言論,卻與自己有著不小的瓜葛。2007年,北京的中華書局從臺灣東大出版公司引進版權(quán),出版吳相湘的回憶錄《三生有幸》,全書并沒有一處直接談到這封《讀者投書》,但是卻公開了吳與福特基金會之間的失和:

(1960年)不久得知福特基金會包大可來信,約我于是年十月三日晤談。但他們是九月抵臺,先在中央研究院近史所參觀與商談,旋即傳出福特基金會對臺灣各處的研究補助費將以百分之八十五給中研院,余額分配其他。這自然是胡適之先生主持中研院,近史所又有外交部撥予晚清民初的外交檔案。而臺大在西雅圖會議時注重美國研究,并沒有提及中國近代現(xiàn)代史。在這一情勢下,包大可雖約我晤談,可能配予的款項將很微小。錢思亮院長于事前已發(fā)請?zhí)沂氯胀聿?,并特電話姚從吾師轉(zhuǎn)告我:務盼出席餐會,以便晤談;他愿擔負一切責任。但我了解二三年來情形:每逢美國教授來臺大訪問,錢校長設宴招待,以客人興趣是中國近代史,故我常被邀作陪。歷史學系主任劉壽民(崇鋐)是好好先生,文學院院長卻完全兩樣。姚從吾師曾一再要我警惕已遭人嫉忌。因此,我決定不與福特基金會人晤談,也不出席錢校長的邀宴;避免煩擾,以便專心研究工作,不受人事關系耗費精神。何況能否分潤剩馀的冷羹仍是未知數(shù)。

了解吳的心結(jié),再回到前文中那封上升到檢討國民黨亡國的“讀者投書”,發(fā)表在島內(nèi)當時最重要的媒體上,絕對是對郭廷以重大的沖擊。

有不少資料顯示,胡適對于福特基金會資助的事情,最初的想法是要既要支持郭廷以的工作,又要能夠讓學界均沾利益,舉措不免瞻前顧后,這才使得事件的發(fā)展難以控制。張朋園在《回想量宇師》中說:

當初與福特基金會洽談之際,他(指郭廷以——筆者注)便主動提出:五年計劃的動支,由院長監(jiān)督,所有的報表由院長過目。但胡適院長也是個怕麻煩的人,表示不愿意介入,近史所自己管理即可。但突然間胡院長改變了主意,要求組織一個包括學術界更多學者的管理委員會。原來有人為院長獻計,指出錢的數(shù)目不小,非有一個管理委員會不可。而且必須擴大用途,不能由近史所一所包辦。郭先生獲得了胡院長的指示,知道情勢大變。這樣一來福特補助即將變成全臺北學術界的共同基金。郭先生在驚訝之余,引用橋牌中的一個俗語說,福特資助被人“串撲”(tramp)端走了。換句話說,“到嘴的鴨子飛了”。

就在吳相湘投書《中央日報》此前一個多月的11月18日,胡適收到一封批評近史所安排福特基金會資助的方案不妥的信件時,還在對胡頌平談如何保護郭廷以:

這個福特基金會的補助費,為要減輕外界對量宇的反對意見,我和量宇商量好組織一個五人至七人的“五年計劃咨詢委員會”:院會兩位,我和量宇,另外聘請臺大的姚從吾、劉崇鈜、楊樹人五個人,我當主席。我們這個計劃,預備將這些補助費擴充到院外研究近代史方面的人?,F(xiàn)在還沒有組織好,人家就來這么一封信。你拿去給姚從吾他們看看。

讓人意外的是,脾氣相對差些的史語所領導李濟此時卻沒有表達不滿,而臺大兩位教授姚從吾、劉崇鈜為什么愿意出頭反對呢?

李濟對近史所的評價一向不高,不僅在設立近史所籌備處的時候就直接反對,對于福特基金資助學術水平較史語所為差的近史所,肯定是不予認同,直到1964年,費正清在史語所和近史所推行講座計劃的資助時,李濟和郭廷以之間才“化除成見”(劉子健語):

主意(指講座計劃,此后因為王世杰院長政治上對費正清持懷疑態(tài)度而作罷——筆者注)打定以后,費正清于近史所的郭廷以和史語所的李濟兩位所長商議。郭廷以平常喜怒不形于色,聽了費的構(gòu)想,亦難掩愉快心情。李濟與費是老朋友,亦表示十分歡迎。但李氏一向看不起近史所,譏刺該所基礎薄弱,無此必要。及至劉子健告知李濟,費的重點在近史所,史語所不過是搭了便車。李濟恍然大悟,欣然接受了費的觀點。

不管李濟此后態(tài)度如何變化,沒有任何證據(jù)顯示他在此時影響過主持大局的胡適。但是胡適的學生姚從吾、劉崇鈜卻不愿意賣郭廷以這個人情。而且向來溫和的姚從吾大反常態(tài),在胡適面前強硬地表態(tài)(見胡頌平編著《胡適之先生年譜長長編初稿》):

姚從吾、劉崇鈜來談近代史所“咨詢計劃委員會的人選問題”。姚從吾說,近史所應該夠得上一個國際水準;夠得上國際水準,他們愿意擔任五年計劃咨詢委員會的委員,不夠水準,他們是不愿意擔任的。

……

姚從吾來,他看了昨天《中央日報》上郭廷以的談話后,不肯參加這個近代史所組織的“咨詢計劃委員會”,他向先生告罪。留下一封信。

姚從吾兩次面見胡適的時間分別是12月的24日和27日,也就是26日郭廷以在《中央日報》發(fā)表談話的前后各有一次會晤,前一次表示比較含蓄,意思是沒有全員頂尖學者參加,必然無法達到國際水準;而后一次則因為郭的談話通過限制研究時段,已經(jīng)將很多臺大頂尖學者排斥在了福特資助之外,于是直接表達了強烈的不滿。

此時混雜在沖突之中的,不僅有前文提到的“北大與南高”之間的沖突,又加入了新的“臺大”與“師大”的暗中競爭。雖然郭廷以在籌建近史所過程中,也有不少新鮮血液來自臺大歷史系,并非只吸收臺灣師范大學的學生和老師,但是,學術界把近史所的人員構(gòu)成就是劃歸“師大幫”,如畢業(yè)于師大的賴澤涵就感覺到了外界的異樣目光:“量宇師在臺灣除了上述幾項困擾外,還經(jīng)常被人批評他是師大教授,喜歡用師大人。我認為量宇師在用人方面非常謹慎,晉用的各校人才是平衡的,就我所知,是師大三分之一,臺大三分之一,其他各校三分之一。我記得剛進近史所時,人家問我在哪里工作,我說近代史研究所,他們就會直覺地說我是師大畢業(yè)的,是師大幫的?!?

作為最努力的為近史所爭取資助的美國學者費正清,也觀察到了郭廷以的近史所與臺灣師范大學之間的關系,這個印象二十年后仍然留在費的清晰記憶中:

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是我個人與之聯(lián)系比較多的地方,該研究所的負責人是一位忠于職守、細心謹慎的學者——郭廷以。郭很得國民黨人的信賴,但據(jù)說由于他不是臺大而是臺灣師范大學的教授,所以他不易接觸和招收第一流的學術人才。但郭先生卻巧妙地化解了這一明顯的缺陷,并將其發(fā)展成為自己的優(yōu)勢,他從臺灣師大選擺出來的研究人才既忠誠于他,也忠誠于近代史研究所,而且絕沒有把這種忠誠看作是赴美鍍金的階梯。研究所在控制人員外流的同時,培養(yǎng)出一批才華出眾的研究人才,編輯出版了近現(xiàn)代史,特別是1861—1927年時期的史實研究性系列叢書。

外界的直覺絕非空穴來風,不愿意“師大幫”控制學術資源的潛在意識,當然是臺大的知名學者對于近史所獨掌福特基金會巨額資助不滿的重要原因。

近史所助理研究員金承藝,在郭先生辭職未準、千鈞系于一發(fā)之際,卻給胡適院長一封意味深長的信。金承藝受郭廷以的知遇之恩,涌泉之報也不為過。因為金氏作為《自由中國》創(chuàng)始人之一,向為國民黨“警備總部”的關注。近史所的同事王萍在回憶中還特別作為重要例證指明,“所以回想起來,郭先生的膽子還真大,像是金承藝,人家不敢用的,他都敢用”。但金信中內(nèi)容,卻分外超脫:

適之師:

我上周五已經(jīng)聽說郭先生要辭職的事了。

郭先生在被吳先生炮轟后,被姚先生誤解后,向您提出辭呈,其實完全是姿態(tài),他想藉此正可以考驗您對他究竟支持到何種程度。我聽志維兄(王志維先生,胡院長的機要秘書——呂文原注)說您很體諒郭先生苦處,知郭先生亦一有病之人。而頌平先生竟將此意直告郭先生,郭先生豈不大感失望(以為您不支持他——金文原注),如何能不光火?郭先生不過剛六十歲的人,他絕不會認為自己身體不好,應當休息也。……生承藝鞠躬,一月八日。

呂實強在撰寫《郭(廷以)所長篳路藍縷創(chuàng)所與辭職風波》時,專門抄錄了這封信。因為就在金寫信的這一天,1月8日早上,剛進入近史所工作不久的賈廷詩,從李毓澍處得知胡適已經(jīng)批準了郭先生的辭呈,而李毓澍得到消息是因為總辦事處的總務主任王志維和李關系很好,消息相當可靠;于是賈廷詩趕緊找來王聿均和呂實強等人,商議后決定召集近史所副研究員及以下人員,在所內(nèi)會議室聚會協(xié)商,一致表達了對郭先生的支持,決定推出五位代表前往臺大醫(yī)院向胡適院長表明所內(nèi)眾望。王聿均提議呂實強為首席代表,向胡適呈交陳情書。為了證明臺大和師大人員在所內(nèi)同舟共濟,還專門挑選了臺大畢業(yè)的王璽和張存武。

1月9日,陳情的五人見到病榻上的胡適。胡適得知來意后,表明不會同意郭廷以的辭職。1月10日,“中研院”總干事長楊樹人會見陳情人員,再次表明“院長已決定對郭主任懇切挽留”。張存武也參與了眾人前往楊樹人處的申訴,“胡適之任院長時,一度有郭先生近史所所長不穩(wěn)的傳言,而他的確也在請假養(yǎng)病。郭先生的中大弟子李毓澍等,及師大畢業(yè)的同事發(fā)起慰留活動,臺大出身的王璽和我也被拉去同見胡院長。是總干事楊樹人先生接見的。他一個個問:‘你是師大畢業(yè)?臺大畢業(yè)?’并聽我們支持郭先生的意見。我支持郭先生,就是因為他是中國近代史專家,我佩服他?!?

因為郭廷以的辭呈一直未能退回,1月10日午飯的時候,賈廷詩單獨又前往總干事楊樹人家里,再促楊出面。

1月12日,胡適終于給郭廷以寫了下面這一封信,情真意切的希望郭繼續(xù)擔任近代史研究所的籌備主任,而此時,距胡適去世只有一個月又十二天。

量宇兄:

一月三日你來醫(yī)院看我,堅決的要辭職,并把辭函留在我的病榻邊。這件事確曾使我感到很大的矛盾和困惑。

這幾年來,你任勞任怨,我很佩服你的精神,并且時常向人稱贊你的美德。你幾次向我辭職,我總是勸你勉為其難,不要拋棄你自己多年培養(yǎng)起來的“孩子”。別人對你的批評,從來不曾減少我對你的支持。

此次你因為“自去春病后,體力迄未復元,難勝繁劇之任”,要“辭去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及籌備主任本兼各職,俾能充分休養(yǎng),……”并且你那天好像還對我說“不愿意把這條命送掉”一類的話。我和你同是心臟病人,去年二月廿五日,你和我同日送進醫(yī)院,去年七八月間,我在南港臥病,你來看我,我覺得你有發(fā)病之狀,曾將我床邊的nitroglycerine要你吞下,并請護士小姐扶你在客廳沙發(fā)上躺下休息。這些事都使我比較了解你病后的體力狀態(tài)。我每對朋友說:“我自己病了,多蒙朋友們愛護我,不許我工作,使我長時期的休息;我的朋友們病了,我應該同樣的愛護他們,不應該勉強他們做可以妨礙他們的體力的工作。”我對楊樹人兄這樣說過,我對李先聞兄也這樣說過,所以我看了你的辭職信,確曾有過三整天的躊躇、煩惱。簡單的說,我絕對沒有理由不重視你的健康。

一月六日早晨,我在病床上還在囑托胡頌平兄趕往府上的時候,你打電話到醫(yī)院對胡頌平說,你下星期二起就不到南港辦公了。這就使我覺得事態(tài)更緊迫了,所以我趕快請頌平兄趕到府上,代達我的三個誠懇的請求:第一,我請你前往不要辭掉近代史所研究員與福特基金計劃咨詢委員,因為所內(nèi)許多青年人需要你的指導,又因為福特基金的補助是你一年來努力的成果。第二,關于近代史研究所籌備主任的事,你和我都應該有一個長時間從容商量這件事:當然最好是你打消辭意(這好像是一個心臟病人對于另一位心臟病人的“不近人情”的請求);即令萬不得已,你和我也應該平心靜氣的考慮什么人可以暫時接替你;所以我很虛心的請頌平兄向你打聽你在一月三日當面向我提出一位可能繼任的朋友,并且很虛心的訪問有無別位可能繼任的朋友。第三,無論如何,在你和我沒有能夠從容考慮上說第二問題的時期,你千萬不能擺脫所務,請你務必照常辦公。

以上是我當日拜托頌平兄代為懇請你的三件事。后來我又讬楊樹人兄全權(quán)代表我勸你,挽留你,并且請他勸導我們想邀請的咨詢委員們,使我們的咨詢委員會可以開會。

我早就想寫一封信給你,在醫(yī)院里起幾次的頭,都沒有能寫下去,因為我還在醫(yī)院和護士的看護下,我不忍違背他們和我的朋友們監(jiān)護的好意。我昨天出院,今天口授這封信轉(zhuǎn)達我的誠意,請你諒解。

假如你不太怪我不近人情的請求,我盼望你不要輕易辭去近代史所籌備主任的事,我很誠懇的盼望你再不過分的妨礙你的健康的條件之下,繼續(xù)做我們應該做的事。楊樹人兄告訴我,我們的咨詢委員會是可以開會,我可否請你早日定期召集咨詢委員會,討論研究我們的計劃?可以嗎?我想請樹人兄協(xié)助你安排這個會的進行。(我還想請樹人列席咨詢委員會。)

我現(xiàn)在暫住福州街二十六號。今天這封信是違背了醫(yī)生、護士和內(nèi)人的“命令”寫的。我盼望不久你能來談談。

敬問

雙安

弟胡適敬上

五十一、一、十一夜

李國祁、賴澤涵、賈廷詩、周道瞻等人都認為胡適之所以改變初衷,與韋慕庭當時寫給胡適的信有關。張朋園最初在《回想量宇師》中也支持這樣的說法,此后張撰寫學術著作《郭廷以、費正清、韋慕庭:臺灣與美國學術交流個案初探》時,考證史料,并且親自向韋慕庭求證,韋慕庭在答復中能夠確認的是:當時正在近史所訪問的韋慕庭給郭廷以寫了一封信,但是韋本人也不能清楚記憶是否當時給胡適寫過一封信。張朋園在清查近史所內(nèi)檔案中發(fā)現(xiàn),在此期間給郭廷以寫信慰問和支持的,還有身在美國的費正清、何廉、袁同禮。何廉甚至直接表達了“胡適之先生主張以研究及進修津貼酌給所外人員,弟當即恐其必生枝節(jié),今竟不幸如我所料?!?

第二天,郭廷以親自趕往福州街胡適臨時寓所。胡頌平的記錄是這樣的:

一月十二日(星期五)郭廷以來談半小時。他說昨夜聽到有人說他要脅先生的話,十分惶恐。他表示對先生只有感激。咨詢委員會的事,請樹人用先生的名義召開,他一定會參加。近代史所籌備主任的事,只要先生以后找到繼任的人,他隨時可以交給人家的,就決定這么辦了。

管理福特基金會資助的“咨詢計劃委員會”在胡適突然去世之前的這一個多月之中,召開過三次會議,尚未作出重大決議,就因為胡適的去世而無人再為召集了,此后“福特基金會咨詢計劃委員會”名存實亡,而新任院長王世杰對于近史所單獨管理福特資助從未異議。

不論如何,韋慕庭在給張朋園的信中有一句話很重要,“2月24日胡適逝世之后,情況就穩(wěn)定下來了?!?

此后數(shù)年,為了促進口述歷史的項目開展,郭廷以親歷親為,作為被采訪者,親述歷史滄桑變遷。前后數(shù)年訪談,郭對于福特資助一事偶有談及,卻欲言又止,關于中研院近史所時期的工作,竟然只有一句話:“我答應了,現(xiàn)在真是騎虎難下。”

1962年2月24日,胡適因心臟病突發(fā)去世;1975年9月14日,郭廷以在美國同樣心臟病突發(fā)去世。郭先生辭職原因經(jīng)由,儼然湮沒于耄耋代謝之中。1995年,陸寶千主編了郭廷以一部分師友信函,其中有一封《與袁同禮·三》,謹言慎行的郭先生竟然難得一見的坦然直書,作為一方當事人,清晰完整地表達了自己的觀察和觀點:

福特補助計劃,商談兩年,卒底于成,實有賴于長者及諸友好之大力協(xié)助,公私均感。此事接洽伊始,弟即預料一旦實現(xiàn),定有不少麻煩。臺灣人事既極端復雜,雞蟲得失爭奪尤烈。適之先生為敷衍應付(實同自找煩惱),力主將補助費分潤于近史所以外人士若干名,并特置一咨詢委員會處理之。及消息正式發(fā)表,吳相湘首先發(fā)難,無理取鬧,其師姚從吾(咨詢委員)起而和之。吳尚可不論(此君近五六年來,對羅志希、李玄伯、劉壽民等不斷攻擊,去冬尤烈。即先時與之合作之李定一、全漢升、王德昭亦一一鬧翻,惡言丑抵,對弟比較還算客氣),而從吾舉動,則不可解。因之弟決心請去,半月未到所辦公,適之先生堅留不放,所內(nèi)同事且以一同進退相脅,而客居此間之韋伯(Martin Wilbur)先生亦以大義相責,情意至為殷切。適在此時,公權(quán)兄以在美看到吳某攻詆近史所文章,大為憤慨,專函勸勉,更給予不少勇氣,遂暫打消辭意。惟今后問題仍多,正如長者所言,仍一頭痛事也。照規(guī)定,近史所同人(所外四名)可有十二名接受補助,但今春實僅七名,研究計劃有《民六~十一之中俄交涉》、《民六~九白俄在華活動》、《恭親王傳》、《淮軍志》等,張貴永、楊紹震、胡秋原另有專題。(《淮軍志》、《恭親王傳》由弟協(xié)助)廷黻先生于近史所之愛護一如長者,便中請代達一切。

兩次辭職的導火索都是吳相湘的投書,他與郭廷以的關系為什么會那樣不相容呢?1995年,事過三十四年之后,郭廷以的門生李恩涵在美國留學期間,因為學術文章被寓居美國多年吳相湘賞識,通信、電話交換意見的時候,才知道吳相湘與郭廷以失和的由來:

我(李恩涵)順口問他,當年為什么不來近史所和我們一起做研究,而要罵量宇師?他(吳相湘)說那時候他已經(jīng)是臺大的教授,量宇師卻只愿意給他副研究員的職缺,他當然不愿意屈就。我又問他為什么不告訴量宇師,大家可以交換一下意見,臺灣這么小,臺北就這么一點點學術圈,罵人也不好,弄得大家都難過。吳先生的回答很含糊,似乎不愿意多談。

吳相湘兩次寫公開信,就引發(fā)郭廷以的兩次辭職;對于郭廷以來說,心力交瘁之余,尚且還能支撐;但是1967年“國際東方學人會議”再次引發(fā)的爭論,把學術問題拉到了政治沖突的領域,學者型的領導不僅要心力交瘁,更是如臨薄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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