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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聚焦

宋教仁血案中的袁世凱

張耀杰

宋教仁案的發生以及隨后爆發的國民黨方面的“二次革命”,直接改寫了中國社會的現代化進程。長期以來,掌握話語主導權的國民黨方面,一直把刺殺宋教仁的罪魁禍首,歸之于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袁世凱及國務總理趙秉鈞。但是,被國民黨方面視為鐵證的“宋案證據”,并不足以證明袁世凱與趙秉鈞確實參與了針對宋教仁的謀殺計劃;與此相關的后續發現,反而形成一條足以證明袁世凱對于應夔丞與洪述祖的“毀宋”陰謀并不知情的證據鏈條。

“宋案證據”中的“宋犯騙案”

1913年4月25日深夜12時,江蘇都督程德全、民政長應德閎以長篇通電方式公布了宋教仁案的部分證據。4月26日,作為國民黨第一大報的《民立報》,以《程德全應德閎宣布宋案證據通電》為標題全文刊登了這一長篇通電。4月27日,《民立報》再接再厲,以《關于宋案證據之披露》(以下簡稱“宋案證據”)為標題發行臨時增刊,在公開承認“為時太迫,訛誤之處未及細勘”的同時,以加寫編者按的方式披露并且點評了四十四項書面證據。同年5月,另有鉛印本《江蘇都督程德全呈大總統檢查報告——附應夔丞家搜獲之函電文件五十三通》(以下簡稱“檢查報告”)面世。認真閱讀這些證據材料,不難發現這樣一個基本事實:內務部秘書、青幫“大”字輩大佬洪述祖,南下會見另一位青幫“大”字輩大佬應夔丞的最初使命,是解散應夔丞任會長的江湖會黨聯合組織中華國民共進會。接受招安之后向洪述祖及國務總理兼內務部總長趙秉鈞邀。

“閱后付丙”就是看后燒毀的意思。曾經擔任滬軍都督陳其美的諜報科長的應夔丞,并沒有把洪述祖的來件“閱后付丙”,反而保存下來留給國民黨方面充當了他自己與洪述祖共謀犯罪的直接證據,實在是耐人尋味的一件事情。

第二天即1913年2月2日,從天津回到北京椿樹胡同家中的洪述祖又追加一封書信,被《民立報》列為“宋案證據”(六),其中寫道:

要緊文章已略露一句,說必有激烈舉動,吾弟須于題前徑密電老趙,索一數目,似亦不宜太遲也。吳蘭英已有辦法否?手此,即請臺安。

同樣是在2月2日這一天,應夔丞給趙秉鈞發出邀功請賞的應密冬電,被《民立報》列為“宋案證據”之(四),其中寫道:

國務院程經世君轉趙鑒:應密。孫、黃、黎、宋運動極烈,黎外均獲華僑資助,民黨均主舉宋任總理。東電所兩總,其一已有把握。慮被利用,已向日本購孫、黃、宋劣史,黃興下女合像,警廳供抄。宋犯騙案刑事提票,用照片輯印十萬冊,擬從橫濱發行。孫得信后,要黃遣馬信赴日,重金買毀。索三十萬,陽許陰尼,已得三萬。一面又電他方要挾,使其顧此失彼。群壑難填,一伏一起,雖百倍其價,事終無效。此事發生,間接又間接變象萬千,使其無計設法,無從捉摸,決可奏功,實裨大局。因夔于南京政府與孫共事甚切,知之最深,除空言邀譽外,直是無政策。然尚可以空名動人,黃、宋則無論矣。內外多事,倘選舉擾攘,國隨以亡,補救已遲。及今千鈞一發,急宜圖維。黎使田姓來滬籌款,迄未成。夔。冬。

查勘程德全“檢查報告”第二十八件原文,“東電所兩總”是“東電所陳兩綱”的誤寫。“警廳供抄。宋犯騙案刑事提票”,應該合為一句,即“警廳供抄宋犯騙案刑事提票”。“要黃遣馬信赴日”,是“要黃遣馬姓赴日”的誤寫。這幾句話所介紹的正是洪述祖所說可以討要一筆賞錢的“激烈文章”:孫中山、黃興發現應夔丞向日本方面購買孫、黃、宋劣史,黃興下女合像,警廳供抄功請賞的應夔丞,最初并沒有想到要采用派遣槍手的武斗方式直接殺害宋教仁,而只是想通過“文字鼓吹,金錢聯合”的文攻方式,詆毀敗壞宋教仁及孫中山、黃興的名譽。

被《民立報》列為“宋案證據”之(三)的,是1913年2月1日應夔丞發給趙秉鈞的應密東電:

憲法起草,創議于江、浙、川、鄂國民黨議員,現以文字鼓吹,金錢聯合,已招得兩省過半數主張兩綱:一系總理處不投票,似已操有把握;一系解散國會,手續繁重,取效已難以力圖。此外何海鳴、戴天仇等已另籌對待。夔。東。

電文下方有加蓋應夔丞印章的批注:“四等明,九字密,八十八字,二年二月一日午刻發。”

查勘程德全的“檢查報告”第二十七件,這份密電中“已招得兩省”的原文,應該是“已招得江、浙兩省”,“總理處不投票”的原文,應該是“除總理外不投票”。[1]

當時的國民黨正委托與宋教仁一起離京南下的北京本部理事王寵惠起草“中華民國憲法草案”,應夔丞與洪述祖打算通過文字鼓吹、金錢聯合的方式施加影響力,以便達到兩項主要目標也就是所謂的“兩綱”,其一是“似已操有把握”的運動趙秉鈞繼續當選國務總理;其二是很難辦到的解散何海鳴、戴天仇等人發起組織的歡迎國會團。

同樣是在2月1日這一天,此前與應夔丞、張堯卿等人一起南下履行公務的洪述祖,接到來自北京方面的“趙囑速回”的電報后,乘坐火車回到天津宿緯路家中。他于當天從天津寄給應夔丞的快信被《民立報》列為“宋案證據”(五):

夔弟又鑒:頃文泰快車已開,又記起一事,吳蘭英處有洋帽盒鎖鑰一把,又白皮箱鎖匙一個,請向伊索回,由郵局寄來為盼。大題目總以做一篇激烈文章方有價值也。閱后付丙。手頌臺安。名心印。十四日致密碼電一本,聲明有電直寄國務院,絕無可疑。如欲憑應、洪往來函電遽指為主謀暗殺之要犯,實非法理之平。近一年來,凡謀二、三次革命者,無不假托偉人,若遽憑為嫁禍之媒,則人人自危,何待今日!甲乙謀丁,甲誑乙以丙授意,丙實不知。遽斷其罪,豈得為公![3]

然而,4月27日的《民立報》,在沒有看到來自趙秉鈞、袁世凱的解釋與辯護的情況下,僅僅依據洪述祖書信中的一面之辭,就在編者按中得出了疑罪從有的有罪推定:

[按]冬電即應夔丞故為大言以傾陷國民黨重要人物之電,趙付洪,洪呈袁,袁閱后喜悅,可見袁忌嫉之念蓄之至深,聞有傾陷之謀,即深嘆為頗有本領,又可見洪、趙朋比為奸,無所忌憚,民賊之手段其辣如此!然應所云騙案及提票實皆子虛烏有之談,傾陷不成,而暗殺之謀亟矣。

既然應夔丞“傾陷國民黨重要人物之電”是“故為大言”,“所云騙案及提票實皆子虛烏有之談”,既然洪述祖與應夔丞之間所形成的是“朋比為奸,無所忌憚”的相互欺騙關系,在這場騙局中最有可能被蒙蔽、受欺騙的冤大頭,自然不是應夔丞所謊稱的“遣馬姓赴日”的孫中山與黃興,而是遠在北京的趙秉鈞和袁世凱。在“甲乙謀丁,甲誑乙以丙授意,丙實不知”的連環騙局中,趙秉鈞和袁世凱所處的地位,恰好就是“丙”的位置。《民立報》僅僅依據“朋比為奸,無所忌憚”的洪述祖與應夔丞的“子虛烏有之談”,就撇開孫中山、黃興、宋教仁等人的所謂“劣史”,一口咬定袁、趙二人是“手段其辣如此”的“民賊”,分明是自相矛盾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宋犯騙案”與《間島問題》

“1913年5月6日,《民立報》刊登署名救炎的文章《宋案勘言》,對于所宋犯騙案刑事提票”之后,采取了“重金買毀”的對應措施,應夔丞乘機要挾,把價碼抬高到三十萬。

應夔丞所謂的“與孫共事甚切”,是“與孫共事最初”的誤寫,指的是一年前孫中山剛從海外回到上海時,滬軍都督府諜報科長應夔丞奉陳其美之命,組織衛隊保護孫中山出任臨時大總統。

2月4日,洪述祖寄給應夔丞一封快信,被《民立報》列為“宋案證據”(七),其中寫道:

夔弟足下:冬電到趙處即交兄手,面呈總統,閱后色頗喜,說弟頗有本事,既有把握,即望進行云云。兄又略提款事,渠說將宋騙案情及照出之提票式寄來,以為征信用。此飛函馳布,弟以后用川密與兄再用應密。緣程君下手,即多一人也。且智老手續不甚機密,此信到后,望來簡電,“函到”兩字足矣,或加“件照寄”三字,以杜郵局遲誤之弊。(連郵局亦須防)。

這里的智老即國務總理趙秉鈞(字智庵),程君即國務院庶務秘書程經世。川密即自號觀川居士的洪述祖的專用密碼,應密即趙秉鈞此前送給應夔丞的專用密碼。洪述祖之所以要求應夔丞優先使用川密電碼,是因為兩個人已經在醞釀不可告人的“激烈文章”即請賞騙局。

4月28日,趙秉鈞就程德全、應德閎三天前的長篇通電發表辯護通電,其中解釋說:“查原函所稱冬電,是否明電,抑系應密,洪述祖均未譯呈,不知原電所指何事。其面呈總統一節,尤為虛構。各部員司謁見總統,向有該部長官帶領。總統府門禁森嚴,一切來賓均先由傳宣處登記。本總理既未領洪述祖謁見總統之事,而查閱總統府門簿,亦無洪述祖之名,其為不根之談,顯而易見。”[2]

4月28日當天,袁世凱在發給黃興的回電中,另有更具說服力的解釋與辯護:

據程都督、應民政長電呈各種證據,三月十三日以前似專為解散國會團及應、洪串謀挾制訛詐各事,詞意甚明,與刺宋案無涉。惟十三日以后各函,應有“如不去宋”一語,始寓造意謀宋之點。俟人證齊集,審判公開,自能水落石出。至趙君與應直接之函,惟一月臨時大總統袁世凱洗清罪責,進而從根本上化解迫在眉睫的號稱“二次革命”的國內戰爭;反而囿于國民黨方面的黨派立場,避重就輕地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應夔丞的所謂“騙案”,“不足以為傾陷之資料,遂出于暗殺之計。稍有常識者,類能知之。”

間島原名假江,是圖們江北岸吉林省延邊地區和龍縣光霽峪前的一處灘地。康熙五十一年即公元1712年,中朝雙方曾在此地勘定邊界,勒石為碑。這一帶原為滿族聚居地,屬于大清王朝的發祥地。清兵入關后,這一帶被列為不準開墾的封禁之地。后來禁令松懈,臨近的朝鮮咸鏡北道的居民開始越境開墾,清政府便在此地設官管理。光緒三十一年即公元1904年,中朝兩國官吏會訂的《中朝邊境善后章程》明確規定,“間島”即假江之地,本屬中國領土,準許“韓民租種”。

1905年日俄戰爭之后,朝鮮淪為日本管轄的保護國,日本方面得寸進尺,開始染指“形勢便利,物產豐富,于經營東韓北滿大有所資益”的延邊地區,企圖將間島的范圍擴展到包括延吉、汪清、和龍、琿春四縣在內的廣大地區。用宋教仁寫在《間島問題》一書中的話說:“國家之興也,東征西討,日辟國百里,人莫得而非之;其衰也,城狐社鼠,宵小亦得陵侮之,何也?強權不足以制之也。間島以韓人占墾始有此名,要其地在土門江北。……東西四百里,南北四百七十里,大小略等臺灣……”[5]

早在同盟會成立之前的1904年5月19日,宋教仁就寫過一篇《二十世紀之梁山泊問題》,認為革命黨人應該像爭取利用秘密會黨一樣,爭取利用東北地區以李逢春、朱二角、金壽山等人為首的馬賊團伙。

1906年5月5日,宋教仁在日本《商業界雜志》看到一篇《鴨綠江源之獨立國》,其中談到在中朝交界處的鴨綠江、圖們江、松花江發源之地,形成一個叫“間島”的獨立國。“地方與日本之九州島等,其王曰韓登舉,山東人,十余年間占據此地,清兵時來攻之,不克,遂定約每年納款二十萬金于清盛京官吏。其地富于礦產、林產、人參云。”[6]同年9月24日,宋教仁查閱《滿州地志》,發現韓登舉盤據的地區是以他的祖父命名的“韓邊外”,也就是吉林夾皮溝一帶的金礦區,與間島是鄰近的兩個地區。

同年9月25日,認為黃興(慶午)與孫中山等人一心要在中國南部邊疆謂“宋犯騙案”進行揭秘:

當間島交涉時,遁初著《間島問題》,署名宋錬,駐日欽使李家駒延見遁初,閱之甚歡,遂以報告袁氏。袁電李,令遁初進京,許以不次之擢。宋故以川資不足為辭。留學生編譯社遂以二百元購其稿,并未兼買版權。當時同志頗有疑遁初有貳心于滿清者。遁初不得已在報紙上登一告白,有“革命首領宋教仁著間島問題一書,為某君將去印行,因原書錯誤太多,故自行集資再印”之語。該社經理遂指為撞騙,向日本警廳提起訴訟,后因“版權本未買絕”,當然不成罪案。應等所指騙案,蓋指此事。欲利用為傾陷之具,可謂心勞力拙矣。

這位“救炎”顯然是宋教仁血案的知情人,這篇文章所糾正的恰好是同一報紙于4月27日刊登的編者按。當年的軍機大臣兼外務部尚書袁世凱,原本就是宋教仁署名“宋錬”寫作《間島問題》一書的知情人。應夔丞和洪述祖拿宋教仁有功于國家的《間島問題》一書充當詆毀敗壞宋教仁名譽的黑材料,并且要到袁世凱那里邀功請賞,完全是找錯對象的“心勞力拙”。假如洪述祖確實把應夔丞發給趙秉鈞的應密冬電“面呈”袁世凱的話,袁世凱無論如何也不會做出“閱后色頗喜,說弟頗有本事,……渠說將宋騙案情及照出之提票式寄來,以為征信用”之類低級表態的。況且這么一本小書的版權糾紛,無論如何也不足以妖魔化宋教仁這樣的政治人物。

借用趙秉鈞的說法,洪述祖書信中所說的“面呈總統一節”,其實是用來誘騙應夔丞邀功請賞的“虛構”。洪述祖與應夔丞只有在袁世凱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才可能把“甲乙謀丁,甲誑乙以丙授意,丙實不知”的連環騙局繼續下去。

借用洪述祖于1913年5月3日從青島發出的辯護通電中的話說,他自己與應夔丞來往函電中的“毀宋”等語,“不過欲暴宋劣跡,毀宋名譽,使國民共棄之,以破其黨派專制之鬼蜮而已”;由于自己“人微言輕,不得不假托中央名義,以期達此目的”。[4]

但是,這位署名“救炎”的《民立報》記者明顯缺乏救火的勇氣與魄力,他并沒有依據自己所掌握的真實信息,徹底解開宋教仁血案的謎底,特別是為矣。而山川隔絕,去京絕遠,欲為割據之事易,欲制清廷之死命則難。視公等所處之地,形勢不及遠矣。欲與公等通好,南北交攻,共圖大舉。特遣派某某等躬詣遠幕,商議機宜。其訓練士卒,編制軍隊,皆所諳曉,有足備公等之顧問者。若不嫌微末,而以提倡大義之事互相聯合,則不獨仆等之幸,亦中國四萬萬同胞之幸也。

李逢春收信后,邀請宋教仁到大孤山面談。宋教仁等人隨后在奉天即今天的沈陽聯合吳祿貞、藍天蔚、張紹曾、徐鏡心、張榕等人,創立同盟會遼東支部,積極籌備武裝起義。

為了深入調查間島周邊的人文地理環境并且與韓登舉取得聯系,宋教仁化名桃源宗介,假扮為日本商人在延吉掛出“木植公司”的牌子,甚至于化名貞村潛入日本浪人組織的長白山會,專門收集該會為攫取中國領土而制造的假證據。

1907年8月,宋教仁、白逾桓、徐鏡心、吳崑等人經過多方聯絡,準備在堿廠發動起義。白逾桓因為古河清的告密出賣而在堿廠被捕,身份暴露的宋教仁只好匆匆返回東京。白逾桓后來在遞解回籍途中逃往北京,在程家檉的幫助下化名吳操,與景定成等人創辦《國風日報》宣傳反清革命,任社長兼總編輯。

回到日本的宋教仁,經常到上野圖書館查閱資料,終于從朝鮮人古山子著的《大東輿地圖》中,找到了關于康熙年間中韓定界碑的準確記錄,以及相關的邊界地圖。經過幾個月的嘔心瀝血,他完成了長達六萬字的《間島問題》一書,從歷史、地理、政治、文化及國際法等各個方面論證間島確實為中國領土,作為界河的豆滿江與圖們江所指稱的其實是同一條河流,其名稱源于滿語音譯。“間島者,實中日俄三國勢力接觸之緩沖地帶,而具有控引東西臨制南北之潛勢力之要區也。”在全書的結束語中,宋教仁以中國傳統的告地狀方式,鄭重警告清政府當局必須力保領土完整,“勿再貽白水黑山之羞,而使鄂多里城邊之鬼,不安于地下也。”

宋教仁的未果詐騙

1907年8月24日,清政府外務部針對日本方面在間島地區設立派出所,起義是“冒險心、激進心太甚,將來恐有孤注之勢”的宋教仁,向黃興提出赴吉林南部爭取韓登舉割據勢力的三個方案:“理想最高則握其大權,興教育、整實業、練陸軍、行招徠、講外交,以圖遠大,此須有大才而能持久者方可行之;其次則謀占其地之實業權,殖產興業,以得經濟上之富裕,此亦須有實業家才而稍能持久者方可行之;其下則直往游說運動其多金而來,以資接濟,此則不須歲月,只一辯士足矣。”

黃興聽了有所心動,建議宋教仁專門寫一本書介紹此事。宋教仁說自己擔心“狡猾之徒或乘之而去”,所以一直沒有動筆。

1907年2月24日,宋教仁通過日本黑龍會會員末永節,認識了曾經在遼東馬賊隊伍中充當頭目的日本退職軍曹古河清,“古河為日本一軍曹,入滿州馬賊中為其頭目多年者也。余與談良久,言及韓登舉及各馬賊事甚悉。夜,黃慶午邀末永、古河、張溥泉及余同至鳳樂園食晚餐,遂談商運動馬賊事,良久,決議古河前去,而吾黨一人隨之同去,……慶午復向余言,欲余去,余答以且待稍思索再決。九時乃散而回。”

在宋教仁為籌措前往東北的活動經費而一籌莫展的時候,此前與他一起創辦《二十世紀之支那》雜志的白逾桓(楚香),手頭恰好有湖北省天門縣寄來津貼該縣自費留學生的二千多元現款,并且愿意一同前往。

1907年3月20日,宋教仁、古河清、白逾桓與黃興、張繼等人商定,決定于23日起程至馬關,由馬關坐船經朝鮮前往安東縣即今天的丹東市。“至滿州后之策略,則聯絡馬賊劫取通化縣款項,然后大行進取之策”。

4月1日,宋教仁一行抵達安東縣,看到這里的日本租界區繁華熱鬧、井然有序,“儼然有日本內地之風”,便觸景生情寫下一首五言詩,最后一聯是“都護今何在,安東空復存。”

在1907年4月9日的日記中,宋教仁記錄了寫給“馬軍”首領李逢春、朱二角、金壽山、王飛卿、楊國棟、孟福亭、藍黑牙的一封書信,其中自然少不了虛張聲勢、兵不厭詐的革命高調:

某某英雄麾下:聞公等集義遼海之間,以扶弱抑強,抗官濟民為志。……仆等在南方經營大業,號召徒黨,已不下數十萬眾,欲扶義師久悔悟前非,接見尚靜默,故行推薦,跅弛之士,誠在駕馭等語。惟邊務關系交涉,必須性情和平兼有經驗者,方能得力。宋錬到彼,恐不甚相宜,應請緩用。

即使在知道宋教仁的革命黨身份的情況下,更高層的軍機大臣兼外務部尚書袁世凱和他的滿族同僚那桐,還是打算要重用宋教仁。在上海《申報》1908年6月29日的《京師近信》欄目中,刊登有外務部致駐日公使李家駒的電文:

前尊處送來學生宋錬所著之書,本部現有向該學生面詢之處,希酌給川資,飭速來京為盼。并先電復。

與此相印證,在郭漢民編《宋教仁集》中,收錄有以“學生宋錬謹稟,五月三十日”落款的《致監督星使書》,其中的抬頭是“監督星使大人鈞座”,正文中首先談到自己的回國之事:“敬稟者,前日晉謁,面聆鈞訓。歸后即準備一切,本擬于二十八日起程,以便乘二十九日神戶出發之輪。奈賞給之川資,除稍置衣服(洋服一套十五元,及行具、衣笥六元,旅行用鋪被十元外),所余無幾。往返合計,不敷尚夥。……又唐演處售版權金,只得百五十元,償還宿債。此宿債亦萬不能不償者,亦不能足。”[8]

接下來,宋教仁又談到更加重要的“間島之證據”,說:“非僅憑拙稿及錬之口舌所能盡述,必有確實可捏出之證據物不可。而朝鮮古昔之官私著作,則尤相宜者也。幸而錬所知之日人,藏有獨得之秘,可以用私人資格買收入手。此種機會不可多得。”

這里的監督星使指的是李家駒,字柳溪,漢軍正黃旗人,1907年6月3日擔任出使日本大臣,兼留學生總監督。宋教仁與李家駒當面談到過“間島之證據”,希望對方支付“數千金”,以便以私人名義購買“外交上能占必勝之證據,而可爭回土地十余萬方里”。李家駒的答復是此事需要經過外務部批準,打電報請示外務部又要浪費“數百金之電資”,最好的辦法是由宋教仁回到北京后當面請示外務部。

宋教仁為了從李家駒手里得到他所希望的“數千金”,同時也為了避免到并提出所謂“間島問題”的挑釁行為,明確表示間島為延吉廳所屬,確系中國領土。同年9月,清政府專門任命陳昭常為吉林邊務督辦,吳祿貞為邊務幫辦,率領武裝部隊進駐該地區勘查邊務。1908年初,日本設立的派出所公然宣稱“間島是朝鮮領土,朝鮮人不應服從中國的裁判”,中日雙方關于間島問題的爭議再度升級。在這種緊張局勢下,宋教仁適時完成的《間島問題》一書,對于清政府來說堪稱是雪中送炭。

《間島問題》完成后,宋教仁通過湖南同鄉許孝綬轉送給清政府駐日公使李家駒(柳溪)。李家駒對此書異常重視,立即抄送給北京外務部和吉林邊務督辦陳昭常。陳昭常收到此書,于第二天給自己的上司、東三省總督徐世昌發去電報:

昨接李柳溪星使來書,附寄日本留學生宋錬所著《間島問題》一卷。是書詳于知彼,頗足補邊務報告所不及。該生既于間島事實悉心考究,李使亦稱其學行尚優,似可調來邊務,藉資襄助。但昭常與李使未約密電,可否請我帥用官密電與李使商調,俾收得人之效。伏候鈞裁。[7]

緊接著,陳昭常又給徐世昌發去第二份電報:“又前電所稱留學生湘人宋錬昭常素昧平生,但就李柳使薦書及所著《間島問題》而論,學識尚優,立論純實,似不類浮囂一派。去年到奉,被人指摘,不知是否此人。仍請我帥密電李使,詳查該生平日品行,曾否來奉游歷,當能水落石出。人材難得,用敢瀆陳。”

陳昭常所謂“浮囂一派”,指的是同盟會一派的革命黨人。他身邊的邊務幫辦吳祿貞,就是與孫中山、黃興、宋教仁等人密切交往并且曾經被兩廣總督張之洞記錄在案的革命黨人。他這樣明知故問的目的,一方面是急需人才,另一方面也是給自己開脫責任。

1908年5月19日,已經調查過宋教仁的革命黨身份的徐世昌,在回復陳昭常的電文中否決了對方的提議:

李星使推薦湘學生宋錬一節,昨又代電詢柳溪。據云該生近日頗躍有入虎口之意。既而事為中日報章所播,道路紛紛,謠謗交作。某之怨家,或謀以是陷某,故某有所警戒,乃取消前議,決計不去。前此對李公謂須政府出巨款購秘密證據書,方可赴召者,亦不過欲攫取政府金錢,以為吾黨用之術也(欺詐之罪,幸未成立,尚祈原宥)。

《中興報》在為該書信所寫的按語中介紹說:“湖南人宋教仁,為著名之革命黨,曾在東京倡辦《二十世紀之支那》。去年游歷滿洲,著《間島問題》一書。清政府方與日本交涉間島問題,非常棘手。及得此書,如獲拱璧,即以各種證據反駁日使,日政府至今尚不能決答,其書之價值可知矣。袁世凱、那桐等謂宋有大才,特電駐日使李家駒,令致意宋某,使即來京助理間島交涉,當與以不次之擢用,宋拒絕之。及新任日使胡惟德來,奉袁、那等命,力求宋赴京重用,敦促再三,宋大憤,移書李、胡二使,辭甚決絕。”

這里的“項城”,指的是與那桐一起擔任外務部尚書的軍機大臣袁世凱。“李、胡二星使”,指的是正在交接之中的前任清政府駐日本公使李家駒與新任公使胡惟德。“來自北京友人”,指的是被袁世凱等人派往日本聯絡并監視中國留學生的程家檉及劉麟。[9]在此之前的1906年5月11日,宋教仁還在日記中記錄了自己化名騙取留學官費的經歷:

接公使館來一郵片,招余至公使館,云有要事面商。余不解何事,下一時,遂至公使館問之。初晤一王姓隨員,問余以宋謙即宋錬否?余云是。彼遂引余見楊公使。公使問余:“你是宋教仁否?有湖南人來說,謂宋錬即是宋教仁,信乎?”余曰:“不是,宋錬與宋教仁固兩人也。”公使又言:“你須有同鄉會干事來說,證明你非宋教仁方好,不必多言。”余諾之,遂出。……細思此事以狡詐行之如此,雖對于敵者,亦似無妨,然究恐有不是處。然思索久之,又究難于不出此方法。處事之真難也。

這里的公使,指的是李家駒的前任楊樞。作為一名革命家,宋教仁“雖對于敵者,亦似無妨,然究恐有不是處”的道德反思,足以證明他當時還不具備“兵不厭詐”或者說是為了某種神圣目標而不擇手段的革命素質。在詐騙失敗的情北京后自投羅網,便采取了固執己見以拖延時間的策略:

又近日北京、上海各報已登載此事(外部致公之電,亦已全錄),難保該日人不有所聞知。錬意以為,若不于日內將其書物買得,恐不俟錬之抵北京,而此間島證據之不能入吾手,已早于冥漠之中定之矣。

在以“學生宋錬謹稟,五月三十日”落款的《致監督星使書》之后,宋教仁另有一封寫給李家駒的短信,其中依然強調自己之所以遲遲沒有動身回國,是因為缺乏足夠的旅費,“唐演處尚有未交之款百元,彼以歸抵上海郵遞交煉約,迄今尚未見來。煉非待此不可,故仍不能不展期。”他希望李家駒能夠就間島證據一事給外務部寄去請示公函,他自己也給唐演寄信催款,以便半個月后起身回國。

1908年10月12日,同盟會南洋支部于新加坡出版的《中興報》,公開刊登宋教仁的《致李、胡二星使書》,其中詳細介紹了寫作并呈報《間島問題》一書的前因后果:

敬啟者:某愚不幸,素持與政府立于不兩立之主義。曩者,“間島”問題之起,某以公等政府諸人昏聵無知,將坐使日人攫奪我十數萬里之地。政府固所反對,然國家領土,國民人人當寶愛之。吾人今日既未能獲與外國交涉之權,則不得不暫倚政府。又我所悉該問題情事,既較多于公等政府諸人,則尤不宜袖手含默。故費數月之功,著《間島問題》一書,發明該地確為中領之證據,欲以為政府外交援助。又以某素為公等所目為黨人者,若遙自貢獻,必受峻拒,而反無益于事,故又委曲設計,介于敝同鄉之曾為李公舊屬許孝綬氏(此君非某同主義者,實為憲政黨員,幸勿誤會),以達李公之前。幸為李公采納,抄送外部;外部得此,果大有所資于談判,向獲斥退日人之口實。因是且有電欲招致某,謂有面詢之要。適有來自北京友人貽書勸某,謂項城外相實有非常之志,曷藉此陰與握手(此人與李公有舊,其與項城之關系,李公當亦知之,其與某手札尚在敝處也)。某聞此亦既躍。

章太炎在《自定年譜》1908年項下回憶說,由于孫中山(逸仙)與黃興(克強)一心一意要在廣東、廣西等邊遠地區發動起義,負責主持同盟會事務的劉揆一又不能服眾,留在東京同盟會本部的革命黨人精神渙散。失去留學官費的宋教仁,“常郁郁,醉即臥地狂歌,又數向民報社傭婢乞貸”。章太炎得知此事,勸告宋教仁說,這樣做會讓日本人恥笑的。“急取社中余資周之。然資金已多為克強移用,報社窮乏,數電告逸仙,屬以資濟,皆不應”。[11]

1908年10月19日,日本政府禁止《民報》第24號發行,并且明令不準再刊登革命文章,《民報》因此停辦。1909年秋天,黃興撇開章太炎邀請汪精衛到東京主持編輯事宜,在林文等人的幫助下托名巴黎《新世紀》為發行所,續出《民報》第25、26號。此舉導致同盟會內部的章太炎、陶成章(煥卿)等人的激烈抗議,黃興等人也隨之陷入更加嚴重的經濟危機。

據黃興1909年11月7日《復孫中山書》介紹:“弟所欠款事,刻尚無從籌得,且利息日加,今已及四千元以上矣。欲移步他去,為所牽扯,竟不能也。公有何法以援我否?……勤學舍自六月解散矣。……以后復書,即請寄‘日本東京府豐多摩郡西大久保一五八,桃源寓黃興收’為要。”[12]

譚人鳳在《石叟牌詞敘錄》中回憶說,黃興當時邀請各省的同盟會分會長商議,由各省分攤捐款組織勤學舍。“迄冬間,遂難乎為繼,而‘勤學舍’又解散矣。時克強避債于宮崎家者及兩月。余病其苦,代借官費生三折,于林肇東處抵借千金,得敷衍,始搬寓大久保與宋教仁同住,即光復后日人所攝影之桃源是也”。[13]

當年的官費留學生的折子,含金量是很高的。借用官費留學生的折子充當抵押物去借高利貸,是譚人鳳等人籌措革命經費的常用手段之一種。

另據秘密跟蹤宋教仁的日本警察介紹,1910年12月31日,留守在日本東京同盟會本部的宋教仁,突然離開東京經神戶前往上海,他在東京期間欠下了巨額債務。“僅僅作為在日本的革命黨的中心,宋就需要各種費用,而且去年孫中山來日時的費用全由宋負擔,自然負債不少,目前所借最多的是牛入區內的高利貸者姓冢本的,約四千元。上年除夕,已到了得不到六百元左右現金就過不了關的境地。因此,籌款應是為次到上海旅行的目的。宋曾為籌措旅費而況下,他唯一的抉擇就是為了證明革命立場的堅定不移,不惜把自己置于生存絕境:今某不勝大愿,懇請胡公即將此官費挖除,并革去留學生之名,以示與公等斷絕關系之義,以祛公等之曲解。折子一冊,已奉繳于貴署會計課,乞為檢納。”

在這封書信的末尾,宋教仁警告李、胡二星使說:“際此立憲維新之會,各位官祿,固亦大切,然愛惜國土,保持權利,勿使同胞后日有失啖飯之所,亦食人之食者事人之事之義也。”

在此之前的1905年1月26日,宋教仁偶然看到湖南同鄉陳天華(星臺)所著的《警世鐘》一書中印有黃帝肖像,便立即在背面題辭曰:“嗚呼!起昆侖之頂兮,繁殖于黃河之滸。藉大刀與闊斧兮,以奠定乎九有。使吾世世子孫有啖飯之所兮,皆賴帝之櫛風沐雨。嗟我四萬萬同胞兮,尚無數典而忘其祖。”

同年6月24日,《二十一世紀之支那》第一期出版,印在首頁的正是宋教仁題辭的黃帝肖像,落款署名為“第十姓子孫之一個人宋教仁敬題”。

然而,為“同胞后日有失啖飯之所”而高調表態的宋教仁,單單忘記了赤貧如洗的他自己,比駐日公使李家駒、胡惟德等人更需要用于“啖飯”的經濟來源。隨著他因詐騙未果而不得不放棄官費留學生資格,很快便陷入饑寒交迫之中。宋教仁的遭遇恰好驗證了魯迅在《娜拉走后怎樣》中講過的一番話:

阿爾志跋綏夫曾經借了他所做的小說,質問過夢想將來的黃金世界的理想家,因為要造那世界,先喚起許多人們來受苦。他說,“你們將黃金世界預約給他們的子孫了,可是有什么給他們自己呢?”……天下事盡有小作為比大作為更煩難的。譬如現在似的冬天,我們只有這一件棉襖,然而必須救助一個將要凍死的苦人,否則便須坐在菩提樹下冥想普度一切人類的方法去。普度一切人類和救活一人,大小實在相去太遠了,然而倘叫我挑選,我就立刻到菩提樹下去坐著,因為免得脫下唯一的棉襖來凍殺自己。[10]佐證者,復親歷間島考求其地望、事實,歸而著《間島問題》。書成,日本東京之有名學者,均欲求先生此書版權歸諸日本,先生不允。時袁督北洋,得此書,電召先生歸國,先生因在日經營事多,不欲以政治上之一鱗一爪急得表見,故以書付袁,而卒未歸。后間島交涉,因獲此書為輔佐,得未失敗。袁甚德之,電駐日使酬先生以金二千元,先生不受,不受,駐日使固強之,先生隨散之留東之困乏者。且謂:“吾著此書,為中國一塊土,非為個人之賺幾文錢也。”

需要指出的是,早在中日雙方簽訂《圖們江中韓界務條款》之前的1909年1月2日),袁世凱已經被攝政王載灃發布諭旨,解除所任各職回籍養病。袁世凱除了此前電告駐日公使李家駒為宋教仁預付回國路費之外,不大可能另支二千元報酬給宋教仁。宋教仁自己倒是有過從李家駒手里詐騙“數千金”的未遂計劃,被于右任張冠李戴地誤記在了袁世凱的頭上。

另據楊天宏采信的一則史料,曾經擔任袁世凱幕僚的張一麐在事隔二十多年后寫道:“宋案之始,洪述祖自告奮勇謂能毀之。袁以為毀其名而已,洪即嗾武刺宋以索巨金,遂釀巨禍。袁亦無以自白。小人之不可與謀也,如是。”[15]

但是,袁世凱即使當真希望詆毀敗壞宋教仁的名譽,也不可能同意洪述祖及應夔丞利用《間島問題》的版權糾紛來詆毀敗壞。直接唆使武士英刺殺宋教仁的是近在上海的應夔丞,而不是張一麐所說的洪述祖。張一麐所謂“袁亦無以自白”,同樣不符合歷史事實。袁世凱在宋教仁血案發生后,曾經就此事一再表態,其中最為經典的說法就是用“甲乙謀丁,甲誑乙以丙授意,丙實不知”一句話來概括洪述祖與應夔丞相互誑騙的刺宋陰謀。只是在一直崇尚“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單向片面的革命理想及道德正義,而不遵守司法獨立、疑罪從無、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程序正義優先于實體正義的現代法理常識的中國社會里,既沒有組織自己的黨派,也沒有足夠的報刊資源的袁世凱,在與國民黨方面的輿論比拼中,注定是要屈居下風的。況且袁世凱的表白能不能夠成立,最終應該由法庭來認定,或者由時間來檢驗,而不能以張一麐的一家之言作為定論。

“歸結了說,以袁世凱對于宋教仁及其《間島問題》的賞識,應夔丞在1913奔走,但沒有得到資金。最后,串戶不忍看其窘狀,借給他三百元。有這筆款作旅費,宋才得以到上海旅行”。[14]

這里所說的串戶,是宋教仁的好友、公司職員串戶真左樹。宋教仁這次回國的目的,是打算以中介身份把湖南新化的銻礦出賣給日本商人,以便從中得到一些手續費以償還債務。由于事情沒有辦成,他只好接受《民立報》主編于右任的邀請擔任該報主筆。當時的宋教仁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自己為《間島問題》一書設計的未遂詐騙,不僅害得自己饑寒交迫、債臺高筑,最終還因此丟掉了性命。

袁世凱不是刺宋元兇

1909年9月4日,中日雙方簽訂《圖們江中韓界務條款》,日本方面完全承認間島為清國領土,以圖們江為中韓國界,在江源地方以界碑為基點,以石乙水為分界線,并承諾撤銷所謂的統監府派出所。中國方面則在開商埠、領事裁判權、興修鐵路等具體事項上對日本方面做出讓步。這在中國近代外交史上,是極其罕見的一例成功個案,同時也是處于敵對狀態的清政府外交當局袁世凱、那桐等人與革命黨領袖宋教仁、吳祿貞等人之間,為了國家利益的一次特殊合作。先任吉林邊務幫辦后任督辦的同盟會秘密會員吳祿貞,曾經帶人途經敦化縣、延吉廳、琿春城,沿圖們江登長白山,后折到夾皮溝,歷時七十三天,縱橫兩千六百多里考察邊區的山水村寨,記載了二十一種圖例,繪成《延吉邊務專圖》,并寫作長達十萬字的《延吉邊務報告》,為捍衛國家主權做出了應有貢獻。

《民立報》主編于右任,與1913年5月6日在該報發表《宋案勘言》的“救炎”一樣,是宋教仁血案的知情人。在《民立報》記者徐血兒編輯的《宋漁父》一書中,收錄有“騷心述意、東方筆錄”的《宋先生遺事》,其中介紹了袁世凱與宋教仁圍繞《間島問題》展開的良性合作:

當間島問題發生后,交涉者一無把握,宋先生自日本走高麗,搜求高麗之古跡、遺史,抵遼沈,又得中國及日本史跡,足以為此案之年2月2日致趙秉鈞密電中所編造的向日本方面購買“孫、黃、宋劣史,黃興下女合像,警廳供抄宋犯騙案刑事提票,用照片輯印十萬冊,擬從橫濱發行”的謊言與騙局,無論如何是通不過袁世凱這一關的。所謂的“宋犯騙案”假如能夠被重新曝光,只能為成功捍衛過國家利益的宋教仁及袁世凱等人,增加國會選舉中的政治號召力,而不可能達到“毀宋”即妖魔化宋教仁的政治目的。可以認定的歷史事實是,當假借袁世凱的名義哄騙應夔丞的洪述祖,一旦發現應夔丞從一開始就在利用所謂的“宋犯騙案”哄騙自己,便氣急敗壞地慫恿應夔丞采取更加激烈的刺殺行動,以便實現與應夔丞一起邀功請賞的目的。于是便有了兇手武士英于1913年3月20日晚上在滬寧火車站刺殺宋教仁的血腥一幕。

話又說回來,從來沒有到過日本的應夔丞,是不太可能無中生有地憑空編造所謂“宋犯騙案”的。假如非要說在應夔丞背后另有主謀元兇的話,這個主謀元兇只能是對宋教仁的東京往事比較熟悉的國民黨方面的主事者,而不是遠在北京的袁世凱。

歷史的吊詭在于,應夔丞通過洪述祖向臨時大總統袁世凱邀功請賞的方式方法,與宋教仁當年通過李家駒向軍機大臣兼外務部尚書袁世凱騙取錢款的基本套路,幾乎是如出一轍。宋教仁為《間島問題》設計的未遂詐騙,冥冥之中為應夔丞和洪述祖幾年之后詐騙未遂的刺殺陰謀埋下了伏筆。

注釋:

[1]《江蘇都督程德全呈大總統檢查報告——附應夔丞家搜獲之函電文件五十三通》之第二十七件,章伯鋒、李宗一主編:《北洋軍閥(1912—1928)》,第二卷,武漢出版社,1990年6月,第101頁。

[2]《趙秉鈞為宋案自辯電》(1913年4月28日),《政府公報》,1913年5月1日。見朱宗震、楊光輝編《中華民國史資料叢稿·民初政爭與二次革命》上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61頁。

[3]《袁世凱為宋案復黃興電》,1913年4月28日。朱宗震、楊光輝編《中華民國史資料叢稿·民初政爭與二次革命》上編,第262頁。

[4]《洪述祖否認刺宋陰謀電》,《民立報》,1913年5月8日,《時報》,1913年5月9日。

[5]宋教仁:《間島問題》,陳旭麓主編《《宋教仁集》上冊,中華書局,1981年,第57頁。

[6]宋教仁日記,1906年5月5日。郭漢民編《宋教仁集》,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冊,第768頁。

[7]遲云飛著《宋教仁與中國民主憲政》,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35頁。

[8]郭漢民編《宋教仁集》,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6月,第1冊,第62頁。

[9]據宮崎寅藏回憶,1909年1月3日,他應黃興的邀請,由東京到京都,在郊區下鴨村程家檉宅與黃興、宋教仁聚會,并且特別提道:“據說程系受袁世凱所派遣,與革命派秘密來往。”另據宋教仁著《程家檉革命大事略》回憶,與善耆、鐵良等滿族親貴大臣關系密切的程家檉,當年其實與袁世凱處于敵對立場。被袁世凱派往日本監視程家檉等革命黨人的,是被程家檉感化之后以演出文明戲聞名于世的劉麟即劉藝舟,又名木鐸。

[10]魯迅:《娜拉走后怎樣》,《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1卷,第160、161頁。

[11]章太炎:《自定年譜》,姚奠中、董國炎著《章太炎學術年譜》,山西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17頁。

[12]劉泱泱編《黃興集》,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冊,第21頁。

[13]石芳勤編《譚人鳳集》,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35頁。

[14]宋教仁:《與串戶真左樹的談話》,1910年12月,《日本外務省政務局跟蹤宋教仁秘檔》,1911年1月10日報告。見郭漢民編《宋教仁集》,第161頁。

[15]楊天宏著《政黨建置與民國政制走向》,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年,第3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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