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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特稿

我的職業生涯

譚天萍

我出生于貧寒的工人之家。既無學歷也沒靠山,孑然一身,卻有一條無形的鞭子,鞭策我只有努力學習,不斷奮進,才有出路。從1930年到1980年的五十年中,先后從事過洋紙號學徒、照相材料行的賬房先生、汽油站職員、新聞記者、造紙廠廠長、鹽號經理等不同的職業。解放后充任國家干部十五年,變動無常。晚年回憶往事,寫成這篇文章,述說我一生經歷的心酸,藉以鼓舞沒有學歷和靠山的后來人,不必自卑。

苦難的童年

先祖父安臣公,是湖南湘鄉縣潭市造木船的工人。清咸豐二年(1852)曾國藩令彭玉麟創辦水師,祖父被征入伍。同治三年(1864)湘軍攻陷南京,祖父積功升任鎮守蕪湖安慶一帶江面的四品水師統兵官。戰后,清政府發出巨額的陣亡將士撫恤金,彭玉麟用來購買了這一地區的大量田地房產。戰亂經年,原業主逃亡殆盡,所謂購買,只是略給銀兩,由族長押書契,完成法定手續而已。購進后交由湖南會館主持,按年將收益匯回湖南,再由地方官轉給受恤家屬。祖父被推為經營管理這份產業的首任董事長。

伯父雨亭公、我父邦杰公,倚此余萌,雖學過專業,卻無成就。至祖父去世,冰山既倒,伯父扶柩回湘,在湘潭楊梅州開一小雜貨店維生。我父則在長江有水師炮船駐扎處,以小職員謀生。民國成立后,在湖北武穴厘金稅局工作,娶本地田姓之女為妻。我于民國三年(1914)八月出生。十歲之前,全靠外祖母,其后我父在漢陽鐵化鐵路擔任司磅,1924年才隨父住進漢陽興仁里,并進漢陽鐵廠公學念小學。

由于我父工資微薄,又不善居積,經常負債度日,以致我沒有一個學期能按時納費入學。又因買不起校服,被擯棄在一切集體活動之外,幼小心靈備受傷害,往往夢里也會哭出聲來。那些恥辱窮困的往事回想起來,至今猶有余痛。

1927年,北伐軍到武漢,我讀小學六年級,曾在參加革命的老師動員下,參加過共青團。后老師被殺害,失去聯系。

1928年,鐵廠復工無望,實在活不下去,才隨父回長沙,投靠謝姓姑媽。在長沙民生計理學校第二期,學了半年新式簿記。窮得課本也買不起,靠放學后為同學背書包回家以借讀別人的書??嘧x的結果,給我后來從事工商業,奠立了記賬理財的基礎知識。

長沙一住三年,寄人籬下,十六歲時,經我父多方求人,才得到去漢口學生意的機會。

初入社會的學徒生活

1930年的寒冬臘月,我去漢口方正里投寧波人開設的慎成祥洋紙號(總號在上海),拜經理桂云章先生為師。經理之外還有賬房先生、跑街先生、師兄二人,廚師、雜工各一人。專營進口洋紙批發和成令紙張的零售。

我入店后,先學勤雜,早起要拖地板,抹桌子,擦玻璃窗。再隨廚師上街買菜,當時每天菜金三吊銅元(半個銀元),初一、十五加倍,回來忙著記小菜賬。早飯后跟師兄去沿江各大輪船公司的倉庫提貨,發給本外埠客戶。下午則跑各銀行辦存款轉賬等手續。晚上除學抄寫賬單公函外,還得跑遍本日發生業務往來的客戶,送發票蓋回單,取得正式憑證,為制傳票的根據。

最緊張的,是在長江輪船上提貨并就船發運外埠的工作。長江輪船,上海漢口間,每一往返上水行船三天半,下水兩天半,各留半天裝卸客貨,全程為時七天。上海發運后,即電告船名、貨物品種件數、單價等。漢口視市場情況,除待價而沽者外,全部預售,并就船發運外埠,以節約搬運、倉儲等費用。每次來貨,少則三五十件,多則百件上下。當年洋紙包裝,每件六百磅(每磅合0.454公斤),如六十磅一令的木造紙,每件準為十令。每令五百張,每張幅面為31×43英寸。學徒要練出一眼就能辨識這件紙是何品種。輪船抵埠前,先趕辦海關手續,船靠岸要飛也似的攀上船找理貨主任核底單,批存艙號,再找管貨員憑單開艙。兩名學徒跳入艙內,找堆貨的地方,迅速地用紫墨水在包裝木板上寫明發往地點、收貨店牌名等。這時出艙工人一聲吆喝,貨已提到艙面。另有過檔工人抬上駁船,這時就有人喊:上×號駁船去江岸或徐家棚。當年去江岸是上平漢鐵路,徐家棚是粵漢鐵路,進內河是沿漢水去襄樊,到外河是沿長江去沙市、宜昌、岳陽。輪船上下客貨只有半天時間,搬運工是計件收酬的,稍一緩慢,不僅管貨員催,工人也會破口大罵。初學時累得汗流浹背,兩腿酸痛,恨不得就地躺下來。其勞動強度之大,簡直難以想象。

這家商號人不多,業務卻很興隆,成天忙得沒完沒了,不過倒也井井有條,忙而不亂。

半年以后,我已能講地道的寧波話,生活也習慣了。第二年就命我管銅板賬(出納),當年幣制有銅元、銀元和白銀(元寶),十幾家中外銀行的鈔票,要能辨真偽,識銀色。經手有現金出納賬、伙食賬、郵票賬,晚8點前要將單據賬表一一核算清楚。桂先生準時前來,極其仔細地審查各項單據,核算全部賬目,查點庫存現金,確認無任何差錯后,才在傳票和日報表上蓋上私章,會計才能據以做賬。

有一天,他見我屜內不甚整潔,就對我說:“我們培植你,是希望你有能力做經理,管好一個事業?,F在你對不到一平方米的屜子也管不好,會有出息嗎?”平時他則要求我衣履整潔,禮貌周到,語言簡要文雅。吃飯不許嗒嘴,箸匙不許觸碗有聲或飯粒湯水撒在桌上。睡時衣服要折好放在枕邊。說漢口火災多,萬一出事,也能在黑暗中穿好衣服,搶救財務,不致因慌亂誤事。這些教導,都用輕言細語,從無疾言厲色。桂先生的三年教導,奠定了我為人治事的基本功夫,受益無窮,感激之情,沒齒難忘。

站柜臺的藝術

1933年漢口大水災后,市場蕭條,慎成祥并回上海。桂先生介紹我到美商柯達公司漢口經理中南照相材料行去做賬房先生。這也是精明的寧波人經營的商店,地點在漢口中山大道,舊名五族街。樓下店面出售照相材料,樓上是萬國照相館。有照相師傅二人,沖曬師傅二人。每早8點開門,晚上9點半打烊,營業時間長達十四個小時。我除管錢記賬外,還得站柜臺——那時在柜臺內是不許放板凳的。大門邊的櫥窗、店堂中的玻璃貨柜,每天都要擦抹得一塵不染,貨物陳列得整齊醒目。店員必須衣冠整潔,口齒清楚,對顧客笑臉相迎。

店主為了推銷照相機,每有新產品到店,他便取出一臺,對著英文說明書,詳細地向店員講解各個部件的性能、用法及維護要點。然后發給相機和膠卷,要店員去風景區為游人免費照相。沖出底片后,則耐心講評每一張底片拍攝的優缺點。待店員大致熟練了,新貨才上柜出售。那些高檔照相機,有錢的人才買得起,而真會使用的卻不多,因之在出售時,除按說明書詳細介紹外,常常還主動地賠上膠卷,免費為顧客攝影,并盡快沖印出來,務必令顧客滿意。而成批的高檔照相機,很快就一售而空。

沖印看上去不過是幾分錢一張的小生意,其實不然。暗房師傅按底片受影的厚薄,選用不同型號的印相紙,又用各種框架遮掩底片上的缺點,印出來以后往往張張美觀,吸引得顧客又是加印,又是著色,又是放大,往往小小一張底片,能做出較大的產值,利潤之厚,甚于出售照相機。這種認真的經營,招致郊區的人,也寧可多花車錢,找上門來,造成門庭若市、興隆發達的局面。

每逢初一、十五兩天,我都要跑遍武漢三鎮大大小小的照相店,結收賬目,招攬生意,通常要從早忙到晚。工作如此辛苦,除供食宿,每月工資才十六元。不足兩年,適父親失業,一家四口,靠我一人,頗難維持。我表兄是南京英商亞細亞殼牌石油公司的總稽查,經他推薦,我去南京中山陵園加油站工作。

在南京的苦學

中山門舊名朝陽門,城外屬中山陵園管理區。紫金山下,中山陵外,還有明孝陵、靈谷寺、無梁殿、大體育場等名勝古跡。陵園新村住的多為黨國要員。

加油站是按陵園整體設計的一座古典樣式的亭子。圍以涂有顏色的木籬,是陵園里一座具有實用價值的裝飾物。每早6點,就燈火通明地為排隊的車依次加油。7點半后,又有游覽車、運貨車不斷地來買油,一刻也離不開人。

油亭往東約一里,有辛亥革命烈士韓恢(號復炎)墓。墓園植桃五百株,有茅屋幾間,名為復炎農場。農場為一長沙的袁紹先先生主持,他每次進城,都來油亭歇憩。他認為我還年輕,應當努力自學。適又遇在陵園茶圃工作的許先生,久仰他古文底子厚,便專程去求教。他說:“你二十歲就能養活四口之家,社會經驗豐于書本知識,只能啟發你自學,而不能照本宣科?!彼屹I四書集注、莊子、杜詩、古文觀止、唐詩三百首和字典、辭源。他對我說:“孔門學說以《論語》頂重要,對如何為人做事,大有教益,但儒家過于方正呆板,必須以莊子的逍遙放任救補其弊。而《論語》文字之簡潔與莊子文采之瀟灑奔放,都是應學的范本。至于讀唐詩,在于學其用不多的字句就能體物言志,而其遣字造句之精妙,都是求學必具的基本功。”

他的教學方法很新鮮。由他指定某書某一篇章,要我先朗誦,不認識的字查字典,不懂的典故查辭源。隔幾天聽我朗讀。直到朗讀得如同唱歌一般,津津有味,才算過關。再就是向老師講課文。要將文章的主旨、敘事、說理、比譬融會貫通,旁征博引,頭頭是道,有時竟講得手舞足蹈而不自覺。最后是寫心得,并且要朗讀給老師聽。他總是多方挑剔,經加意琢磨,再四修改,才勉能合格。有一次讀白居易的《琵琶行》,待讀得較為熟練了,他邀我去棲霞山看紅葉,到八卦洲觀蘆葦,晚上則在夫子廟聽蘇州女藝人彈琵琶。隔了幾天,命我解詩。我說:“‘尋陽江頭夜送客’,概括了地點、時間、人物。‘楓葉荻花秋瑟瑟’一句,楓葉是紅的,荻花即蘆花,是一片白色。秋風吹來瑟瑟作響,區區七字,有聲有色,有動有靜,烘托出秋景凄涼,行人倍增離愁。美妙生動的文字運用,至此可嘆為觀止?!痹S老師說:“如果沒有實地實物的觀賞,就難于憑空解說,若死啃書本子,不能與實際結合,永遠是一個無用的書呆子?!蔽疫@才切身體會到學與用、知與行的關系,大大地開擴了讀書的眼界。

這樣饒有興味地苦學了三年多,對于某些古文詩詞,至今尚能背誦。不僅文字知識有長進,也提高了我的語言口才,談吐舉止也與以往大不相同。還養成了無一天不讀書不動筆墨的好習慣。

油亭業務發達,收入較豐,始有余力藏書,古今中外,滿滿兩架,與此同時,我還結婚成了家。正當求學與家庭生活漸入佳境,1937年7月,爆發了抗日戰爭。油亭附近被空襲,形勢緊張中,家眷乘難民船先回湘潭,我則堅守謀生崗位。直到英商通知撤退,才匆匆忙忙地盡棄一切,乘最后一艘難民船,倉皇逃難,離開了生活四年的南京。

記者生活與湘西匪區歷險記

我雖然是湖南人,卻出生于湖北武穴,受業于漢口的寧波商人,工作自學于南京。回到長沙,舉目無親,生活重擔又如此沉重,凄惶有如喪家之犬。

后輾轉找到南京結識的袁紹先先生,他是長沙《力報》的董事,經他介紹于11月1日進入《力報》。總編輯康德命我去采訪路過長沙的商務印書館總經理王云五,意在考察我的采訪與寫作能力。因我能講江浙話,在離亂中相見,雖素昧平生,卻大有他鄉遇故人的親切,他就像閑話家常一般,談了商務印書館在上海“八一三”之戰中的損失,西遷重慶后的打算。我努力捕捉其中的要點。當年采訪新聞,忌諱當面筆記和用問答的方式,只能默記?;貓笊绾螅瑢懴挛业牡谝黄侣剤蟮馈锻踉莆逶L問記》。康德看后認為合格,第二天就見報了。從此開始了我的新聞記者生活。

11月16日,湖南省政府由張治中接任主席,他一家人在南京時,經常乘車來油亭加油,全認識我,因之我能自由出入省政府。不僅如此,南京撤退的各部院長經過長沙,都由我帶路拜客,新聞之靈通翔實,雖中央通訊社也不能及。11月25日,康德給我送來聘書,正式聘請我為《力報》采訪主任,并附來兩盒印有職稱的名片,這才確定了我的記者身份。

說來慚愧,我除勤于采訪,努力寫作報道文章外,其他必備的國際國內知識,尚極貧乏。深感不具備這些知識,就不能勝任現職,于是下定決心,將編輯室當作教室,虛心求學。

《力報》是長沙有名的大報,每天發行對開報紙一張,而編輯室的同事不多。總編輯之外,要聞版是陳楚(解放后在《光明日報》),國際版是樊立仲,省市版是戴哲明,副刊是周達夫(解放后任北大音韻學教授),主筆為金克木(解放后任北大東語系主任)和王魯彥(著名文學家),外勤有伏笑雨,他們個個學識豐富、業務精通,又都年長于我。尤其周達夫、金克木與我同住一室,對我指教尤多。

照例每晚9點半伏案寫稿。桌邊有一窗口,最遲10點半,會有手伸過來索稿,以便及時排字。寫時精神緊張,全神貫注,常常連再看一遍也來不及。全賴編輯潤色,見報才不致出丑。

戰爭日緊,經長沙撤向西南川黔滇的人日多,難民傷病成群,各報都在加強力量,中央社也擴成分社。想來若不能針對某一社會問題作系統全面的報道,揭露出問題的實質,能為當局參考,就難于站在新聞界的前列。

1938年2月5日,據我在湘潭取得的確證,寫出《黑暗的湘潭》一文,揭露了種種阻礙抗戰的腐敗現象,像苛捐雜稅多如牛毛、軍隊擄船敲詐勒索、傷病遭受非人待遇,等等。不幾天,省府新聞秘書王次青在省報《國民日報》、《力報》也發表《黑暗的湘潭,黑暗的地方政治》一文,痛切地強調改革地方政治的迫切性,影響強烈。從此各報都放開了膽,紛紛揭發出各縣土豪惡霸、貪官污吏的罪惡。張治中主席還據此處決了首惡三人,并制定出徹底改革地方政治的方案,社會風氣大有好轉。

當時湖南一省,湘西最亂。湘西在省劃九個行區中占四個,三十八個縣(全省七十五個縣)中,又以沅水上游、地接川黔的區域,因漢苗雜處,情況尤為復雜。

致亂的根源,應遠溯到清乾隆六十年(1795)永綏縣吳八月領導苗民大暴動。后來清政府調集七個省十余萬重兵彈壓,歷時三年,暴亂始得平定。乃創均田設屯、以屯養兵防苗的制度。均田過程中往往發生以查抄叛產為名,強奪民田的情況。其中最慘是永綏,實行寸土歸公;其次是鳳凰縣,均七留三,即每十畝地有七畝充公;再次是乾城、保靖、古丈,采取均三留七。殘酷的剝削外,又有種種陋規,交屯租時潑在斗外的谷,稱為“褲襠谷”,不許收回,盡飽屯官私囊。往往交租一石,需得一石半谷。民國以來積弊未改,人民憤怒已久。1936年永綏苗民爆發了革屯運動,燒毀屯倉,擊斃屯官,隨之而起三千余人。1937年抗戰之初,又有鳳凰苗胞組織湘西革屯抗日救國軍,由苗族舊軍閥七縣屯田指揮龍云飛領導,并攻破第四行政區專員駐地乾城,專員僅以身免。后永綏吳恒良、保靖龍煥云相率以“革屯抗日”為號召,紛紛起事,大有星火燎原不可收拾之勢。前湖南省主席何鍵,采用收買分化政策加以瓦解,曾將之編為國軍一二八師,開赴浙江龍游,列入三戰區戰斗序列。所編下級軍官,一經銓審,類多行伍出身,既無文化也缺乏新的軍事知識,淘汰下來又無別的謀生技能,回到家鄉只有拖支隊伍占山為王,希圖下次收編再去當官。以致湘西土匪多如牛毛,使人民遭殃。土匪長期打家劫舍,搶無可搶,就搶農民的耕牛。有點辦法的只有牽牛進城避難,眼看春耕在即,若有延誤,人民何以為生?

張治中主席頗為焦急,示意我去匪區采訪,了解真實情況,對癥下藥地解決這一難題。正好我也想走別人所不敢走的路,可謂一拍即合。省府秘書王次青與我商定:旅費由《國民日報》、《力報》、長沙《大公報》各預支稿費四十元,通訊稿三報同時發表,旅行路線與注意事項則請湘西籍省府委員陳渠珍指導。陳乃鳳凰人,光緒末年畢業于長沙軍校,任新軍第一標隊官,曾參加同盟會。后隨趙爾豐出征西藏,升任管帶(營長)。辛亥革命后,組織湘籍官兵一百一十五人,并所娶藏妻西原取道東歸,誤入大漠,斷糧七個月,茹毛飲血僅七人生還。這段經歷他寫有《艽野塵夢》一書,1982年重慶出版社收入《川邊歷史資料叢書》出版。自回湘西后,陳歷任軍職至陸軍中將,素有“湘西王”之稱。紅軍長征,賀龍部過湘西時,他曾對大軍多方接濟。解放后任全國政協委員、湖南省府委員,約在50年代中,逝于長沙。

我向他求教,他鼓勵我說:湘西民風獷悍,但慷慨好義。你肯深入匪區,報道民間疾苦,為民請命,湘西應感猶不盡,何致加害?可請放心。他建議我走沅陵、辰溪、麻陽、鳳凰、永綏、保靖、永順之王村、古丈等九個縣,并介紹沿途舊部協助。

1938年的元宵節,我到了沅陵。得主筆王魯彥介紹,住在沈從文先生傍山別墅“云廬”。

沅陵是沅水上游的大碼頭,商賈云集,情況穩定,長篇通訊《湘西之行》從此寫起。著重寫了地方保甲魚肉人民、逼民上山為匪和教育的不發達情況。

乘車到辰溪,向站長打聽去麻陽的路線,他說,此去麻陽一百六十華里,沒有公路,全靠步行。沿途匪部,呂家坪有歐少華,高村有張杰坤,巖門有邢粵,譚家寨有譚漢卿。通常官員來往得有一連保安團護送,像你這般文質彬彬,恐怕寸步難行。他又問我是不是“五湖四海”或藍衣社的。我說都不是。他說:你毫無憑藉,硬闖龍潭虎穴,就怕有理講不清,性命難保,勸我快回長沙。一瓢冷水潑得我涼了半截。后憑陳渠珍的介紹信,找到縣中學的向校長,除供食宿外,別無護送辦法。

不得已去找縣長,想不到他見我大吃一驚說:“你先生真冒失,土匪窩是闖得的!要是你被殺害,省府追究責任,我烏紗就難保了。罷、罷、罷,你要資料,開一提綱我組織人寫?;亻L沙路費我給,只求你莫給我添麻煩?!逼浠炭值纳裆?,令人失笑。我又訪問了許多機關廠礦,異口同聲,勸我莫暴虎憑河自尋死路。這真是叫人煞費躊躇,寢食難安。想來只要能打通第一道匪關,以后定能迎刃而解。突然想到鄉郵,據郵局梁局長說,鄉郵身穿標有“郵政”兩個大字的背心,背綠色郵袋,分由麻陽、辰溪出發,在中途會面,交換郵件后次日各回本縣,土匪從不侵犯他們。我在郵局寫信托湘郵帶給呂家坪的歐少華,說明我的身份、任務,準備隨下班鄉郵來見他。隔天鄉郵回來說:歐司令歡迎你老人家。

次早隨鄉郵出發。沿路人煙稀少,走了五里路才遇見一個愁眉苦臉的行人。將近呂家坪,見許多人攜兒帶女,擔著衣被,神色驚慌地迎面而來,說昨夜這里打過一仗。再走一段,見路邊不少被擊斃的尸體,許多被燒毀的房屋。又見一號哭的老人說耕牛被土匪搶走了,怎么活啊!那種凄慘,鐵石人也會落淚。到了呂家坪,始會見麻陽來的鄉郵,他說歐少華已經退過了河,用不著找他了。又走了幾里路,看到河對岸一群人在逃奔。經過七十多里的行程,到達腰村,鄉郵找一小店住下,我已累得飯也懶得吃,在油燈下寫了通訊稿《湘西之行(四)》,托返辰溪的鄉郵發回報社。

晨起飯后步行二十里到高村。這是一個較大的市鎮,如今已殘垣破壁,關門閉戶,衰敗不堪。一群新收編的土匪,身著便衣,背著比他們身體還長的步槍,用一種孩子氣的神色望著我。在郵柜一坐下,就圍攏了一些人,聽說我是省里來的新聞記者,紛紛訴苦,說土匪擄去耕牛上千條、壯男婦女無數,春耕無牛也無勞力,怎么得了!我又專訪了新收編的張杰坤、張應明,他們頭戴瓜皮小帽,著棉布長袍,像小商人。怎么也難于相信,他們曾占山為王,殺人越貨。他們說:前方抗戰,我們在后方搗亂,慚愧呀慚愧!似乎還有些人性。再行十五里到巖門,尋見邢粵,過譚家寨見到譚漢卿,談來他們也在嘆息:我們湘西人民真苦。

步行兩天,連闖四關,走進麻陽縣政府,他們全驚呆了。再三打聽是怎么闖過來的。

下一站是鳳凰,要沿一條大路走七十里,正好有一連保安團士兵護送縣長后回防地,同他們一起走,自然是安全多了。聽說新收編的龍杰駐在石羊硝,此人頗有家產,還是長沙兌澤中學的學生,參加過遠東運動會,獲過游泳的獎牌,是一很值得訪問的人。仍與鄉郵同路,行至巖門與鄉郵分路,只好找邢粵派人帶路。邢粵派來的向導面目兇橫,令人生畏,但他沿途卻對我照顧得很周到。在一小集鎮歇腳時,散匪中有人想搶奪我穿的夾大衣,他見狀橫眉怒目,大喝一聲,匪徒竟紛紛逃走。到達龍部,又餓又累,龍家大嫂聽護送人介紹后,打熱水給我燙腳,又忙著弄飯菜。龍杰回來,我看他言談舉止都極文雅,談到他落草的原因,則稱是拖槍保家,保地方。又對鳳麻兩縣情況,作了他的分析,說只要春耕不誤,人民有飯吃,亂子不會太大。

次日,派一年輕人牽了匹馬送我去鳳凰,走約二十里望見城樓,他說城門是保安團的防地,他不便送我進城,抱拳向我告別。我看他憨厚的稚態,深有感嘆:若在太平年月,他也該是一個不錯的農民,真是令人痛心!

鳳凰縣長譚巨濤原是中學教員,經考試取得現職,有別于一般官僚。他詳細介紹了屯田的起因與今日匪患之猖獗,慨嘆著不改革弊政,何能解決匪患,光靠招撫又豈是辦法。再三勸阻我莫去總兵營訪苗王龍云飛,怕語言不同發生誤會。并為無力護送我去,而深感愧歉。

龍云飛少年從軍,1914年任巡防排長,1924年升為游擊團長,1928年任七縣屯田指揮,近又招撫為旅長。有人稱之為苗王,也有人稱為苗族軍閥,住在總兵營,距縣城四十五里。我通過私人找到一位會講苗語的向導,又借到一匹馬,向步步高的苗族聚居山地進發。出城八里過長宜哨,見許多背負嬰兒的苗婦在田地上辛勤耕耘,到千弓坪又有成群的婦孺背著行李迎面而來。向導說是苗族軍官的眷屬隨軍移防。果然有大隊苗兵隨之而來,都只十七歲上下,隊伍并不整齊。而尾聲拖得很長的歌聲,前唱后和,極為動聽,使人忘倦。最后見馬上有一制服整潔的軍官,見了我滾鞍下馬來招呼,說他是龍云飛的兒子龍恩溥。奉命駐守長宜哨,保護人民春耕。又說已讀過我的《湘西之行》,知大駕光臨,特來迎接云云。

到達總兵營,有兩位老人在村口迎接。見到龍云飛,竟是鬢髯斑白而且胖的一位老年人,身著學生裝,似一村老學究。他親自為我布置住處,并派一滿姓老人陪我。他是麻陽蘭里人,能說苗語。承他陪我訪問了龍部高級軍官,聽到攻打乾城的經過。又遍訪周近苗鄉村寨,觀看文藝表演猴兒鼓。參觀汞礦,停留了十天,成天忙于與苗胞接觸識其風俗習慣人情性格。感到他們本性淳樸,若能受到良好教育,都會是有用之才。更覺奇怪的是,龍云飛每天必讀《論語》,可見孔子學說的影響之深。

臨別宴會后,他送來程儀一份,即大洋百元。我說新聞工作者只能講真實的話,可能歌頌你,也可能批評你。得了你一文錢,筆尖就不硬,寫不出文章,只能心領盛情。他對我的謝絕,好不詫異地說:省方來人,總只嫌錢給少了,有錢不要,前所未見。

從總兵營騎馬到乾城,休息了兩天去到所里,即今日之吉首。那里地勢較平,風景秀麗,且是商埠,文化教育也有規模。又是入川大路,正有成批的軍校學生經過,頓使邊城熱鬧起來。

到永綏即今日之花垣去訪問吳恒良。這是歷來苗民起義首難之地,受害也最酷烈,農民無自有田地,往往有人奮起,就能有成千的人附從。吳已被收編為團長,他說我能白手拖出上千人的隊伍,并非生有三頭六臂,全由政府腐敗以及警察、保安團隊保民不足而害民有余所致。振臂一呼,即從者如云,及至已成氣候,就能越裹越大。

保靖的姜縣長,披著件棉大衣,經常跑下鄉和農民閑扯談,有些小糾紛,他總能就地解決,并不大理睬豪紳大戶。我在縣城訪問,土紳和干部,都罵他是精神病,只有老百姓說他沒有官架子。那個時代的是非,倒置一至如此!臨走他也未能免俗,派人送來程儀,被我謝絕。

乘木船到王村,這是酉水(又名北河)中的大碼頭,繁盛過于縣城。這里十平米以上的平地很少,房屋傍山坡而建,遠遠看去,上層屋基就壓在下層屋的檐上。我住在坡下一楊姓人開的小店里。占據此地的匪首名熊孝卿,臨河設卡,攔路征稅,聽說我到王村,派人邀我赴宴。我見他年近六十,留八字胡,吸鴉片煙,房子擺設很簡單,卻有一濃妝艷抹的女人和幾籠黃雀。他說保護好水上交通,使貨暢其流,何患財源不盛,怎么能說我是土匪!聽說我要去古丈,他說古丈太窮,邊棚(散匪)太多,招呼不了,前幾天羅衣溪趕場竟遭洗劫,勸我千萬不能去。

為了去古丈,托區長與古丈的警察巡官唐純卿聯系,回說地方不靖,要一路小心。許多好心人都勸我莫冒險。小店主老夫婦對我說,你太文弱了,怎么去得?后見我決意翌日上路,又勸我留下一切東西,空手出門,土匪見無什么油水,可能會饒了你的。我都依了,睡后老人又摸著將雙新草鞋塞在我枕頭邊,令人感激。

次晨,天猶未明,鄉郵老羅來邀。先乘木船下行十五華里,到羅衣溪登岸。為了少涉六條河,老羅帶我多走彎路。在涉余下的三道溪水時,水流湍急,潺潺之聲有如雷鳴,且水涼透骨,石面苔滑,全賴老羅扶持。本地人即婦女亦毫不在意地涉水而過。行至地名殺人坳時,忽聞山頭有響亮的口哨聲,我不明就里,還是自在地前進,老羅卻緊張了,頻頻示意我注意。又走了好幾里,老羅才告知我,我們碰到散匪了??赡芸茨闶撬χ帐钟忠轮R態度從容,以為是有來頭的人,所以吹口哨要余匪閃開讓路,總算你老人家福氣大,逢兇化吉。我這才如夢方覺。

古丈縣城只有一條街,二十五戶人家。有些人正在建木柵欄,以為防御工事。就徑投唐巡官家。此君健談,見面就伸大拇指夸我好膽量。老羅談了殺人坳的經過,他又說老弟洪福齊天,真不簡單。談到匪患,他說拖隊伍也絕非容易事,一要有槍有彈,二要有糧食下鍋,三五十人跟著你打家劫舍,不吃飽了誰跟你去拼命?能具備這種條件的,就只有土豪劣紳。他們先是為了保產,成了氣候一招安又能做官。不除此根,又何能剿匪?他又長于打獵,餐餐有野味待客,縣長則為一庸人,遇事離不開唐巡官。

歸程仍與鄉郵老羅同路,這次循大道而行,以免在小路上再遇到散匪,故需涉過九道溪。過最寬的溪時,有婦女問我是不是前幾天走過殺人坳的先生,老羅說正是。她說你們過后,她與三個女伴被擄,正惶急,有一女伴她堂哥恰在匪中,這才放了她們。她說你先生真大膽。并且自告奮勇,愿背我過溪。我開玩笑說,哪有一個男子漢靠女娃背過溪的理。最終還是老羅和她一邊一人扶持我涉過了溪。我的一雙腿已被水涼得發麻,坐下按摩了好久,才恢復了知覺,慢慢地走回河邊的羅衣溪。

回到王村,區長談起,才知道省政府成立了沅陵行署,由陳渠珍兼主任,不日即可到任。聞訊決定回到沅陵。

湘西之行,程路千余里,歷時四十五天,結識了九個縣的苗漢各路英雄。由于報紙的大力呼吁,行署成立后發放了一百萬元的耕牛貸款,應了農村春耕之急。又由九戰區成立新六軍,轄暫編五、六兩個師,五師師長戴季韜,六師師長龍云飛(以苗族為主)。他們離開湘西,開赴湘潭易俗河整訓期間,我還前去訪問,許多軍官都歡迎我去做客。湘西去此癰毒,人民才恢復了生機。而抗戰前線則添增了一份力量,可謂兩蒙其利。

回到沅陵,陳渠珍熱情招待,有意挽留我為行署主管宣傳和新聞發布的公報科。我迷戀著新聞事業,無意于做公務人員,但盛情難卻,遂用了一個多月時間,帶著四名干部,引導他們,熟悉了業務,讓賢給許瀚兄。許是下湘西人,中共地下黨員,原名許和鈞,現任湖南省政府參事。

此時,抗戰重點已經移在河南省的黃河兩岸,戰斗序列中的一戰區非常重要。軍事力量中又以舊西北軍、川軍等雜牌部隊為多。如何能很好地與中央軍配合作戰,端賴有聲望有實才的戰區統帥調和其間,政府選用了程潛任長官。程老湖南醴陵人,是日本士官學校學“大軍教練”的前輩,也是北伐時期國民革命軍第六軍的軍長。此老正直耿介,落落寡合。他的長官部設在鄭州,全國各報社都派有戰地記者。我奉命前去時,已是1938年的5月。經天津《大公報》記者范長江將我們組織起來,作了分工,我分在開封隨薛岳部采訪。直到開封形將失守,才隨最后一列傷兵列車撤回鄭州。而長官部已西遷洛陽,只好折回長沙。戰地采訪只能與總部同進退,移動頻繁迅速。頂多只能隨參謀去柳園口看敵我隔河炮戰,稍一疏忽,就可能與總部失去聯系,發生危險。

回報社不幾天,又派我去湘西,隨沅陵行署主任陳渠珍在湘黔邊之會同、靖縣、綏寧、通道、芷江、晃縣一帶清鄉剿匪,總部設在洪江。洪江是沅水上游的大碼頭,桐油、竹木等物資的集散場,過去還是黔土(鴉片)出口的咽喉,依山為市,市面繁榮。

區保安司令譚自侯,攸縣人,保定軍校畢業,是唐生智部下師長,極有智謀,他對我寫的《湘西之行》作過研究,原以為我是一個中年以上的人,見我還是二十多歲的青年,深為駭異,又是同宗,結下了深厚的情誼。以后我創辦洪江造紙廠,遇到困難時多蒙他協助鼓勵,至今難忘。

我住在陳渠珍的行轅,除了采訪新聞,閉門寫作之外,從不胡逛。陳在晚上常找我去談抗戰形勢,詢問我所了解的民間情況,旁及軼聞故事。他古典文學根基極厚,對莊子大有研究,我對此也能應對,見面時就脫略行跡,隨便交談。這年八月中秋,移駐在安江大宴群僚之后,留我陪他閑談。他說:“我是鳳凰人,在湘西前后幾十年中,深愧未能治好地方,以致遍地有匪,民不聊生。如今又帶著大軍,屠殺湘西子弟,言之痛心。”他還說,湘西有山有水,山上有竹木桐茶油子,下有五金礦藏。河流縱橫,水運暢通。人民又如此勤勞,而匪風不息,想來一是教育不發達,人民愚昧無知。二是資源未開發,人民謀生無術。

他接著又說:“我已向中國農民銀行貸款百萬元,開辦幾座工廠,作為示范,吸引外資共同開發。首先擬在洪江辦一造紙廠,想請你出任廠長。”

這一突然的宣告,我倒愣住了,半天說:“我對造紙一無所知,怕誤了您的大事。”

他說:“天下無難事,用你敢于冒險犯難的精神去做,會有成就的。”

次日,便派人隨我去洪江選定了廠址。對陳老的一再提攜,我內心深為感激。不過我更迷戀的還是新聞工作,因為這工作使我能日有進步,而做公務員則有如曇花一現。我另有擔心的是,湘西人地方觀念強,我年輕氣盛,恐難與共事。因之借口得向報社交待了任務再來,而內心里已經不打算就任這一工作了。

回到長沙正值《國民日報》編輯部改組,由省新聞秘書王次青兼任總編。主編駱何民(駱是江蘇人,中共地下黨員,1948年被殺害,南京雨花臺有他的墳墓)內定我任采訪主任。想不到十月開始,到十一月十二日長沙大火,報社被毀,火后參加救災,復刊??纯从值搅硕?。須到沅陵取行李,恰乘陳老汽車回乾城,陳老勸我還是去搞實業好。這才接受了他的委任,出任洪江造紙廠廠長。

創辦洪江紙廠

受任之后,以洪江已有人在主持基建,我則專程去瀏陽之張坊鎮產貢紙之鄉,了解生產過程,并雇用一批生產工人。

瀏陽手工造貢紙,以嫩竹絲為原料,制漿部分稱為磺工,造紙工有踩料、烘紙、造紙、抬簾等四人一槽。當地不收外地徒弟,也不外傳,縱出高價也雇不著人。找到第一行政區專員,調撥到三十名兵役名額,再度上張坊,而逃避兵役愿隨我去洪江者甚多。住處門庭若市,我對請客送禮,一概回絕,選擇確有手藝,性格平和,家累不重,年在三十左右的,得二十四人。從永和鎮乘小船順流到湘潭,又購買了一批純堿、漂白粉精,與行李共雇十輛小車裝運,人員則步行,三天始到邵陽。再雇汽車至洞口,洞口、洪江之間有雪山亙阻,尚無公路,步行得三天,且山上有匪。正遇有一團保安士兵移防,與之同行,笨重的原料則存放在洞口,派人保管,待來春天氣好再運回廠。一路之上,冬雨綿綿,抵達洪江已經是臘月二十四日,無不衣履濕透,滿身泥土,甚是狼狽。洪江造紙廠籌備人員多為陳老部下軍官,衙門習氣很濃,傳達室里突然走進這么一群拖泥帶水的人,便來盤問。工人們氣極了,大聲說:廠長到了。他還不信,說廠長怎么能不做轎子?

那時的工商業都由主方供膳食,全廠辦事人員、工人、雇來的泥木竹石匠人,有十桌人,經多次核實,規定伙食標準:每人每天發米一升(合一斤半)、茶油一兩、食鹽四錢、菜金一角,每初一、十五發豬肉半斤,每桌四人,四菜一湯,我與工人同桌共餐。病員一律公療,宿舍發給蚊帳,有專人打掃,務令整齊清潔。廠里還開辦文化學習班,發課本文具,聘請老師每晚教語文、算術各一節。既提高了工人文化,也杜絕了無事上街胡逛,或聚眾賭博等惡習。

我每天6點前就去廚房檢查衛生,再進車間查看工料是否齊備,再巡視全廠的環境是否整潔。晚上還得查門戶火燭,事必躬親。后來找到妥人分勞,我才輕松了一些。

造紙用的主料是用嫩竹制成的竹麻。竹是隔年一生的,故一年得備兩年用的竹麻、嫩竹。必須在農歷夏至前,一次砍齊嫩竹。本地農民尚不熟悉這一做法,春節就需派人往四處宣傳,請縣政府出報告嚴禁挖筍。召開各種形式的會,細算工料成本,原則上保證農民有利可圖。并申明訂約就能發給一半訂金,余半交貨時結清,以應農民春耕待款之急。

造紙廠資本原定為三十萬元,至1939年6月實收三萬元。陳渠珍與新任省主席薛岳有矛盾,乃出走重慶。事先我一無所知,資金久催未見匯來,從譚司令處才得知大概情況,時正在開倉收竹麻,大批竹麻款待付。秋后又是收購夠一年用的糧食油鹽的時候,成百員工的工資伙食,行行要錢。幸有譚司令支持,許多具體工作只好親自辦理,后來連伙食也為難。國民黨部認為我太左,常常找麻煩,弄得我焦頭爛額,不可終日,不知道怎樣才能維持下去。

正不知所措,恰得《力報》通知,要我去邵陽參加創刊三周年紀念會,并附信說從長沙遷邵陽后,非常需要我去工作。我遂產生了一去不返的念頭。在借到小額貸款,估計可維持一個多月的開支后,即向譚司令請假,與妻到了邵陽。座談歡宴之后,相聚閑談,康德談到老友某君自稱見多識廣,擬定計劃周密詳盡,接觸面廣,而碰到挫折困難輒一走了之,往往功敗垂成,年逾四十,雖創建了不少事業,卻一無所成,非常可惜!在我聽來,無異當頭棒喝,感到在這面鏡子前,我也是一名怕困難的逃兵。整夜都反側不安,天初明即攜眷不辭而別,憑戰地記者身份乘軍車趕回洪江。

廠中人員不足,而催交竹麻款的農民不斷,我只好帶一學徒工下鄉辦理,忙得寢食俱廢。有了竹麻又得忙著籌款開磺制漿,開槽造紙,生產出的紙張在手工紙中質量可稱頭等,心上一切愁苦才一掃而空,全廠亦為之歡騰??偹阄覀兡転榭箲饡r期的文化,盡到了一份力量。

造紙廠址,選在兩山之間,因有長流溪水用,又能避敵機空襲,每放警報,便有許多人來廠躲避。有天空襲警報后,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副總經理兼大業貿易公司總經理李桐村先生來參觀,見廠里生產的紙張潔白堅實,幅面寬大,很是高興。又聽說辦廠之艱難,能有此成績,深表同情,留下名片一張,約我收竹麻回廠后找他面談。會面后,方知他與陳渠珍很有交情。他問我,下一步有何打算?

我說:“我和陳老素昧平生,蒙他付以重任,現在他處于逆境,顧不上造紙廠。不過目前欠債不足兩萬元,而所存純堿、漂白粉因海口封鎖貨源斷絕,價高數倍,迫不得已時,拋售三分之一,就能抵償?,F在已能生產,限于工人少、紙槽不夠擴展,產量不大。我還是想盡一切努力支撐下去,萬一周轉不靈,最后還可破產還清欠款與陳老的三萬元投資,我仍可再去從事新聞工作謀生。”他說:“有這么好的產品,該扶持,現在要先弄明白,這個廠屬公辦還是私辦?!彼慈杖ブ貞c,邀我同去找陳老面談。

在重慶求見張治中,始知陳老隱居南川縣,以研究木質多錠紡紗機,開辦了一個小型的試驗工廠。陳老申明,造紙廠投資資金系中國農民銀行貸款,既非公款也不是他私人的錢。經共同議定,改組造紙廠為股份有限公司,以五萬元資本向經濟部申請登記,實際由李桐村先生以董事長的名義向大業貿易公司貸款十萬元。但我們訂立條約,各出字據申明我們只是名義上的股東,不能作為私有財權,償清中國農民銀行貸款與地方借款后的余額,才是可以自行動用的周轉金。洪江造紙廠這才如魚得水,除開足洪江四架外,又在竹麻產地若水創建能容十架紙槽的分廠。接踵而來的問題是,如何訓練新的技工。

經我與瀏陽技工多次協商,由廠方給予學費一千元,要求他們在三個月內教會能增開四架紙槽的磺工與造紙工。當時谷價,每石(七十五公斤)只一元二角,合稻谷八百多石,六千多公斤,是一筆很可觀的金額。

培訓學徒,也煞費心機。方法是招進來的人,先幫廚或做勤雜工。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按其勤惰智愚加以淘汰,再按體力強弱分配工種,指定師傅學藝。三個月內,如能造出合標準的紙張就能出師,如三至四個月還學不會,只好再淘汰。其間,戰時難童保育院請我收養難童三十名。初來之時,都是不成年的男女孤兒,經過盡心撫養教育,不幾年也都成了造紙廠的子弟兵,還開辟了女工烘紙的先例。

曾應書畫家要求,造成仿古色的書畫用紙。湖北省政府財政廳(當時在鄂西恩施)訂去兩年的產量,為印高中課本與換發田地契紙之用。再后為安江紡織廠做防潮包裝紙。限于竹麻來源困難,產量不能再大。好在貸款早已本利兩清,現有財產悉為員工多年的血汗積累。

1945年約在夏末,日軍以邵陽為基地,集中優勢兵力,猛攻雪峰山,意圖攻占中美空軍的芷江飛機場,威脅貴州省。洪江除了守土有責的軍事機關外,機關銀行、商店紛紛向黔東各地遷移。人心惶亂中,我日夕不安。考慮再四,造紙廠房屋設備、原料物資,尤其存放夠一年用的谷米油鹽,怎么搬?人數上百口,離開生產又怎么活?眾多的婦孺又如何安頓?不過外表上我還得裝成和平時一樣,照樣起早睡晚。漸漸地人心渙散,產品產量、質量日趨下降。只好召開全體會議,安撫人心。會中我著重說明:

一、保安司令部,每天有聯系,王耀武總部正向前推進,戰爭形勢尚不到不可收拾的程度,我全家老小與諸位同生共死,相信我,決不會將上百口生命送入虎口。

二、萬一不幸日寇到來,洪江不保,黔東各縣近在三百里,如何能避免?只要我們一疏散,所有的物資會被人搶劫一空,我們將再也無力恢復,所以不能輕動。

三、從明天起,與生產無關的人全部去若水分廠?,F已備好籮筐每人一擔,一旦敵軍鄰近,準許每人盡力挑走任何物資各自逃難。非本地人則隨我先退至分廠,再入深山躲避。

四、生產不能停頓。組織精壯工人,日夜分三班持自衛槍支,輪流放哨,保護工廠。

部署已定,人心粗安。恰在緊張萬分時刻,全部美式裝備的新六軍,由緬甸空運回芷江,洪江駐有一個師。我主動讓出最好的辦公樓,作為一個團的指揮所。不幾天日軍全面崩潰,我軍大獲全勝,擊潰日軍一個師團。據說雪峰山靠洞口一面日軍尸橫遍野,戰馬死傷極多。直到此時我才舒了一口氣,總算頂過了生死攸關的大難。

8月15日,日本投降,舉國歡騰中我倒心情沉重起來。我做過洋紙生意,深知洋紙質高價廉,海運開通后,洋紙進口,國內的機制紙難以與之競爭,何況我們的手工紙!內心愁悶中,忽接新自美國回來的李桐村先生的召喚,要我即去上海。當時長江水域尚未掃盡日寇所部水雷,漢口與上海間,不能夜航。我以戰地記者身份,在交通困難中,乘軍輪約在10月間抵達上海。李先生認為手工紙絕無出路,主張將兩廠合并為一個廠,除難童外,裁減人員,用自有資金維持殘局。同時邀我進大業公司。因重慶公司人員多已撤回,命我領汽油二百噸,三十二支棉紗和棉布一百件作為資本,去重慶繼續經營。

洪江造紙廠,從1939至1945年,七年之中白手起家,篳路藍縷,歷盡千辛萬苦,才打開這么一個局面。時移勢換,我即將離開,內心里感慨眷念,不能自已。解放以后,1951年我把它無償地獻給了地方?,F在已成了頗具規模的全機械化的造紙廠。

常德迎解放

進入大業公司后,在重慶一年多。1947年內戰將起,大業公司派我去湖南常德,創辦一家鹽號。用另一牌名,以五萬元資本向政府登記。除我與會計外,全用本地人,取其人地業務熟悉,工資按當地標準(低于上海)。資金實為五十萬元,以鹽進口,換買湘西特產桐油出口。

常德是沅水下游的大碼頭,匯集了沅醴兩水上游的土產竹木油類,在此交換洋廣百貨,又以食鹽為重。市面繁榮,百業興盛。我去時正有鹽號倒閉,經協議接管了全部人員、用具,另租一門面,取名大成鹽號。

食鹽、桐油業務,我全外行。一待開張以后,業務初具規模,我親赴天津之塘沽觀察,從灌包、過磅、裝車、押運,以及轉輪船到常德上岸入倉的全過程,參加實際操作,以識其艱難利弊。又去廣州、香港考察桐油出口的種種手續,結算方式等。大致熟習了,才安下心來著手經營。在當時幣值波動很大的情況下,要求保本謀利,絕非一件容易的事。日常的經營方式,在開盤之前就得權衡自身實力與市面經濟情況,決定是否開盤?該出售多少?要價若干?價款如何運用?如買桐油買多少?什么價合適?決定之后,交管事先生(業務主持人)執行,經理就不再出面干預。照例早飯以后大小同行紛紛上門,都要用名煙好茶招待。開盤先議數量,如我方放鹽二千擔,眾人要求三千擔,議來議去二千五百擔定局。再談鹽價,賣方要十五元五角,買方只給十五元二角,一分一厘地爭多論少,談不成就送客。往往要在大門之外才最后談定價格。那種慢條斯理的討價還價,性急的人真會急煞。最后是管事先生在橫簿上寫下要貨人的牌號、數量,送倉庫照本子發貨。另一種方式是上河客人來店商討以桐油換食鹽,比例決定后,再各按市場做價。中午在街上各同行處、銀行鹽稅局等地了解市面情況、金融行市,并聯絡感情。晚上10點以后,長沙、漢口、天津、連云港、廣州等地電話不斷。尤其廣州是桐油出口門戶,電話中對方首先報告港幣和銀元的比值,再講黃金價格,桐油行情,未來幾天的趨勢等。邊聽就邊盤算,桐油價有無利可圖,看漲還是看落,存貨該留還是該賣,都要在短短幾分鐘內,做出決定。簡直是提心吊膽地在鈔票與貨物之間走鋼絲。我從事貿易幾年,日在煙酒中,卻從不沾煙酒,也不打牌賭錢,同行們目我為呆子,不太會享福。

1949年解放前夕,大成鹽號存鹽逾萬擔,各同行紛紛雇傭木船,將人貨運往沅陵。我焦心苦慮中,認為共產黨政策明確,解放軍紀律嚴明,國民黨腐化已極,勢必崩潰。而且常德如解放,長沙沅陵何能避免。加之郊外就是幫會活動的地方,視我們如財神,送肉上砧板,就不如等他們上門來搶。鹽之為物怕水不怕火,每袋重達三百斤,非幾條漢子抬不動。我決定不離開鹽號,同事們去留聽便。常德的大河街,就剩下我一家。解放前兩天,我妻還生下六兒世芳,莫說雞蛋,連紅糖也沒有。真也苦了她。

常德解放后,軍管會的牛迪義政委,中國人民銀行常德分行行長張力(后任省經委主任),市稅局長張建(后任省農業廳顧問,已去世)來訪,稱贊我有膽識,相信共產黨,不盲目逃亡。要求我開門售鹽,活躍市場,首先使用人民幣。我都照辦。市政府成立后,我被聘為工商聯委員,第一屆市人民代表。

大業公司決定結束大成鹽號。我乃辭職另與友人成立達成鹽號,盤下全部店面,留用原班人員,繼續營業,設總號于漢口,便于與產鹽地通聲氣。居然業務興隆。

1950年秋,政府發行勝利折實公債,選在鹽業試點。舊社會的工商業,有真本錢的在申請登記時,都較謹慎。而擺空架子者多挪借巨款,在銀行賬面上打滾,虛報成十萬或幾十萬元,以張聲勢。如達成鹽號登記資金為三萬元,在鹽業中是上中等,認購會上點名要我帶頭,我認購一千分,全場為之大嘩。照此類推,資本越大,購數也越多,致使浮報資本的商號,叫苦不迭。漢口經理聞信趕來埋怨我考慮不周,得罪了許多同行。決定我去漢口,他來常德以資緩和。這一應急措施,又使我的職業生活,產生了徹底的變化。

國家干部十五年

中南軍政委員會工業部主管輕工業的副部長周蒼柏先生,是湖北省著名的民族資本家,也是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的董事??谷諔馉帟r期,他任湖北省財政廳副廳長兼湖北銀行總行行長時,審批過與洪江造紙廠的訂購紙張合同,見到過紙張樣本。時中央輕工業部決定恢復湘鄂贛三省土紙生產,商由中國人民銀行貸款三百億元(當時每萬元合今之一元)。急于找一懂得手工造紙業務的人主辦此事。聞我已到漢口,派秘書黎寄吾同志找我去面談,周部長勸我參加工作,我申敘我一人要養十口之家,負擔很重。他允予照顧,不幾天帶我去見主管行政的魏延槐副部長,他說:“你擬定的貸款計劃經有關同志審查研究后,認為可行。對你的待遇會照顧?!碑敿磁鷾饰以谥心陷p工業局參加工作,成為國家干部。工資為三百老分,合一百二十元,享受工程師待遇。

第一個任務是代表中南去華東工業部商訂供應上海造紙原料十萬噸的協議。然后去湖南結合工業廳、省供銷社、省銀行等機關由省經委領導組織恢復土紙生產領導組,深入基層調查摸底。三個月的努力,完成了貸款任務,達到了恢復生產的目的,又將這一經驗推廣到湖北、江西兩省,對活躍農村經濟,滿足市場對土紙的供應起到了良好的作用。

在湖南省工業廳時,輕工業處處長劉德智(后任省農業廳長,已去世)談到洪江造紙廠,說黔陽專區有函擬備價收買,探問我要多少錢。我將創辦經過,作了詳細介紹,說明是靠大業公司貸款,白手起家的,地方政府如愿接收,自愿無償上繳。只要求將我父母子女四人,發給戶口、路費,遷居長沙。我的表態,深得劉處長好評,但洪江方面,認為我做了七年廠長,必定藏有黃金銀元。父母臨行時,要求檢查行李,結果除一般衣物外,毫無貴重物品。又因汽車頂上滿載,又留下四件行李。他們回到長沙后,我大受父親的埋怨,親友們也指摘我做了一件窩囊事。隨后又將常德的妻兒遷來,我的一家十口,又重新團聚,定居長沙。

約在八月,隨中南代表團去北京參加全國首屆輕工業會議,會后決定成立部轄漢口造紙廠,以老竹為原料,日產百噸紙,由周蒼柏副部長兼籌備主任,我被調充該廠竹林調查隊隊長。后經我們調查研究,認為老竹隔年一生,湘、鄂、贛、浙、粵、桂等省人民,農業生產、生活,離不開老竹,再三核算,難于供應。而且竹子在歷史上每隔三十年開花一次后,全部衰亡,要重新培植,才能恢復成林,縱由政府劃定造紙專用竹林,亦不能解決。1954年籌備處撤銷,我被調入造紙工業管理局新廠調查研究處,遍歷全國各省(除邊區省及西北地區)為建立大型造紙廠進行論證考察。到1957年我在輕工業部工作了七年,在這七年中,值得一提的有幾件事:

一是,在漢口紙廠籌備處參加“三反”運動,我被作為重點審查對象。經過調查,得黔陽專區證明,洪江造紙廠是我主動上繳的,未向國家索取分文。家屬行李經過檢查,未發現黃金銀元,因之撤銷了對我的審查。事后我的親友才認識到,無償交廠實在是明智的舉措。

二是,我的工資定為一百二十元,要養活老小十一口人,確實困難重重,每月以七十元維持全家生活,二十元儲蓄備兒女交學費添衣物之用。我的生活費只剩下三十元。到孩子有的進了大學、高中、初中,就困窮得不能忍受了。為此,曾投書武漢市市長吳德峰同志,請求將達成鹽號(已并入漢口電池廠)我名下的股本退還給我,以維持一家人生計。想不到,很快就由漢口江岸區工商局與該廠協商,退給我七百分勝利折實公債,真是絕處逢生,全家賴以生活了好幾年。吳市長的德意,令全家感激不盡。

三是,大肅反運動,我被審查了一年多,作出結論后,奉命協助天津造紙學院籌備處編寫教材。為收集資料,在北京圖書館,用了一年多時間,抄錄了古今中外有關造紙的資料近七十萬字。后來高教部取消了籌備處,這批資料局長命我自己保管,用得著時隨時找我。我一直保管到1980年,才送請湖南圖書館收藏,以免散失了可惜。

1965年,中共中央公布“二十三條”后,造紙局局長姚忠找我談心。姚忠安徽無為人,新四軍中曾任指導員。此人體態魁梧,氣性耿直,對人對事要求嚴格,態度面似粗暴。他對我說:“你來自舊社會,歷史復雜,經過多次運動,都無錯誤,確實難得。我曾詳閱過你的檔案,調動時的結論,多是表揚的批注,這次又將有比以前更大的運動。我看你子女七人,已經有五人參加工作,負擔也輕了。你工資高過縣委,眼紅的多,運動一來,會成為眾矢之的?,F有退職的機會。你才五十一歲,不合退休規定,如能退職回家也屬上策,何去何從?請你考慮?!蔽衣勓泽@駭,如失魂魄,以致茶飯無心,寢不安席。恰大女兒譚靜儀,在黃石大治鋼廠子弟學校教書,因養病在武昌東湖療養,特去探望,談到此事,經她考慮,認為現已有子女五人參加工作,萬一出了問題,受害的會是全家人,建議我還是退職的好。生活有困難,子女們可以贍養。我這才下定決心,于11月25日退職回家。

落帆笑還家

回到長沙,親鄰莫不驚異。也有人以為,我是犯了錯誤才退回來的,自己也不勝羞慚,不大出門。友人畫家朱巖倒來安慰我,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不必介懷。并贈畫一幅,題為“落帆笑回家”。

到1966年6月,紅衛兵起,日夜進行批斗,抄家,逼供,關人打人,這才知道姚忠的好意。而他自己卻在運動中被斗得九死一生。運動末期,竟死于腦溢血。我自己除了有人找上門來要我寫某些同事的材料外,就只在居委會交待歷史,接受批斗,尚未受到難堪的摧殘,誠屬萬幸。

1967年,街道政府安排我去小塑料制品廠任出納保管,月給生活費三十元,以后輾轉于球墨鑄鐵廠、帆布制品廠、航運燈具廠,工作至1980年,才正式退休回家,月領生活費二十五元。自1972年老伴去世,單身一人,生活又極簡單,子女七人,都按月有所接濟,雖無什財產,倒也衣食無憂。

1983年,又以極其偶然的機會,參加了省冶金廳的《冶金志》編纂工作,至1984年底止,這可能也就是我最后一次職業生活了,這時我已經是七十歲的古稀老人了。

青年人多在幻想未來,人老了卻日在懷念過去?!按夯ㄇ镌潞螘r了,往事知多少?!苯浻讶斯膭?,1985年七月寫了一個初稿,至1987年初,又經過多次的修改壓縮,才成此稿。文字拙劣,還請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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