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三街
- 掃地出門:美國城市的貧窮與暴利
- (美)馬修·德斯蒙德
- 9236字
- 2020-03-11 13:55:10
阿琳不介意住在第十三街。她所住的街區有一頭是阿拉伯人開的西班牙式雜貨店,另外一頭則是給上了年紀的人去的酒吧。住在這里,她可以走路送賈法瑞上學。當然阿琳會希望隔壁廢棄的屋子里不要有癮君子(有幾個快克可卡因成癮的人最近把那兒當家住了下來),不過再隔幾棟房也有小女孩在學拉小提琴就是了。
她的公寓也越來越像樣子。原先這是一座希臘復興風格的宏偉建筑,共兩層,是用砂巖蓋的,兩根圓柱支撐著前門的遮棚。一樓面向街道,有一對窗戶就像相框,窗戶上方裝飾有尖尖的三角楣飾。二樓臨街的窗戶更大一些,裝的是可以打開的合葉窗。不過“歲月不饒人”,房屋年久失修,每況愈下。樓下那兩根柱子中就有一根的基底塌陷了,原本撐住的棚子也歪向一邊。柱子、門廊跟窗戶上的三角楣飾都一并漆成了灰色,對外則很惹眼地裝了道鐵柵欄門。阿琳不喜歡走前門的臺階進屋,油漆剝落不說,左右的扶手欄桿也不搭配。所以,她都是走側門的。
阿琳一心想把公寓弄得更像個家。之前的租戶留下一個大衣柜、一個梳妝臺、一張床,還有一臺冰箱。地下室的東西就更多了:餐盤、衣服,和一把帶軟墊的椅子。阿琳決心物盡其用,重新安排家具的位置,把新找到的盤子整齊堆放在她精美的瓷盤旁邊。這些瓷盤是多年前一間家庭暴力庇護所送的。她睡靠外面的臥室,然后把里面的房間留給了兩個兒子。她替他們擺好了一人一張單人床墊,衣服也整整齊齊地收進了梳妝臺下的抽屜。接著她把音響從行李中搬出來,聽起了老派的嘻哈單曲,她最愛圖派克的《抬起你的頭》(“Keep Ya Head Up”)。她在廚房掛了幅不起眼的畫作,上頭有個黑人農夫在鋤田,浴室的門上則貼著她在藥妝店買到的“金玉良言”:昨日愁今日,今日全無事。
阿琳還在地下室翻出了其他東西:滾筒、油漆刷,和一桶五加侖的白漆。她把所有東西統統拖到樓上,裹上頭巾,開始粉刷墻壁。她希望這屋子能煥然一新。做著做著,索性把通往二樓的樓梯間也刷了。大功告成之后,她點了根熏香棒來掩蓋油漆味兒。環顧四周,她心滿意足。
日子一天天過去,阿琳跟孩子慢慢在第十三街有了家的感覺。放學之后,當哥哥的喬里偶爾會找街坊的其他男生玩“丟罐子”游戲,弟弟賈法瑞則在一旁當觀眾。這個游戲需要一個籃球和兩個壓扁的汽水罐。喬里跟單挑的對象會在人行道上面對面,相隔幾米站著,然后輪流用籃球瞄準對方面前的扁鋁罐,打中就可以得分,越遠的得分就越高。喬里身材瘦長,但缺乏運動細胞,主要是他的手臂跟手指好像要比身體的其他部位長得快。敏感的他為此穿了特別大件的長袖上衣跟外套,希望可以不被別人看出來。他完全不打理自己的頭發,任其自由生長。他的個性十分隨和,狀態很放松、討人喜歡。但如果事情牽扯到他最愛的媽媽,喬里就會非常較真。他不惜偷東西也要博得阿琳的笑容;要是有人欺負阿琳,喬里就會站出來捍衛她。有些生而貧窮的孩子會千方百計地想要搬家,而且搬得越遠越好,但喬里完全沒有這種想法,他覺得自己是為了媽媽跟弟弟才生在這世上的,他想守護他們。十四年來,他天天扮演著這個家里的男主人。
賈法瑞是個“大”孩子,至少在幼兒園班上他的個子最高。跟喬里的瘦長不一樣,賈法瑞的胸膛跟肩膀都有肉多了,肩線輪廓分明。高顴骨讓賈法瑞的臉顯得十分有型,但辮子頭永遠是亂糟糟、看著需要整理的樣子。無聊的時候,賈法瑞會去地下室或后巷“尋寶”,拖把的手柄、生銹的工具、狗鏈、膠合板等,然后拿這些東西當戰車跟直升機打來打去。晚飯后,阿琳會看電視回放(并把聲音轉小),把賈法瑞的“個別化教育計劃”評估表拿出來讀一遍,還會翻一翻她的祈禱書。有些夜晚,她會爬上既沒人住也沒上鎖的二樓,在那里待上一會兒。阿琳覺得樓上沒有鄰居這點很棒,她喜歡清靜一點的環境。
有一天,阿琳的朋友送了只貓咪給她:一只黑白相間的“奶牛貓”。謝倫娜答應讓兩個孩子養貓后,喬里馬上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小不點”,拿餐桌上的剩飯喂它。每當小不點朝鞋帶撲過去,或者把拉面面條給囫圇吞下肚時,喬里都被逗得很開心。賈法瑞會把小不點抱起來,然后用鼻子去磨蹭它的耳朵。不過兄弟倆還是最喜歡看到小不點抓老鼠。它會把老鼠拖到屋子的中央,然后用貓爪拍來拍去追打獵物。老鼠四處竄逃,想要摸清小不點的動向。啪!啪!小不點每拍一掌,屋里就會上演“翻滾吧!小鼠”的好戲。玩累了,可憐的老鼠就會鉆到小不點前腳下藏起來,小不點也會讓老鼠在那兒喘口氣,暖暖身子。接著,小不點可能會把老鼠從身子底下叼起來,拋向空中,它覺得這樣很好玩,所以如此這般,玩個不停……最后,老鼠躺在那兒一動不動,高傲的小不點則一臉嫌棄地看著自己的玩具,納悶它怎么不反擊了。
喬里推開家門,進屋第一句話就喊:“賈法瑞氣喘發作了!”他陪著賈法瑞一路從學校走回來,阿琳則繼續坐在雙人沙發上,等著看今天刮的是“輕度、中度還是強烈臺風”。如果只是稍微發作,賈法瑞的嘴巴會像離了水的魚一樣一開一合;嚴重一些時,他的嘴巴就會張成英文字母的“O”形;到了很嚴重的地步,他上下嘴唇就會向后翻,從滿是牙漬的齒縫呼氣。
走進門的賈法瑞嘴巴張成了O形。他把書包往后一甩,癱靠在雙人沙發上,模樣就像剛爬完一整層樓梯的老人。
“賈法瑞,去拿我的包包。”阿琳說。
兒子點頭朝臥室走去。等他出來,阿琳接過手包,抽出一支舒喘寧搖了搖。賈法瑞用嘴巴含住吸入器,深深吸了口氣。但兩個人沒配合好、第一次他錯過了時機。“把氣吐出來,別再胡鬧了。”阿琳有些生氣。
第二次賈法瑞還是沒有抓準時機,所幸第三次終于把藥送進了肺里。吸完藥后賈法瑞屏住呼吸,鼓起雙頰,就像小孩跳進泳池前在岸上所做的準備運動那樣。母親阿琳則在一旁數,“一……二……三……”數到十后,賈法瑞吐氣并重新換氣,終于露出笑容。阿琳也對賈法瑞報以微笑。
她每天早晚都會讓賈法瑞吸一次舒喘寧。睡前的“例行公事”則是用德國的百瑞牌(Proneb Ultra)霧化器來吸一種叫“強的松”(Prednisone)的類固醇。這臺霧化器的配件包括塑料管線,另外還得戴上飛機機艙里的那種氧氣罩,阿琳管這玩意兒叫“呼吸機”。賈法瑞的哮喘一直在好轉,阿琳還記得賈法瑞以前每周都會被送去急診。
賈法瑞的名字是他生父取的,但慢慢地,阿琳開始擔心起他生父給他的不只是名字而已。他的生父有學習障礙跟情緒管理問題,而賈法瑞在學校也開始表現出類似的特征。他在閱讀上的表現很好,但其他的科目則跟不太上。另外,他還會用手去推別的小朋友。學校有做過評估,但最終認定他還不需要額外加以關注。有老師建議可以讓他服藥控制,但阿琳對這種意見很排斥。“我不想讓小孩吃藥,尤其反對吃利他林。我覺得他需要的是更多一對一的關心……在他跟心理咨詢師見面、接受完輔導之前,我不想讓他吃藥。”
阿琳跟賈法瑞的生父是在密爾沃基梅費爾購物中心(Mayfair Mall)里的電影院認識的,當時她是餐飲部的員工。“事情好像很自然就發生了,”阿琳回憶道,“但我們說不上在交往。”他們其實有試著認真發展,但阿琳發現對方有暴力傾向。總之,分手后沒過多久,那個人就被抓去了監獄。除了把賈法瑞帶到這個世上外,這位父親還真沒有給過賈法瑞什么。
阿琳自己的父親也半斤八兩。他把阿琳媽媽的肚子搞大后,人就跑了,結果她媽媽才十六歲就生下阿琳。當時阿琳的外婆在哥倫比亞圣瑪麗醫院(Columbia St.Mary's Hospital)里的自助餐廳打工,阿琳的媽媽卻深居簡出,不太出去賺錢。她先是領政府的補助度日,之后嫁了個有穩定工作的老公。這位“老公”后來搖身一變成為牧師,而這也就是阿琳能不進教堂就不進教堂的原因。
十七歲離家的時候,阿琳把母親逼她上學時穿的舊衣服一口氣全扔了。“叮咚”,同學凡是看到她經過,就會拿她身上那條二手喇叭褲笑她。阿琳拿橡皮筋把褲腳扎住,而這卻讓她被笑得更厲害。后來她在高中畢業前輟學,但阿琳的媽媽一句話也沒說。“她哪在乎這個。”
輟學后的阿琳找了份保姆的工作,并搬進了雇主家。也在這段期間,她認識了杰拉德(Gerald)的父親。杰拉德是她一堆孩子里的老大,阿琳習慣叫他的小名“杰杰”(Ger-Ger)。在阿琳發現自己懷上杰杰的同時,她的男人也官司纏身。“我完全不知道要怎么跟一個老是進出監獄的男朋友交往下去,所以當有其他人出現時,”阿琳說的是杰杰的父親在某次坐牢的期間,“我就離開他了。”
阿琳說的“其他人”,就是拉里(Larry)。拉里是個精瘦的男人,眼神沉穩,眉宇開闊。拉里自學當技工,然后在后巷替人修車賺錢。到了發薪的日子,他會帶阿琳去吃她最喜歡的中國菜。她會把長長的菜單從頭到尾看完,但永遠只點同一樣東西:芝麻雞。他們雖然窮但很相愛,很快阿琳就懷上了拉里的兒子。他們也給他取名拉里,但平時叫他博西(Boosie)。后來拉里跟阿琳又生了三個孩子,分別是一女兩男,其中小兒子喬里,名字是阿琳的媽媽取的,他們倆都覺得不錯。
“嫁給我好嗎?”某天拉里問。
阿琳的第一個反應是笑。她以為他是在開玩笑,就說了“不”。“他說的不是豪華的婚禮,甚至連去法院公證都不是。”阿琳還記得。但拉里是認真的。弄清楚這點后,阿琳收起笑容說她得考慮考慮。但讓她裹足不前的不是拉里,而是拉里的母親和姐姐。“她們老覺得自己懂得比我多……在她們眼里我永遠不夠好。”
那之后,拉里開始東游西逛,在家里待不住。這種情況幾乎要把阿琳擊垮,但只要拉里回來,她還是會為他敞開大門。在交往了七年之后,有一天拉里終于再也沒有回來,這一次的“另一個女人”是阿琳當成朋友的人。
這都是陳年往事了。現在拉里偶爾會把車開到阿琳住處的外頭,她會爬上他的廂式貨車,然后兩人一起兜風聊天,而他們聊的多半是喬里。拉里時不時會帶喬里上教堂,或讓兒子跟自己住一晚,有時他又會因為喬里在學校里惹了禍,把他打到嘴唇發腫。喬里要是在家附近看到開車經過的拉里會大喊,“那是我爸!”然后在后頭追趕。
拉里把她跟孩子扔下不管的時候,阿琳正在機場旁邊的門斯特套房酒店(Mainstay Suites)上班。萬念俱灰之下,她辭掉了工作,開始靠社會福利救濟金過活。過了一段時間,她找到了在“第三街碼頭”(Third Street Pier)餐廳打掃的工作。但此時阿琳的媽媽突然離世,失去家人的痛苦將她淹沒,工作也做不下去了。她很后悔回去靠領社會福利過日子,但那段時間對她來說真是暗無天日。
搬到第十三街的時候,阿琳領的是W-2T,這是因為她患有慢性抑郁癥。2008年她領到的社會福利補助,跟十幾年前,美國在推動社會福利改革那會兒沒有兩樣:一天20.65美元,一年7536美元。自1997年以來,全美各地(包括密爾沃基在內)的社會福利補助,幾乎都停滯不前,但居住成本卻大幅飆升。多年下來,主政者無一不知美國家庭不可能只靠社會福利補助金度日。[1]21世紀開始的頭十年間,我們見證了房租與水電燃氣費的大幅上漲,此前就已經不可能只靠福利金來支撐一個家了,在此之后不過是雪上加霜而已。
在“住”這件事上得到政府的補助,阿琳很早就斷了這樣的念想。要是能領到住房補貼券(housing voucher),或是能住進公共住房(public housing),那房租就只占她收入的30%,這當中的差別就像是“窮歸窮但能安穩生活”跟“被貧窮折磨到死去活來”,或者“在一個社區里落地生根”跟“四處流浪”,還有賺的錢“能多用點在小孩身上”跟“錢轉手就得給房東交房租”的差別。
許多年前,阿琳才十九歲的時候,她曾經租到過一間政府補助租金的公寓,月租只要137美元。當時剛生下杰杰的她很慶幸自己不用再跟母親同住,凡事可以自己做主。但這時在找室友的朋友叫她退租,她滿口答應了。就這樣,她從政府補貼的公寓,跳進了民間的租房市場,而這一跳就是二十年,想回都回不去。“我以為搬個家沒什么關系,”她回憶道,“但我后悔了,每天都后悔。當時真是年輕不懂事!”說著說著,她開始搖起頭來,仿佛要把十九歲的自己搖醒。“要是我腦袋清楚一點,現在我應該還住在那里。”
有一天心血來潮,阿琳跑了趟密爾沃基市府的房屋管理局(Housing Authority),去問申請租房補貼的排隊名單。結果透明玻璃后的小姐告訴她:“名單根本沒有動。”原來早在四年前就有超過3500個等待租房補貼的家庭。阿琳點點頭,離開的時候雙手插著口袋。[2]不過這已經是比較好的情況了,在美國一些真正的大城市里,比方說華盛頓特區,你要等的可能不是四年,而是幾十年。在這些大城市,登記時你可能還是個帶著小孩的少婦,等那份申請接受評估的時候,或許你已經當奶奶了。[3]
阿琳的處境,也是美國大部分窮人的處境:他們沒有公屋可住,也沒有租房券可以補貼房租。每四戶條件符合租房補貼的家庭,就有三戶什么幫助都得不到。[4]
如今想住上公屋,阿琳首先得存一個月的收入,繳給房屋管理局,這是她年輕時無故放棄補貼公寓而需付出的代價。再來,她得花兩到三年等排隊名單解凍,然后再耗兩到五年等待排在她前面的申請表消化干凈。最后她還得祈求上帝保佑,祈禱那些喝著不新鮮的咖啡、手臥沉甸甸的印章的人在審理她的申請書時,可以忽略過去她留下來的驅逐記錄,以及他靠社會福利補助在民間租房市場勉強維生的日子。
第十三街樓上的房子沒有空太久。阿琳刷好的墻壁油漆一干,謝倫娜就安排了一位年輕小姐搬進去。她就是特麗莎(Trisha)。
阿琳跟特麗莎開始一起聊天,分享食物。對剛認識的人,阿琳沉默寡言,心房緊閉;特麗莎卻特別率直。特麗莎跟阿琳說時隔八年,她終于又有了真正的家。她上次那個像樣的家,是她姐姐的房子。在特麗莎跟她說了她們爸爸的“所作所為”后,姐姐就要求她離開了。從那時起,特麗莎開始浪跡天涯,不時以收容所或廢棄房屋為家。但話說回來,大多數時候她還是跟著男人回家。十六歲,特麗莎已經開始學習“利用”自己苗條的身材,大波浪般濃密的黑發,古銅色的皮膚,她是有著黑人、墨西哥人和白人血統的混血兒。前一年,二十三歲的特麗莎當了媽媽,但因為吸毒(主要是快克可卡因),生下孩子后,她就簽字把孩子的監護權轉給了姐姐。孩子出生之后,特麗莎跟當地一個針對無家可歸者的機構“補破口者”(Repairers of the Breach)搭上了線。在這機構的協助之下,她申請到了社會保障收入。
特麗莎不識字,而且很脆弱。喬里曾經把她弄哭,只因為他問了一句“你是有什么特別之處,跟別人不一樣嗎?”不過她也有讓人感覺很輕松、貼心可愛的一面。最重要的是,她就在那里。遇到阿琳和特麗莎想抽根煙排遣下煩惱,或者到了月底想用煙草讓自己感覺沒那么饑餓時,特麗莎會拿零錢去街角的小店買散煙,或是去快餐店門口的直立式煙灰缸里撈煙屁股出來。阿琳如果需要出門辦事,特麗莎會替她看孩子,而在喬里的眼里,特麗莎是同齡人甚至比自己小,總之他沒把她當大人看。喬里會叫特麗莎在賈法瑞旁邊時嘴巴放干凈點,特麗莎則回嘴說:“我生下來就是要罵臟話的。”
有一天,阿琳跟特麗莎眼看路上開來一輛U-Haul的搬家卡車,上頭下來三女一男,走到公寓前面敲起了阿琳家的門。大概猜到他們是來做什么的之后,阿琳立刻沖入家門,用腳和腿抵住門,生怕他們會強行推門進來。
來人當中有一位年輕女人。她自我介紹說是之前的租戶,今天是來收東西的。按照她的說法,衣柜、梳妝臺跟冰箱都是她的東西。
阿琳騙她說謝倫娜把東西全清掉了,但對方不信這套,所幸有特麗莎跳出來附和阿琳的說辭。前租戶一行四人于是就這樣被糊弄了過去,空手而回。等對方走后,合作無間的阿琳跟特麗莎沖著對方點頭示意。[5]
這件事之后,特麗莎逢人便說她們是老朋友了,多年前在街角的某家小店前認識的,還說,自己當時還是個小女孩,阿琳曾經跟她說,“你是個漂亮女孩”。故事不光是這樣而已——阿琳在牢里見過特麗莎的母親,特麗莎在醫院醒來,阿琳就在旁邊——但這些都是特麗莎腦子里的故事。她自己信不信,旁人很難知道。
特麗莎會成為謝倫娜的租戶,主要靠貝琳達·霍爾(Belinda Hall)牽線。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認識貝琳達對謝倫娜來說就像是中了頭獎。她是一個圓臉且戴眼鏡的黑人女性,三十歲不到,就自立門戶做起了生意。她是一名代理收款人,負責替那些被判定沒有能力自己處理財務的社會保障收入的受領者理財。謝倫娜本來就很愛透過社會服務機構來找租戶,主要是社會服務機構常替租戶擔保,而且還會先替他們墊付現金。但貝琳達的好不止于此。“我一直盡可能滿足她的需求,因為我希望每間房都不要空著,”謝倫娜有感而發,“每個月的租金會直接從她那兒過來,這太方便了。”謝倫娜曾經對貝琳達說,只要她開口,自己愿意清出所有房子給她的客戶。“我是認真的。因為我能拿到屬于我的錢。”兩人認識三個月來,特麗莎是貝琳達介紹給謝倫娜的第四個租戶。
有些人窮困潦倒,身心也有障礙,所以要領聯邦救濟金不成問題;但因為他們不夠干凈整潔,所以不受歡迎、很難申請到公共住房。這些人是貝琳達的主要客戶。[6]貝琳達算過,她的客戶一般得拿出月收入的60%—70%來繳房租。大部分客戶在貝琳達幫他們代繳完房租、水電燃氣跟食物的費用后,身上也所剩無幾了。[7]找到穩定并且負擔得起的房子,對她的客戶來說永遠是個難題,所以貝琳達很努力地與諸多房東搞好關系——一旦有緊急情況,她就能打電話向他們求助。貝琳達曾在凌晨五點的時候打電話給謝倫娜,因為有棟公寓的暖氣壞了,她當天就必須幫住在那兒的女客戶重新找套房子安置下來。排解疑難雜癥的效率越高,貝琳達就越容易找到客戶;客戶越多,她的收入也就越高。貝琳達每個月向她的客戶收費37美元。在認識謝倫娜時,她手上已經累積有230名客戶。
貝琳達能為謝倫娜和其他房東們提供的是穩定、可靠的現金流,而貝琳達得到的回報則是越來越多的客戶和越來越多的錢。
“語音留言請按1。”謝倫娜按“1”,然后留下這則訊息:“阿琳,我是謝倫娜。你房租準備好了嗎?別忘了我們說好了你要一點一點補上之前積欠的320元,就是上次你……”謝倫娜緊急剎車,把剛到嘴邊的話吞回去,她原本要說的是“上次你姐姐辦葬禮的錢”。重新開口后她接著說,“嗯,總之我在等你那650塊錢,記得回電給我。”
阿琳并沒有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后悔。平日有葬禮要出席的時候,她都沒法給賈法瑞買雙像樣的新鞋,只得把他最好的鞋子盡量刷干凈一點。過去她還錯過了一些葬禮,因為喬里跟賈法瑞根本沒什么衣服可穿。但這次走的不是別人,是她的好姐妹,雖然不是血緣上的姐妹,但是精神上的。她們十分親近。過胖又有糖尿病的她,身體一直不好。這次是因為肺炎跟一堆并發癥住進醫院,最后就在那里沒了心跳。
阿琳當然沒有辦后事的錢,問題是大家也都沒錢。如果不出一點力,阿琳會覺得很丟臉。于是她把那個月的支票拆成兩半,一半給了謝倫娜交房租,另一半則給了新匹茨太平間(New Pitts Mortuary)。
得知阿琳姐姐的事情,謝倫娜也有點于心不忍,于是決定給阿琳一點方便。她們約好只要阿琳可以“分期付款”把欠繳的房租補上,也就是接著的三個月都改繳650美元,那她就可以繼續住下去。問題是,即便阿琳把每個月的福利救濟支票(628美元)全額轉給謝倫娜,錢還是不夠。但謝倫娜還是想碰碰運氣,她以為阿琳會打電話跟親戚借錢周轉,或向非營利機構求助。而阿琳之所以會接受這個交易,是因為她已經走投無路了。
第二個月的月初,阿琳終于打電話來了,當時謝倫娜跟昆汀正在開著那輛雪佛蘭Suburban。謝倫娜跟阿琳講完話后,看向昆汀。“阿琳說她沒收到支票。”
這話其實有語病。阿琳不是沒收到支票,她只是沒收到那張628美元的支票。原來這段期間她放了社工鴿子,把跟社工約好的時間忘得一干二凈。政府的提醒通知單寄到了她之前住的阿特金森大道,總之沒到阿琳手上。而缺席面談,社工做出的裁罰就是縮減補助。[8]阿琳當然也可以把金額縮水的支票給謝倫娜,但她想反正橫豎都是欠租,口袋里有幾百元肯定強過兩手空空。
昆汀沒有移動視線,繼續專心開車。“他們的生活就是這個樣子。”他說。
注釋
[1]1997年密爾沃基的公平市值租金(Fair Market Rent,FMR)顯示:一居室的公寓要價466美元(租金與水電燃氣費是全市租金分布中第40個百分位數)。如果阿琳租下那間公寓,她每個月就可以有162美元的結余。相隔十年,同一間公寓的公平市值租金已經漲到了608美元,阿琳的社會福利支票卻仍舊為628美元。若要在這里租房子,就意味著她每個月只能靠20美元過活。公平市值租金與社會福利補助的資料取自美國住房與城市發展部,威斯康星州兒童和家庭部和威斯康星州平權司。關于靠社會福利補助幾乎無法過活的狀況,詳見Kathryn Edin and Laura Lein,Making Ends Meet:How Single Mothers Survive Welfare and Low-Wage Work(New York:Russell Sage Foundation,1997)。
[2]2013年,密爾沃基約有3900戶家庭以公共住房為家,5800人左右領取租房補貼券,而全市的租房家庭共約105000戶。參見Georgia Pabst,“Waiting Lists Soar for Public Housing,Rent Assistance,”Milwaukee Journal Sentinel,August 10,2013。
[3]Adrianne Todman,“Public Housing Did Not Fail and the Role It Must Play in Interrupting Poverty,”Harvard University,Inequality and Social Policy Seminar,March 24,2014.
[4]對最底層者而言,雪上加霜的是在聯邦租房補貼存有破洞的同時,以就業為基礎的社會安全網出現了。這一網絡旨在通過推行“勞動所得稅扣抵”(Earned Income Tax Credit)或“為低收入家庭保留公共住房”來為有工作的家庭提供援助。它所帶來的結果是:相比二十年前,如今剛好在貧窮線上下的家庭會接受到較多的資助,遠低于貧窮線水平的家庭拿到的補助則遠不及二十年前。對于身陷貧窮的家庭來說,自身收入跟政府的租房補貼都較以往大打折扣。關于家庭的支出模式,詳見Janet Currie,The Invisible Safety Net:Protecting the Nation's Poor Children and Familie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8);Robert Moffitt,“The Deserving Poor,the Family and the US Welfare System,”Demography 52(2015):729-49。關于租房補貼與需求之間的落差,參見Danilo Pelletiere,Michelle Canizio,Morgan Hargrave,and Sheila Crowley,Housing Assistance for Low Income Households:States Do Not Fill the Gap(Washington,DC:National Low Income Housing Coalition,2008);Douglas Rice and Barbara Sar,Decade of Neglect Has Weakened Federal Low-Income Programs:New Resources Required to Meet Growing Needs(Washington,DC:Center on Budget and Policy Priorities,2009)。
[5]我沒有目睹整個事件。場景根據與阿琳和特麗莎的訪談重建。
[6]密爾沃基城市房屋委員會對僅僅是貧窮而想找住處的家庭,已經沒有補貼缺額可以提供;但高齡的低收入者和身心障礙者的租房補貼申請仍持續開放。不過城市房屋管理局有各種借口可以讓申請無法通過,比如申請者有犯罪前科,吸毒或遲繳房租的記錄,都是構成申請被打回票的緣由。Housing Authority of the City of Milwaukee,Admissions and Continued Occupancy Policy(ACOP),October 2013,Section 7.4:“Grounds for Denial.”
[7]隨著服務貧困者的社會福利機制在州政府層級遭到裁減,像貝琳達的公司這類的社會服務中介開始在全美的貧困社區應運而生,彌補需求。這些中介有些是非營利性質,也有些純粹是將本求利的商業投資。參見Lester Salamon,“The Rise of the Nonprofit Sector,”Foreign Affairs 73(1994):111-24,109;John McKnight,The Careless Society:Community and Its Counterfeits(New York:Basic Books,1995);Jennifer Wolch,The Shadow State:Government and Voluntary Sector in Transition(New York:The Foundation Center,1990)。顯然,1960和1970年代出版的都市民族志作品并沒有提及社會服務中介。讀完這些民族志后,唯一合理的結論是距今五十年前,社工并未在都市底層窮人的生活中扮演特別重要的角色。Carol Stack's All Our Kin:Strategies for Survival in a Black Community(New York:Basic Books,1974)里僅提到一位社工,對兒童保護服務局或類似的機構幾乎只字未提。Liebow于1967年出版了(主要)講述失業黑人男性的《泰利的街角》(Tally's Corner)一書,當中完全看不到就業中心或就業輔導人員的身影。參見Elliot Liebow,Tally's Corner:A Study of Negro Streetcorner Men(Boston:Little,Brown and Company,1967)。
[8](1997年前后)立法者在進行社會福利改革時要求各州針對“貧困家庭臨時補助計劃”(TANF)的受領人發展一套懲處機制。像被認定不配合的領受人將會暫停全數或部分的補貼。在威斯康星第一年推出W-2時加入的受益者里,有將近2/3在日后四年中的某個時間節點遭受過裁罰。ChiFang Wu,Maria Cancian,Daniel Meyer,and Geoffrey Wallace,“How Do Welfare Sanctions Work?”Social Work Research 30(2006):33-50;Matthew Fellowes and Gretchen Rowe,“Politics and the New American Welfare States,”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48(2004):362-73;Richard Fording,Joe Soss,and Sanford Schram,“Race and the Local Politics of Punishment in the New World of Welfare,”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116(2011):1610-6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