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別緊張,沒有任何人死,沒有任何事發生。
也沒有托馬斯·曼,沒有維斯康蒂,甚至與真正的威尼斯也并無關系。
為什么說真正的威尼斯呢?
真正的威尼斯,就是你我所共知,那個在意大利東北角上,快要陸沉的水上城市,數年前,我以一筆在我當時的經濟狀況堪稱巨額的文學獎獎金,陪同我的老父老母參加一個十四日歐洲精華游的旅行團,曾踐踏之,我用踐踏而不用流浪或旅行,一來流浪一詞已被我的一名女同業及其仿效者使用殆盡,二來我才在那里盤桓一日,連過夜也沒有,扣除掉冗長的用餐所剩的四五個小時里,我把老父老母托孤給導游,奮力不停腳地依手上的地圖盡可能踏遍每一條橋和小巷,無暇進入任何一家小鋪觀賞老師傅制作傳統玻璃藝品,也舍不得駐足一家美麗過一家的路邊咖啡座,我居然狠心地匆匆擠過奇花異果的市集,其向我大聲叫賣的婦人一如狄西嘉電影里的,我甚至還高興每一個觀光客必去的圣馬可教堂正逢數十年一度的大整修,如此我可以放心地不用進去,少說這又省了一個小時時間。
黃昏時,我心慌意亂地徘徊在可以清楚看到嘆息橋的渡船口,無法分心去同情一下舊日得行經此橋赴刑場的死刑犯們,我癡癡遙望著夕陽下波光粼粼的亞得里亞海,海天交接處的小離島麗都——每年的威尼斯影展舉行之地,在我很長一段迷戀于大師電影的成長歲月,那幾乎是我心目中無可取代的圣地——那一刻的它,仍然遙遙對我放著光,再沒有一刻,它與我在這地球上距離得如此之近,我深感絕望地再次盤算時間,確定除了選擇脫團或一場大大的混亂失控,我是來不及去來一場了。
如此,我拖著失意的腳步走過嘆息橋畔仿佛死刑犯,同時不失現實感的買了五個便宜的仿古木雕刻的石膏質壁飾,回去可當小禮物送給平日負責催我稿子的編輯小女生。
這樣的方式,你還認為適合叫它作旅行嗎?
我以為用踐踏二字來形容尚稱文雅,實在我那樣氣急敗壞、數小時內急行軍地走過大半個威尼斯,只為了——我簡直不知是為了向誰——宣稱:我踐踏,故我存在。其愚其可笑有若街角巷底隨處可見的犬溺貓糞。
好了,這就是我與真正的威尼斯的唯一關聯。
那么,難不成還有其他的威尼斯?
有的。
但這說來話長。
一切都得從我重返臺北開始。
返臺北前的兩年,我以一筆某大報中篇小說得獎作的獎金,加上銀行當時僅存的數萬元,獨自在東部海濱居住了兩年,該處——你猜錯了!不是孟東籬的鹽寮,不是張貴興的宜蘭壯圍,而是位于此二者的中點,北回鐵路的某一小站,是朋友免費借住的房子,景氣瘋狂好時,你或可稱它為度假別墅,但現在只就是一幢海邊廢墟,包括它鄰近的幾家一式一樣的房子,大概從來房主都沒來住過,其斷梁斷柱的破敗如經過火災或炮轟。
我才住半年就想走人了,大大違背我去前的立誓要在那里混跡終老,甚至娶個山妻,不,錢一點也沒花完,不是我原先擔心的經濟問題,也不是我有所覺悟頓悟或等而下之的寂寞難耐什么的……我只是,無法消磨時光。
大概我缺乏前輩孟東籬的人生哲學吧,我沒有自耕自食自己經營蝸居的打算和技藝,我也無法像梭羅觀測瓦爾登湖生態的盎然興致,我甚至不想打開我帶去的和朋友好心從臺北不斷寄來的書本雜志期刊,我任它們如山的堆積,當不了枕頭和柴薪,只覺得其中熱烈描述或思考或爭辯的文字擺在如此時空下仿佛出自一種動物叫作癡人。
如此,我的時間變得過多了。
往往一整個早上,我坐在門前的陽光地里,仔細把牙縫中的早餐殘渣一一剔凈仿佛草食動物在反芻,而后細膩溫柔地挖挖耳朵、摳摳鼻孔,并及于身體的其他孔穴縫隙,幾次忍住要舔舐爪子肉墊錯覺自己是一只大懶貓咪……直到午前那班自強號呼嘯而來,我愈來愈為之雀躍,如同舊日縱貫鐵道旁的孤絕小鎮的鎮民,對日日往來、不屑一停的火車那樣天真善意地揮手歡呼。
最后的那半年,愈發狂亂可笑(現在看來),幾個臺風登陸的停電夜晚,我反常地不睡覺,燃起蠟燭坐困終宵,多次的奇聲異響使我誤會有猛鬼或偷渡客入侵,因寫就頗具斯蒂芬·金之風的驚悚小說;而后風平浪靜的日子,傳聞兩公里外的大河入海處,被山洪又沖刷出一片含金成分的淤沙,引來不少(包括西部來的)業余淘金客,你能想象平日只有一些鷸類和奇形怪狀的朽木以及一些從火車上被拋下的寶特瓶所點綴的河口沙灘上(多像一項平庸的裝置藝術),忽然擠滿幾百上千人的情景嗎?實在是十分的后現代。
但我不及嘲笑此情此景,只顧隱身其中,假裝忙碌異常地淘金,實則窺聽他們人模人樣所發的人語,同時忍住想突然襲擊他們的沖動,我所謂的襲擊是好想跳在他們彎腰拱著的背上,然后迅速搶得先機地將之搏倒在地,就像小學時候冬天的下課時間,我們在走廊上邊曬太陽邊推打擠壓的那種無聊卻好玩透頂的游戲。
淘金熱大約一星期就消退了,河口沙灘上的那些古奇怪木也被他們搬之一空,我面對著眼前空無一人、仍只有鷸類的河海沙灘,寫生似的坐定,僅在一個半工作日就寫好一篇小說,該篇小說在后來的一項小說獎決審的評審討論過程中,被支持的甲先生贊嘆為“一篇成功的諷刺臺灣近年來金錢游戲的寓言小說”;不以為然的乙先生則直指出該篇完全抄襲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魔幻寫實,并指稱文中的大河根本就是《百年孤獨》中、馬孔多村外那條滿布史前巨石的不知名河流;丙評審女士則堅持那條大河不必然是真正確實存在的一條河,而是每個人生命中那條使人可為之溯源而上的夢想、信念的大河;丁先生未投票給任何一篇,并慷慨痛斥一番他睽別十數年的臺灣,如此庸俗腐化、如此墮落不堪;戊先生,我的好朋友,對每一篇作品皆詭辯一番,以我對他的了解,每一篇他大概只讀首頁和末頁,但他畢竟投了我一票,顯見沒猜出是我寫的。
那篇小說結果并未獲獎,反倒是才結集出版的《瓜田散記》,經由出版社的推薦,得到該年度的評審獎(也就是那筆獎金供給了我與老父老母的歐洲之旅),每一個評審皆表示或肯定或敬佩或心向往之我一人獨居海濱在當代的別具意義。
我并不清楚這番意義與肯定我的文學成績在獲獎中所分占的比例,但這確實使我不得不延后我重返臺北的打算,你知道,開始有一些人老遠從臺北來看我,有舊識,有陌生人、大學生、雜志報紙記者、搞環保的,還有一些我無法歸類的各式各樣精神病患。大多時候,我都使他們滿意而歸,我介紹我的生活起居,包括那畦我晨間漫步的西瓜田,我帶他們去看淘金熱發生的河口,順便賞鳥,最后幫他們抬一尊他們屬意的奇木上火車。
某方面來說,我是老式的人,人家因為我的生活方式給我獎(如我的德國同業君特·格拉斯〔Günter Grass〕說的,他們要求的是神、是英雄,而我寫的是人),我不能這么快就當場摧毀他們的神話。
最終,我還是回臺北了,一來基于前述原因,二來我的弟弟妹妹都剛好各自嫁娶暫時告一段落,尚獨身又沒有居處的我,找不出積極的理由不與老父老母同住彼此照顧。
這期間,我仍舊選擇大隱于市的生活,盡管有一家股東們屢屢徘徊于撤資增資的報紙副刊和一家年營業額上億的出版社同時找我去工作,我不需掙扎地選擇了以專業寫作為先。固然尚有退休金度日的父母可讓我不致有無家可歸或斷炊之虞是主因,更重要的,從數年前我決定辭掉最后一個工作開始,我就這么相信著,一個創作者的盛年大約不出三十五到四十五歲,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我終于熬到這個年紀,怎么能甘心把自己盛年的精華就此白白給人,為人作嫁?!
你覺得我迷信而且言語荒唐?
這其實是有根據的,依我做的小小的調查統計,文學史上重要作者的重要作品,全都是在三十五到四十五這個年紀完成的,以后的歲月,不管他們繼續努力或是懶怠不長進,成績都差別不大,例如我被指責抄襲的對象馬爾克斯,他的《百年孤獨》在三十六到三十七歲完成,而后的歲月未聞他松懈、自滿,他仍維持創作不斷,其間還順便得了個諾貝爾獎,但二十五年后的長篇小說《愛在瘟疫蔓延時》卻令人大為吃驚怎么一點進步也沒有,更令人難以相信的是,也見不出一丁點退步。
老實說,這個事實真令我懊喪。
但那畢竟是中年之后的事。
通常吸引我的結論是,那些作者在離開起碼的學校教育和三十五歲之間,幾乎全在鬼混,做做不重要的工作,書店小職員、小電報員、地方小報的記者……三不五時寫些不成熟的作品,不結婚,不做其他人們在同年紀該做的事,美國的凈在巴黎或遠東鬼混,歐洲的混到蘇俄或非洲去,拉丁美洲的混到西班牙,西班牙的混到墨西哥……
因為這些,你還會吃驚我為什么能在人人沖刺打拼的年紀,反其道而行地放心鬼混虛度嗎?當然,較之大師們成為大師之前的生涯,我的顯得過于道德和拘謹了,你知道,我像很多藝術創作者一樣,堅信(甚至身體力行)道德的淪喪,往往是偉大的文學藝術的溫床。
不管怎么樣,這是我重返臺北時的狀態。
兩年不見,我發現我的同業們一半在學佛參禪,一半在搞房地產股票,較之前者動機的復雜與多樣,后者顯得簡單多了,我的一位前輩級女同業在獲利上億并確實體驗財富帶來的不同生活經驗和社交圈后,得以出品一系列小說,痛陳臺灣資本主義只知賺錢但不懂尊重文化(如花了臺幣千萬買來的某朝古董是贗品;如竟有很多臺灣人不懂正統英國午茶的茶器、點心及禮節;如國人只會丟人現眼地在紐約巴黎窮兇極惡地購物,而不舍在該地購屋作度假落腳處,以充分悠閑飽覽博物館和街頭藝術表演……)。
當然也有不在此二大類、處境生活也與我相似的作者,被視為瑰寶和秀斗桑。
該同業的為何不參禪或玩錢的理由,我并不知道,至于我,上一輩老實本分的公務員父母,已錯失過一次臺灣經濟起飛時的財富重分配,我呢,在瓜田的兩年,又活活坐失那一波臺灣的巨大、大概也是最后一次的大富翁游戲,參照馬克思的話,“除了腳鐐手銬,無可損失”。對我而言,的確起來革命,要比賺錢容易,且有希望得多。
至于參禪呢?很簡單,我只覺得我“有”得還不夠多,起碼遠不夠多到需要花力氣去舍,無論是金錢、知識、智慧、煩惱。
是哪個家伙的話呢?謝謝上帝,我是個無神論者。
于是,我開始慢慢享受我逐漸邁往創作的高峰期。
像很多古往今來的中外作者一樣,我很習慣在咖啡館里寫作,別人的理由我不很清楚也不盡贊同,例如我聽過的理由有,一名女同業抱怨家里有太多的零食、有太舒服的床、有太好玩的小孩;也有人極富骨氣地說,只身在外,可避免一遇寫作難關時,忍不住求救于四壁書柜上的列祖列宗們;也有較具積極意義地說,咖啡館堪稱為眾生相的縮影,便于作者觀察及偷窺竊聽;也有的僅僅想仿效巴爾扎克的日飲咖啡十數杯才能有靈感……
我的理由卻極其簡單,每天朝九晚五地去咖啡館寫作,便于至今仍無法接受我以寫作為業的老母不必向鄰居解釋我的職業。
這段期間,如我所期待的,我完成了不少作品,成書出版后所獲的評論也都不錯,幾個書評家的意見雖不相同,但卻一致肯定、甚至稱許此書題材的豐富多樣性。
我卻暗自懊惱起來,因為并沒有一篇是依照我的原意發展和結束的,甚至往往連整篇作品的基調都完全失控,簡單說,我的寫作風格竟然如此發展形成的:一家咖啡館的氣氛,往往操縱一篇小說的風格。
所以一切只怪我沒找到一個適合的咖啡館!
怎么說呢?
舉個例子,其中一篇我原先打算以孟東籬前輩,佐以我那兩年海濱生涯的稀有經歷,來描寫一名長年從事環保運動的人物對現階段臺灣的種種反省和思考。
這應該不難,起碼以我的立場和所掌握的素材,但問題是,你相信嗎?我進錯了咖啡館!
我進錯了咖啡館(這當然是我的后知之明),那其實是一家不錯的大眾化咖啡館,日式管理的服務生態度殷勤有禮,消費額不高,咖啡可以無限續杯,因此你可以安心地工作一整天……那問題到底出在哪里?
首先,是四下狂吠不已的大哥大,我想。這一兩年不就是這樣嗎?以前是BB叩,現在是大哥大,其飼主清一色是連喝杯咖啡也顯得忙碌異常的男人,腰間都獄卒似的掛著一大串沉甸甸的鑰匙。這首先就使我的主人翁不肯聽我安排的離鄉出走并擇臺北而居,并執意以媒體記者為業。
然后呢,我實在不愿把一切責任都推給咖啡館,但出出入入的美麗臺北女子,其精心雕琢,其fashion之感,確實使我忍不住替主人翁添了一位迷人的女伴,仿佛《圣經》說的上帝見那人獨居不好。我的主人翁立即未加思索地熱烈接受他的女伴,并急于在一個并不適當的場所向她求歡。他是這樣一個個性的人頗令我感到意外,因此使我不得不中止兩個工作日、借以冷卻他們的戀情,并思索應該如何定位他的女伴,是不是該由他的女伴扮起思省的角色來補強他,不然豈不大失我寫作此篇的本意?
繼續工作的那天,咖啡館里鎮日放著死了快有十五年的貓王的老歌(大概是最近有幾部以六〇年代為背景的電影賣座不錯所帶起的懷舊風吧),于是我的主人翁當場把我對六〇年代有的沒有的知識、掏垃圾般的全數索去,于是他擁有了柏克萊的學位,于是他和他的女伴老像呼了麻似的不擇地皆可出地交歡,幻想自己是彼時的“花的兒女”,他甚至因為對現實理想為何老是斷裂的郁郁不解,而搬出卡爾·波普爾、馬爾庫塞以及另幾名我并不熟悉也不大喜歡的學者(因此害我延擱了兩天進度做翻書查證的工作,向他們尋求奧援或對話一番)。
文章終了(也就是副刊主編再三叮囑我千萬別超過兩天可刊畢的第一萬一千九百多字時),他不免媚俗地對聽他演講的大學生們再次宣稱:“絕對、絕對,別信任三十歲以上的人!”學生們的反應不難描摹,我卻耿耿于懷地擲下筆,以為他這句話是專門對我發的,在他眼中,我仿佛是個無用不堪的老爸爸。
類此的例子,尚有不少,比方說,后來我換了一家咖啡館,其布置是標準的英國風,厚重茶色的紫檀木地板和桌椅,鋪著綴有比利時蕾絲邊的桌布,四壁貼著繁復的玫瑰花藤蔓圖案的壁紙,其上掛著一幅幅裱框似古董的手繪植物圖鑒好像從林奈的植物書里裁拆下來的,英國骨瓷的餐具和地中海風的彩色手制玻璃水杯,墻角的大青花瓷缸種著冷溫帶的觀葉植物,暖房似的窗玻璃外吊滿養得肥綠的常春藤仿佛莎翁故居……
如此貴族、如此維多利亞時代氣氛的咖啡館,我異常順利地(因為消費甚昂,我不得不縮短工作天數)完成一篇我也感到意外的小說,典雅含蓄地描述二男子的同性戀感情,大異于現下我的同業們處理此題材的赤裸裸。不久,有文學院的學生訪問我時善意地發表意見,說她覺得此篇小說味道很像福斯特的《窗外有藍天》和《墨利斯的情人》,聞言我才恍然大悟。
后來去一家有數十年歷史的老上海開的咖啡館,沒想到其中也充斥著好多衣帽整齊考究的老人家,他們人手一支名貴的手杖,不看報時就以上海話大聲交談,才一兩天我就學會了“銅鈿”和“阿拉”的標準發音。不過真正吸引我的是他們熟練的用餐禮節和慷慨的消費——有幾個熟面孔根本就把這里當作是他家的客廳,往往一個下午先后會見好幾批客人——完全不像一般保守節儉的退休老人。
漸漸地,我聽出了——起先沒要聽的,因為我一向覺得在咖啡館寫作時偷聽鄰座的談話是極不道德的,但他們可能因為重聽的緣故實在說得太大聲了——好像他們的兒孫都不約而同分別在做著包娼包賭、包山包海的事業,他們日日充滿憂心和憤懣地始終不離此話題,不管談話的對象是彼此,還是他們從美國加拿大回來只會說英文的孫輩,還是幫他們家清掃或管家的中年婦人……
不久,我才發現他們口中的不肖兒孫是李登輝、宋楚瑜、郝柏村等國民黨從政黨員同志,誰叫他們談政事如家事、呼大官如兒孫,原來他們是該年底即將被迫退職的老民意代表。
接下去,我想你猜著了,我束手無策地任由進行中的小說被那幾人奪去做舞臺,繼續上演他們的荒謬劇。
你還會吃驚有人評此篇小說堪稱成功地顛覆了白先勇鄉愁式的遺老經典嗎?
至此,我必須說明一下,我并無意嘲笑認真閱讀小說的讀者或評論者,實在是我忍不住要指出,在閱讀者看來嚴密或唯一可能的小說結構,在它的形成過程中其實是完全開放的、不可知的、充滿無數變數和危險,甚至大多時候是無法盡如人(作者)意的——自然,我仍然相信也有一批為數頗眾的作者,能進行頗具效率、意志百分之百貫穿全文的創作方式——
例如我們——OK,例如我自己(我不打算侵犯其他同業對創作這一活動的解釋權),在小說進行中,一點點不足為人道的小因素都可能使它劇烈變動,好比我筆下的男女主角在小說中必須有一趟旅行,我正考慮要讓他們很自然地去墾丁還是宜蘭冬山河,當然后者可資發揮的余地要多得多,但是此刻咖啡館里正放著一首天真白癡的老校園民歌,我一點也不喜歡,但不幸它攜帶了我太多的記憶,那些當兵時往返高速公路野雞車上不停轟炸的“女孩,為什么哭泣,是否心中藏著不如意……”,以及與哭泣的女孩真正分手后,不想回臺北、休假日獨自一人跑到旗津閑蕩的日子……于是我的男女主角不去冬山河了,當然更不去墾丁,他們去旗津!
而后,他們在旗津過了一段我甚嫻熟,大約三千字的時光,我又面臨難關了,我感覺不出他們想分手或繼續下去或甚至結婚(我不愿意像我的有些同業那樣樂于享受編派撥弄筆下主人翁的命運)。
如此擱筆了幾天,參加了一個消基會辦的座談會,上某電臺與主持人對談青少年的生涯規劃,帶小外甥去木柵動物園參觀蝴蝶館與夜行動物館,最重要的,看了一本我不覺得怎么好的日本同業村上春樹所寫的《挪威的森林》。當晚,很難得在家里的書桌上,我迫不及待地接續下去,我的女主角與男主角做了一次火辣辣的愛,她的大膽令我咋舌不已,你知道,他們體力甚佳地玩樂終宵不肯稍歇,足足花去我兩千多字并竭盡所能為之描寫兩人交歡的種種細節,包括二人器官的長相及功能等等。
凡此種種,我并不希望因為我的誠實提供,而讓你認為創作是一樁如此不科學、非理性甚至癡人癡語的事情,盡管在有些人看來(如弗洛伊德),作者和精神病患者基本上是屬于同類型的人。
我更覺得創作是一個比精神病還神秘費解的大謎。前一刻,創作力還像熱病似的牢牢附著你身無藥可救,下一刻,它不明所以地棄你而去無影無蹤,絕不因你的繼續努力或引頸等待而再來臨,翻翻那些藝術年鑒吧,多少該年還被允為當代最重要的作者、畫家、劇作家……而后短則兩三年長則數十年,往往連部爛作品都無法再產生。
若是我們能平靜地接受這個事實,也許此時榮格說的就不顯得那么難懂了,他說:“浮士德并非歌德所創作,而是歌德為浮士德創造出來。”
主張有所謂集體潛意識的榮格認為,作家的虛構幻覺并非是現實的替代物,而是源自一種人類自太古以來的原始經驗,其他人們或因恐懼而避諱之,或用科學的盾牌與理智的甲冑來防御自己,作家卻探險之、面對之,將之化成一種活生生的現實經驗,其中若有成功的轉換成為當代意識觀的話,他將是一位帶領并塑造全人類潛意識的心靈生活者。
難怪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說:“每一個詩人皆挺身于魔鬼的宴會中。”
那么我們還會吃驚飽受心靈痛苦并曾接受心理治療的里爾克說:“假使我的魔鬼遠我而去,我怕我的天使也將展翼離去。”
于是乎,畢加索說:“每一種創造在開始時都是一種破壞。”
埃德加·德加說:“每個畫家在畫畫時,心里的感覺就跟一個罪犯在犯罪時一樣。”
此二人的話就顯得易懂多了,他們都不約而同指出,每一個創造,都意味著舊有秩序的即將瓦解。
盡管我并不以被視同為精神病患者為恥(有人認為藝術家和精神病患者仿佛是人類心靈的雷達站,他們難以捕捉的原始生命力能較平常人預先感到既有社會秩序的松動傾塌),但我很愿意采信心理學家羅洛·梅(Rollo May)對此二者的區分解釋,他說,藝術作品好比一條河流,原始生命力好比河流中的水,而意識好比將河水導向某一個方向的河岸,藝術家借著意識所構筑的河堤,以特有的“形式”(如十四行詩、七言律詩、十萬字小說或一塊四開大的畫布),將原始生命力導向我們前方有待開拓的領域;而精神病人好比“無岸之河”,意識的藩籬分崩離析,原始生命力或潛意識四處流竄,一發不能收拾,變成了一場“不醒之夢”。
紀德也說過類似的話,不朽的杰作由瘋狂開始,由理智完成。
也該用我自己的話來說了吧。
我認為,戰勝原始生命力的是藝術家,落敗者是精神病患者。是的,就這么簡單,就這么慘烈。
于是,我不免開始憂心忡忡,害怕自己長泅于無岸之河,酣睡于不醒之夢。
我只得失魂落魄面對我的十四行詩、律詩絕句、一塊畫布,和一團陶土……
我花大部分的時間在找一家合適的咖啡館,深深迷信任何一家風格強烈詭異的咖啡館會篡奪并就此決定該篇或該書的風格,你知道,這幾年臺北街頭小巷的咖啡館只會過多,而且為了凸顯自己利于競爭,家家無不在布置、菜單、音樂上極盡風格化個性化之能事,于是乎,我曾經坐在一間四周擺滿手制布偶,店主×媽媽系著雪白的圍裙在烘制小姜餅小杏仁餅的小店,我望著鋪了貓狗小熊圖案的桌布上的奶白色粗陶杯碟,盡力忍住可不要像我的一名同業好友年過四十改行寫童話。
有時候我仿佛身處花房,困于兩株茂盛的川桐樹下,無窗的那一整面墻壁倒掛各式干燥花葉并發著木乃伊的氣息,我被迫飲著魔女打扮的店主女孩所建議的一種阿爾卑斯山植物草茶,才發現我現下最想寫的一篇東西已被我一位女同業寫去。你看過嗎?去年在文學圈引起一陣討論的小說,描寫一個才二十五歲卻老衰若僧尼的女子,隱居似的在某大廈頂端筑一間這個咖啡館味道的小屋,成天曬曬藥草、自制怪茶、看看落日和城市天際線,是我近年看過最恐怖的作品。
也曾經在一家后現代風的咖啡館出沒,感覺特別冷的空調,露出五臟六腑似的管線的屋頂,服務生面容動作冷漠像機器人,我完全沒有進度,覺得自己在做一個非常不合時宜、非常可憐的事。
如此情況一直拖到夏天快過完,也就是嚴重落后我口頭承諾某出版社交書日期已差不多有半年時,我嘗試在一家咖啡館順利地開始寫作了。
該咖啡館真的一點也不特別,它在一家大眾化百貨公司的三樓角落,要不是上廁所或打公共電話,幾乎不可能發現它(我就是在一次該棟四樓餐廳的家庭聚餐、帶小外甥上廁所時發現的),它店里不放音樂,其中一面墻壁是冰冷、泛著刀光的不銹鋼質材,另兩面是從地面到屋頂沒有任何框欞和上色的透明玻璃,大概要沒有懼高癥的人才敢臨窗望之;剩下的一面是南歐式的麥稈白粉墻,地板是樸實不夸張的橡木,與造型簡單的座椅質料一致,可說整個店的風格有些混亂。
該店總共只有七八張桌子,除了用餐時刻,大部分時候只有我一個人,因此不會有因占用位子過久的不安。另外吸引我的就是,冰冷的玻璃窗抵消了溫暖的木頭地板,不銹鋼銳利地鑿碎了充滿希臘羅馬神話的麥稈白粉墻……我終于得以保持超然的再不被周遭環境所干擾。
最重要的,此店店名叫“威尼斯”,因此我非常順利地為此篇小說定名為《威尼斯之死》(往往,我在文章結束后還無法定名,有一兩次,甚至有點不敬業地拜托副刊編輯代為命名)。
《威尼斯之死》……可以寫些什么呢?
維斯康蒂的電影,托馬斯·曼的小說,并無法給我任何一丁點的元素。
元素?
……你想知道我創作的業務機密嗎?
對有些同業來說,創作始發的剎那,可能仿佛像在一個生產線的機器上放入確定的原料,經過一番嚴密品管的制造過程,生產出與預期中一點不差的產品,沒有更壞,也沒有更好:自然更有些同業他們的機器仿佛是一部令人艷羨的印鈔機;對我而言,創作愈來愈像是在做一個化學實驗,倒入我直覺所需的各種元素,而后會有什么樣的化學反應,什么樣的產品(黃金或大便),我完全不知道,也不想控制,有時盡管隱約感到危險,也無意避免,因為此中不可預料的不可知正就是最吸引我的啊。
至于元素本身,那就更難以說明了,例如,為什么選擇了A而揚棄掉B,為什么苦苦尋覓C,為什么別人視若瑰寶的D(可能是某種專業的知識,或奇特稀有的生活經歷,或獨具慧眼的觀察結論……)在此刻簡直半點用處也沒有;為什么會花十年、二十年,乃至一生,在等待E的出現,覺得缺了它便一切都無法進行……甚至有時具備了一切所需的元素,而獨缺那么一個電光石火、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動作、一個好天氣、一種特定的心情、一種氣味(想想看,炭火味兒或明星花露水所能攜帶的豐富記憶)……也許就是一般沒有過創作經驗的人所以為的“靈感”。
依我個人的經驗,實驗(寫作)本身所需的時間短則一兩日,長則半個月,而元素的采擷則短自翻查字典里的一個字,長到前述的數十年或甚至一生。大多時候,我覺得自己最仿佛一個拾荒的人——打個岔兒,你讀過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第一章嗎?吉卜賽魔法師賣給男主人的一塊超級大吸鐵,宣稱拖著它走過藏有金礦或寶藏處,便可將之吸出;男主人拖著它行過大街,果不其然吸到各種破銅爛鐵,包括一副十六世紀的武士盔甲——
就是那樣!我們這種創作方式的作者,正就是這個寫照,老是若有所思、若有所求地拖著一個大吸鐵,踽踽獨行于城市和荒野,更行過漫長人生的每一路段和角落。
而所汲汲吸求到的珍寶往往之于其他大多數人簡直如敝屣垃圾,我們所在意的東西是如此地不同,你還會奇怪我們為什么不事生產、不像大多數人那樣地熱衷營生了嗎?
《威尼斯之死》,于是我又開始一場不醒之夢。
我決定,與數年前的自己展開一場對話,呈現在小說里的形式是,兩個微近中年的老朋友(一在臺北,一在威尼斯旅行)之間的通信,其使用的事實是,今天的我,與數年前曾一日之內踐踏威尼斯的我,在做或輕松或嚴肅的通信對話。
小說進行得很順利(盡管一天只有一千多字,比我平常的速度要遲緩多了),卻遲遲望不到有結束的跡象,你知道,有時三五天可以寫成一篇小說,卻一點也不感覺順利,與此篇的創作感覺正好相反。
不久,我才發現自己竟然是有意的,首先,我很喜歡這家不會給我好的壞的影響的咖啡館,我也很滿意這里唯一的一位日班服務小姐,她每天穿著日本商社女職員的服裝,拘謹有禮地遞茶水外盡可能不打擾我(太平時代,我也許愿意嘗試追求娶她為妻),最主要的,我發現自己深深掉入兩位老友的通信里了,才在第二封信里,一位我久矣不想的少年時代好友,就突然出現在草稿本上,并把在威尼斯旅行的該角色(我稱呼他為A好了)給活生生地搶走,由于他亦荒誕亦感傷的風格十分符合我的原意,我便放手任由他發揮,而加倍專心地處理小說敘事者B的想法。
隨著小說的進行,我變得非常在意和期盼小說中A從威尼斯的來信。
通常我的實際工作時間不長而規律,一半以上的時間是在閱讀我帶去的書報雜志,有時被迫讓一兩個推不掉的訪問打斷,有時不好意思地發發呆,實際花在下筆的時間每天大概不超過兩小時,然后一到自覺可以收工的時間,便到百貨公司的附設超市買一些水果和牛奶回家;在家里的時候,不需任何努力的就可以把寫稿的事完全丟開。我且無論在小說進行得多熱烈,都一定周休二日,從不好奇小說的下一百字或馬上可能急轉直下的劇情發展。
但是期待A的來信,打破了我這幾年已成固定的寫作習慣。
我從秋天寫到冬天,整個我最害怕的冬天,我都厚重衣裝早出晚歸到威尼斯報到,連農歷年除夕都還寫到他們不得不提早打烊的黃昏六點鐘。
冬天快過去的時候,小說仍沒有任何結束的跡象,我覺得他們這對老朋友一往一來這樣漫漫地聊天實在很好、很令我羨慕,我實在找不出什么理由結束它。而且我很珍惜借此仿佛又與少年時的好友聯絡上,而且在小說中他竟肯告訴我實話(這些年,我們雖都在臺北,卻一年見不到一兩次,見面時也語多泛泛,我對他的圈子全無興趣,他對我的也一樣),老實說,我非常吃驚不在一起后的這些年他是如此的心境、如此的生活方式,我且很認真地閱讀小說中他以A身份告訴我的在威尼斯的游歷見聞,透過他一向怪異、無法與人相同的看法,我只覺得非常享受,甚至有種,有種,……幸福的感覺。
我不舍得結束它。
于是我想辦法找各種有的沒有的障礙物來阻擋自己。譬如小說中的B,一個事業忙碌有成的老雅痞,因為和A的通信,而使得他與自己現下的生活和心境悄悄裂了縫隙,他變得什么事都不想做,應付過緊張的午餐約會后,常常不交代行蹤的找一家生意冷清的小咖啡館,發發呆,等待他的朋友A寄自威尼斯的信。
他所身處的小咖啡館,我很方便地就以威尼斯為場景做了兩三百字的描述,唯舍棄掉格格不入的那一面不銹鋼墻和那兩爿臨街的透明玻璃墻,于是,困難就來了,我必須為咖啡館的南歐式麥稈白粉墻上挑一幅畫懸掛,這或可呼應我前述中所謂的元素,一個適當的元素,可以引發一場精彩、劇變的實驗過程和結果,哪怕在閱讀者的眼里,只是區區閃過的一秒鐘、一句話。
最可能的應該是保羅·克利的畫,因為他的畫作確實是我在很多咖啡館和國外的旅館住房中看過的,但……太尋常,似乎就意味著意義不在了;梵高的?前年的逝世一百周年已被炒作得過熱過俗;達利的呢?我并無法為他的變形鐘和大便做饒富趣味的延伸解釋;克林姆?倒有些符合我想要的世紀末頹廢感,但、過于準確就缺乏留白了;那么雷諾阿的露天舞會呢?我也見過別的咖啡館掛過,其歡樂氣氛頗可反襯出B的潦落心情,不過一意識到這種安排過于遵守寫作ABC,便又將之取下。
那就干脆按照威尼斯咖啡館里那面南歐式墻上掛的,十八世紀瓜爾迪所繪的《威尼斯咸水湖風光》吧,往往最簡單最尋常的,反而涵義深遠……
就在我苦苦找畫的那幾日,A擅自抽空去費里尼的家鄉里米尼旅行數日,為此,我又重新找出一些費里尼的電影再仔細看過,以便讀懂他寄自里米尼的信;我真怕他會心血來潮就近去拉芬那,那我豈不要搬出大學以后再沒讀過的但丁《神曲》來溫故一番?
他去了佛羅倫薩!
我不情不愿地著手搜集有關文藝復興時期的歷史、畫冊、建筑林園、宗教等資料。就在我細細閱讀美第奇家族史并甚感趣味盎然時,A只在佛羅倫薩待了兩天就率然離去,不談畫(想想看,米開朗基羅與達·芬奇,還有提香……)、不談落滿鴿糞的大衛像、也不去參觀人人必去的佛羅倫薩大教堂(我本想借此談談此建筑的設計師Brunelleschi),他甚至不去城外那條《窗外有藍天》拍攝背景的亞諾河邊,以便有一段文章可做。他只去了老市集,盤桓半日,買了一個手工制的牛皮背包,除此之外,牢騷滿腹地抱怨佛羅倫薩人看似優雅世故實則做作虛偽,很像日本京都人。
我觀信默然,害怕他興起又跑到西西里島或比薩或拉斐爾的出生小城烏比諾……我不明白為何A的心緒始終如此郁郁不得解。
這時候,小說長度也遠超過主編約稿時向我定下的字數。我仍然不知如何結束它,直到A又返回威尼斯,并又寫了封寄自該處的信,信里頭,A說:“我在旅行開始之際,曾想象自己是阿耳戈號上的那些少年英雄們,冒險犯難要去尋找金羊毛……”才看兩句,我已隱隱感覺出隱藏其中十分巨大的憂傷,但我完全無力改變它、中止它——第一次,寫作以來第一次,我不僅不害怕,而且是如此不愿意從這不醒之夢中醒來——信的末尾,A的敘述又回復溫馨,拜托我,不,拜托文中的B,拜托我們代他栽種他旅途中采擷的花種,A瑣碎地形容花種的來源……
至此,我已完全知道A要做什么了。
因此我中斷了數日未去威尼斯咖啡館,在家改改現在看來不再重要的小節,比如,畢竟我還是把南歐式墻上的畫,給換掛成簡簡單單一幅畢加索的《堂吉訶德》,我還更動了一兩封信的次序……百無聊賴得仿佛一名等待拂曉攻擊的士兵在擦他的槍。
我不想面對那最終的一日。
……
最終的那日,已經夏天了。
咖啡館附近人行道旁的構樹,結著滿樹楊梅一樣艷紅的果實,引來一樹快樂尖叫的綠繡眼,然而這幾個元素如今都于我無益了。
隨后叫我大吃一驚的是,威尼斯咖啡館不一樣了!進門迎上來的不是我快把她當作妻子的那女子,是一個白襯衫、緊身黑西褲、留著KTV服務生發型的年輕男子(令我直覺斷言他是逃兵單躲來臺北的),他遞給我一份完全不相同的menu,我慌張地亂點一項,邊打量周遭,墻壁地板桌椅都沒有改變,連墻上的畫都仍是那幅《威尼斯咸水湖風光》。
我才驚魂甫定,年輕男子捧上的是一副亞克力餐具,我無法置信地招之前來,詢問他老板是否易人?他點頭同意我,沒多話。
用餐畢,我才發現自己多么想念以前用的白瓷盤、煙灰缸和造型美麗的水晶玻璃水杯。不待他收罄桌子、遞上我的附餐熱咖啡,我把草稿本取出,輕易地執行了A一意想做的事:他在威尼斯、成功地槍擊了自己。
延宕數日,前后卻只費了我五分鐘、三百字。
聞訊后的B,坐在小小的、生意清淡、南歐式麥稈白粉墻上掛有畢加索《堂吉訶德》的小咖啡館里等待著,等待窗外的暮色漸漸四合,等待冬天過去,等待他的朋友A寄自威尼斯的最后一封(也許存在)的信。
就這樣,我把B棄在該處等待。畫上句號。
我走在長滿艷紅果實的構樹人行道上,不知手腳發抖的自己哀傷的到底是什么?
是A的自戕嗎?
或是從此我失去了一家熟稔、工作效率甚佳的咖啡館?
還是這才發現實際上遭我處決的并非A,而是真實生活中的少年時代的好朋友?原來“生不如死”,小說中的A,畢竟是真正地死了,所以無法再與B有任何聯系了,然而真實世界里和我一樣同在這城市活得好好的少年時代的好朋友,卻早與我音信斷絕,形同生死陌路?
我走在長滿艷紅果實的構樹人行道上,五月梅雨季前的下午燠熱難耐,迎面一群群剛放學的中學女生擦肩而過,個個皆健壯且汗臭,但我猜想她們之中有一人或許將來會是我的妻子,因為我是如此地孤獨和寂寞。
一九九二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