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午6:舊山河,新故事
- 正午故事
- 1886字
- 2020-04-14 10:44:58
我沒有登上鼓浪嶼
在廈門,我住在思明區一座老別墅改造的酒店里,三樓。三樓之上還有平臺,樓梯窄窄,我摸黑上去,在平臺上開了洗衣機洗衣服,抽煙。一只貓暗中咪咪叫,我找了它一會兒。在廈門的第一個夜,深巷中傳來笑鬧聲,我扶著欄桿往下望,看到路燈下一群年輕人在拍照,女孩子一轉身,裙子如花,十分的浪漫。
遠遠地是廈門夜晚的燈火。玉蘭花香不絕如縷,在洗衣機賣力甩干的轟鳴中。我忽然意識到,廈門是一個島,它正漂浮在黑暗的海面上。
第二天我見到那只貓,它下巴尖尖,腰身修長,是只居然不胖的橘貓,令我詫異。
當天響晴,陽光擲地鏗鏘,人站在地上五分鐘就要熟了。街市懶懶地睡著午覺,沒有北方夏天慣見的蟬聲,但那寂靜是滾燙的、亮晃晃的。我剛出門,就一身大汗,馬上想轉身回房——我的房間有空調,還有投影儀吶。我原地猶豫,隨后想起那句毀了無數旅行的老話:“……來都來了”。于是架上太陽鏡鼓足勇氣往前走。
隨后,我看見一對兒拍婚紗照的新人。女的好些,白花花的膀子露著,男的可慘,一身燕尾服扣子直扣到脖頸。攝影師舉著相機指揮他倆擺出相親相愛的姿態。我看看他們,覺得自己涼快了不少。繼續走。又是一對兒,全套唐裝打扮,從頭到腳就臉露在外面,還化了濃妝,頭上頂著花。
酒店到停車場的幾百米路上,我見到不下十對兒新人,白的紅的粉的各類婚紗。樹蔭下三個新娘并排坐著,一起提著大裙子給小腿透氣,腳上穿著運動鞋。其中一個閉著眼,滿臉的油汗反光,化妝師正把新顏料一層層補上去?;閼c公司的面包車停在路邊,后備廂掀著,一團換下來的婚紗亂七八糟地塞在攝影器材箱子邊,白上鑲了黃邊,像某種花的尸首。
我心頭浮上四個大字:“眾生皆苦”。隨后化身李卓吾,給自己加個眉批:“佛”。
本來我平生最討厭之事,婚紗照要數頭一號。然而在廈門的驕陽下,我感動了,我不禁認為這些都是真愛。
——在廈門,美具有形而上的合法性。
我進入廈門時,著名的花市溪岸路正在收市時分,燈亮著,沿街擺放著的大捧鮮花已經怒放了一天,紅紅白白黃黃粉粉,像選美比賽的后臺,疲憊的濃香從車窗外掙扎著沖進來,一種大型的美人遲暮。我在寂寞的高速公路上開了一個下午和半個晚上,初識廈門是這樣一個畫面,好不震撼。
后來,我跟一個朋友吃飯。飯館在鷺江飯館頂層,隔著水就是鼓浪嶼。我與這朋友心中親近,但現實里不熟,這才是見第二面。他在廈門住了二十余年,一頓飯的辰光講了好多舊聞與故事。他說,剛到廈門時,他在鼓浪嶼住了四五年,那時候島上沒有游人,晚飯后,他常常在鼓浪嶼的老街巷里散步。他讓我一定要去鼓浪嶼看一看。
朋友喝著酒,我沒有。飯局散了,我們握手道別,他下樓時絆了一步,我們一起笑了。我想起另一個朋友酒后寫的流氓詩:“踉蹌拾階×白云”。心里跟這朋友又親近了三分。
那夜云清月朗,沒有星星。我沿著海邊公路開了三分之二的廈門島,摸索著看海灘和出名美麗的廈門大學——廈門大學是要排隊才能進去的。環城公路路況極好,路邊的棕櫚樹整齊又精神,路燈是優雅的弧線,空氣潤極了,干凈極了。整個廈門給我的感覺是漂亮、健康,像那種一點負面新聞都沒有的、特別努力的女明星,也像打光打得恰到好處的標準像。
我在這樣的廈門有一點自卑了,甚至不敢蔑視婚紗照,和一切漂亮又健康的東西。
這一趟旅途,我給自己定的規矩是,凡人多之處一概不去。因此鼓浪嶼本不在我的計劃之內??晌业呐笥呀ㄗh我去看一看,況且“……來都來了”。
在廈門的最后一天,我磨磨蹭蹭地,讓過正午,在四點多鐘出發去鼓浪嶼(正午時分我在一家“樸實經營”的茶館喝了個懶洋洋的茶)。
五點鐘,我來到嵩嶼碼頭(我的朋友說這個碼頭游客少)。停車場的大叔將我攔下,聊了一會兒我才明白他的意思是“沒必要花這個錢,路邊隨便停沒人管”。依他。買好票(游客船票30元,本地人2元),在檢票處又被攔下,又聊了一會兒,我明白了,這是嵩嶼碼頭最后一班登鼓浪嶼的輪渡,我若上了船,想回來取車則必須從鼓浪嶼乘輪渡到另一個碼頭,再兜回來。
我決定趕去另一個碼頭。半小時后,我來到廈鼓碼頭。候船大廳冷冷清清,我感到不妙。果然。這個碼頭五點半鐘關閉,我又一次錯過了鼓浪嶼。工作人員還告訴我,因為夏令時,明天就是六點半關閉。
那個時候,我仍然有夜游鼓浪嶼的可能,如果我再趕去最后一個碼頭。不過,算了。
婚紗照和鼓浪嶼,如果我是一個專欄作家,可能就此能扯上許多感悟,譬如愛情與偶然,譬如在人生中制訂計劃和追求想獲取之物的必要性。而我只是一個怕熱、懶,且不屑做旅游攻略的家伙。我只是沒有登上鼓浪嶼,僅此而已。
廈門的最后一夜,在我美麗的暫居之地、被婚紗照包圍的三層小樓上,我打開空調和投影儀,心滿意足地連看了三集剛剛更新的《紙牌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