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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潮汕:生活要像海里的魚

一 海轟噢

有些地方如果不是機緣巧合,我可能一輩子也想不起來去一次,比如海豐,這個廣東小縣城,若非“五條人”,我根本不會知道它的存在。

但我也沒料到我會來第二次。

上個夏天,我從廣州坐高鐵,換出租車,最后坐上當地朋友的車,來到海豐。我看了紅場、陳炯明“將軍府”和“五條人”“回到海豐”演出舊址(一個戶外的破棚子);吃了當地名食“小米”(蒸制的餛飩),又在朋友家里喝了咸茶,見識了滿街亂跑的三蹦子“耐克西”(Naxi, Taxi的戲仿,Na在方言里意“踩”);我就走了,總共逗留了半天。一些碎片印象被我寫到了“五條人”的稿子里。

海豐并不靠海,靠海的是汕尾和海豐之間的紅海灣,那里已經被開發成了旅游區。上個夏天,在從汕尾高鐵站開往海豐的車上,我看到窗外巨大的廣告牌。它說,拐個彎朝另一個方向去,我就會看到沙灘和大海。但旅程不是這樣安排的?!拔鍡l人”在《海風》里唱:“海風噢,海風噢,它吹到哪兒,哪兒就有人在唱歌”,用海豐口音,是“海轟噢,海轟噢……”

夏天南中國的風啊,轟噢,熏熏然。

遂到了春節,每年我最煩悶的時候。聽說“五條人”又要“回到海豐”,我迅速糾集隊伍,訂了機票。然而消息傳來,演出因故取消。我正計劃放棄海豐直奔汕頭,又接到阿茂的電話,他說來嘛。很神秘。

于是大年初二,我又來到了海豐。

這一次我自己駕車。跟夏天比,街上的“耐克西”多了好幾倍,不僅“耐克西”,還有摩托車和行人,所有這些都認為自己等于汽車,堂而皇之地穿行在機動車道中,各種喇叭轟鳴。我們剛從寂靜黑暗的高速路上下來,立刻頭昏腦漲,便把車丟在旅館路邊,步行去吃牛肉火鍋。

夜空澄明,空氣濕漉漉,是南方綿軟的冬天。走在街上,我剛想說點詩意的什么,沒有任何征兆,大雨澆了下來。我們渾身透濕地在一個路牌下站住,絕望地看著幾百米開外的目的地,霓虹招牌上兩個大字:“牛店”。

兩輛“耐克西”載我們到了牛店。牛肉丸火鍋滾起來的時候,大雨澆在鐵皮屋頂上,聲如擂鼓,對面不能語。我埋頭吃啊吃啊,驀然一抬頭,四周一片安靜,雨就像被誰揮掌收走一樣,停了。

海轟噢真是鏗鏘。街上各種車各種喇叭叫個不停,旅館樓道里,有臺電話“鈴鈴鈴”,平均每半小時響一次。年輕的女服務員“啪嗒啪嗒”跑過來接起,擲地有聲地聊上半天。我整夜睡不好。

大年初三,“回到海豐”專場演出本該舉行的時間,在海豐郊外一所中學的禮堂——演出本該舉行的場地,我來看“五條人”彩排。演出照常舉行,仁科和阿茂說,“全套!”從內蒙古趕來的鼓手和從廣州趕來的貝司手站在一邊憨笑。

禮堂中,紅絨面椅子一排排幾乎全空著,前面兩排坐著紀錄片團隊、零星幾個混進來的歌迷,和我們。我溜出去吃晚飯的時候,阿茂正在化妝。搞全套嘛,他說。仁科的紅襯衫筆筆挺。

演出很好看,雖然沒有觀眾,沒有掌聲和喝彩,依然很好看。我坐在觀眾席看著“五條人”在臺上一本正經地唱,想象往年盛況。雖然我很享受坐著聽演唱會,但一支樂隊在家鄉是應該有POGO的呀。

為紀錄片效果,安可的時候,我們被導演轟了出去。站在舞臺一側,我看著臺上一條五彩斑斕的龍在舞,“阿兄呀,你拜啊老祖公是哪個朝代的???唐元宋明清,民國,共和國,都有!都有!”最后一首,他們玩得興高采烈。演完鞠躬,大搖臂一掃,鏡頭里,觀眾席空空。我偷偷笑了。

看完演出,我在黑暗的校園里走了一會兒。這所私立中學在海豐算是頗昂貴,各種設施都很齊全。我站在塑膠跑道上深呼吸,現在安靜,海豐的喧鬧很遠,更遠處有海的意識。

當晚我們在當地一個泰國飯館吃老板贊助的慶功宴。飯館設小舞臺,一名花臂搖滾中年抱著吉他,唱八九十年代流行的粵語歌。我們鼓掌,他笑笑,眼神猶疑。他有多大歲數了呢,我想。在“五條人”喝多之前,我離開了那里。聽說后來舞臺被“五條人”攻占,他們把當晚的演出曲目又唱了一遍。

那晚我睡得不錯。早上起來發現,樓道里的電話機不知被誰拔起,剩下電話線徒然垂著。真是簡短節說,粗暴高效。

當地朋友說,因為過年,外出打工的年輕人都回了海豐。街上各種車編筐一樣交錯穿梭,我看著全是千鈞一發,卻也紛紛脫險。一種極難掌握的自發秩序。我只好頻頻踩剎車,頻頻出冷汗。一輛摩托車擦過我,在路中間調了個頭,噴一口黑煙,跑了。連同司機,車上一共四個人。騎車的小伙子戴蛤蟆鏡,叼著煙,表情肅穆,好像隨時能掏出一把刀,或者一把吉他。

小雨飄了一會兒又無聲無息地止了。

我們在海豐最大的粵菜館“隆隆金大酒樓”吃午飯。這是我平生進過的最大的酒樓,曲曲折折地分很多區,平鋪的話,我猜面積應該有幾個足球場那么大——去一次洗手間要靠導航找回飯桌。

每個大圓桌幾乎都是家宴。黑黃又矍鑠的老人怡然吸著煙,男人們把車鑰匙和手機擺在桌上,女人抱著最小的娃喂奶,大些的孩子們攀著椅子上上下下。桌上杯盤空了,一家人還圍坐著,不走,也不說什么話。茶又暖又香。這個酒樓是一大堆熱騰騰活生生的宗祠。

酒樓老板卻是個年輕人,在他的辦公室,我翻看了一會兒布列松影集?!拔鍡l人”的無觀眾演出就由這個年輕人贊助。他掏出手機,讓我說幾句話,用在紀錄片中。我想了好一會兒,說這場演出可以被看作一個作品,去滿足各種熱愛闡述的當代藝術解讀家。我說我大概明白了為什么仁科和阿茂會在海豐長出來,又必須離開這里。我還說,第二次來海豐,我對“五條人”的了解似乎更深了一些,如果現在寫他們,也許我會寫得好一點。

驅出海豐走上高速路時,我松了一口氣。也許是慣性,我在車里繼續放著“五條人”的歌。直到現在,如果不看歌詞,我能聽懂的海豐話也只有“海轟噢”這么一句。我想著我是怎樣來到海豐,試圖尋找他們吸引我的那種充滿野性的自由和靈氣,我找得淺嘗輒止,寫得笨拙不堪。這塊土地對我而言太陌生太奇異,我沒法從血脈中親近,我只能嘗試去觸摸歌里的溫存與隱痛。就像我自己的故鄉,我拒絕它,我在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想離開它,但是走到哪里,我都隨身帶著它。

二 老爺游街

“糖蔥薄餅——! ”糖字拉得長長,蔥字頓一頓,薄,一個輕微的爆破,然后“餅——”音發成BIANG,壓向鼻腔,先揚后抑,扁扁的一聲嬌憨。午后,一個老人在糖蔥薄餅攤子后面叫賣,攤子在南澳大橋的澄海入口處。我堵在車流里,聽叫賣,午后陽光暖洋洋。

南澳大橋歷時五年建造,在2015年元旦通車,將汕頭和南澳島連在了一起。糖蔥薄餅的歷史可要長得多,據說它流傳于潮汕民間已超過四百年。薄餅是小小的白色面餅,糖蔥其實是蔥狀的糖,由白糖和麥芽糖蒸煮提煉而成。三張薄餅卷幾塊糖蔥,再撒上碎花生米、黑白芝麻,加上一根香菜,包起來,脆,韌,甜。

我剛打算下車去光顧老人的攤子,前面的車竄了出去。自南澳大橋通車之后,南澳島便成了汕頭人民的度假勝地,每逢假日,這座大橋便堵車,譬如現在。

最終開上南澳島已是晚飯時分。我在環島山路上飛馳,想著這一晚,除了海鮮大餐之外再無盼頭,后座的朋友掛了電話,興奮地說,吃完飯,去營老爺?。I:潮汕方言詞;古義“回繞”)

潮汕人民稱神仙為老爺,我特別喜歡。天宮各位都成了自家親戚一樣。潮汕的神仙尤其多,我聽說過的城隍、關帝、媽祖、南極大帝、呂洞賓……我聞所未聞的三山國王、安濟圣王、雙忠圣王、雨仙爺、水仙爺、龍尾爺、珍珠娘……各種老爺共聚一堂,一起嗑瓜子看春晚。每逢節日,老爺們受過祭祀,被請出來上轎,抬著在領地巡視一番:“老爺您看看,這一年干得不錯吧?”“嗯,不錯,不錯”。一一看完,再回廟里,放心坐著,等下一年。這是營老爺。

吃過飯,我們往深澳鎮的深處走。兩位警察抽著煙,給我們指明方向,慢慢走咯,他們說,會鬧到早上四點鐘咯。夜色深了下去,經過一片幽暗的湖,人煙稠密起來,家家戶戶開著門,門口掛一辮粗粗的爆竹,闔家老小在堂屋內坐著喝茶。

我們沖最熱鬧的地方去。走幾步,就遇到廟或宗祠,門口擺著肥大的粉饅頭和各式魚鮮果品,小孩子興奮地奔跑歡叫,門里的老奶奶揮手招呼我們進去喝甜茶。

何處爆竹炸響,老爺就到了何處。以村為單位,老爺分好幾隊,在鎮子里分頭轉悠。我在鎮中央的政府廣場看到最為雄壯的一條。幾千響的鞭炮砰砰砰,廣場層層疊疊站滿了人,一直堆到旗桿下,中間分出一條窄巷給老爺。最前面一名玄衣鼓手,隊伍停下,鼓手鄭重地擂起鼓,男孩子們金黃的獅子和龍就舞起來了!煙花躥上天,一大朵一大朵花團錦簇。隊伍動了,鼓手將鼓槌交給助手,傲然走在大鼓后面。他長得很英俊。我猜他一定是經過民主選舉才上任的。各種老爺,面孔粉嘟嘟地坐在花車里,花車用彩燈裝飾著,連著電線,后面三蹦子拉著小型發電機。又一輛三蹦子專門拉音箱,大聲唱歌。老爺們顫巍巍地、威嚴地走過去,一副想笑又憋著的模樣。后面是七彩花燈,一人多長的龍蝦、石斑魚、大螃蟹。螃蟹搖頭晃腦。鞭炮放完了,又掛上一辮,砰砰砰!一隊五六歲的小女娃挑著雙花籃,穿紅彩衣,頭頂雙髻,臉上涂胭脂,架副太陽鏡(這是怎么回事?)。

隊伍最后,一面國旗護航。

廣場站不下,年輕人爬到房頂上坐成一排。女孩子都精心打扮過,湊在一起笑語晏晏,男孩子在另一邊,一臉木然,假裝不在意。他們互相瞟著。砰!天上綻放一大朵煙花,少男少女們一起仰起頭看天。

我在人群中竄來竄去,看花車里各種奇怪的老爺。舞獅舞龍的小男孩英氣,挑花籃的小女娃稚氣,都非??蓯邸@ㄜ嚨膲涯昴凶雍艉戎?,讓老爺們坐穩當。隊伍走到一座尼姑庵前,我也站住了。一個中年尼姑,藍衣藍帽地,笑瞇瞇地,快步奔出來,點燃門口的爆竹。尼姑庵的門也大開,里面雕梁畫棟,煙霧燎燒。小女娃挑著花籃對著尼姑一齊鞠躬,尼姑合十還禮,從懷里掏出紅包,放在花車上。

小女娃踏著地上的爆竹走向另一家。尼姑再掛上一辮鞭炮,等下一隊。

我們離開鎮子的時候,爆竹還在響,煙花還在開。我在黑暗的湖邊回頭,看見一大朵完整的藍色煙花開在村莊上空。

我想老爺們應該也很開心吧。

三 寨亭三炷香

旅行中我總結出一條定律,要門票的古跡,十有八九是不好看的古跡。

到揭陽榕城,我們本是為找進賢門邊的乒乓粿,結果乒乓粿沒找到,找到一條老街。繞過進賢門,老街邊騎樓陳舊,灰白的墻壁上掛著“潮男”、“時尚”的店牌。隨便穿進一道門,寬僅一臂的小巷七拐八拐走不到頭,兩旁是住家,門一開,飄出飯菜香,女主人拿著掃帚,狐疑地看著我。

我們順著老街走,老街幽暗,偶有燈火通明,便是宗祠。這家祖上,是當時的大學生,朋友說。這家厲害,祖上是國防部長。朋友仔細讀過宗祠牌匾又說。拐過幾個彎,老街盡頭是河,河對岸老房子上一塊匾“手寫春聯”。我要過橋去寫春聯,右轉,呆了。一片黑乎乎的民房中看到一道花燈門,如夢似幻。茫然走入,又是一條花燈裝點的小巷,巷口趴一頭金獅,貼幾張公示布告。大略一讀,某公某伯的大名由毛筆行楷寫著,是集資鑄金獅真身的明細賬和元宵燈會的明細賬。

花燈下,我在巷子里隔窗聽壁腳,什么也沒聽到。待我過河去,春聯店也關了門。

進賢門修復得美輪美奐,讓我不想走近去。寧可從此考試不及格。

澄海的陳慈黌故居是要門票的,我進去了,因為同來的朋友說它是“大富豪的豪宅”。豪宅半中半西,富麗堂皇,通廊天橋,縈回曲折,我走上一圈便徹底迷了路。此宅子共有廳房幾百間,由富商陳慈黌幾代共建,我在天臺往下看,庭院深深,總覺得過一會兒就會走出一個曹七巧,雖然那故事被放在上海。這宅子有那種氣息。

汕頭小公園的騎樓比榕城的更破更舊,所幸無錢修繕。我在小公園的深處發現一座當年的夜總會,如今破壁殘垣,滿樓野貓尿騷。但是二樓仍住著人——窗外搭根竹竿,晾著秋衣秋褲。旁邊的舊樓上,古樸的字體寫著“百貨”,街對面的鋪子掛著李嘉誠大幅照片。舊巷內,昔日的富家院落破敗不堪,滴水觀音肥大的葉子探出屋脊,而旁邊院門一開,走出一條黃狗,一對小夫妻。小公園的美妙之處便是這家常的煙火,一股這都不算啥,埋頭過日子的氣質。這也是潮汕給我的撫慰。

那個下午,小公園發生了一起小型火災。我坐在騎樓二層抽煙,看著一架消防車嗚嗚開進去,黑煙滅了。下樓去尋蹤,一個老太太拎著一袋青菜,穿過消防員,施施然走進火災現場,回家燒飯去。

我在老媽廟邊的“老熟地”喝了山葡萄,又去拜了老媽廟旁邊的關帝,暗祝關二哥與媽祖娘娘睦鄰友好。

韓江邊的三元塔和龍湖古寨則完全是碰上的。我把潮安做潮州,訂錯了旅館,趕往潮州的路上看到路標,便去了。

三元塔建于明代,1918年南澳島大地震,塔身震裂,塔頂三千余斤的生鐵葫蘆被拋入江中,塔頂磚塊脫,第七層塔身坍塌一大角。后來塔磚不斷被村民挖走砌豬圈。如今,三元塔只剩大半邊,獨自站在郁郁青青的鯉魚山頂,塔門石刻對聯“霞標插漢三千界,砥柱當潮九萬程”,看上去又倔又喪。

我們順著舊石階爬到第六層,俯瞰韓江。雖然此處算不上官方古跡,塔內壁仍滿布留言。第四層有一句“×××到此一游”刻在兩米多高處。到底是怎么刻上去的?我想了好久。

三元塔附近的龍湖古寨是這一程中我最喜歡的古跡。古寨中央一條直街,石板鋪砌,橫貫南北,筆直通透。直街兩側門第、府第、宗祠無數。讀了介紹才知道,潮汕的阿凡提夏雨來也是龍湖古寨人。

古寨仍有居民,但幾乎全是老人。這里慢悠悠,安靜極了,時間仿佛是凝固的。大榕樹舒展地呼吸著,街邊的小食店、文具店和小賣鋪完全是八十年代的風貌。偶爾有年輕人騎著摩托車呼嘯而過,也很快就不見了。他們不會留在這樣的地方。

龍湖古寨有石頭寨墻,寨門之上還有寨亭,寨門邊立個牌子“售票處”。進來時門邊無人,出去時見一老伯,我走過去掏錢,老伯擺擺手不收,指示我登寨亭,見關老爺,“燒三炷香”。

燒完香,我走了。老伯獨自在寨門邊坐著。

四 半路遇到來去

來去在路邊等我。聽說我們要去看道韻樓,他來湊個熱鬧。

來去本來是江浙人,大學里學的是媒體,大學畢業沒找工作,跑來潮州,喜歡這里,就留了下來,如今已六年。

一上車,來去掏出一盒美國大櫻桃,幾個蘋果,一袋餅干,分給我們。又掏出一盒檸檬茶,插上吸管,喝。

來去長得小相,笑起來眼睛一瞇,招人喜歡。他健談,也善談,談吐殊為不俗。我說陳慈黌故居和曹七巧,他跟我聊了一會兒張愛玲。來去還是“五條人”和白水的歌迷。白水都不演出了啊,他喟嘆。然后說他最喜歡“五條人”的《道山靚仔》。又講去印度旅行。還說跟商界大佬去KTV,大佬給他點了一首《女兒情》,說小師傅啊,你要放開一點。然后呢?然后我就唱了呀,來去說。我說我也來給你放一遍《女兒情》,來去說等等,等我打開朋友圈,好久沒發小視頻了呢。

你不怕領導看見罵你?不怕。我們領導,晚上喝多了經常找我談心。你們那里有WIFI?有啊。你看我衣服都是淘寶的,統一發的,質量太差。

來去喜歡潮汕,他說,這里最好,自由。他不喜歡賺錢,攢夠一點錢他就跑出去旅游。潮汕周邊他早走遍了。

我們穿過潮州市區,往三饒鎮去。來去沿途為我們講解,這里有什么古跡,那邊又是什么典故。你平常怎么出行,我問。來去說,坐公交,班車,或者網約車。這邊的網約車是潮汕自己的網約車,很貴。大企業進不來的,共享單車,也進不來的,單車放進來,都被當地人丟到河里去。跟三蹦子搶生意?。∵@邊的宗族意識太強大,外面的企業很難進來。

那就是不講規矩嘍,我說,譬如,你看這車,變線也不打轉向燈,路口也沒有紅綠燈,有也沒用,沒人看。大企業都不敢來,這樣下去,潮汕怎么發展呢。來去說,我就是喜歡這里自由。到了大城市,我就窒息了。

來去指點我加油。說這一家的油不好,是“假”油站——不過你的車是租的,加吧。

我稱呼來去“大師”,來去不稱呼我什么。道韻樓比我想象中小很多。開車兩個小時來看一座樓,還行,來去說。他看出我的失望,便掏出手機,給我看他在其他地方拍的八角土樓,又講給我樓寨的故事。道韻樓的二層關閉了,一層仍有人住。來去湊到人家門口,跟一個小男孩花言巧語,想讓他帶路領我們登二樓,小男孩不上當,轉身就跑。

來去漫步踱了過來,笑而不語。

我們放棄道韻樓,鉆到鎮里亂逛。一處古跡如今是鎮政府。我們也放棄它。眼前忽然一座巨大的城隍廟,我正在想,來去跟城隍是不是一個系統,他已經進去了。

城隍廟里供了城隍和城隍奶奶,城隍奶奶對面一副觀音立像,一尊唐僧坐像。城隍背后是關帝,關帝旁邊是韓愈——這個河南人被貶至潮州,做了八個月的官,被潮汕人民愛戴至今。

偏殿才是精華。一圈偏殿,分部門展示著各種地獄的長官和刑罰,其分類之精細,令我嘆為觀止。如:“怨天怨地,辱罵太陽,討厭風,咒罵雷,喜歡晴,厭惡雨”,押入“大叫喚大地獄”,由“卞城王”看押懲罰;“將他人最愛的親人、朋友予以拆散,以致兩地思念,相見不得,痛苦萬分”則入“熱惱大地獄”,歸“泰山王”管……細細地瀏覽過一遍,我放心了。待我百年,不愁沒地方去,我跟來去說。

來去還是笑而不語。

出了城隍廟,我們去逛菜市場。三饒鎮依山不傍水,本地物產不算豐富。青菜水果蔫蔫的樣子,籠子里卻關著活的野雞、鴨、鵝、蛇、兔。怎么可以吃兔兔!兔兔那么可愛!——來去忽然說。

我實在忍不住了,轉頭盯著他。我是周迅的腦殘粉,來去解釋。

在鳳凰吃過美味的浮豆腐,我們回潮州。晚飯潮州的朋友請我們吃牛肉,為來去點了一盤青菜粿——他又掏出一盒檸檬茶。

吃過晚飯,我們去當地朋友的茶館喝工夫茶。茶館幽靜,內室人頭攢攢,認識的不認識的都聚到桌邊聊天。潮汕規矩,無論多少人喝,茶杯只設三枚,擺作品字形,喝過一輪,再洗再斟。朋友的單樅很香,人多,大家都忙著搶茶喝。來去喝過一杯,起身負手到門外看花。喝著喝著,一個專門寫鬼故事的朋友忽然怔怔地問:“剛才,是只有我,還是你們也看見,有一個長袍人影飄了過去?”

五 生活要像海里的魚

周作人說“北方的點心是常食的性質,南方的則是閑食”。潮汕算南方,潮汕的吃食在我看來卻是常閑兼備,又精致,又剽悍。

潮汕歸來,三個月內不吃牛。一是吃夠了,二是除卻巫山不是云。汕頭的第一頓牛,是牛肉丸加沙茶醬干拌粿,結結實實一拳打進胃里。第二次吃牛肉,一行人專門在海記總店門口蹲守了四十分鐘,結果非常值得。牛肉片得飛薄,下鍋即熟,入口鮮滑細膩,是我吃過的最好的牛肉火鍋。第三次,在潮州吃山牛肉,肉味兇悍得我一哆嗦。

后來再開車經過官塘鎮——潮汕人描述為“一頭牛走進去,一副牛架子走出來”的地方,看見滿街的牛肉招牌,我就怕了,一腳油門踩到了底。

在榕城,沒找到乒乓粿,吃了蠔仔烙,很大一盤,沾魚露,香。汕頭的無米粿和炒粿,炒粿是醬油海鮮炒,炒好,卻加白糖。這是什么吃法?我看了擔憂,壯膽試了試,居然美味。菜脯蛋是腌蘿卜炒雞蛋,有一點古怪的臭味,臭得非常香。

在澄海專門去最有名的、上過某美食節目的那一家吃鵝肉,我在墻上找朋友的照片,居然沒找到——照片太多了。鵝肉是鹵的,很簡單的做法,但好吃。鵝掌、翅膀、肝和脖子,質感各不同,都很好吃。

南澳島,我們出海到當地人經營的“深海漁屋”去吃了一頓海鮮。浮在海面的船屋上,各種海產現捕現做,只經過最基本的處理,非常鮮美。吃完了菜,我們又到廚房,討了一碗老板自家吃的紫菜炒飯,實在太香了。

甚至,普普通通的一個外賣的白粥也好吃,不知為何,就是與別處不同。

潮汕的美食太多了,寫不完。來潮汕之前我就喜歡潮汕菜,來了之后更喜歡。同去的一個朋友是美食愛好者,認真地記了好多菜譜,但我擔心離了潮汕,哪怕步驟一致,也做不出這些味道。食材和水土比技術重要。

我覺得潮汕菜的氣質就像這個地方,有傳承,不裝,務實,圓融,有事說事,又很活潑,有個性,沒什么界限,生命力旺盛——也像這個地方的人。相對而言,這里遭受的蹂躪程度輕一些,歷史完整一些,有趣的人也多一些。

來去說他喜歡潮汕的自由,我是同意的。我想如果在別的地方,來去也許不會是這樣的來去。但是,這里也有我不喜歡的地方,比如開車不講規矩。外地人在潮汕開車需要高度集中精神,非常累。開車風格也很能代表一個地方的民風。

我想我非常愿意再來潮汕旅游,但如果長期定居,我需要認真考慮。是潮汕的規矩不夠,還是我身上的自由不夠?這是個很深的問題。

離開之后,回憶這次潮汕游,我經常想起“五條人”的一句歌詞——“生活要像海里的魚”。上半句應該是個否定,但是,我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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