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昏黃,燈芯燃燒的微響被藥爐持續不斷的咕嘟聲覆蓋。矮幾旁,藍霽盤膝而坐,面前攤開著好幾卷紙頁發黃、墨跡深濃的古籍醫書。他深藍色的衣袍在搖曳的燭光下顯得更加幽暗,只有那雙緊盯著書頁冰藍瞳孔偶爾轉動,才證明他仍在思考。
修長的手指劃過一行行蠅頭小楷,不時停頓,眉宇間籠罩著揮之不散的陰郁與一絲難以察覺的焦躁。他身邊散落著數個敞開的藥匣,里面盛放著各種曬干切片的根莖枝葉,藥香與古籍特有的陳舊氣息混合在一起。他的動作不停,時而取一點絳珠草掂量,時而捻起幾片霜降果觀察色澤,配比的草藥在青花瓷的小缽中被研杵反復碾壓研磨,發出單調而壓抑的沙沙聲。
房門無聲無息地推開一道窄縫,一只圓溜溜、帶著緊張和擔憂的眼睛從縫隙里露出來,小心翼翼地向內窺探。九歲的星河屏住呼吸,大氣不敢出,目光越過門縫,落在那個深藍色忙碌背影上。老師依舊躺著,面色蒼白如昨。藍霽叔叔的臉色……在跳躍的燭火中顯得愈發冷硬,周身散發著一種“生人勿近,靠近者死”的低氣壓。星河咽了口唾沫,果斷地縮回了腦袋,悄無聲息地合上了門縫。算了算了……今天不進去了。這幾天藍霽叔叔的脾氣一點就炸,尤其是老師沒有任何起色的時候,那雙冰藍眼睛掃過來,感覺比南國的寒冰還要刺骨。他知道藍霽叔叔在拼命想辦法救老師,壓力巨大,火氣自然也大。他可不想像前幾天那樣,因為一句關心的話或者喂藥笨拙就被罵得狗血噴頭。星河扒著門縫,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他發現一個規律——只要老師情況不好或者昏迷不醒,藍霽叔叔就像一座隨時會爆發的火山。唉,老師,您快醒醒吧,救救弟子我呀!他心里默默祈禱著,輕手輕腳地溜開。
庭院廂房。燭光下,燕昱剛毅的臉上布滿陰云,眉宇緊鎖成“川”字。他端起涼透的茶盞灌了一口,溫熱的茶水入喉卻化不開心頭的焦躁。“星河,那藍霽……到底是何身份?醫術竟如此通神?似乎與卿卿也頗有淵源?”他放下茶盞,聲音低沉地打破沉寂。劉云軒也放下手中的賬簿,精明圓潤的臉上帶著深思,看向被叫進來的星河。蘇墨白雖未發問,但也投來探究的目光。
星河站在桌邊,小手在身前不自覺地絞著衣角。他小臉上努力保持著鎮定,藍霽叔叔的身份……還有奶奶司昭宸的事情……這個秘密太大了。老師從瀛洲海島回來后從未提起,藍霽叔叔也只字不提,他不能、也不敢亂說。萬一給奶奶帶來麻煩,引來那些壞人怎么辦?他眨著清澈的眼睛,謹慎地挑選著能說的部分。“老師她……之前在南國中了‘剎那芳華’的毒,臉……臉都毀得不成樣子了……”星河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濃濃的心疼,“是風……風大哥帶著她,尋遍了無數名醫都沒用,后來,一場風暴把他們卷到了一個不知名的小島,在那里遇到了藍霽叔叔?!彼赃^了具體的海島位置和名稱。“藍霽叔叔花了很大力氣,用了好多我們都沒見過的法子,才一點點治好了老師的臉……”他仰起小臉,露出由衷的感激,“后來我們才又回了中原。再后來……就是這次劍冢的事了……”他說的基本是事實,只是掐頭去尾,巧妙地模糊了瀛洲的背景和藍霽可能的出身,聽起來并無明顯破綻。
“什么?剎那芳華?!”燕昱猛地一拍桌子!檀木桌案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茶水四濺!“夢秋瑩?。?!”他怒吼出聲,額角青筋暴跳,如同被激怒的雄獅,眼中迸射出刻骨的殺意,“她活夠了!竟敢——!”他旁邊的劉云軒猝不及防,剛入口的茶水差點噴出來,沒好氣地放下茶盞:“哎喲我的祖宗!你輕點!桌子惹你了?”他一邊用手帕擦著濺到袖子上的水漬,一邊若有所思地看著星河。這小家伙的話……看似合理,但總覺得有點不對。隱瞞了什么呢?藍霽那身深不可測的修為、舉手投足間那股不屬于尋常醫者的孤高氣度、還有他看著卿卿時那種復雜到讓他這個旁觀者都覺得心驚的眼神……絕不僅僅是一個隱居島嶼的良醫那么簡單。
不過,劉云軒畢竟是久經商場的老狐貍,看破不說破是基本生存法則。他看出星河言辭閃爍后眼神里的堅定,知道再問也問不出更多,而且目前藍霽明顯是在竭盡全力救人,且無惡意,那身份如何倒也不必深究。重要的是結果?!扒淝渲卸練荩耸麓_有太多蹊蹺?!眲⒃栖幏畔率峙粒瑘A臉上的笑容收斂,取而代之的是商人的銳利,“星河,據你所知,那夢秋瑩,是主動尋到卿卿下毒,還是……在何種情況下下的手?”他敏銳地抓住了關鍵點。
燕昱并非蠢人,聽劉云軒此問,也瞬間冷靜下來幾分,壓下心頭的暴怒,緊盯著星河。是啊,夢秋瑩固然該死,但她怎么會精準地在南國對卿卿出手?
星河被問得微微一怔,隨即想起了什么,認真答道:“風叔叔后來分析……夢秋瑩的目的好像是想限制老師的行動,當時老師的武力完全壓制她,她幾次與老師交手都沒占到便宜,夢秋瑩原本不想要殺老師,而且我就在旁邊看著,她看到老師中毒也是一臉驚愕,好像并沒有料到自己撒出來的毒粉會直接毀了老師的臉?!彼麑L顏卿當時的推斷復述了一遍。
劉云軒細小的眼睛猛地瞇起,閃爍著精光,手指習慣性地摩挲著玉算盤邊緣:“不是針對卿卿……而是只想限制卿卿的行動……自己的毒粉竟然不知功效……”他緩緩點頭,嘴角勾起一絲洞悉的弧度,聲音斬釘截鐵:“果然!還有第三個人!”
燕昱眼中殺意更盛!他放在椅子扶手上的大手猛地收緊,堅硬的紅木發出細微的開裂聲!不是意外誤殺!也不是單純的瘋子行兇!是陰謀!背后還有人!一個能指使或者利用夢秋瑩,間接對卿卿下毒手的陰險之徒!無論那人是誰,其心可誅!傷卿卿者,罪無可赦!
靜室內。藥香濃郁的空氣仿佛凝結成了實體,壓得人喘不過氣。藍霽對著醫書又翻了幾頁,上面記載的“固魂養神湯”與“九轉續命針”他早已爛熟于心,甚至根據卿卿的情況做了數次調整,可藥灌下去如同石沉大海,針施下去亦如泥牛入海。那股壓在心頭的無名火和深深的無力感再次翻騰上來,幾乎要將他吞沒。他煩躁地將手中最后一味草藥“霜霧花蕊”狠狠扔進研缽,放下研杵,猛地站起身!幾步走到卿卿床邊,他垂眸看著那張毫無生氣、美得毫無靈魂的面龐。燭光在她鴉羽般的睫毛下投出濃濃的陰影,襯得那張小臉愈發蒼白憔悴?!澳憧茨?,”藍霽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煩亂和……一絲他自己都未曾發覺的疲憊痛惜,“哪一次我見到你,你不是一身傷痕累累?嗯?從南國那該死的‘剎那芳華’,再到現在這副要死不活的模樣!你就不能……稍微珍惜一下你自己這副好不容易保下來的皮囊?”
他的語氣像是在質問,又帶著深深的無可奈何?!耙郧敖逃柍金茄绢^,不要把你的身體當戰場,當草包……”他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憶往事,“現在我倒想問問你!你自己呢?!”他的聲音里摻雜了難得的怒其不爭,“明明有著這樣一張……傾城的臉,非要把自己折騰得……”后面的話像是被噎住了,他無法說出“像破布娃娃”這樣的詞。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壓下喉嚨的滯澀,緩緩俯下身。冰冷的指尖極其輕柔地掠過她光潔但冰冷的額角,替她將一縷散亂的烏發別到耳后。動作是那樣的小心,與方才的暴躁判若兩人。燭火在他身后跳躍,將他高大的影子投映在床幔上,顯得有些孤寂。
“風顏卿……他一定會沒事的。”藍霽的聲音突然放得很低很低,帶著一種幾近催眠般的、連他自己都不知是說服誰的語氣,“那家伙命硬得很……多少次了都死不了……這次肯定也一樣……”他的指尖停留在她微涼的臉頰旁,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似乎在克制著什么?!澳阆胂肽赣H……想想辰皎……”他的聲音更加低沉,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艱澀,“她們……都還需要你……你也看看……”他停住了,目光落在她緊閉的眼瞼上,后半句話在舌尖滾了一圈,終究未能出口,只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拔抑馈L顏卿對你很重要?!彼崎_目光,看向窗外沉沉夜色,聲音恢復了最初的冷硬,卻又夾雜著一種不易察覺的黯然,“是你心尖上唯一的逆鱗,是你豁出命也要護著的人……那他呢?”藍霽的視線重新落回卿卿臉上,那冰藍的眸底深處,流淌著一種近乎尖銳的痛苦與理解:“他何嘗不是?!你若在他眼前……他寧可自己粉身碎骨……也絕不會讓你傷到分毫皮毛!如今……他看到你這副……”他深吸一口氣,強忍著翻涌的情緒:“他若看到你這般模樣……知道你這樣了無生氣地躺著……他會如何?心痛?發瘋?恨不能替你死去千萬次?”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最深處擠壓出來,沉甸甸的壓著聽者的心臟?!澳銈儭缭搅松馈貌蝗菀住抛叩浇裉臁薄澳愀市膯??!”藍霽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絲,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質問!“你就甘心這樣睡下去?!讓所有努力化為泡影?!讓那些傷你的人如愿?!讓他的犧牲毫無意義?!”他猛地站直身體,胸膛微微起伏,似乎這番激烈的言辭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靶研寻?!卿卿!”他再次深深地、低不可聞地說了一聲,更像是在對自己做最后的掙扎,“……就當為了他……好不好?”“他不想你受一點傷……他想你好好的……”“他一定……把自己所有的生機……都留給了你……”“你得……活下去啊……”
最后幾個字,帶著前所未有的沉重和一種幾乎懇求的意味,消散在沉寂的藥香里。藍霽疲憊地揉了揉抽痛的額角,眼神復雜地看了床上的女子最后一眼。他所有的情緒——焦躁、憤怒、心痛、無力、最后化為一縷難以言喻的疲憊。他輕輕嘆了口氣,仿佛要把滿心的憂慮和沉重的負擔都從這口氣里呼出去。隨后。他不再看她。轉身。重新走回矮幾旁。拿起藥缽。握緊了冰冷的研杵。如同一個被無形的巨輪推著向前、無法停下的匠人。準備繼續在那苦香彌漫的方寸之地。進行他無望的、徒勞的耕耘。
矮幾上的燭火輕輕跳躍了一下。發出微弱的噼啪聲。爐子里的藥汁還在固執地咕嘟著。一片枯葉被風卷起,輕輕敲打在緊閉的窗欞上,發出沙的一響。房間里依舊死寂。星河在隔壁廂房的軟榻上翻了個身,發出幾聲模糊的囈語。藍霽低垂著眼睫,專注地看著被碾磨成深褐色粉末的霜霧花蕊,冰藍的眼眸中映著點點燭火的光斑,卻如同深潭之底的寒冰,不起任何波瀾。剛才那番近乎祈求的剖白,仿佛從未發生。一切歸于平靜。唯有那濃得化不開的藥氣,昭示著此處正進行著一場無聲而漫長的拉鋸戰。
然而!就在藍霽的指尖剛觸及下一味名為“龍血藤”的暗紅色草藤!就在他重新拿起小刀,準備削掉藤蔓多余根莖的瞬間!那……一直如同凝固般、無聲無息躺在潔白被褥上的…玉手指尖極其!極其輕微地不可察覺地…蜷動了一下?。?!蜷動的幅度微小到如同睡夢中被夢境驚擾的本能抽搐。緊接著在她那張覆著長長睫毛、如蝶翼般靜止的蒼白眼瞼之下!那濃密的睫羽!同樣以一種幾乎超越了肉眼捕捉極限的幅度!微微顫了一顫?。?!快如電光!如同深潭微瀾!剎那歸于沉寂?。?!仿佛是被夜風吹拂的水面!稍縱即逝!了無痕跡?。。?!
藍霽的手!依舊穩穩地!削著龍血藤堅硬的外皮!他的視線!依舊落在暗紅色的藤蔓和寒光閃爍的刀鋒之上!仿佛什么都沒有察覺!然而就在那刀鋒削下第一片薄如蟬翼的藤皮時!他那握著刀柄的指關節因用力過度泛起了一片刺眼的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