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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天機閣篇

暮春的日光透過明德殿的雕花窗欞,在青玉案幾上投下斑駁光影。太子厲閆手中的朱筆在奏折上懸停許久,一滴殷紅墨汁墜落在“賑災“二字上,暈開如血。

“太子累了?“

辰奕寒的聲音像一柄薄刃劃破凝滯的空氣。他手中竹簡微微下移,露出雙如古井般幽深的眼睛。三個月來,這位太傅的灰白鬢角又添了新霜,可那脊背依舊挺得筆直,恍若殿外那株經年不彎的老松。

厲閆慌忙提筆,袖口卻帶翻了青瓷筆洗。水漬在奏折上蔓延,將“宛妃“二字泡得模糊不清。他偷眼瞥向太傅——老人正用蒼勁的手指摩挲著竹簡邊緣的蛀孔,那是先帝年間流傳下來的《帝范》殘卷。

“不如稍作歇息。“辰奕寒忽然合攏竹簡。羊皮封面與檀木案幾相觸,發出沉悶的“咚“聲,驚飛了檐下筑巢的春燕。

太子如蒙大赦地舒展筋骨,卻聽見太傅輕咳。那聲音不響,卻讓他瞬間繃直了腰背。蓬萊仙島的云霧茶香仿佛還在舌尖縈繞,可眼前只有堆積如山的奏折,和太傅案頭那盞永遠冒著熱氣的苦丁茶。

“臣今日考校太子。“辰奕寒從袖中取出三枚銅錢排在案上。最舊的那枚是先帝鑄的“永和通寶“,邊緣已磨出黃銅本色。

“天下熙熙,為何一盈一虛?“

厲閆凝視著銅錢上模糊的字跡。上月巡查糧倉時,他親眼見過餓殍枕藉的災民如何爭奪半塊餿餅。而太傅府上的晚膳,從來只有一葷一素。

“君賢則民治,君昏則民亂。“太子答得謹慎。他看見太傅指尖在“永和“二字上停頓——那是先帝的年號,也是云國最后的海晏河清。

“帝堯如何治世?“

殿外忽然刮過一陣穿堂風,將《帝范》殘卷吹得嘩嘩作響。厲閆的目光落在展開的那頁:“茅茨不剪,采椽不斫“。他想起昨日路過楚家別院,看見工匠正用金箔貼飾檐角。

“鹿裘御寒,布衣掩形...“太子的背誦越來越流暢。當他說到“萬民富樂無饑寒“時,辰奕寒案頭的苦丁茶突然泛起漣漪——原來是老人枯瘦的手在微微顫抖。

三個“好“字擲地有聲。厲閆看見太傅眼角閃過水光,在春日斜照下轉瞬即逝。那本《帝范》被鄭重推到他面前,竹簡上還有未干的墨跡——是太傅昨夜新補的“平心正節“四字。

“為君者何以明察?“年輕的太子問出埋藏已久的疑惑。上月刑部呈報的冤案卷宗里,那個被屈打成招的秀才,眼神與蓬萊島上被他救起的白鶴何其相似。

辰奕寒忽然起身。他腰間玉佩與案幾相撞,露出底下藏著的半塊殘玉——那分明是女子之物。九枚銅錢在案上排成星象:“目貴明,耳貴聰,心貴智。“

殿外驚雷炸響。春雷聲中,太傅的教誨如醍醐灌頂:“集天下耳目為君耳目,匯萬民心思為君心思。“厲閆突然跪拜,額頭觸及冰冷的青玉磚——就像兒時在蓬萊跪拜天尊像那般虔誠。

“折煞老臣!“辰奕寒慌忙攙扶時,袖中滑落一張泛黃的紙箋。太子眼尖地瞥見“傲雪“二字,還未細看,太傅已臉色煞白地踉蹌后退。

辰奕寒的視野突然扭曲。明德殿的金柱化作詔獄鐵柵,案上奏折變成刑具。他看見自己的手指被竹簽刺穿,聽見女兒在隔壁牢房的慘叫。最可怕的是劊子手舉起鍘刀時,他竟在圍觀人群中看到年輕時的自己——那個滿懷壯志的新科進士。

“太傅!“

厲閆的呼喚將他拉回現實。少年太子扶著他的手冰涼潮濕,就像那年秋決時刑場上的露水。辰奕寒摸到官袍內襯的硬物——那是女兒及笄時他偷偷備下的翡翠簪,終究沒敢送出去。

“下官...三月未歸...“他答得艱難。府上西廂房永遠亮著的燈籠,是給失蹤妻子留的;而東廂房徹夜的咳嗽聲,是女兒在燈下為他抄寫《洗冤錄》。

太子執意要送他出宮。走過永巷時,辰奕寒忽然駐足。墻頭探出的野桃樹下,幾個宮女正在燒紙錢。跳躍的火光中,他仿佛看見女兒滿身是血地持劍殺入皇城——就像她母親當年那樣。

“行路難...“太傅的嘆息被春風吹散在宮道。馬車輪碾過青石板時,他聽見有人在哼《黍離》。掀簾望去,是個缺腿的老兵在賣草編的螞蚱——和女兒幼時最愛的玩物一模一樣。

黑衣男子在城門陰影處擦拭長劍。劍身映出太傅馬車遠去的輪廓,也照出他臉上猙獰的傷疤——那是五年前辰奕寒判他流放時,獄卒用烙鐵留下的“盜“字。

“辰大人。“他撫摸著劍穗上系著的藍萼花,那是從東宮墻角摘的,“該還債了。“

烏云完全遮蔽了夕陽。第一滴雨落在太傅馬車頂棚時,明德殿里的太子正展開那頁被茶水浸濕的奏折。模糊的“宛妃“二字旁,不知何時多出個朱筆畫的小小八卦——那是蓬萊島上警示災厄的符咒。

厲閆突然想起晨起時,看見太傅在宮墻下埋了個青布包裹。現在想來,那包裹的形狀,像極了一柄短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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