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冷月孤懸。段凌風策馬穿過荒蕪的官道，馬蹄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脆。三個時辰的疾馳，終于將他帶到這座久違的莊園前。
“風雪莊園“。
匾額上的四個大字被歲月侵蝕得斑駁不堪，金漆剝落，只余下蒼勁的刻痕。段凌風翻身下馬，黑色披風在夜風中獵獵作響。他伸手拂去匾額上的蛛網與塵埃，指尖傳來的粗糙觸感讓他恍惚回到了三十五年前的那個春日。
那時的風雪莊園，是云國邊境最負盛名的劍客居所。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四季景致皆成詩畫。而如今，圍墻傾頹，庭院荒蕪，雜草叢生，唯有那株老桃樹還倔強地活著，在月光下投下斑駁的影子。
段凌風推開吱呀作響的大門，木屑簌簌落下。他緩步走入莊園，每走一步，記憶就鮮活一分。
三十五年前，他也是這樣推開這扇門，不過那時門扉光潔如新，兩側還站著風姿綽約的侍女。那時的他，是意氣風發的云國攝政皇，為了請風顏卿出山，不惜親自登門。
“風先生，請。“
記憶中的聲音與現實重疊。段凌風閉上眼，仿佛又看到了那個溫潤如玉卻自帶威嚴的白衣劍客。風顏卿，玄境上品，一劍光寒十九州。即便貴為攝政皇，站在他面前也不禁自慚形穢。
段凌風穿過前院，來到記憶中的茶室。屋頂已經塌了一半，月光毫無阻礙地傾瀉而下，照亮了室內殘存的棋盤與茶具。他蹲下身，拾起一枚落在塵埃中的黑子，指腹摩挲著冰涼的玉石表面。
那日的對弈，與其說是棋藝切磋，不如說是一場無聲的心理博弈。
“風先生棋藝精湛，本王甘拜下風。“記憶中的自己落下一子，故作謙遜。
風顏卿執白子，指尖在棋盤上方懸停片刻，輕輕落在了一個出人意料的位置：“棋如人生，有時退一步，反而海闊天空。“
段凌風記得自己當時心中一凜。風顏卿這是在婉拒他的邀請嗎？他不動聲色地又下一子：“先生高見。不過有些路，退一步便是萬丈深淵。“
風顏卿抬眸，那雙銀白色的瞳孔深不可測：“攝政皇此言差矣。深淵之下，未必不是另一番天地。“
兩人你來我往，棋盤上的廝殺暗藏機鋒。段凌風邀請風顏卿出任云國大監，暗中相助自己；風顏卿則將不愿出山的心思轉化在棋局之上，每一子都透著疏離與拒絕。
就在棋局陷入僵持時，一陣輕快的腳步聲打破了茶室的靜謐。
“卿哥！我想吃桃，我想吃桃！“
如清泉般悅耳的聲音闖入回憶。段凌風睜開眼，月光下的廢墟仿佛重新煥發生機，變成了那個春意盎然的午后。一個梳著雙髻的少女蹦蹦跳跳地闖進茶室，手里還拿著一個青澀的小桃子，咬了一口的果肉上留著小小的牙印。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卿卿。
并非絕世容顏，卻有一雙靈動清澈的眼睛，湛藍色的瞳孔像是盛滿了星光。她嘴里塞著未熟的桃子，含糊不清地撒嬌，完全無視了茶室內還有外人。
“桃子要下個月才能熟。“記憶中的風顏卿放下棋子，語氣是段凌風從未聽過的溫柔，“再等等。“
“不行不行！“少女撲到風顏卿身旁，毫不避諱地摟住他的脖頸搖晃，“卿卿等不及了，要吃要吃！“
段凌風當時震驚得忘了呼吸。風顏卿是何等人物？一劍出，萬劍俯首的絕世劍客！此刻卻被一個小姑娘摟著脖子撒嬌，而那素來清冷的臉上竟露出無奈又寵溺的神情。
“好了。“風顏卿輕輕撥開少女的手，“待會把赤霄放在樹下，三日后就熟了。“
少女立刻雀躍起來，捧著風顏卿的臉就要親上去。風顏卿急忙制止：“有人，注意規矩！“
直到這時，少女才注意到茶室里還有別人。她轉過頭，上下打量著段凌風，毫不掩飾眼中的好奇。那目光清澈見底，讓一向善于隱藏情緒的攝政皇都感到一絲不自在。
“你沒卿哥好看，“少女最終評價道，“但也還不錯。“
段凌風嘴角微微抽搐。他自認容貌氣度不輸風顏卿，怎么到這丫頭嘴里就成了“還不錯“？風顏卿輕咳一聲：“別瞎說。“
少女撅起小嘴，背著手故作老成地晃出茶室，臨走還不忘順走棋盤旁的一碟蜜餞。
“讓攝政皇見笑了。“風顏卿重新執起棋子，方才的溫柔已消失無蹤，又恢復了那副高不可攀的模樣。
“舍妹...很活潑。“
段凌風落下黑子，客套地評價道。他余光仍追隨著那個蹦跳離去的背影，那串銀鈴鐺的清脆聲響仿佛還縈繞在茶室內。
風顏卿執白子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他抬起那雙銀白色的眼眸，目光如劍般銳利：“她不是我妹妹。“
段凌風挑眉，有些意外風顏卿如此嚴肅的否認。棋子在他指尖轉了一圈：“那她是...？“
“家人。“風顏卿最終落子，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疏離。
棋盤上的局勢已經明朗，段凌風的黑子被白子圍困，敗局已定。他輕笑一聲，投子認負：“顏卿棋藝高超，本皇甘拜下風。不過...“他話鋒一轉，“方才的提議，還請你好好考慮。“
風顏卿不置可否，只是優雅地收拾棋子。段凌風趁機環顧四周：“莊園景色宜人，不知可否叨擾幾日？“
“攝政皇若不嫌棄寒舍簡陋，自便便是。“風顏卿語氣平淡，仿佛早已料到他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就這樣，段凌風在風雪莊園住了下來。表面上是為了游說風顏卿出山，實則他的心思早已被那個少女牽動。那雙靈動的銀灰色眼睛，像是一泓清泉，不經意間流入他充滿權謀算計的世界。
第三日清晨，段凌風在莊園漫步時，遠遠看到那株老桃樹下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少女今日換了一身淺綠色衣裙，發間只簪了一朵小小的桃花，手中卻握著一把與她嬌小身形極不相稱的長劍——劍身隱隱泛著橙色光芒，即使在晨光中也清晰可見。
段凌風不由駐足。只見少女深吸一口氣，雙手握劍，嬌喝一聲：“赤霄，看你的了！“
長劍應聲插入土中，劍身光芒大盛，周圍的草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開花。少女滿意地拍拍手，拿起放在一旁的果子啃了一口，蹲在劍旁眼巴巴地望著桃樹。
“卿哥說三日桃子就熟了，我三個時辰都不想等...“她嘟囔著，突然眼睛一亮，“對了！風姑姑那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書，我去找找有沒有更快的辦法！“
她猛地起身就要跑，卻一頭撞進了一個堅實的胸膛。
“哎喲！“
段凌風本能地伸手攬住少女的腰，防止她摔倒。少女仰起臉，湛藍色的眼睛因驚訝而睜大，粉嫩的唇上還沾著一點果汁。陽光透過桃樹枝葉斑駁地灑在她臉上，睫毛在臉頰投下細碎的陰影。
這一刻，段凌風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心悸。胸腔里的跳動如此劇烈，仿佛要沖破肋骨。少女身上淡淡的桃花香縈繞在鼻尖，溫熱的身軀隔著薄薄的衣料傳來溫度。他從未與任何人如此親近，更不曾有過這樣失控的感覺。
“你...“少女眨了眨眼，突然綻開笑容，“我見過你！“
段凌風心頭一跳。那日茶室匆匆一瞥，她竟記得自己？
“你是卿哥的好朋友。“少女自信滿滿地宣布，絲毫沒覺得被一個陌生男子摟著腰有什么不妥，“那天在茶室，你們在下棋。“
段凌風這才意識到自己還保持著那個曖昧的姿勢，連忙松手后退一步：“在下段凌風，冒犯姑娘了。“
“我叫卿卿。“少女拍拍裙子上的草屑，毫不在意地自我介紹。
“卿卿...“段凌風輕聲重復，這個名字在舌尖泛起一絲甜意，“方才那把劍...“
“赤霄啊！“卿卿轉身指向仍插在土中的長劍，橙色光芒已經減弱，“卿哥的寶貝，卿哥說插上赤霄，桃子三日內就會熟。“
段凌風暗暗吃驚。赤霄劍看上去像是一柄上古神兵，風顏卿竟舍得交給一個小姑娘催熟桃子？這寵溺程度，難怪她敢那般無法無天。
“姑娘與風顏卿...是什么關系？“
段凌風狀似隨意地問道，目光卻緊鎖著少女的側臉。他們并肩坐在桃樹下，赤霄劍插在不遠處的土中，橙色光芒如呼吸般明滅。
卿卿正專注地數著樹上新結的小桃子，聞言轉過頭來。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湛藍色的眼眸清澈見底。她看向那把隱隱發光的赤霄劍，唇角揚起一抹甜甜的笑意：
“家人呀。“
與風顏卿一模一樣的回答。
段凌風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玉佩，心中的疑慮如漣漪般擴散。男未婚，女未嫁，非親兄妹卻互稱家人，同住一個屋檐下，風顏卿甚至將視若珍寶的赤霄劍交給她玩耍...
除非是...夫妻？
這個念頭如一根細針，冷不丁扎入心口。段凌風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恢復平靜。他不明白為何這個猜測會讓自己如此在意。不過是個剛認識幾日的丫頭，她與誰有婚約，與他何干？
“家人...“段凌風輕聲重復，試探著追問，“是怎樣的家人？“
卿卿歪著頭想了想，發間的桃花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晃：“就是家人嘛。卿哥教我劍法，給我講故事，我生病的時候整夜守著我...“她掰著手指數著，突然眼睛一亮，“啊！還會給我梳髻！你看我的發髻都是卿哥梳的，好看吧？“
段凌風想象著一向清冷自持的風顏卿給小姑娘梳髻的場景，心中莫名不是滋味。這樣的親密，除了夫妻，還會是…。
“風顏卿待你...很是特別。“段凌風盡量使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只是客觀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