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凌風踏出將軍府朱紅大門時，靴底仿佛灌了鉛。三寸門檻，跨出的卻是他與辰皎的一生之隔。那張蒼白的臉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眉如遠山含黛，眼似寒潭凝冰，曾經對他展露的笑靨如今只剩決絕。
“不過一個世襲將軍，我辰皎今日就與你段凌風恩斷義絕，互不相干！“
清冷的聲音猶在耳畔，段凌風不自覺地按住胸口。那里藏著一紙休書，薄如蟬翼卻重若千鈞。墨跡暈開處像是淚痕，又像是那碗落胎藥濺落的苦汁。他忽然想起半月前辰皎倚在梅樹下小憩時，一片花瓣落在她唇間的模樣。
艷陽灼人，段凌風卻如墜冰窟。金甲反射的光刺得眼睛生疼，他抬手遮擋時，發現掌心全是細密的血痕——是方才攥碎茶盞留下的。云國戰神，原來連最心愛的人都護不住。
“段凌風！“
紅衣少女策馬闖入府前廣場，馬蹄揚起漫天塵煙。戚非非翻身下馬時，腰間佩劍撞在石階上發出刺耳聲響。她今日特意著了辰皎送的那襲榴花裙，卻配著男子式樣的蹀躞帶，矛盾得就像她此刻燃燒著怒火的眼睛。
“為什么攔著不讓我見辰皎？“她劍指守門侍衛，紅綢發帶在風中獵獵作響，“你們將軍府是要囚禁朝廷命婦嗎？“
段凌風眼底血色翻涌。這個從鐵甲學堂就惹是生非的丫頭，此刻脖頸上淡青血管清晰可見——只要他稍一用力，就能為辰皎永絕后患。但辰皎昏迷前抓著他衣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別怪非非...“
“戚小姐。“段彧橫跨半步擋在中間，腰間彎刀已出鞘三寸，“夫人玉體違和，太醫說要靜養。“
“哈！“戚非非突然大笑，腕間銀鈴亂響，“靜養？是被你們將軍氣得臥床不起吧？“她猛地扯開衣領，露出鎖骨處一道猙獰傷疤，“看見沒？這是我為救辰皎留下的！你們現在跟我說不能見？“
段凌風瞳孔驟縮。那道疤他認得，是雷絮棠的淬毒暗器所傷。當時辰皎徹夜不眠地為她吸毒，十指都被藥草浸得潰爛。記憶中的辰皎抬眸對他淺笑：“非非是我來到世間唯一的朋友...“
“讓開。“段凌風聲音沙啞得可怕。他徑直走向戚非非，每步都在青石板上留下龜裂的紋路。少女本能地后退，后腰撞上拴馬石才驚覺失態，立刻昂起下巴與他對視。
“你要帶走辰皎？“段凌風忽然輕笑，笑意未達眼底，“憑什么？憑你這三腳貓的功夫？還是憑...“他猛地掐住戚非非下巴，“憑你害她流產的這份大禮？“
戚非非臉色瞬間慘白。她當然聽說辰皎小產，卻不知與自己有關。那日她潛入江府行刺時，確實有黑衣人去將軍府報信...難道辰皎是聽聞消息急火攻心？
“將軍！“筱寧的驚呼打破凝滯。鵝黃衫子的少女跌跌撞撞跑來，發間珠釵都歪了半邊。她撲通跪在段凌風腳邊，額頭重重磕在石階上：“非非年少無知，求您...“
“筱寧你起來！“戚非非去拽她胳膊，“跟這種人跪什么？他不過仗著祖蔭...“話音未落，清脆的巴掌聲響徹廣場。
筱寧舉著發抖的手，淚珠大顆大顆往下掉。這一巴掌用盡她全身力氣，戚非非左臉立刻浮起五指紅痕。過往記憶如走馬燈閃過——辰皎為她們煮的梅花粥，替她們抄的兵法課業，深夜為她們蓋的被角...
“你打我？“戚非非不可置信地摸著火辣辣的臉頰。她突然發現筱寧腕上戴著辰皎的翡翠鐲子，那是去年上巳節辰皎送給筱寧的生辰禮。當時辰皎笑著說：“我們筱寧長大了，該找個好郎君...“
“非非。“筱寧哽咽著抓住她手腕，指尖冰涼，“你知不知道辰姐姐現在多痛？她失去的不僅是孩子...“余光瞥見段凌風瞬間繃緊的下頜線，筱寧硬生生咽下后半句——還有她在這世上最后的血親。
段凌風轉身望向府內飛檐。那里掛著辰皎親手做的青銅風鈴，鈴舌刻著“平安“二字。如今鈴猶在，人已遠。他忽然覺得疲憊至極，連鎧甲都重得壓垮肩膀。
“段彧。“他閉了閉眼，“送客。“
“慢著！“顧云尚的玄色官轎恰在此時抵達。他掀簾而出時，腰間魚袋撞在轎門上發出悶響。這位刑部侍郎今日未著官服，一襲靛藍常服襯得面色愈發冷峻：“戚小姐，你父親正在滿城尋你。“
戚非非咬破嘴唇。她今早是偷溜出府的，父親若知道她又來將軍府鬧...想起書房里那根浸過鹽水的藤條，她不禁打了個寒顫。但辰皎蒼白的臉浮現在眼前，她又挺直腰板：“我要見辰皎！“
“你以什么身份見？“顧云尚冷笑，“害她流產的兇手？還是連累她擔下六條人命的摯友？“他從袖中抽出一卷竹簡，“今早刑部剛收到的密報，雷明揚已經懷疑到醉生夢死頭上了。“
竹簡展開的剎那，筱寧倒吸一口涼氣。上面詳細記錄著近三個月遇刺官員的死亡時間、地點，旁邊朱筆批注著“手法類似鐵甲學堂劍術“。最下方蓋著雷明揚的私印——血一般刺目的紅。
“不可能...“戚非非踉蹌后退，“我明明...“她突然噤聲。那夜在江府書房，她確實用了辰皎獨創的“回風拂柳“劍招。當時月光透過窗欞，在她劍鋒上投下與辰皎如出一轍的光痕。
段凌風指節捏得咯咯作響。他當然認得那招——去年圍獵時，辰皎曾用這招為他擋下瘋熊的利爪。當時她笑吟吟地說：“這招專克蠻力，叫回風拂柳。“
“將軍。“如意的聲音突然從門內傳來。小丫鬟眼睛腫得像桃子，手里捧著辰皎素日最愛的青瓷藥碗，“夫人...夫人想見江小姐。“
戚非非如遭雷擊。辰皎要見筱寧卻不見她？這個認知比段凌風的殺意更令她窒息。她下意識去抓筱寧衣袖，卻見好友已經起身整理衣襟，連跪皺的裙裾都撫得平平整整——辰皎最愛干凈。
“如意姐姐...“筱寧聲音發顫，“辰姐姐她...還好嗎？“
如意低頭盯著藥碗里晃動的湯藥：“夫人剛服過藥，說想聽江小姐彈新譜的《梅梢月》。“這話像把鈍刀，緩緩割開在場每個人的心。那是辰皎教筱寧的第一支曲子，說是“心煩時彈來靜心“。
“我呢？“戚非非抓住如意肩膀，“辰皎有沒有話給我？“
如意被她晃得藥碗差點脫手，段彧立刻上前隔開二人。小丫鬟怯生生看了眼段凌風，得到默許后才輕聲道：“夫人說...請戚小姐保重。“
戚非非如遭雷擊。
“將軍...“如意轉向段凌風，聲音更輕了，“夫人最后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求您這次放過非非。“
風鈴突然叮咚作響。段凌風望著檐下晃動的銅鈴，想起今晨太醫說的話：“夫人郁結于心，這胎本就難保...“他當時捏碎的藥碗碎片還扎在掌心，此刻又狠狠往深處刺了刺。
“滾。“這個字從牙縫里擠出來時，段凌風自己都驚詫于其中的暴虐。戚非非還要爭辯，被筱寧死死拽住胳膊往馬車拖。鵝黃衫子的少女回頭望了眼將軍府匾額，那里有辰皎去年題寫的“忠勇傳家“四字，如今墨色猶新，人事已非。
顧云尚若有所思地摩挲著魚袋。他今日本是為辰奕寒案卷而來——那上面有段凌風連夜入宮面圣的記錄。當時年輕的將軍在御書房跪了整整一夜，換來辰奕寒全尸下葬的恩典。這件事，他該告訴戚非非嗎？
夕陽西沉時，段凌風獨自站在梅樹下。這里還留著辰皎常用的蒲團，旁邊小幾上擺著半局殘棋。他俯身拾起一枚黑子，突然發現棋盤下壓著張字條——“愿將軍，平安喜樂。“
字跡暈染處，猶帶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