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蘇聯春秋:革命與改良
- 鄭異凡
- 2843字
- 2020-03-30 17:25:08
流行說法與對馬恩列的誤讀——《共產主義原理》、《德意志意識形態》與“共同勝利說”
馬克思主義是發展的學說,這是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但是到底表現在哪里,有時候說得并不那么準確。一個常常被舉例作證的是流行了將近一個世紀的說法——列寧以“一國勝利論”發展了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同時勝利論”。其根據是恩格斯在《共產主義原理》、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上的“同時發生”革命的說法,列寧在《論歐洲聯邦口號》中關于“一國勝利”的說法。按照流行的說法,在列寧之前,也就是在1914年之前,在歐洲共產主義運動中流行過各國革命同時勝利的主張,這是當時占統治地位的主流主張。這種說法始于20年代中葉的蘇聯,當時在托洛茨基和斯大林之間就“一國社會主義”問題展開激烈的爭論,斯大林一方援引恩格斯的《共產主義原理》中的說法證明1914年以前歐洲社會主義者普遍主張同時勝利論,是列寧發展了馬克思主義,提出“一國勝利”的理論,為俄國革命開辟出一條新的道路。而他斯大林的“一國建成社會主義”理論正是列寧的“一國勝利”理論的繼續。
恩格斯的《共產主義原理》中確實說過,“共產主義革命將不僅僅是一個國家的革命。而將在一切文明國家里,至少在英國、美國、法國、德國同時發生……”此文寫于1847年,是為共產主義者同盟起草的宣言草稿,寫成后恩格斯本人感到不滿意,不久即和馬克思一道重新起草了著名的《共產黨宣言》。《宣言》采納了《原理》中的某些提法,但沒有接受“同時勝利”的說法。在此后的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中再也沒有出現過“同時發生”的提法。那么,恩格斯在《原理》中的說法是否影響了以后的社會民主黨人呢?沒有。理由很簡單,恩格斯的《原理》一文當時并沒有發表,文章的發表是恩格斯逝世以后的事。恩格斯逝世以后,其遺囑執行人伯恩斯坦于1913年在恩格斯的遺稿中發現此文并加上《共產主義原理》的標題予以發表,這就是說,恩格斯的《原理》一文在整個19世紀下半葉,以及20世紀初并不為人所知,其中關于“同時發生”的說法自然也就不可能產生什么影響,不會使這一時期流行一種“同時勝利論”。
不錯,馬克思和恩格斯寫于1845—1846年的《德意志意識形態》也有過“同時發生”的提法:“共產主義只有作為占統治地位的各民族‘一下子’同時發生的行動,在經驗上才是可能的。”不過,這部早于《原理》的著作當時同樣沒有發表(僅發表了第2卷第4章),馬恩把它留給“老鼠的牙齒去批判”了。直到1932年聯共(布)中央馬列主義研究院才第一次以德文全文發表,1933年又用俄文出版。正因為如此,在20年代聯共黨內爭論中誰也沒有提到這部著作。由此可見,《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的“同時發生”的說法也不可能對19世紀以及20世紀初的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產生影響!
當然問題還不僅僅在發表的時間問題上。馬克思主義是發展的學說,這不僅表現在后人對前人的發展,也表現在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等人理論觀點的發展變化。從《共產黨宣言》起,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中就再也沒有出現“同時發生”的說法,可以說,馬克思恩格斯摒棄了這種表述。他們對各國無產階級革命順序的大體看法不是“同時發生”,而是從一國開始,另一些國家繼續,再由某一個國家來完成,也就是說,在一個歷史時期內由一系列國家先后進行,然后完成。馬克思和恩格斯在不同的時間有不同的設想,起初曾指望英國開始,后來指望法國開始,然后其他國家跟上,最后由某一個國家完成。例如1892年恩格斯給勞拉·拉法格的信中對歐洲革命進程提出這樣的設想:“如果革命首先在法國爆發,比如說在1894年,德國會立即跟上,接著法德兩國無產階級聯盟將迫使英國行動起來,一舉粉碎三國陰謀以及法俄陰謀。那時,對俄國的革命戰爭就要開始——即使俄國連一點革命反響都沒有——管他呢?”這里沒有一點“同時發生”的影子!如果我們承認一個人的觀點是發展的,那就不應當不顧他的系統表述,而抓住其早期的某種說法不放,以片言只語來概括他對某一個問題的觀點!何況馬克思和恩格斯早期對這一問題的表述的真正含義也被簡單化了。
在這一點上列寧同馬克思恩格斯是完全一致的。十月革命勝利以后,列寧在1918年說過:“俄國人開始了,德國人、法國人、英國人將去完成,社會主義定將勝利。”請看,連用語、表述方式都同馬恩一模一樣!
“同時勝利論”或者“共同勝利論”的說法是20世紀20年代聯共(布)黨內爭論的產物,它既不符合馬克思和恩格斯思想的實際,也同馬恩有關著作發表的時間對不上,實有強加于馬克思和恩格斯之嫌。
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和《列寧全集》中,每篇文章或著作都交待寫作和發表情況,通常放在文章的后面或題注中,不很起眼,但卻絕對不是無足輕重的,它告訴我們該著作的寫作背景和發表情況,寫作的針對性以及所起的作用等等,這些資料也影響我們對作者思想的理解和評價,對此我們的讀者、研究者不可掉以輕心!其實,不僅對經典著作,對其他人的作品也同樣需要關注其寫作和發表的時間,只有這樣才能歷史地看待這些著作。
《國家與革命》與十月革命
有一部電視理論片要我在片中講一下列寧的《國家與革命》。問題并不大,我答應了。但開拍的時候,卻要我講列寧這部著作對十月革命所起的影響,說它從理論上武裝了廣大群眾,保證了十月革命的勝利云云。這就使我作難了。《國家與革命》當然是一部有重要意義的著作,在列寧主義中占有重要地位。然而,它是否起過上述作用呢?值得懷疑。
我們知道,列寧的《國家與革命》寫于1917年8、9月份,當時列寧正被臨時政府通緝,和季諾維也夫一起避難于拉茲利夫。有一幅給人印象很深的蘇聯油畫:列寧坐在草棚外邊的樹墩上寫作,寫的正是《國家與革命》。從1916年底起列寧就為寫作這部著作進行準備,閱讀馬克思和恩格斯以及其他人的有關論述,作了詳細的筆記,并時時在有關言論旁寫上批語。這就是著名的“藍皮筆記本”——《馬克思主義論國家》。列寧在逃避臨時政府追捕的時候,把這本筆記交給加米涅夫保存,交待如出現萬一就請他設法出版,足見列寧對國家問題的重視。但是《國家與革命》一書卻到1918年即十月革命取得勝利之后才公開出版,在十月武裝起義之前,恐怕沒有人看到過列寧的這部著作。能看到或者知道列寧在國家問題上的觀點的估計最多也就是兩個人——一個是同列寧一起避難的季諾維也夫,一個就是保存列寧筆記本的加米涅夫。不巧的是這兩人并沒有被列寧的思想武裝起來,在十月革命前夕正是他倆反對武裝起義!
1918年發表的著作,在十月革命前怎么能從思想上武裝群眾呢?這是想當然的。
實事求是地說,《國家與革命》一書表明列寧本人通過系統研究弄清楚了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國家問題上的基本觀點,看清了他們在國家問題上思想發展的脈絡,并由此得出自己的結論。一個明顯的例子是,列寧原來認為“炸毀國家”是無政府主義的口號,并為此指責過布哈林。后來他看到恩格斯在《法蘭西內戰》導言中關于“炸毀”的提法,特意在旁邊寫道:“注意:‘炸毀舊的國家政權并以新的來代替它……’”在黨的第六次代表大會上,他委托夫人克魯普斯卡婭轉告布哈林,同他的分歧不存在了。
《北京日報》2003年12月15日
《博覽群書》200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