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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他十分想跟弗里達私下里談一談,然而僅僅是那兩名助手偏要賴在房間里這件事,便阻礙了他這樣做。此外,弗里達偶爾也會跟他們打打趣,開開玩笑。不過他們倒是不怎么挑剔,在房間角落鋪著兩條破舊女裙的地方安頓了下來。助手們常常向弗里達表態(tài),說他們私底下已經(jīng)下了決心,一定不去打擾土地測量員,不僅如此,他們還表示自己將盡可能少地占用房間內的空間——雖然他們總是在互相耳語、嘀嘀咕咕、輕聲怪笑,不過為了達成這一目標,他們還是做了各種各樣不同的嘗試。比如,他們曾經(jīng)將雙臂和雙腿交叉,軀干擠壓到一起,日落黃昏,光線不足時,便只能在屬于他們的那個角落里看到一大團巨大的球狀物。盡管他們做了許多事情,但令人遺憾的是,從他們白天里的種種行為得來的經(jīng)驗就能夠知道,這兩個助手始終都是十分警覺的監(jiān)視者,他們目光的焦點,始終都放在K.的身上——即便他們在看似孩子氣的游戲中把雙手彎曲成望遠鏡的形狀,即便他們還做出了許多與此相似的蠢事也一樣。又或者,當他們的眼神始終朝著K.閃爍時,表面上卻假裝是在專心致志地打理自己的胡子——他們對自己的胡子非常上心,無數(shù)次地比較彼此胡子的長度和濃密程度,并讓弗里達做評判。K.經(jīng)常從自己躺著的那張床上看著這三個吵吵鬧鬧的人,對他們爭論的內容完全無動于衷。

當他感到自己積攢了足夠的力氣,已經(jīng)可以從床上爬起來時,每個人都趕緊跑來為他服務。雖然他積攢的力氣還不足以抵抗他們不請自來的服務。與此同時,他也意識到,如果任由他們這樣做,自己將會對他們產(chǎn)生一定的依賴性,而且這種依賴性轉眼又會給他帶來不良的后果,但他卻不得不讓這一切發(fā)生。況且,這一切也完全不會讓人覺得很不舒服[86]:坐在桌邊喝一杯很棒的咖啡——這咖啡是弗里達為他專程取來的。靠在火爐旁取暖——火爐里的火是弗里達生起來的。K.讓助手們熱心又笨手笨腳地上下十次[87]樓梯,為K.取來洗漱用的水、肥皂、梳子和鏡子……并且最后——因為K.在話語之間表達出了這個含蓄但又明確的愿望——他們還給他端來了一小杯朗姆酒。在這一連串的發(fā)號施令并享受服務的過程中,K.對助手們說了這樣一番話,盡管他說這番話并不指望他們完全聽從,相比之下更是在抒發(fā)自己舒適愉悅的心情:“你們這兩個家伙,現(xiàn)在趕緊走吧,我暫時不需要你們再為我做什么了,而且我現(xiàn)在還想跟弗里達小姐私下里說說話。”話說完后,K.并沒有在他們臉上看出明顯表示反對的跡象,于是為了補償他們,他又補充道:“說完話之后,我們三個人就一起到居民負責人[88]那里去,先到樓下大堂里等著我。”頗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他們竟然服從了K.的這個命令[89],只不過在離開之前還念念有詞:“我們也可以在這里等。”K.回應道:“我知道,但我不想這樣。”

助手們才剛剛離開,弗里達就坐到K.的腿上說了一番話,這番話固然令K.有些惱怒,不過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他也樂于聽到她這樣說:“親愛的,你是對助手們有什么意見嗎?在他們面前,我們根本不必去保守什么秘密。他們是忠誠的。”“啊哈,說到忠誠——”K.說,“他們時時刻刻都在監(jiān)視著我,做這種完全沒有任何意義的事情,真是令人惡心。”“我覺得自己是十分理解你的這種感受的。”她一邊說著,一邊緊緊摟住了他的脖頸,本來還想再說些什么,但卻沒辦法繼續(xù)說下去了,因為他們擁坐著的那把扶手椅就在床邊,所以他們干脆往床的方向一歪,順勢倒了下去。他們躺在了一起,但卻不像之前那個晚上躺在一起時那樣,能夠進入那種沉溺忘我的狀態(tài)了。她在尋找某樣東西,他也在尋找某樣東西,他們憤怒,他們面容扭曲,他們互相把腦袋往對方的懷里鉆——他們以這樣的方式來尋找,即便擁抱,即便身體搖擺抖動個不停,都無法令他們忘記尋找的義務,反而提醒他們要時刻記住尋找的義務。犬類有時會像發(fā)了瘋似的用爪子刨地,他們也是這樣,發(fā)了瘋似的抓刨對方的身體,一無所獲,失望透頂,作為碰運氣的最后手段,他們還把舌頭長長地伸出來,在對方臉上舔了好幾遍。直到疲憊襲來,才令他們最終安靜下來,互相感謝起對方為自己所做的一切。又過了一會兒,女傭們也上樓來了。“瞧瞧,他們在這兒躺得可真是不成樣子。”其中一個女傭說罷,憐惜地扔了一卷布到他們身上。

后來,當K.成功從那卷布里面脫身,并且四下張望時,助手們已經(jīng)又一次在他們的那個角落里現(xiàn)身了——對于這件事,K.絲毫不感到驚奇——他們一邊伸出手指指著K.,一邊互相提醒,不要嬉皮笑臉,要保持嚴肅,并且還給K.行了個軍禮[90]——但是,此刻除了助手們之外,旅館老板娘竟然緊挨著床邊坐在那里,正忙著編織一只長襪,這樣一件小活計,實在是跟她那個大到遮住了整個房間的采光、令房間里幾乎變得漆黑一片的龐大身軀不怎么搭。“我已經(jīng)等了很長時間了。”她抬起自己那張寬大的臉龐,這張臉上遍布著因為年紀變老而長出來的皺紋,但整體而言皮膚倒也稱得上是光滑,或許這也曾經(jīng)是一張十分美麗的臉。旅館老板娘剛剛說的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在指責,一句并不恰當?shù)闹肛煟驗镵.并沒有要求她來。所以,他只是點了點頭,認同了她的這句話,然后就坐了起來。弗里達也起來了,不過她離開了K.的身邊,靠在了旅館老板娘坐著的扶手椅上。“不行啊,老板娘太太[91]。”K.心不在焉地說道,“你[92]打算告訴我的事情,需要推遲一些,等到我從居民負責人那里回來之后再說。因為我需要在他那里進行一次重要的會談。”“我要談的事情才更重要,相信我,土地測量員先生,”旅館老板娘說,“你到他那里進行會談,大概至多只是關于工作上的事情,但我這邊要談的,卻是關系到一個人的未來,關系到弗里達,我親愛的丫頭[93]。”“啊哈,原來如此,”K.說,“如果是要談這件事的話,那是當然,不過我不太明白,為什么不能把這件事留給我們兩個自己來處理。”“這也是出于愛,出于關心。”旅館老板娘一邊說著,一邊撫摸弗里達的腦袋,將她拉到自己身邊來——站著的弗里達身高也只能到旅館老板娘的肩膀位置。[94]“既然弗里達如此信任你,”K.說,“那我也沒有什么別的選擇了。而且,弗里達剛剛還說我的助手們很忠誠,照此看來,我們中間沒有外人[95],都是朋友。所以,我大可以直接告訴你,老板娘太太,我現(xiàn)在能夠想到的最好的事情,就是跟弗里達結婚,而且是越快越好。不幸的是,不幸之處在于——我根本無法彌補弗里達因為我的緣故而失去的東西:她在赫倫霍夫旅館的職位,還有跟克拉姆的交情。”弗里達抬起頭來,她的眼睛里飽含淚水,再沒有任何優(yōu)越感的影子。“為什么是我?為什么選中的偏偏就是我呢?”“怎么了?”K.和旅館老板娘同時問道。“她正在困惑呢,可憐的孩子。”旅館老板娘說,“因為太多的幸運和不幸交織到一起而困惑。”仿佛是為了證實旅館老板娘所說的這句話,弗里達立即撲倒在K.的身上,瘋狂地吻著他,仿佛房間里除了他們兩個之外就再沒有其他人在場,吻過之后就是哭泣,哭個不停,但還是一直緊緊抱著他,跪倒在他的面前。K.用雙手撫摸著弗里達的頭發(fā),問旅館老板娘:“看來,你也認可我的這個提議。”“你是個體面人。”旅館老板娘說,就連她的聲音里也帶著哭腔,整個人顯得有些憔悴,呼吸的聲音頗為沉重,盡管如此,她還是鼓起勁來說道:“現(xiàn)在唯一需要考慮的,就是你必須得給弗里達一些保障,因為不管眼下我對你有多么尊重,你在這里始終都是個外人,沒有任何人可以給你做擔保,也沒有任何人了解你的家庭情況,既然如此,給出一些保證就是很有必要的,你會明白這點的,親愛的土地測量員先生,況且你剛才也已經(jīng)強調過,弗里達和你建立關系后,究竟失去了多少。”“當然,一些保證,這是自然。”K.說,“不過,這些保證最好還是當著公證人的面給出才好,而且話雖如此,伯爵轄下的其他一些公職人員甚至也有可能會摻和進來。[96]順便說一下,在婚禮正式舉辦之前,我還有一些絕對要做的事情——我必須跟克拉姆談一談。”“那是不可能的,”弗里達說,她從跪著的姿勢稍微把身體挺起來了一些,緊緊偎依在K.的身上,“這個想法太荒唐了!”“必須如此。[97]”K.說,“如果這件事對我而言是不可能辦到的,就必須由你去實現(xiàn),由你去和他談。”“我不行的,K.,我不行的。”弗里達說,“克拉姆絕對不會跟你談的。你是怎么想的,竟然認為克拉姆會跟你談一談!”“所以,他會愿意跟你談一談嗎?”K.又問,“也不會的,”弗里達說,“不會跟你,也不會跟我,這根本就是純粹的‘絕無可能’。”說罷,她朝著旅館老板娘轉過身去,張開了雙臂:“你[98]也看到了,老板娘太太,看到他都在要求些什么了。”“你很特別,土地測量員先生。”旅館老板娘說道。她現(xiàn)在的樣子變得頗為可怕,因為她此刻已經(jīng)在扶手椅上坐直了身體,雙腿也朝著兩側分開了。擺出這個姿勢后,她粗壯的膝蓋透過下面的薄裙凸顯了出來。“你在要求根本不可能辦到的事情。”“為什么這就是不可能辦到的呢?”K.問道。“個中原因,我會向你解釋的。”旅館老板娘說道。聽她說這番話的語氣,仿佛她的解釋并不是即將給予K.的最后恩惠,而是她逐一列出的懲罰條款中最初的一條,“實際上,我很樂于向你解釋這整件事。我雖然并不隸屬于城堡,僅僅只是一個女人,只是一個旅館老板娘,只能在這座位居末流的旅館里管事——實際上,這座旅館并不能說是位居末流,不過也差不多了——可能正是由于這個緣故,你大概也并不怎么重視我的解釋。不過,我這一輩子眼睛總歸是睜著的,見識過各種各樣的來客。而且,這座旅館的全部經(jīng)營也是由我一個人來承擔,因為我的馬丁[99]雖然是一個好小伙子,但卻并不是個好的旅館經(jīng)營者,所謂的‘責任感’究竟是什么,對他而言是永遠都無法理解的。比如說吧,你其實最應該感謝他的玩忽職守——那天晚上,我已經(jīng)累到快要崩潰了,根本無暇再去管額外的事——正是因此,你現(xiàn)在才能在這個村子里留下來,才能安心又舒適地坐在這張床上。”“怎么可能?”K.問道,并且從剛才明顯的心不在焉的狀態(tài)中清醒過來,說他是因為憤怒而激動,倒不如說是受了好奇心的刺激。“你需要感謝的,除了他的玩忽職守外,再沒有別的了。”旅館老板娘用食指指著K.,大聲重復了一遍。弗里達見狀,馬上試圖安撫她的情緒,哪里知道,旅館老板娘竟然用極快的速度轉動自己的整個身體,面朝弗里達說道:“你[100]這是想干嗎?土地測量員先生既然問了我,我就必須回答他。否則他又怎么可能了解我們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這件理所當然的事情就是——克拉姆先生永遠都不會跟他談一談。哎,我怎么會用‘不會’這個詞呢,應該是‘永遠都不能跟他談一談’才對。土地測量員先生,請你聽我好好說。克拉姆先生是來自城堡的一位先生——暫且不去管克拉姆的其他什么身份,單單從他是來自城堡這一點上講,就已經(jīng)是身處極高的一個階級上了。相比之下,你又是什么人?為了成全你的婚姻許可,我們幾個竟然不得不在這里低聲下氣地為你出謀劃策?你不是來自城堡的人,你不是這個村子的人,你什么也不是。然而不幸的是,你說到底也還是有一種身份的——你是個外人,是個多出來的人,無論在哪里都很礙事。你的存在引來了持續(xù)不斷的麻煩事,你的存在導致女傭們不得不搬出這個房間,你的種種意圖謀算,誰也弄不清楚。你這個人,誘惑了我們最可愛的小弗里達,不幸的是,我們還不得不把她讓給你當妻子。實話實說,我本質上并沒有因為上述的這一切而責備你,沒有那樣的意思。你就是你該有的那個樣子,我這輩子見識過的已經(jīng)夠多了,眼下發(fā)生的這一幕,我也沒有承受不住的理由。不過現(xiàn)在,你自己倒是要好好去想一想,你提出要求到底算什么:想要一個像克拉姆那種身份地位的男人,去跟你談一談?當我聽說弗里達竟然允許你通過窺視孔往里面看時,可真是痛心啊,當她開始做起這樣的事情時,實際上就已經(jīng)被你引誘了。盡管如此,還是請你告訴我,當你偷看的時候,是如何忍受得了克拉姆的視線的?你都不必回答我,我自己也知道你馬上要說出口的答案,你會說,你完全能忍受住克拉姆的視線。然而你其實根本就沒有那樣的能力,根本沒辦法真正看到克拉姆[101],這不是我在夸大其詞,因為就連我自己都沒有這種能力。你說,克拉姆應該跟你談,但他甚至一次都沒有跟村子里的人們說過話,要知道,他是從來不親自跟村子里的任何一個人開口的。但是,他至少還會喊弗里達的名字,弗里達也可以隨意跟他講話,并且還得到了使用窺視孔的許可,對于弗里達而言,這已經(jīng)是無比巨大的榮耀,同時也是我終生的驕傲,是我直到死之前都可以夸耀的事情——即便如此,他也是不會跟她說話的。況且,就算他有時候會喊弗里達的名字,卻也并不見得確實就存在著人們喜歡歸結于此事的那種意思[102],克拉姆所做的,僅僅是喊出弗里達這個名字而已——誰又知道他的真實意圖?——至于弗里達本人,聽到呼喚后當然是馬上就跑過去,這是她的本分,能夠得到在沒有任何阻撓的情況下接近他的允許,則是克拉姆的善意。但卻不能就此宣稱,是克拉姆本人直接喊她去的。[103]當然,眼下就連這些也已經(jīng)永遠消失了。或許以后克拉姆還會像以前一樣,喊出‘弗里達’這個名字,這是可能的,但他顯然不會再允許她跑去接近自己,不會允許一個已經(jīng)跟你混到一起去了的女孩再到他身邊去[104]。不過,唯獨有一件事,單憑我這可憐腦瓜是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一個夠資格被人們稱作‘克拉姆情人’的女孩——順便一提,我個人認為這是個言過其實的稱呼——居然會允許你去碰她。”“確實如此,這件事挺奇怪的。”K.一邊說著,一邊拉了弗里達一把,雖然她始終低著頭,但卻馬上順從了他的意思,自己主動進到K.的懷里,“但我相信,這件事恰恰證明,并不是所有事情都完全像你所說的那樣在運作。當然,你的有些說法明顯是對的,比如,你說我在克拉姆面前什么也不是。盡管如此,我眼下依然要提出跟克拉姆當面談一談的要求,你剛剛講的那些理由,并不能動搖我打算跟克拉姆見面的決心。不過決心歸決心,卻并不意味著當我和克拉姆之間沒有隔著那一道門時,我還能忍受得住他的視線[105],說不定他剛在房間里現(xiàn)身,我就已經(jīng)逃之夭夭了。可是話說回來,上述顧慮盡管合理,對我而言卻也并不構成任何不敢去放手一搏的理由。不過,倘使我到時候真的能夠成功站在他面前,那時他根本就沒必要對我開口講話,因為我只需要看清楚我所講的話給他留下了怎樣的印象,這樣就足夠了;倘使我所講的話并沒有給他留下任何印象,或者他根本就不聽我說了些什么,我也總算是有所斬獲,因為我畢竟也在一個如此有權勢的人面前暢所欲言了一番。關鍵是你,老板娘太太,以你對生活和人性的豐富了解,還有弗里達,她直到昨天為止[106]還是克拉姆的情人——我認為,沒有任何理由曲解這個稱號——你們顯然可以輕而易舉地給我創(chuàng)造和克拉姆談一談的機會。如果實在沒有什么別的辦法,那么還是在赫倫霍夫旅館好了,沒準他今天還在那里。”

“這件事是不可能的,”旅館老板娘說,“而且我算是看出來了——你其實缺乏理解這整件事的能力。無論如何,你還是可以跟我講講,你到底打算跟克拉姆談些什么?”

“談關于弗里達的事情,這是自然。”K.說。

“談關于弗里達的事情?”旅館老板娘有些茫然地重復了一遍,然后朝弗里達轉過身去,“你聽到了,弗里達,關于你的事情——跟克拉姆,他是要跟克拉姆談。”

“啊哈,”K.說,“老板娘太太,像你這樣一位如此精明、如此受人尊敬的女士,竟然還會被這么一點小事嚇到。沒錯,正如你所說的,我將會跟他談關于弗里達的事情,這實際上算不得什么離經(jīng)叛道的大事,反而應該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有一點你顯然是弄錯了:你認為,自從我出現(xiàn)的那一刻起,弗里達對克拉姆而言就變得毫無意義了。如果你覺得自己的這種想法是正確的,那你就低估了他。當然,我自己也很清楚,試圖在這件事情上給你傳授經(jīng)驗的我,確實顯得十分冒昧,但我卻必須這樣做。我的結論是,克拉姆跟弗里達之間的關系,絕對不可能因為我的存在而發(fā)生任何改變。抑或這兩人之間根本就沒有什么重要關系——這基本上就是那些把‘情人’這個榮譽頭銜從弗里達那兒取走的人們的說法[107]——無論如何,就連這種無足輕重的關系,今天也已不復存在了。或者反過來想,這種關系其實是存在的,既然存在,那么這種關系又怎么可能通過像我這樣的一個人——如你所說的,像我這樣一個在克拉姆眼里什么都不是的人——就憑這樣的一個我,怎么可能改變得了他們的關系呢?如此荒謬的論斷,如果是在驚慌失措的情況下,一時之間倒也有可能會相信,可是哪怕是經(jīng)過最低限度的思考,都能夠糾正這個錯誤[108]。對了,我們也來聽聽弗里達本人對這件事的看法吧。”

弗里達的目光逐漸飄忽,臉頰貼在了K.的胸口上,弗里達說:“顯而易見,事情正如媽媽所講的那樣:克拉姆不會再想知道任何關于我的消息了。不過,他會這樣做,肯定不是因為你,親愛的,肯定不是因為你來到這里的緣故——這種小事是不可能令他感到心慌意亂的。照我看來,眼下發(fā)生的這一切其實本就是他的安排,讓我們在酒吧間的吧臺下面走到一起,我們相遇的那個時刻,理應被祝福,而不是被詛咒。”“如果情況真是如此,”K.慢條斯理地說著,因為弗里達的這番話很甜蜜,所以他特意將眼睛閉上了幾秒鐘,以便讓自己被這些話語浸透,“如果情況真是如此,那就更沒有理由擔心跟克拉姆面對面談了。”

“老實說,”旅館老板娘一邊說著,一邊從高處低下頭俯視著K.,“你有時候會令我想起自己的丈夫,如此頑固,如此孩子氣,他就跟你一個樣子。你來到這里不過幾天而已,就想當然地覺得自己知道的一切比當?shù)厝诉€要深入——比我這個老女人深入,比身在赫倫霍夫旅館、見多識廣的弗里達還要深入。我不否認,確實存在這樣的可能——偶爾會出現(xiàn)完全違反規(guī)則、通過純屬離經(jīng)叛道的方式達成目標的情況,我本人還從來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但據(jù)說像這樣的例子確實是有過的,是有這種可能性的,但肯定不會以你所主張的那種方式來達成,像你這樣總是說著不對不對,只知道固執(zhí)己見,無視別人提出來的、最具善意的忠告,肯定是不行的。你莫非認為我是在關心你這個人嗎?當你之前形單影只的時候,我專程照顧過你什么嗎?話雖如此,要是事情真是那樣,反倒會是件好事,因為這樣一來,沒準有些事情就可以避免,對吧?當時,我對丈夫提起的唯一關于你的事情,只有這樣一句話:‘你要跟他保持距離。’假設現(xiàn)在不是弗里達卷入了你的命運當中,而是其他人的話,這句話對我而言依然奏效。來自我的關心,甚至是來自我的重視,不管你喜歡不喜歡,都應該感謝弗里達。而且你不能簡單地拒絕我,因為你必須對我——對我這個世上唯一一個對小弗里達予以母親關懷的人——你必須嚴格地對我負起責任。確實存在著這樣一種可能性,那就是——弗里達剛才所說的其實是正確的,已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完全是按照克拉姆的意志,可是眼下我對克拉姆一無所知,我永遠都不會跟他交談,他是我完全不可觸及的人物。可是再瞧瞧你,你坐在這里,關護[109]著我的弗里達,而且以后將會——嗐,我又何必對這點諱莫如深呢?——接受我的關護。沒錯,接受我的關護,你可以盡管去試試看,年輕人,要是哪天我把你從這間屋子里趕出去了,你試試看自己有沒有本事在村子里找到一個安身之處,哪怕是個狗窩都好。”

“謝謝,”K.說,“謝謝你這些敞開來說的話,我完完全全相信你。既然我的地位如此岌岌可危,想必弗里達的地位也是如此,畢竟她與我是緊密相連的。”“不是這樣的,”旅館老板娘怒氣沖沖地插話道,“在這方面,弗里達跟你的地位沒有任何關系。弗里達是屬于我這間屋子的,這里沒有任何人有資格說她位置不穩(wěn)。”

“好吧,好吧,”K.說,“就算我同意你的這番話好了,最重要的原因是,弗里達因為某種我目前尚且不知道的理由,似乎特別畏懼你,怕到連插嘴都不敢。既然如此,那現(xiàn)在暫時還是將重點放在我身上吧。我目前的地位高度不穩(wěn),對此你并不否認,反而努力試圖證明這一點。實際上,正如你之前所說的其他所有事情一樣,這種說法也只能說是大部分正確,但并非完全正確。比如,我就知道這樣一處相當不錯的地方,可以找到一張過夜用的床鋪,我可以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是哪里?是哪里?”弗里達和旅館老板娘一齊喊道,如此異口同聲,如此急切,仿佛她們對此問題懷有相同的動機。

“巴納巴斯家里。”K.說。

“那幫混蛋!”旅館老板娘喊道。“那幫狡詐的混蛋!巴納巴斯家里!你們聽聽——”她一邊說著,一邊往房間的那個角落轉過臉去,可是助手們早就離開那里了,他們現(xiàn)在正手挽著手,站在旅館老板娘的背后呢。此刻,她好像需要什么東西來支撐住自己的身體,便順手抓住他們其中一個人的手,繼續(xù)說道:“你們聽聽,這位先生都在哪里鬼混,跟巴納巴斯那一大家人在一起!當然,他可以在那里找到一張過夜用的床鋪,唉,要是他當初真是在那里過夜,而不是在赫倫霍夫旅館的話,反倒好了。不過話說回來,你們當時又是在哪里等著的呢?”

“老板娘太太,”助手們還沒來得及回答,K.已經(jīng)開口了,“這是我的助手,但你對待他們的態(tài)度,簡直是把他們看作你的助手、我的看守了。在除此之外的所有事情上,至少我還是愿意針對你的觀點進行禮貌的討論,可是唯獨在我的助手們這件事上,是完全沒得談的,因為這方面的情況已經(jīng)再清楚不過了!因此,我請你不要跟我的助手們說話,如果我的請求得不到滿足,我將禁止我的助手們回應你。”

“搞了半天,我不能跟你們講話了。”旅館老板娘說罷,他們三個人都笑了起來,旅館老板娘這番話的意思固然是在嘲諷,但態(tài)度上卻比K.預期的要溫和得多,助手們還是他們平常那個樣子,既像是表達了很多意思,又像是什么都沒有表達,總之是那種完全拋棄了責任心的類型。“不要對此感到氣惱,”弗里達說,“你必須正確領會我們?yōu)槭裁磿磻绱思ち摇?梢赃@樣說,我們此刻能夠彼此擁有,完全歸功于巴納巴斯。當我在酒吧間里第一次看到你時——你走進來,挽著奧嘉的手臂——那時候,雖然已經(jīng)聽聞了一些關于你的事情,不過整體而言,我對你這個人完全是沒有興趣的。這么說吧,不光是對你,我?guī)缀鯇θ魏问虑槎紱]有興趣。而且,那時我對許多事情都感到不滿意,有些甚至令我感到心煩,可是那種不滿意和心煩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呢。比如說,有人冒犯了我,那個人是酒吧的其中一名客人——酒吧的那些客人本來就總是在糾纏我,你也是見過那些年輕小伙子的,可是還有比那些人更令人感到心煩的情況,克拉姆的仆人們尚且不是最令人感到心煩的——這樣說吧,其中的一名客人冒犯了我,彼時彼刻,那件事對我而言又意味著什么呢?我一直都將那件事視作很多年以前發(fā)生的往事,或者把它視作并非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或者認為自己只是從別人那里聽說了這件事情,或者好像是我本人都已經(jīng)忘掉了這件事情……可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描述它了,我甚至無法去想這件事,自從克拉姆離開我之后,一切都發(fā)生了變化。”——說到這里,弗里達突然停止了講述,她悲傷地垂下頭,雙手交叉抱在胸前。

“你看到了吧,”旅館老板娘大聲喊道,那樣子簡直不像是她本人在說話,而只是把她的聲音借給弗里達似的,她的身體也靠近了些,此刻就坐在弗里達身邊,“你現(xiàn)在算是看清楚了吧,土地測量員先生,這就是你一系列行為導致的后果,還有你不允許我跟他們講話的那兩個助手,他們也應該好好看看,從這件事里面好好學到些教訓。你把弗里達從她最幸福的狀態(tài)中剝離了出來,你能夠做成這件事,是因為弗里達那份孩子氣的、過于泛濫的同情心,導致她無法忍受你挽著奧嘉的手臂、似乎就這樣輕而易舉地陷入巴納巴斯那一大家人的擺布。她救了你,卻為此犧牲了自己。事到如今,木已成舟,弗里達用她所擁有的一切,換來了坐在你膝蓋上的幸福,而你,居然把自己曾經(jīng)有機會在巴納巴斯家借宿過夜這件事,作為最大的一張王牌打了出來。你這樣做,恐怕是打算向我證明,你是完全不必依賴我的。當然,如果你真的在巴納巴斯家過了一夜,那你才算是真的完全不必依賴我,你必須馬上,以最快的速度,離開我的屋子。”

“我并不清楚巴納巴斯那一大家人所犯的過錯,”K.一邊說著,一邊小心翼翼地抱起弗里達——她看起來簡直像失去了全部生命力一般——K.慢慢地把她放到床上,自己則站了起來,“也許你對這件事的看法是對的,可是當我之前請求你,將本就屬于我們的事務——弗里達的事,我自己的事——留給我們兩個自己處理時,很顯然我也是對的。當時你大談特談什么出于愛,出于關心,但是在那之后,我并沒有看到你展示出了多少愛和關心,我看到更多的是怨恨,是蔑視,是拒絕進入這間屋子的命令。如果你是存心想讓弗里達離開我,或者讓我離開弗里達,那么你確實做得頗為巧妙,然而我認為你最終還是不會成功的,假使你真的成功了,那么你將會——請允許我也試著來一次陰暗惡毒的恐嚇——你將會后悔莫及。至于你給予我的住處——你所指的恐怕也只可能是眼前這個令人感到厭惡可憎的洞窟——這也根本稱不上是出于你個人意志的決定,反而更像是伯爵轄下某個辦公室專門下達的指令。一旦我向他們匯報,告訴他們我在這里的居留已經(jīng)被終止的話——因此,如果我到時候被安排到另一個地方居住,你恐怕會如釋重負,好好松一口氣了吧,但我本人還要比你更松一口氣呢。現(xiàn)在,我就要為這件事,以及其他種種事務到居民負責人那里去了,請你至少照顧一下弗里達,要知道,你那套所謂母親關懷之類的演說,可把她折磨得夠嗆。”

說罷,他就轉向了助手們。“來吧。”他一邊說著,一邊從釘子上取下克拉姆的信[110],打算馬上動身離開。旅館老板娘一言不發(fā),眼睜睜地看著他,直到他已經(jīng)把手放在門把手上了,她才開口道:“土地測量員先生,在你動身之前,我還有些忠告要給你,因為無論你說了些什么,也無論你怎樣侮辱我這個老人家,你都是弗里達未來的丈夫。僅僅是為了這一點,我都要告誡你,你對本地情況的無知,已經(jīng)到了令人訝異稱奇的地步,聽了你說的話,再把你的想法和實際情況一比較,簡直要把人嚇暈過去。這種無知不可能轉眼之間就得到改善,說不定根本就改善不了,可是只要你愿意稍微相信我,時刻記住自己是無知的,那么很多事情的進展也會變得相對好一些。比如,你馬上就會以更公正的眼光來看待我,并且開始留意到,我所經(jīng)歷的是怎樣的一場恐慌害怕之旅——而且這場恐慌害怕之旅所導致的后果仍在持續(xù)——當我意識到,我最愛的小丫頭,她——可以這樣打比方,她為了跟一只無腳蜥蜴[111]在一起,竟然舍得拋棄一只老鷹,但實際情況甚至比這還要糟糕得多,老實說,我甚至必須不斷嘗試著強迫自己忘掉這些事實,否則簡直沒有辦法跟你心平氣和地講話。哎呀,看你現(xiàn)在的表情,明顯又是在生氣了。別這樣,還不到走的時候,聽完我的這個請求再走:無論你去到哪里,請一定記住,你在此地就是最無知的那個人,而且,你一定要萬事小心:在這里,跟我們在一起時,因為有弗里達在場,可以保護你免受傷害,所以你才能暢所欲言,比如,在我們這里,你可以將自己打算去跟克拉姆談一談的意圖隨口說出來,可是到了現(xiàn)實[112]中,只有在現(xiàn)實中,請你千萬、千萬不要這么做。”

她站了起來,因為情緒激動,走起路來有些踉蹌,她走到K.的身邊,握住了他的一只手,以懇求的目光看著他。“老板娘太太,”K.說,“我不能理解,為什么你會為了區(qū)區(qū)這樣一件事情,如此作踐自己,求我求到這個地步。如果事實真如你所說的那樣,如果我根本不可能跟克拉姆談一談,那么不管求我還是不求我,我都是無法辦到的啊。可是話說回來,如果這件事本身是有可能辦到的,那我為什么不去試著做做看呢?況且這樣一來,更是直接推翻了你主要的反對理由,同時也令你的其他種種憂慮變得相當值得懷疑。當然,我本就無知,這是無論如何都會存在的事實,這項事實對我個人而言,確實是十分可悲的,但它卻也有對應的優(yōu)點,因為無知者無畏,所以至少在一段時間內,只要還有足夠的氣力去行動,我都愿意繼續(xù)無知下去,并且愿意主動承擔這種無知必然會帶來的一切不良后果。不過話說回來,這些后果基本上只會涉及我本人,因此,眼下我最不能理解的問題就是,你又為什么偏要來求我。無論發(fā)生什么事,你肯定都是會永遠照顧弗里達的,因此,一旦我從弗里達的世界里完全消失,以你的角度來看,反倒是一件純粹的幸事了。既然如此,那你還害怕些什么呢?你害怕的當然不會是——嗐,在一個無知的人看來,一切皆有可能。”說到這里,K.已經(jīng)打開了房門——“你害怕的難道是克拉姆不成?”旅館老板娘一言不發(fā),默默地看著他匆忙走下樓梯,助手們緊緊跟在他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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