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城堡
- (奧)弗蘭茨·卡夫卡
- 7920字
- 2020-03-03 17:03:27
在酒吧間,一處中間部分完全空蕩蕩的大房間里,靠墻坐在木桶旁邊或者上面的,是一幫農民,不過,這幫農民看起來卻與K.所住的那家旅館里的農民們不大一樣。這里的農民們比較整潔,而且統一穿著灰黃顏色的粗布面料衣物,夾克鼓鼓囊囊的,褲子很貼合身體。這些個子矮小、乍一看去長相十分相似的男人們,他們臉上都沒什么棱角、臉頰圓鼓鼓的。他們所有人都很安靜,幾乎一動不動,只有當酒吧間有其他人進來時,才會用目光追隨對方,但那目光本身卻也是緩慢且漠然的。盡管如此,但因為他們人數不少,而且全部都很安靜,所以多少也對K.施加了一些影響。他重新挽起奧嘉的手臂,以此解釋他為何會在此。在酒吧間的一個角落里,有個男人站起身來,那是奧嘉的一個熟人,他正要朝著奧嘉走過來,但是K.卻通過自己挽著的那只手臂,把她轉到了與那個男人完全不同的方向。除了她本人之外,沒有任何人能夠覺察出K.的這個小動作,她微笑著、斜過眼來看了看他,容忍了他的這個行動。
啤酒是由一個年輕女孩負責提供的,她名叫弗里達[68]。這是個不怎么起眼的小個子金發女孩,有著悲傷的眼睛和瘦削的臉龐,不過,她的眼神卻令人吃驚,因為那是一種帶有特別優越感的眼神。于是,當這種眼神落到K.的身上時,在K.看來,僅僅是這種目光,便已解決了與他本人相關的某些事情——甚至連K.自己都還不知道這些事情是否存在,但她的目光卻說服了他,讓他知道這些是確實存在的。K.從旁邊反復打量著弗里達,目光一直沒有從她身上挪開,即使她已經在跟奧嘉說話了也還是如此。奧嘉和弗里達似乎算不上是朋友,她們倆僅僅聊了幾句不冷不熱的客套話,就不再多說什么了。K.想幫忙,所以突然開口問道:“您[69]認識克拉姆先生嗎?”聽到這個問題,奧嘉笑出了聲。“你為什么要笑?”K.有些惱怒地問道。“我并沒有笑。”她一邊這樣說,一邊笑聲不斷。“奧嘉始終是個特別幼稚的女孩。”K.說道,同時將身體前傾,整個人往吧臺里面伸進去,試圖再一次將弗里達的目光吸引過來。然而她卻低垂目光,輕聲笑道:“您想瞧瞧克拉姆先生嗎?”K.馬上請求她促成此事。于是,她便伸手指向自己左手邊的一扇門。“這里有一個小窺視孔,您可以從這里看到里面。”“那這里的人們呢?[70]”K.問道。她噘起下唇,用一只極其柔軟的手把K.拉到了那扇門的門口。透過那個顯然就是為了窺視目的才鉆出來的小洞,他幾乎能夠將隔壁房間一覽無余。在房間中央的一張書桌旁,一把舒適的環形扶手靠背椅上,坐著的那個人,臉被一只低低懸掛在面前的電燈泡照得光耀刺眼,此人正是克拉姆先生。他是一個不高不矮、肥胖木訥的先生。臉皮尚算光滑,但兩側臉頰已經隨著年齡的負擔變得稍微有些下垂松弛了。黑色的八字胡,兩邊的尖端被捻得長長的。一副戴得稍微有些傾斜的、反射了燈泡光亮的夾鼻眼鏡[71]遮住了他的眼睛。假設克拉姆先生是不偏不倚地正坐在那張桌子前面的話,K.就只能看到他的側臉,但由于此刻克拉姆正好面朝著他,所以他能夠看見他的整張臉。克拉姆將左手肘支撐在桌子上,拿著一根弗吉利亞雪茄煙[72]的右手放松地放在膝蓋上。桌子上放有一個啤酒杯:由于桌子的邊欄很高,K.無法確切地看清桌上是不是放著什么文件,不過照他判斷,桌面上除了啤酒杯,應該是空空如也。為了保險起見,他請求弗里達也透過那個小洞往里面看一看,然后將情況告訴他。可是,因為她不久前還在那個房間里停留過,所以能夠輕而易舉地證實K.的判斷——那張桌子上并沒有放什么文件。K.問弗里達,自己現在是不是必須要離開這里了。可是她卻回答說,只要他感興趣,想窺視多久都可以。K.現在單獨跟弗里達在一起。奧嘉——正如他匆匆一瞥時發現的那樣——還是跑到了自己的熟人那里,高高地坐在一個木桶上,兩只腳在桶壁上蹬來蹬去。“弗里達,”K.壓低了聲音說道,“您跟克拉姆先生很熟嗎?”“哎呀,沒錯呢,”她說,“很熟的。”她偎依到K.的身邊,半開玩笑地打理起身上穿著的那件剪裁很隨意的奶油色罩衫。K.這才注意到那件罩衫,頗為陌生地掛在她羸弱的身體上。然后她說:“您莫非已經不記得剛才奧嘉的那種笑聲了?”“記得的,真不體面。”K.說。“這么說吧,”她用體諒的口吻說道,“她那種笑聲其實是有原因的。您剛才問我認不認識克拉姆,可我實際上就是——”說到這里,她本能地微微挺直了身體,并且再一次用那種旗開得勝般的、與眼下所說的事情根本毫無關系的目光掃了K.一眼,“——我就是他的情人。”“克拉姆的情人。”K.說。她點了點頭。“既然如此,”為了不至于使兩人之間的氣氛顯得太過嚴肅,K.微笑著說道,“您對我個人而言,便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人物。”“可不止是對您個人而言。”弗里達說,態度很友好,但卻并沒有回應他的微笑[73]。K.有一個辦法能夠對付她的高傲,于是便使了出來,他問道:“您已經進過城堡了嗎?”然而方法并沒有奏效,因為她回答道:“沒有,不過難道我此刻在酒吧間里還不足夠嗎?”她的虛榮心顯然是很了不起的,而且照目前的情況來看,似乎她特別想讓自己的虛榮心在K.這里得到滿足。[74]“那是自然,”K.說,“在酒吧間里,您負責的完全就是旅館老板的工作。”“正是如此,”她說,“要知道,剛開始時,我可是在橋頭旅館的馬廄里幫傭的。”“用這么一雙柔嫩的手。”K.的這句話有一半是在懷疑,而且甚至就連K.自己都不知道,他這樣說是否僅僅是在恭維她,抑或已經確確實實地被她壓制住,不得不這樣回應。她的雙手盡管嬌小柔嫩,但也可以說成是羸弱且不值一提。“當時并沒有任何人留意到這一點,”她說,“即便現在也——”眼見K.用帶著懷疑的目光注視著她,她便搖了搖頭,不愿意繼續說下去了。“您自然也是有屬于自己的秘密的,”K.說,“而且,您恐怕也不會跟某個才認識半小時的人推心置腹地討論這個秘密,況且此人到目前為止,尚且沒有找到向您告知他眼下真實情況的機會。[75]”然而事實證明,這句話說得并不恰當,因為這就仿佛是K.從某種對自己有利的恍惚狀態中,將弗里達喚醒了。她從掛在自己腰帶上的皮包里取出一小塊木頭,將那個窺視孔堵了起來。然后,顯然是為了不讓K.留意到自己突如其來的態度變化,她又勉為其難地對K.說道:“可是,您所經歷過的事情我全都知道,您是土地測量員。”說罷,她又補充道:“不過,我現在必須繼續做事了。”然后她就回到了自己原本在酒吧吧臺后面的那個位置上,在此期間,人們陸陸續續地從各處聚攏過來,讓她給他們手里拿著的空杯子加滿酒。K.想再一次跟她私下談談,于是便從一個托架上取了個空杯子,朝著她走過去。“只有最后一個問題了,弗里達小姐,”他說,“從馬廄幫傭一路爬升到酒吧間女招待這個位置,這可是非比尋常的成就,辦得成這樣一件事的人,必然擁有卓爾不凡的力量。可是對于如此的一個人而言,這是否就是終極目標了呢?這可真是個荒謬可笑的問題。畢竟從您的那雙眼睛里就可以看出來——不要嘲笑我,弗里達小姐——相較于過去的拼搏,您其實更在意未來的拼搏。可是在這個世界上,阻力始終是巨大的,隨著個人追求目標的逐漸高遠,阻礙的力量也越變越大。因此,接受一個同樣也在拼搏的男人的幫助,算不得羞恥——即便他勢單力薄、無足輕重。或許我們可以找個機會,再好好談一次,在沒有這么多眼睛盯著的場合下。”“我不知道您到底想要些什么。”她開口說道,這一次,她的語氣違背了她的意志——那語氣中透露出來的,并非人生接連不斷得勝的高傲,而是無限的失望。“或許您想將我從克拉姆那里奪走?我的老天爺!”她把自己雙手的手掌拍到了一起。“您已經徹底看透我了。”K.說道,仿佛對弗里達表現出的極度不信任感到筋疲力盡,“那的確是我心中最隱秘的意愿。您應該離開克拉姆,成為我的情人。就是這樣,現在我可以動身離開了。奧嘉!”K.喊道,“我們回家。”聽到K.的呼喚,奧嘉順從地從木桶上滑下來,但卻沒辦法立刻從圍在她身邊的那幫朋友中間抽身。就在這時,弗里達用略帶威脅的目光瞧著K.,輕聲說道:“我什么時候可以跟您談?”“我能在這里過夜嗎?”K.問道。“可以。”弗里達說。“我現在就能留下來嗎?”“您先跟奧嘉一起,暫時離開,這樣我就能把這里的人們全部趕走。過一會兒您再回來。”“好的。”K.說罷,開始很不耐煩地等待奧嘉。但是那些農民并不打算讓她走,他們跳起了舞,這種舞蹈的中心點站著的正是奧嘉,農民們圍著她,繞成一個大圓圈跳舞。當所有人一起大喊一聲時,圓圈中總會有一個農民踏步出來,來到奧嘉身邊,伸出一只手來摟住她的臀部,把她像紡錘一樣旋轉好幾圈。農民們組成的大圓圈速度越來越快,人群發出的叫喊聲也隨之變得越來越饑渴難忍,仿若喘息,間隔越來越短,最后逐漸變成幾乎連綿不斷的喘息。奧嘉,她起先還哈哈大笑著想憑自己的力氣打破這個人圈,現在也只能披頭散發,跌跌撞撞地從一個人懷里旋轉到另一個人懷里。“送到我這里來的全是這種人。”弗里達一邊說著,一邊滿懷憤怒地咬著自己薄薄的嘴唇。“這些人究竟是誰?”K.問道。“克拉姆的仆人們。”弗里達說,“他總是帶著這幫人一起過來,他們的存在,讓我整個人仿佛變得支離破碎。此時此刻,我幾乎快要搞不清楚,我都跟您——土地測量員先生,都跟您聊過些什么了。如果聊的是些什么不太好的東西,那就請您原諒我,因為這些人的存在才是罪魁禍首。他們是我所知道的最卑鄙且最令人作嘔之人,就是這樣一群人,我卻不得不往他們的杯子里倒滿啤酒。有好多次,我都請求克拉姆把他們留在家里,雖然我也不得不忍受其他紳士的仆人們,但他無論如何也應該照顧我一下……然而,我全部的請求都是徒勞的,在他抵達這里的一個小時之前,這些人已經統統沖進來了,就像馬廄里的畜生們一樣。不過現在呢,倒也正是他們應該回到自己所屬的馬廄里去的時候了。如果您此刻不在這里,我就會猛一下拉開這扇門,這樣克拉姆本人也就不得不親自過來把他們趕出去了。”“莫非他現在完全聽不見他們的鬧騰聲嗎?”K.問道。“聽不見,”弗里達說,“他在睡覺。”“怎么可能!”K.嚷嚷道,“他在睡覺?可是當我在那房間里看到他時,他仍然醒著,就坐在桌子旁邊。”“他總是那樣坐著的,”弗里達說,“即便在您剛才看他時,其實也已經睡著了。如果他沒有睡著,我會允許您往里面窺視嗎?他的睡姿就是那樣,紳士們睡得都很多,尋常人很難理解其中的原理。話說回來,如果他睡得沒有那么多,又怎么能夠忍受得了這些人。不過,現在我必須親自出手,把他們從這里趕出去了。”說罷,她從角落里取出一根鞭子,僅僅只靠一次跳躍,就跳進了那群跳舞的人當中,她跳得相當高,但卻不是特別穩,好似一只羔羊的跳躍。進去之后,他們一開始還紛紛面朝著她,仿佛一位新加入的舞者剛剛到場似的,而且有那么一瞬間,弗里達看起來似乎確實打算把鞭子放下來,可是在那之后,她馬上又把鞭子高舉了起來。“以克拉姆的名義——”她高聲喊道,“回馬廄去,統統回馬廄去。”此時此刻,當他們看出這一行為確實十分嚴肅之后,便帶著一種對K.而言根本無法理解的恐懼,紛紛開始朝著遠處的墻壁一路推搡過去,接著,在最前面那幾個人的推擠下,有一扇門突然敞開了,夜晚的空氣涌了進來,所有人都跟著弗里達一起消失了,她顯然是驅趕著他們穿過院子,朝著馬廄去了。
可是,就在這驟然出現的靜籟中,K.卻聽到門廊那邊突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于是,他趕緊跳到了酒吧吧臺后面——這多少是為了保護自己,因為這是這里唯一能夠藏身的地方。對于他而言,在酒吧間里駐留雖然并沒有被禁止,但他既然早已經打算在這里過夜,也就不得不避免被別人看見。所以當房門確實已經打開時,他早已鉆到吧臺下面去了。當然,要是被人發現他藏在那里,也并不能說是完全沒有危險[76],但是如此一來,他就可以用“自己其實是在躲避剛才那幫突然發瘋的農民”作為藏匿的借口,畢竟這番說辭聽起來并不會令人感到難以相信。來者是旅館老板。“弗里達!”他一邊喊著,一邊在房間里來來回回走了好幾遍。
幸運的是,弗里達很快就回來了,她沒有提起K.的事,只是在抱怨那些農民。然后為了尋找K.的下落,她走到了吧臺后面。她站到那里后,K.可以觸摸到她的腳了——唯獨從這一刻起,他才真正感覺到安全了。因為弗里達完全沒有提起K.,這件事最后不得不由旅館老板親自來做。“對了,那位土地測量員現在在哪兒?”他問道。旅館老板大概本來就是個極有禮貌的男人,這種禮貌是通過經常跟那些階級遠高于他的人們、以相對而言比較自由的方式交往精心培養出來的,然而在跟弗里達講話時,他卻使用了一種十分特別的、對她極為尊敬的語調,這種語調之所以引人注意,是因為盡管語調本身展示出了特別的尊敬,但他卻并沒有在談話中放棄自己作為雇主面對雇員的態度——而且還是那種面對一個特別不守規矩的雇員時的態度。“那位土地測量員,我已經完全忘掉了。”弗里達一邊說著,一邊將自己嬌小的腳掌,放在了K.的胸口上。“他肯定早就離開這里了。”“但我并沒有看到他。”旅館老板說,“我幾乎所有時間都在門廊里。”“但他就是不在這里。”弗里達冷淡地說道。“也許他藏起來了。”旅館老板說,“從他給我的印象來看,他很像是會做出某些事情來的那種人。”“如此厚顏無恥的事情,他恐怕還不至于去做。”弗里達說罷,將她的腳在K.身上壓得更用力了些。快樂、自由,這是她天性中存在著的兩樣東西,然而在此之前K.卻完全沒有注意到。而且當她突然大笑出聲,開始說起下面這番話的時候,這兩種天性竟然出其不意地占據了主導地位:“說不定他藏在這吧臺下面了。”說著,她竟主動朝著K.彎下腰來,匆匆地吻了他一下,然后又一下子蹦起來,以傷心難過的口吻說:“沒有,他并不在這里。”哪里知道,不只弗里達,就連旅館老板也做出了令人訝異的舉動,只聽他開口說道:“這件事令我感到很不舒服,因為我不能確切知道他是不是已經走了。這件事不僅僅跟克拉姆先生有關系,它還關乎規則。規則,它適用于你[77],弗里達小姐,同時也適用于我。酒吧間就交由你來負責,房子的其余部分,我會再去搜尋一次。晚安!好好休息!”他幾乎還沒有走出房間,弗里達就已經擰動開關,關掉了電燈。隨后她來到吧臺下面,來到K.的身邊。“我的愛人!我甜蜜的愛人!”她呢喃道,但卻完全沒有去觸碰K.。她仿佛在愛情面前失去了知覺,整個人仰躺在地上,張開了雙臂。在她幸福的愛情面前,時間仿佛漫長到無限。她發出的聲音與其說像在唱一支小曲,不如說像是長吁了一口氣。然后,她突然驚醒過來,因為K.仍保持著若有所思的樣子,一言不發,她只好像小孩子向大人撒嬌一樣,反反復復地伸手揪他:“快來,這下面簡直讓人窒息了。”于是,他們便相互擁抱,那嬌小的胴體在K.的雙手中燃燒,兩個人在一種失去知覺的狀態下不停翻滾,K.試圖從這種狀態中將自己拯救出來,但卻徒勞無功,繼續翻滾了好幾步遠的距離之后,他們狠狠地撞在了克拉姆房間的門上——他們就躺在那里,躺在由啤酒積成的小水洼中,躺在其他各種各樣、覆蓋了地板的穢物中。他們在那里度過了好幾個小時,好幾個小時里,他們共享著呼吸,共享著心跳,在那幾個小時里,K.總有這樣一種感覺,覺得自己迷了路,或者換句話說,覺得自己深入到了某處全然陌生的異鄉之中,在他抵達這里之前,還從來沒有任何人到達過這里。這就是一處異鄉,在這里,甚至連空氣的成分都跟故鄉全然不同;在這里,必然會被陌生感壓迫到幾近窒息。在異鄉那堪稱荒謬的誘惑當中,除了繼續前行,繼續迷失之外,什么都做不了。因此,當有人突然從克拉姆的房間里用低沉的、發號施令般的冷淡聲音呼喚弗里達時,K.不僅沒有被嚇到,反而覺得這是一道黎明的曙光,令他倍感寬慰。“弗里達。”K.在弗里達耳邊喚了一聲,以這樣的方式將來自克拉姆房間的呼喚傳遞過去。出于某種天生的服從本能,弗里達本來打算一下子蹦起來,但是她隨即就想起了自己此刻身在何處,干脆就地伸展四肢,無聲地笑了笑,說道:“我才不會去呢,我永遠都不會再去他那里了。[78]”K.想說些反對的話,想要催促她趕緊到克拉姆那里去,他開始整理她身上穿著的罩衫的下擺,但卻什么話都說不出口,能夠將弗里達掌控在自己的雙手里[79],實在是太幸福了,同時也極度害怕——有多幸福就有多害怕,因為在K.看來,如果弗里達此刻離開了他,就等同于他所擁有的一切都離開了他。然后,就好像弗里達通過K.的認可[80]增強了自己的力量似的,只見她握緊了拳頭,捶著那個房間的門,大聲喊道:“我跟土地測量員在一起!我跟土地測量員在一起!”哪里知道,此刻克拉姆那邊反倒沉寂下來,沒有任何動靜了。但K.卻立即從地板上爬起來,跪在弗里達旁邊,借著昏暗的拂曉微光,環視四周——剛才發生了什么?曾經的期冀都去了哪里?現在一切都已敗露,他還能在弗里達那兒指望些什么?[81]他并沒有根據敵人和目標的情況擬定具體策略,小心翼翼地向前邁進,反而一整晚都在啤酒積成的水洼里滾來滾去,那股啤酒氣味幾乎讓人暈過去。“你[82]都做了些什么?”他仿佛自言自語般地說道。“這下子我們倆都失敗[83]了。”“不對,”弗里達說,“失敗的只有我,可我雖然失敗,卻贏得了你這個人。冷靜下來。瞧瞧,那邊那兩個人,竟然笑成了那個樣子。”“誰?”K.問道,同時順著弗里達所說的方向看過去。他的兩個助手此刻就坐在吧臺上,稍微有點睡眠不足,但卻十分高興——是因為忠實履行了自己的職責而產生的那種高興的情緒。“你們在這里想要做什么?”K.沖著他們吼道,仿佛一切的責任都在他們身上似的。然后,他開始四處張望,尋找弗里達晚上曾經用過的那條鞭子。“我們必須找到你。”助手們說,“因為你后來并沒有到旅館大堂里找我們,所以我們就出發到巴納巴斯那里去找你,最后終于在這里找到了你。我們一整個晚上都坐在這里。這份工作可真談不上輕松。”“我白天才需要你們,不是晚上。”K.說,“你們快走開。”“可是,現在就是白天。”他們一動也不動地說道。現在確實是白天,通向院子的門已經被人打開,之前那些農民,還有早已被K.徹底遺忘的奧嘉,全都從那道門里涌了進來。奧嘉的衣服和頭發已經被弄得一團亂了,但她還是跟昨晚一樣有活力。剛走過門口,她的目光就開始尋找K.。“你為什么不跟我一起回家?”她幾乎是流著眼淚說道,接著又說:“就為了這樣一個浪蕩女[84]!”并且還反反復復地說了好幾次。弗里達方才消失了一小會兒,現在帶著一小捆衣服回來了,奧嘉見狀,傷心地退到了一邊。“現在我們可以走了。”弗里達說,顯而易見,她的意思是他們應該到橋頭旅館去。于是,K.和弗里達一起,兩個助手跟在他們后面,這就成了一支隊伍。農民們紛紛對弗里達表現出了蔑視的態度,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迄今為止,她都在用極端嚴厲的方式擺布他們:其中一個農民甚至拿起一根棍子,在她面前裝模作樣,說除非她從這棍子上跳過去,否則就不讓她離開這里,但弗里達只是使了個眼神,便足以令他逃之夭夭。走到外面的雪地里后,K.才覺得稍微松了口氣。能夠來到開闊的地方,真是幸福啊,就連沿途面對的種種困難都變得可以忍受了:假使只有K.獨自一人回去,恐怕還要更輕松一些。到了旅館后,他馬上就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在床上躺了下來,弗里達就在他床鋪旁邊的地板上順手給自己打了個地鋪。助手們也跟著擠進來,馬上就被趕了出去,但很快又從窗戶爬回來。K.實在太累了,趕也趕不動他們。旅館老板娘特地跑上樓來迎接弗里達,弗里達稱呼她為“小媽[85]”,她們兩人之間進行了一場親昵到令人感到無法理解的問候儀式,吻個不停,而且還久久擁抱。在這個小房間里根本沒辦法休息多久,那些穿著男士靴子的女傭經常會跑進來放東西,或者拿東西出去。一旦她們需要從那張塞滿了各式各樣物什的床上拿些什么,都會從K.的身下直接把東西拽出來,不留一點情面。至于弗里達,她們倒像是對自己人一樣,很熱情地招呼她。盡管如此不安穩,但K.依舊選擇在床上躺了一整天,然后又躺了一整晚。生活上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由弗里達替他操心。就這樣,當他隔天一早神清氣爽地從床上起來時,已經是他在這村子里逗留的第四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