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帕特南縣,你可以看到野雉突然從藏身處沖天而起,飛過無垠的黃褐色田野。有時候,在橡樹和白樺細長的樹干陰影中,你能看到徘徊的小鹿。真正的獵人對這片地方不感興趣,因為這里不夠“開闊”:這兒有許多鋪著瀝青的道路,有些地方房屋、商店和學校密集,還有紐約州高速公路無情的插入。
這個縣的南邊,靠近托納帕克湖的地方,曾是深受城市中產階級歡迎的避暑勝地;湖早已風光不再,過了時,但小小的商業定居區還在它的另一頭完好無損。
九月的一個下午,直到進入這個單調沉悶的小村莊后,達文波特夫婦才找到他們的路:邁克爾坐在方向盤后,注視著前面必須左轉的路,露茜皺眉看著攤在大腿上的地圖。
“我們到了,”他告訴她,“就是這條路。”
他們經過一片整整齊齊、你擠我挨的房屋,幾幢房屋前面的草地上豎著圣母馬利亞的塑料雕像,屋檐一角上插著美國國旗,在這個沒有一絲風的下午,旗幟耷拉著。露茜說:“好啊,俗起來了,不是嗎?”不過他們順著曲曲折折的小道一路開下來,路兩邊除了低矮、老舊的石頭墻和茂密的樹叢外,什么都沒有。最后他們總算找到他們要找的地方:一個褐色的木瓦郵箱,上面寫著“唐納安”。
他們是看了一則地產廣告而來,廣告信誓旦旦寫著:“私人產業迷人的客舍出租,四個半房間,漂亮的庭院最適合有孩子的家庭。”
“車路狀況不太好,”邁克爾說,此時他開車沿著路上的車轍朝坡上開去,一路揚起巨大的灰塵,這條荒蕪的長路正好激起了他們的好奇心。
“啊,好啊,你們是達文波特夫婦吧,”房東太太從自己家里冒出來,手里拿著一大串鑰匙。“這兒還好找嗎?我是安·布萊克。”她小小個頭,但行動敏捷,臉已呈老相,尖下巴配上假長睫毛看上去很滑稽,讓邁克爾想起過去的卡通人物貝蒂娃娃。
“我覺得最好還是先領你們看看房間,”她解釋說,“以免你們覺得有些地方不合適——我喜歡它,不過我知道,它不一定對每個人的胃口——如果你們很喜歡的話,我再領你們四處走走,看看周圍的情況。因為說實話,周圍的風景才是這兒最吸引人的地方。”
對于這套房,她說得沒錯:并不一定符合每個人的口味。房間不長,憨笨的樣子,比例也不太協調,墻上刷著淺粉色灰泥,而木窗框、木質百葉窗卻是淡紫色。樓上一頭是一扇法式門,通向小巧而簡單的陽臺,陽臺上爬滿了葡萄藤,隨意的葡萄藤順著臺階盤旋而下,從陽臺下到石板平臺上,那兒便是前門。如果往后走上草地,快速看上一眼,這幢房子似乎有點歪斜,簡陋可笑,仿佛還不知道房子該是什么樣的孩子畫的畫。
“我自己設計的,”安·布萊克告訴他們,她找出鑰匙,“實際上,很多年前我和丈夫買下這塊地時,我設計了所有房間。”
但是他們吃驚地發現這所房子灰褐色的內部更值得期待:露茜指出它有許多邊邊角角,有個不錯的壁爐,客廳天花板上是仿制橫梁,很迷人;還有嵌入式壁櫥和書架;樓上兩間臥室中大的那間寬敞明亮,能通到陽臺和螺旋型樓梯,達文波特夫妻倆認定那就是他們的房間。露茜提到它時,說它“還有點優雅,你覺得呢?”
噢,這套小房子也許有點可笑,但管它的呢,基本上湊合,也不用花很多錢,至少,在這兒住上個一年半載的沒問題。
“那么,”安·布萊克說,“觀光可以開始了嗎?”
他們跟著她出來,穿過草地,經過一棵大柳樹,纖纖枝條依依垂落——“這棵樹很壯觀,是不是?”她問他倆——他們然后上到一個所在,順著那兒寬闊的石板臺階可以上山。
“你們要是一兩個月前來看這片梯田就好了,”當他們爬上山來時,她說。“每塊梯田都有著最最漂亮、明亮耀眼的顏色:紫菀、牡丹、金盞草,還有些我說不上名字的花;而那邊,越過這個柵欄,漫山遍野全是一叢叢玫瑰。當然,我們很幸運有這樣一位好園丁。”她飛快地掃了他倆的臉一眼,確信他們會記住她即將說出口的名字。“我們的園丁是本·杜恩先生。”
在石板路的最上頭,在這些鮮花梯田的后面,邁克爾發現了個木棚,高度大約人可走入,可能也就五乘八英尺的大小。他馬上想到這是個工作的好地方,他抬起門上生銹的搭扣,往里瞄。有兩扇窗,里面擺得下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個煤油爐。他仿佛能感受到一年四季全天獨自泡在這兒寫作的愜意,手握著筆,時不時在紙上劃幾下,直到一行行詩句自然而然從筆下噴涌而出。
“噢,那是小水泵房,”安·布萊克說,“你們用不著跟它打交道,村里有個很可靠的人,他負責維修保養水泵。如果你們往這邊走,我帶你們去看看宿舍。”
多年前,她告訴他們,邊走邊說讓她有點喘。多年前,她和丈夫建起了這座托納帕克劇院。“你們開車來時,有沒有注意到它的標牌?從這兒望過去,就在那邊?”當年,它曾經一度是本州最著名的夏季劇院,當然,現在要維持這個名聲很難了。過去五六年,每年夏天她都把劇場出租給這家或那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型自由制作公司,能夠擺脫這種責任也是種解脫;盡管如此,她真的很懷念以前那個時候。
“現在,你們看到的就是宿舍,”一座木頭加灰泥的建筑出現在樹叢那端。“我們建它是為了每年夏天為劇院的人們提供食宿,你們知道。我們從紐約雇了很棒的廚師,還有個很好的女仆,也可以說是管家,她喜歡別人這么稱呼她,我們只管她叫——本!”
一個高個老頭推著輛裝滿磚頭的獨輪車慢慢走過那座建筑。他停下腳步,把獨輪車停好,手搭涼棚,擋住刺眼陽光。他光著上身,只穿著條簡單的卡其短褲,腳上一雙結實的工作鞋,沒穿襪子,藍絲巾裹頭,扎得很緊很低,緊貼眉毛。當看到自己要被介紹給陌生人時,他的雙眼和嘴巴流露出愉快的期待之情。
“這位是本·杜恩,”安·布萊克大聲說,在頭腦里徒勞地搜索了一會兒達文波特夫婦的名字后,她只得說,“這兩位是來看房的,本,我帶他們四處走走。”
“噢,那套小客舍,是的,”他說,“很不錯。不過,我想你們會發現這兒最大的優點還是這個地方本身——這些田地、草地和樹木,還有這兒的隱秘性。”
“我正是這么告訴他們的,”她說,看著達文波特夫婦求證道。“是不是?”
“我們這兒遠離塵囂,你們看,”本·杜恩接著說,大大咧咧地撓了一下胳肢窩。“這個世界可以每天照它那樣殘酷地旋轉,而我們這里遠離它,我們很安全。”
“本,那些磚頭是干什么用的?”安問他。
“噢,有一兩塊梯田需要加固一下,”他說,“我得在大霧升起來之前把它弄好。好啦,認識你們很高興,希望你們喜歡這里。”
安·布萊克領著他們走開,她幾乎等不及那老頭走到聽不見的地方就說起他來:“你們當然知道本的作品,是不是?”
“哦,是的,那當然,”露茜說,好讓邁克爾只點頭不說話。他以前可從沒聽過這個名字。
“好,如果你們沒聽說過,那可真叫人吃驚,”她對他們說,“他是個真正的——他是美國舞臺上的一道亮麗風景。朗讀沃特·惠特曼的作品就足以讓他聞名——那部作品他在全國各大城市巡演過——當然,他還在百老匯的《林肯先生的困境》中成功地塑造了亞伯拉罕·林肯這個角色。他多才多藝,甚至在《伸張你的權利!》的百老匯首演中擔任主唱——噢,那是部多么輕松搞笑的喜劇。現在他上了黑名單,我想你們知道的——麥卡錫參議員又一個無法言說的可鄙行徑,你們看——他選中我們這兒過他的流放歲月,我們深感榮幸。他是我認識的最優秀——最完美的人。”
他們走過鵝卵石路,現在來到車道上,布萊克太太又喘不過氣來了,大家只好停下休息一會兒,她一手撫在胸前,待平靜下來后接著說道。
“好了。現在你們看到下面的那些樹了嗎,它們后面有塊空地,那就是我們的野餐區。看到那個可愛的戶外大火灶嗎,還有那些長條桌,它們全是我丈夫自己做的。我們有時候在那兒搞聚會,很好玩的,到處掛著日本燈籠。我丈夫以前總說我們只缺個游泳池,可我無所謂,因為我不會游泳。”
“現在上這兒來,看前面,那是宿舍的擴建部分。有時候劇院的人太多,我們需要另外的房子。現在大部分地方都關了,用木板釘起來好多年了,但這部分是個極好的公寓,所以我們把這個地方租了出去,現在住著的是一戶極為友好的年輕家庭史密斯一家,有四個孩子,他們喜愛這地方。他們是社會的中堅力量。”
鵝卵石路邊的草叢里坐著一個大約七歲左右的女孩,她在細心地給洋娃娃換衣服,身邊一個嬰兒圍欄,里面站著個吮大拇指的四五歲男孩,他一只手扶著欄桿。
“你好,伊蓮,”布萊克太太快活地朝那個女孩喊道,“哦,等等——你是伊蓮還是安妮塔?”
“我是安妮塔。”
“哦,你們長得太快了,人們跟不上。還有你,”她對小男孩說,“你都這么大了,怎么還做這種事?”
“他只能待在里面,”安妮塔解釋道,“他得了腦癱。”
“噢。”
他們繼續走,安·布萊克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嗯,我剛才說史密斯夫婦是‘社會的中堅力量’,”她說,“我覺得我其實是想說他們是那種非常、非常樸實的人。哈羅德·史密斯在城里當職員——他襯衫口袋里至少插著半打筆什么的。他在紐約中央車站工作,你知道,可怕的老鐵路想盡方法想留住員工,其中一招便是讓他們免費坐火車。哈羅德利用這個條件,把家從皇后區搬到這里。他妻子長得甜美可愛,可我不怎么了解她,因為我不管什么時候看見她,不論早上、中午還是晚上,她總是站在熨衣板前,一邊熨衣服一邊看電視。”
“不過,奇怪的是,哈羅德曾經很不好意思地跟我說過,他念高中時演出過幾次,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試演某個角色。所以長話短說吧,他就在《格萊梅西幽靈》里扮演那個警察,演得棒極了。你們絕對想不到,他天生是個喜劇演員。我說‘哈羅德,你有沒有考慮過把這當作職業啊?’他說‘你——瘋了嗎?我有老婆和四個孩子啊!’所以,就這樣。不過,恐怕我是真的不——不太懂腦癱,也不懂圍欄什么的。”
她終于安靜下來,遠遠地走在達文波特夫婦前頭,給他們時間漫步、思考。他們沿著鵝卵石路,又走回剛才看得到客房的地方。暮色四合中遠遠看去,淺草叢中的客房好似孩子畫的屋子一般,邁克爾捏捏妻子的手。
“想租下來嗎?”他問,“要不再想想?”
“哦,不用了,我們租下吧。”她說。“同樣價位,我們找不到比這更好的房子了。”
當他們告訴安·布萊克他們的決定時,她說:“好極了,我很高興。我喜歡有主見的人。那么,你們能到我家里來一下嗎,我們這就把合同準備好。”她領著他們穿過她家亂糟糟的廚房,回身對他們說,“屋里亂七八糟的,請見諒。”
“我可不是亂七八糟的,”一個年輕人坐在高腳凳上,身子倚著廚房臺面,低頭對著一盤煎蛋吐司。
“啊,是的,你就是亂七八糟的,”她對他說。側身從他身邊經過時,她停下來揉揉他的頭發,“因為我辦正事時,你總是,總是礙事。”然后她又轉身向面帶微笑的客人們說,“這是我的朋友,年輕瀟灑的舞蹈演員格雷格·阿特伍德,這兩位是達文波特夫婦。格雷格,他們就要成為我們的鄰居了,他們準備租下客舍——如果我能找到合同的話。”
“哦,那好,”他說,擦擦嘴,沒精打采地下了高腳凳。他赤著腳,穿著洗得發白的緊身牛仔褲和一件深藍色襯衫,腰部以上全沒扣,這是學著最新流行的哈利·貝拉福特的打扮。
“你是——專業舞蹈演員嗎?”露茜問他。
“嗯,以前跳過一些,”他說,“我也教舞蹈,但是現在我只是自娛自樂,嘗試些新東西。”
“就像玩樂器一樣,”安·布萊克邊說邊關上一個抽屜又打開另一個,翻箱倒柜到處找合同。“有些藝術家練上好多年才去表演。就我個人來說,我才不在乎他做什么,只要他待在我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就行了。啊,在這兒。”她把兩份租約攤在臺面上準備簽字。
當他們往門外走,去達文波特夫婦停車的地方時,安·布萊克一手公然緊握著格雷格·阿特伍德的手,還搖晃著,直到他松開手,摟著她為止。
“這地方怎么會叫這個名字?”邁克爾問她。
“‘唐納安’?噢,那是我丈夫的主意。他以前叫唐納德,你知道——我是說,他叫唐納德,我的名字是安,所以他出了這個傻主意,把我們倆的名字合在一起。我得永遠記著他現在也叫唐納德,因為他還活著,活得好好的。他住在離這兒四英里半的地方,比這兒大兩倍。七年前,他跟一個神經兮兮的空中小姐好上了,買下那塊地方。你們知道,沒有永恒的東西。好了,剛才很愉快,希望很快再見到你們。”
“我覺得我們沒有錯,”他們開車回拉齊蒙的漫長旅程中,邁克爾說。“那里不是很完美,但從來沒有什么完美的事,對不對?我覺得勞拉會喜歡得要命的,你說呢?”
“噢,但愿如此,”露茜說,“我真希望這樣。”
過了一會兒,他說:“不過,你知道嗎,還好你知道那個推獨輪車的老家伙是誰,不然的話就慘了。”
“哦,實際上,”她說,“關于他,我只知道他有點同性戀習氣。我們學校里有個女孩是韋斯特波特人,她說本·杜恩在演亞伯拉罕·林肯時,在她們那里買了幢房子。不過她說他在那里住的時間并不長,因為韋斯特波特警察給他兩個選擇:要么滾出那個鎮,要么因向小男孩放映黃色電影而接受審查。”
“哦,”邁克爾說。“嗯,那太糟糕了。我看年輕舞蹈家格雷格也有點像同性戀。”
“要我說,你的評價還算客氣。沒錯。”
“可是如果他和老安同居的話,你覺得他們是怎么做到的呢?”
“這就是雙性戀,我想,”她說,“這叫左右逢源。”
又開了五六英里的樣子,露茜再次開口說話,聲音柔和,特意說明她多希望女兒勞拉會喜歡這個新地方。“今天下午我做的全是為了她,”她說,“我盡量用勞拉的眼光來看東西,想她會如何看待那一切。我非常肯定她會喜歡那所房子——她甚至可能會覺得有點‘溫馨’——當我們往山上走時,我一直四處看著那片空曠的田野,我覺得她真的會喜歡這個地方的。”
“后來當我們看到坐在圍欄里的那個腦子有毛病的男孩時,我想,不,等等,這不對,這個不行。但后來我又想,得了,為什么不行?與她在拉齊蒙可能看到的東西相比,或者說,與我長大時看到的一切相比,難道這不是更接近真實世界么?”
她說“真實世界”讓他有點惱火——只有那種富家子和他們的孩子才會這樣說話,就像老是在暗示沒能去貧民窟體驗一下生活而終生遺憾似的——可他沒有向她指出這點,他明白她的意思,他同意她的看法。
“我想,”她說,“當你想為了孩子好而做出某種決定時,你得總體權衡才行。”
“完全正確,”他告訴她。
勞拉六歲半了,在同齡人中個子算高的——她是個害羞、容易緊張的孩子,有點齙牙,大大的藍眼睛。爸爸最近教她如何打響指,她現在常常不自覺地兩手同時打著響指,仿佛想以此讓自己的思緒暫停。
她不喜歡一年級,害怕即將要上的二年級——甚至一想到還有漫長痛苦的學習生涯要過才能像媽媽那樣長大就害怕。可是她喜歡拉齊蒙的家:她的臥室是這個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完全屬于她的地方,后院供她每天出游歷險——危險的程度剛好她能承受。
最近家里老是談起“帕特南縣”,不管那意味著什么,她想想就害怕,但父母極力保證她會喜歡那里的。然后一天上午,一輛巨大的紅色貨車小心地倒開到廚房門口,一些人咚咚咚地走進來,開始搬東西——首先是那些紙箱,幾天前她看著父母裝箱、封口,然后是每件家具,臺燈、地毯——所有東西。
“邁克爾,我們走吧,”媽媽說,“我覺得她不想看到這些。”
所以,父母不再同意她待在那里看人們搬東西,她上了車,抱著一個臟兮兮的復活節小兔,在后座上坐了好久,媽媽說如果她愿意,她可以一直抱著,她盡量偷聽父母在前面座位上說什么,試著理解他們的意思。
好玩的是,過了一會兒后她不再害怕了:她開始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如果那些人把整個拉齊蒙的家都拆了,最后變成一堆碎石和塵土,那該怎么辦?如果搬家貨車迷了路,永遠到不了他們要去的地方,那該怎么辦?想到那兒,她又想如果爸爸找不著要去的路,那該怎么辦?管它呢!
噢,管它呢!勞拉·達文波特和父母在他們自己的車里將永遠安全,輕松地在時空中穿行;如果有必要,這輛車可能就是他們三人小而全的新家(甚至他們四個人,如果她想要個妹妹的愿望成真的話)。
“你怎么樣,寶貝?”爸爸朝后面喊道。
“還行,”她告訴他。
“好,”他說,“快了,我們就要到了。”
這說明他知道他們要去哪里,意味著一切正常,生活可能很快就會基本恢復到父母安排的正常狀態中去。勞拉如釋重負,可同時她有點奇怪的失望:她不由想到如果事情朝另一面發展,她可能更喜歡些。
搬進新家一兩天后,他們的東西都完好無損,只是還沒完全整理就序。勞拉走到前門外臺階上玩耍,爸爸站在那里,用一把笨重的花園剪在修剪螺旋型樓梯底部的葡萄藤蔓,它們長得太茂密了。她看著爸爸干活,突然吃驚地看到一個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從草地那邊徑直朝她走來。
“嗨,”那個小姑娘說,“我叫安妮塔,你呢?”
勞拉像個小小孩,躲到爸爸的兩腿中間。
“哦,快說,寶貝,”邁克爾不耐煩地說,放下剪刀,返身把她送到前面。“安妮塔問你叫什么名字呢,”他對勞拉說。
看來沒有別的辦法,只好朝前勇敢地邁出一步。“我叫勞拉,”她說,兩手打著響指。
“嘿,這可真棒,”安妮塔說,“你從哪學會的?”
“爸爸教我的。”
“你有兄弟姐妹嗎?”
“沒有。”
“我有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我七歲了。我們姓史密斯,最好記了,因為它是世界上最普通的名字。你姓什么?”
“達文波特。”
“哇,這個名字可真長。想上我家去玩會兒嗎?”
“好的。”
邁克爾喊露茜到臺階上來,看著兩個小姑娘一起走遠。“看來她已經開始交朋友了,”他說。
“哦,那真好,”露茜說,“不是嗎?”
他們以前一致認為最多只要一兩天就可以讓新家“像個樣子”,然后他們就可以開始他們自己的社交生活。
“……嗯,嘿,真行啊,”湯姆·尼爾森在電話里說,“你們找到一個不錯的地方了?好。哪天下午來我們家玩吧?明天怎么樣?”
尼爾森一家住的金斯萊小鎮沒什么好說的,那是幾乎被人遺棄的湖邊休閑地,自然而然成了藍領工人的聚居區,只有一個半死不活的夏季劇場。它無需解釋,也不值得解釋。
它根本算不上一個“小鎮”,除了小郵局、加油站、雜貨店和酒鋪排成整齊的一線外,剩下的全是鄉村。金斯萊的居民之所以在這里,是因為他們有這個能力住在這里——他們在紐約掙夠了錢,可以把骯臟貧窮永遠拋在身后——他們看重的是隱私。路邊能看到的為數不多的房屋掩藏在樹林灌木之后,所以這些屋子最舒適的部分幾乎不為外人所知。邁克爾順帶想起了瑪莎葡萄園露茜父母的夏季避暑別墅。
尼爾森家翻新過的白色大農莊是個例外,你能一覽無余。它矗立在長滿青草的山坡頂上,在曲折細長的輔路上,一旦山坡進入你的視線,它就馬上映入眼簾。而且,它的樣子立刻讓你覺得它固若金湯、密不透風。這里不會有老同性戀推著一車磚走在山路上,山腳下也不會有小同性戀面對著荷包蛋。這地方完全屬于湯姆·尼爾森和他家人,是他們自己的。
“好啊,嘿,”湯姆在車路盡頭迎接他們時說,他妻子笑著從門里出來,站在他身邊。
接下來是興奮地參觀房子,每到一處,露茜嘴里不停地說著“不可思議”。陽光明媚的客廳太大了,難以領略全貌。對邁克爾來說,最令人驚異之處是長長一面墻,從地上直到天花板全是一架架的書,至少有兩千多本,甚至可能是這個數目的兩倍。
“啊,它們是多年積攢下來的,”湯姆解釋說,“我一輩子都在買書。以前住在揚克斯或拉齊蒙時沒地方放,只好裝在箱子里,現在總算可以把它們擺出來了。想不想看看我的工作室?”
工作室又長又寬,陽光充沛。那塊舊白鐵皮躺在房間一角,現在看去很小,上面的大圓釘木板上隨意攤著幾張新畫,邁克爾疑心可能只有那個角落才用來工作。
“這是我的第一個工作室,”湯姆說,“甚至有時在這里心里會覺得空蕩蕩的。”
但是,當他在這里覺得心里空蕩蕩的時候,他可以玩玩架子鼓,放松一下,架子鼓就放在工作間的另一頭,跟一套立體聲音響、幾架唱片放在一起。湯姆·尼爾森收藏的爵士唱片幾乎跟他的書一樣多。
女人們在廚房里閑聊,他們往廚房走時,邁克爾注意到有一個新地方安置那些士兵:士兵們手持長劍和皺巴巴的牙膏旗幟,兵分兩路列隊而立,這兒有足夠深足夠大的抽屜容納這些作戰部隊。
“哦,我真為你倆高興,”當他們四人在客廳沙發上坐下時,露茜說,“你們找到這么完美的地方住下,撫養孩子。你們再也用不著想什么搬家了。”
但是,當尼爾森夫婦想知道他們住在什么地方時,達文波特夫婦緊張地同時開口,打斷了對方的話。
“噢,嗯,我們只是租的,當然,”邁克爾開口說,“只是暫時的,但是它——”
“是舊時私人莊園里的一幢樣子有點可笑的房子,”露茜說,抖掉膝頭上的煙灰,“那里土地很大,那里的人有點——”
“有點像養鴨場,”邁克爾說。
“養鴨場?”
邁克爾遲疑著盡量解釋他是什么意思。
“本·杜恩,”湯姆·尼爾森說,“就是那個朗誦惠特曼詩歌的人?是不是幾年前受過麥卡錫委員會迫害?”
“沒錯,”露茜說,“當然我相信他非常——你知道——絕對不會害人,不過我覺得如果我們帶個男孩去那里的話,我會十分不安的。我想我們跟房東太太,還有她的男朋友也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不過,我們在那里從沒有獨處的感覺,沒有你們這兒的這種感覺。”
“啊,”帕特·尼爾森撇撇嘴說,“我不知道獨處的感覺能有多美妙。我倒是覺得如果見不著朋友們,我和湯姆會憋瘋的。我們現在每個月都有聚會,有些聚會真是很好玩。不過,天啊,我們剛搬來那陣可真可怕,我們給孤立了似的。有一次我們去參加這條路上某個人家的聚會——我現在記不起那人的名字了——有個男人把我堵在角落里,盤問我。他說‘你丈夫做哪行的?’”
“我說‘他是畫畫的。’”
“他說‘是嗎,是嗎,好,我是說他干哪行的?’”
“我說‘他就干那個;他畫畫。’”
“那家伙說‘什么意思?他是個商業藝術家嗎?’”
“我說‘不,不,他不是商業藝術家;他就是——你知道——他是畫畫的。’”
“他說‘你是說純藝術畫家嗎?’”
“我以前從沒聽說過那個詞,你們聽說過嗎?‘純藝術’畫家?”
“嗯,我們就這樣說啊說啊,誤會彼此的意思,最后他總算走了;可是臨走前,他很不愉快地看了我一眼,他說‘你的孩子們有什么,信托基金嗎?’”
達文波特夫婦慢慢搖著頭,打了幾個哈哈,表示這個故事很可笑。
“不,但你會在這兒發現很多這類事情,”帕特告訴他們,仿佛是好心提醒。“帕特南縣里有些人想當然地認為人人都該有份工作來維生,再做一種——不知道怎么說好——出于‘愛好’或什么的再做點其他的事。你無法讓他們理解,他們不相信你。他們以為你在騙他們,要不然他們便覺得你有信托基金。”
邁克爾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聲不吭,低頭看著幾乎快空了的威士忌酒杯,希望杯子是滿的。他在這間屋子里不能發作,因為那會很難堪,但他知道他過會兒肯定要發作的。等只有他和露茜的時候,要么在車里,要么回家后。“看在老天分上,”他要說,“她以為我靠什么生活?難道她以為我靠他媽的寫詩為生嗎?”
但是冷靜、警惕的思緒提醒他,他也不能對露茜發脾氣。為這種事朝露茜發脾氣只會招來一大通微妙而惹人發火的爭論,把他們帶回在考普利度蜜月的那幾天。
她可能會問,他能不能講點道理?難道他不知道嗎,他們從來就不需要什么《連鎖店時代》,不需要拉齊蒙或托納帕克這種死氣沉沉的地方,不需要這座難看的房子。如果這樣,不如讓她拿起電話給她的銀行經理或她的經紀或不管誰打個電話,那他們就能立即得到解脫。
不不,他得再次捺住性子。今晚、明天和再以后都得保持沉默,他得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