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不斷夢起千面無痕這個三面間諜,醒來后我對著黑暗笑了。雖然是無邊的黑夜,但是,千面無痕能做到的事,我必然也可以做到。
不同的是,千面無痕聽別人的指揮,而我,要自行為自己設計三套面孔,去完成這件事。
起床后,我在院子里畫畫,李恒躺在桃花樹下的藤椅上,他已經能睜眼了,臉色紅潤了許多,身體也在慢慢長肉。他失去的十年,我在這大半年中,耗盡我所有的精力和家財潤補。
倘若有一天我不在了,我希望李恒能帶著李循的祝愿活下去。我給他留了足以過日子的物資錢財,現在只需要他有足以自理過日子的能力,我甚至不需要他會恨萬舟渡或楊家,或者任何人。只要他喜歡,他就這樣好好地過下去,珍惜他死過一回之后撿回來的尋常人日子,仔細品嘗五谷雜糧的味道,跟隨日月星辰的腳步。他可以忘了我。
這不是消極或悲觀,更不是舍生取義。人,總會有些信念,也總要為自己的信念付出些代價。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無需渲染主角的大義凜然,也無需把世途和他人便刻畫得如何卑鄙。
而我這輩子的信念,它可以理解強弱、歧視甚至生殺,但容不下肆無忌憚的愚弄,容不下目中無人的剝奪。我為了他去赴死的時候多么堅定,那么我就有多堅定地要結果他。
這大半年的調查和追蹤,目睹多少人被他和他背后勢力玩弄于股掌之間。即便他失去了當眾會心歡笑的能力,我仍能從他的一個眼神里看到他沉迷于別人的手足無措,他已經徹底沉淪在權欲的汪洋之中。
這些日子,我混入戎狄的領土之中,不斷變換身份,借助各種各樣的交談場合,表現出不會特別引人注目的慷慨大方,結交了不少消息靈通的戎狄人。我假借要到中原天國做生意,但苦惱不知道中原有哪些朋友靠得住。
戎狄人給我推薦了不少的中原大小官員,其中便有級別最高的萬舟渡和玉妍樓。而我,有意識地只向其他戎狄商人推薦萬舟渡和玉妍樓。我并非“無中生有”傳謠,確實好些重量級的“知情人士”看在與我交心的面上才肯跟我透露萬舟渡和玉妍樓的合作可能——這也是我慷慨不拘小節的回報。而我常與那些“知情人士”出入酒局飯局,主動掏錢卻從來不主動問情報,顯得我更加憨厚,需要老哥們的點撥,同時也讓我的消息更具有權威性,后來越傳越真,即便你在中原殺了中原人,只要躲進玉妍樓,當朝左丞相萬舟渡都能保你不死。
不出半年,大多數去中原經商的戎狄商人,都在心中藏了一個人命:萬舟渡。在我的暗中力捧之下,他已經是潛在的戎狄駐中原大使。
接下來是楊家。鑒于楊家龐大的勢力、足以遮蔽朝野的權力,我對楊家的期待很高,我要他們幫我下手廢了萬舟渡,我還要他們乖乖地替李家洗清戰敗自殺的污名。
因為,當年被擄的副將,正是楊家不成器的嫡子長孫楊煥,也就是楊燁的堂兄。楊煥原本是大公主的意中駙馬,仗著高門大族的背景拒婚,美其名曰去軍中磨煉。結果在戰中不幸被擄。李恒心知若弄丟了準大駙馬、國丈長孫,比被戎狄殲得全軍覆沒更慘。于是不顧個人安危外出營救。
戎狄軍中當時不知楊煥的身份,只當是尋常俘虜,戲耍了一番就殺了。當李恒趕到時,戎狄軍的上峰部隊也趕到。上峰與楊家來往甚多,見李恒要求把國丈長孫交出來,心知屬下闖禍。為了保住和楊家的合作,戎狄人一不做二不休,把殺死楊煥的罪名強加在李恒頭上。而李恒身受重傷,流落在外無從辯解。
楊家大怒,從此開啟一條逐漸鏟除李家所有子孫的報復之路。可憐李家還蒙在鼓里,不斷地有人被征召上陣殺敵,卻總是有去無回。剩下那些,不是人品有問題,就是智商低下,也因犯了形形色色的罪,最后無聲地凋零在獄中。到李循長大時,李家已經完全沒落,也幸得如此,楊家想起李家還有個遺孤女時,已經懶得專門費力氣對付她。
我從萬舟渡口中得知這個內情。當時,他正在刑部公堂之上,和新上任的刑部尚書聊起當年如何替常春擺脫刑罰。新上任的刑部尚書是他通過楊家結識的“好朋友”。不消說,兩人都替楊家賣命,抱楊家大腿,早已是“同僚”,彼此常聊自己為楊家做了多少事。
萬舟渡很惋惜自己醒悟得太晚,如果當年被當時的刑部尚書強迫處理常春斗毆案時,便能知道來刑部囂張跋扈的戎狄人是楊家的信使,或許不會走那么多彎路。
我還能做什么呢?當然是幫他把這個故事在戎狄人中傳播一下。不過,我換了一種說法:當年李恒與戎狄背水一戰,雙方互有輸贏,相持不下。在一次戰役失利之后,戎狄的英雄非常聰明地利用了一名中原高官的長子,導致中原王朝內部分裂,從而大獲全勝,保住了戎狄的牛馬和女人!
這個別有用心但是又沒人能猜到“別有用心”的故事,悄悄地在戎狄母親們中流行起來,漸漸地孩子們的睡前故事都會有一個戎狄英雄智破李家軍。
若說楊煥是楊家無法跨越的痛楚,那么,萬舟渡對楊燁“所作”的一切,就會讓楊家絕不饒恕他。普通的朝堂爭辯、政見相左,楊家不會看在眼里。但是,如果萬舟渡和楊家舊部下、如今的邊疆重臣相勾結,瓜分楊燁的未來勢力呢?戎狄,封疆大吏,萬舟渡,三者互相勾結,倘若又讓楊燁去一次陣前,楊家會不會記起楊煥死去的那一夜?
我對那個年邁、孤寡,失去所有兒女,又得不到任何女人真心的皇上,不抱任何希望。于是,我要把第三個雷,埋在胤王府。
埋胤王府這個雷,不是為了炸胤王府。而是想通過胤王府,把埋萬舟渡和楊家的坑再拍實一些。
但胤王府不好搞。胤王爺本人極度謹慎,而他身邊的景朔又像只獵鷹一般,任何消息一靠近他,他就會本能反應去辨別這是不是陷阱。
最可怕的是,他不動聲色之間已經牢牢掌握京城乃至邊疆的所有消息,很容易嗅到有心人策劃的陰謀:哪些是有意引導視線指向某個人,哪些是暗涌的兇潮,他都有盤算。
所以,在胤王府面前,我只能讓一切真實的事,真實地發生。
我跟胤王府提出,李恒已經好轉,只不過神智不清。鑒于萬舟渡相關勢力的名單,我也已經摸得七七八八,都交給胤王府了。此后,我要退出京城,帶李恒回鄉下靜養。
胤王府連夜派人給李恒把脈,知道我所言不虛。他確實已經逐漸恢復,但智力和記憶力嚴重退化,像個幾十歲的孩子。
胤王府表示理解。我便帶著李恒,像一個氣泡一樣消失在陽光之下。
我準備在一個月后,逐一引爆我埋下的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