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夜幕下〔1〕
- 姿色貌美
- 寶小草
- 5009字
- 2020-03-27 16:13:39
離家還有一百五十到二百公里的路程,就剩最后一輛客車,座位已經滿了。
要在以前,許其他們是不會走的,又晚又沒有座位,且坐到家,也近十點。
可這次不一樣,家對他們有著特殊的概念,特殊的溫暖,有一種魔力的召喚。樹葉最終還要落樹底下。狗走千里吃屎,人闖萬里歸家。
這次比任何時候都想家,期待一個家,哪怕只有一間斗室,只要屬于自己的那也是有意義的;比方說哪怕是加工組的小房子,足能暫避煩惱,可以像狗舔舐傷口一樣,緩解內痛。
他們悲痛交集,饑渴疲憊。
車上的女乘務員說:“走吧,沒座位不要緊,俺們有馬扎子;幾個鐘頭怕什么,很快就到家了!”
他們深邃的目光,在中型客車上流連地一望,連眉頭都沒皺,放開縱步就上了車。只有坐在車里,心是安定的,饑渴得以緩解,可以象狗卷曲著休息。
此時沒有比家更需要的,好像那七萬人民幣與家的概念不在同個天平上;失去錢可以再掙,失去家就撅根了,就斷了退路,就完了!
有家就有日后,就有哪怕是僥幸的心理,就有了東山再起的希望!
車外,除了燈光,一片黑暗。他們閉著眼,怕看別人。更怕讓別人看到他們生與死同等渺茫的眼神。更清楚自己與普通乘客的人格相比,有霄壤之別……
從家里出發,豪情萬丈,意氣風發,揣著發財的夢,揣著浪漫,財色兼收的美夢。腰間有巨款,如手中之有糧,心中不慌的充實感;更有獨占先機,等貨拉回來,如夢初醒的圍觀的同行者,嘖嘖驚訝,驚羨得自愧不如!那些干活的婦女休想挑肥揀瘦,只能溫馴地被喝三喝四……渴慕掛在架子上晾曬的魷魚,一片蔚為壯觀。朝陽沐浴,一片潔白;夕陽晚照,一片桔黃。遠遠望去,層層疊疊,紫氣繚繞……可是,現在呢——他們不敢想,一想身上就冒汗,手心里早就黏乎乎的。
倒霉啊,沒有比他們更瞎眼的!沒有比他們更嘚嗖的,還自詡為商人?簡直玷污商人仁勇的內涵!他們埋著頭,追悔自譴,不斷抨擊、鞭撻自己丑惡的靈魂。
到站了,下了車,楊富寶,王進鳳頭也沒回,就走了。
楊福寶摸了一下腰間的鑰匙,低聲對王進鳳說:“去我的加工組吧!”
王老板沒和他們一塊回來,而是坐火車直接回江西了。此翻回家的路費不夠,還從王老板那兒周濟了幾百元。
看著楊、王二人走了,許其心里難受,愧對二位啊!要不是自己和小葉那個騷貨打得火熱,透風出去,她能聯絡同黨?沒有她的參與,能有今日的噩夢?如果我許其不尋枝摘葉,一身正氣,和如蘭好好過日子,能發生這種丑聞嗎?
他耷著頭,緩緩地從車站走到村東頭……
他點一支煙,在寂靜的村頭蹲著,平撫痛徹的思緒……
夜的孤寂,空曠,正在擠壓、濾干他腦子里的邪妄……也正在澄澈,收攏正常的思維……一只貓在墻跟躡足而行,猛然叫了一聲,從身后跑掉了。他想,我本是好意招他倆的,以前他倆有貨也招呼我,本著賺錢的初衷,誰想到半路橫生枝節,以致兩手空空,丟錢敗興,追悔莫及……
他想到這筆錢,只有自己墊付沒別的法子。財子死了,他的股已抽走,托子以農田為業。
他想到財子。
財子貪念、邪妄、褻瀆夢中的初戀,而英年早逝!而我呢,同樣虛榮,賭氣,報復眼下自己的女人——如蘭,而拈花惹草,一發不可收拾,致至此次巨虧!
小葉這個婊子,哪一點能同財子的夢中情人相比?更是無論哪一點也不如妻子如蘭。輪長相輸于如蘭,論心底更不用說,不在同個等級上!如蘭的弱骨柔情,小葉當汗顏一輩子!
當初僅僅為了獵奇嘗新,為了宣泄憤懣與痛苦,才招惹那小狐貍精的;沒想到上船容易下船難,被她死死纏住不放,可悲可悔呀!
他追悔,為什么不能同如蘭好好過日子呢?
她只不過被王喜國這個畜生巧言令色,引誘,蒙蔽;況且一個弱女子哪能拗不過牛一樣的男人,被迫委身事人,實則無奈。趁和誰比,若與她丈夫比,我這個丈夫就是徒有其殼罷了。要離婚的話,也得離幾回了。想一想,一處處,一幕幕;拍拍胸脯,問問良心,哪一點能對得起如蘭,對起丈夫、老公的稱呼?
想到女兒紅鳳,更想不出哪件事替孩子打算過,關心過……如今,為如蘭,為紅鳳,為這個家,為慘痛的教訓,一定得振作,不能就此潦倒曠弛!
至此,留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期冀;一股浪子回頭的熱血,一下子讓他站起來——他不去加工組,要回自己的家。回到老婆如蘭身邊,溫馴地,主動做出和好的姿態,慢慢地如蘭會原諒自己,老公也就此忘掉妻子的過去,攜手開啟一個嶄新的未來!到時候,再找機會兜露事實真相。
但,走著走著,轉而一想,他又犯難了——
如蘭是個十分重財的人,視錢如命,這是筆巨款呀,孩子樓房的價值啊!她能答應嗎?
她曾因交公糧賣小麥,會計一時馬虎大意,總共少算兩角錢,她連午飯也不吃,頂著烈日去找!會計見汗涔涔的她,為美貌愿多青睞幾眼,但不愿看因少給兩角錢,她那憤憤不平的嗔容,忙欠身道歉……
還有一次,在國子上干零工,國子的媳婦巧云漏給五角錢,她逢人便說是有意為之;巧云只好找給她一元錢,這才作罷。每個人都有缺點,這就是如蘭的缺陷!
他徘徊著,還是去加工組吧,今天晚上太晦氣了;臉沒洗,一天也沒吃丁點兒飯,臉色一定像死人的遺容;如果回家,如蘭一定會問怎么回事?臉色為什么這樣難看?怎么講?紙包不住火,就算不回答,那疑問就更大了!再者,他不想讓家人看到他心如死灰的丑態。而到加工組去療痛,可靜靜,避避風頭再說……
他想到這,便邁開步子,向村北踽踽走去。
當走到加工組,一摸腰間,沒有鑰匙,鑰匙不知哪去了?忽然想到,走那天交給他爹了。于是,只好原路折回,沮喪地又朝他爹家走去。
星星微明,象無數發光的珠子,散布于半空。靜靜的村莊,偶爾傳來幾聲狗叫。
他爹的房子在他房子西面,隔了兩條街。走到自家門口時,腳步格外輕,輕得能聽到呼吸。
他想,都這般光景了,如蘭肯定睡了。想想自己的荒唐,心里真比吃了砒霜都窩囊難受——有家不敢回,放著溫暖的被窩不躺;放著嬌妻柔情不享受,而偏去村外的荒涼的小屋;幾天都沒燒火了,炕冰冰涼怎么睡?燒吧,能怎么辦?心里不禁一陣寒徹,悲戚涌上來。
走到他爹門口,輕輕轉動門閂。雖然很輕,但夜靜,聲還是顯得很響。連續兩下,屋里一點動靜也沒有。二老是睡實了……夜深人靜,何必驚動呢?
再說,多虧沒醒,如果此時開了門,爹問起來咋說,貨呢?為何放著近在眼前的自家不進而深夜搗老爹的門,偏去加工組睡呢?如果撒謊說貨回來了,明天謊言即被戳穿,那將作何解釋?就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的!
抖出真相,二老受得了嗎?
這些年,爹對錢,對糧食、對燒草抓得可緊了;抽點空不是組里就是田里、園里,收拾得恁利索;以前窮日子過怕了,積積攢攢,縫縫不漏,真正顆粒歸倉,寸草上垛。如果洞曉丟失了巨款,就好比剜心,摘肝,戳他的眼珠子;眼里冒火,嘴里吐沫子,非揮老拳踢腿不可!這是好的,出過火,泄完憤,身體若能支撐,不跌倒,大不了三五個月不到組里,眼不見心不煩;即使逢面,臉一橫,鼻孔不掉氣也就完了。
那年邁的媽媽呢?平日,多一句不說,多一錢不花,過年過節給她的錢能攥出火。
街上來個小販,賣個破銅爛鐵,碎油紙、臟紙殼的,討價還價,斤斤計較。房前屋后,墻旮旯,凡能種棵蔥,秧棵苗都不拉下。有個淘氣的麻雀,拉了一粒花椒籽在墻頭縫兒里,發一棵苗兒,經她呵護都長好幾年了,每年也采得一兩捧籽兒。
七萬元人民幣啊,能買一輩子吃不完的蔥,吃不盡的瓜菜呀!七萬啊,十元一張,能把整個街道糊過來!媽媽如果知道真相,非仆跌不可,說不定會死過去的,那我就成了十惡不赦的千古罪人?何況,整日淚漬漬的,病懨懨的,兒子何苦讓她雪上加霜呢……
他越想越不能想,只有回家——先前不說話,今天也別說了;先睡上一覺,讓心靜一靜,來日再和楊福寶、王進鳳商議,如何瞞天過海……哎,只有此路一條了……
他垂頭,篤定地踱到自家門口。
剛才老爹的門閂聲是那樣脆響,讓鄰居深更半夜聽到,也不是好事!
再說多日不進家,今夜敲門,如蘭也想不到是他而出來開門吧!怎么辦?他只有跳墻頭一個法子。他往手心上唾了一口,兩手抹了抹——
往西是鐵籠子雞窩,里面有幾只母雞和一只公雞,踩它上去會驚得咕咕叫;說不定公雞會打鳴,鄰居別認為是偷雞賊來了呢!只有踩門東的一堆麥秸上了。
他彎腰爬,身子僵硬;連著兩次,總算爬到麥秸堆上,借著草堆上了墻頭。
這就好了,墻頭和東廂平房是連著的,平房有梯櫈可以直接走到院子里;若門插著,可以趴窗上小聲喚如蘭。
他弓身在平房上慢慢走,盡量小聲,盡量不驚動隔壁的鄰居。他看到東臥室窗戶上沒掛窗簾,依然小心翼翼地貓腰走著。腳剛觸到平房櫈,欲直起腰走,就驚現異常狀況——
炕上隱約有個身影在晃動……他下意識忙龜縮身子,邊觀察邊輕輕退到一個豆醬缸后面去了……
許其的心驟然跳得砰砰響,象老鷹俯瞰窩里有蛇溜進去,威脅“家眷”那樣驚悚緊張……
壞了,的確有一個人貓著半個身子……
不知是哪個鱉羔子、驢下的……他想著臉脹得熱辣辣地,似乎被人掄了大耳刮子。因為此時傳來的話聲里分明有男聲。
“狗男女”!
他心頭撕疼得如槍挑刀剜一般,不由地罵一句。
炕上又是一陣低低的響動……
許其腦脹臉熱,血液頂得腦門生疼。他真想上去,揚起一腳把窗戶踢碎,把這個男人的狗頭打扁;再掄起大巴掌,將不要臉的女人掄翻倒地……
但他又不想夜半驚魂,打擾四鄰,不想攪得雞飛狗跳,鬼哭狼嚎……
正忍耐之時,家門響了,門開了——
許其借著星光,屏息凝神,定睛細瞅——他總算看清了這個男人的臉、頭、身高長相,及熟悉的邁步姿勢……從丹田之處不由地呼出一口悶氣,總算張了張嘴,心都快崩出嗓眼了!
這個披著人皮的狼,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幾乎朝夕相見,一塊處鄰居的,看似老實憨厚的國子!
——端的是他!
竟然趁我不在家,視倫理不顧,視我男兒的尊嚴于兒戲,視起碼的常理:兔子不吃窩邊草而絕情,竟然色膽包天,出入別人的廳堂如走自家平地;臥榻之旁竟是柳舞花翻,小別勝新婚,不難想象的是放浪形駭,丑態百出……
許其腦子有無盡的東西翻涌著,似一幕幕電影,短暫的時空涌現了冗長的思維。他手握門把兒,一推,進屋了。
屋里是暗的,彌漫一股汗液的氣息。
他拉開燈。
如蘭被突然的燈光眩暈了鳳目,微覷一條縫,聞沒動靜,隱約一個人影兒立在炕前,以為他又來了……可又不像,這人身上帶著凜冽寒氣,以及冷箭般的目光……
她睜開鳳眼,驀然一驚,忽地坐起來——香唾未干,發橫鬢斜,一抹雪銀的酥脯……一股憤怒與莫名的欲望,使許其來個打破砂鍋探到底之乖氣,伸手一把將被子掀開……
如蘭忙不迭地抱住了一角,露出雪白的雙腿……幽怨哀戀望著曾經花前月下,田旁地邊情話喁喁的丈夫;妒忌虛榮,移情別戀的負心漢……多少個日月,數不清的哀怨情愁;多少個良宵美辰,柔情似水而獨守空房,枕孤衾涼……
許其的臉痛苦地扭曲,象老萵瓜一樣難看。
兩條眉毛,象爛蚯蚓彎彎曲曲地蹙在一起;眼似兩把匕首,寒光凜冽,直至鋒芒;嘴巴上挑下撇,像個丑陋掏糞的馬勺子……如蘭的圓肩豐胸,修腿秀足如同人體模型與他一下子毫無情感關聯……地上炕上有揉團的白手紙,衣服凌亂不堪……
許其感到腹內一陣痙攣——自己一天另半夜還沒吃東西——從去公安局錄口供,再坐輪船回家……到家想找點溫暖,這一系列的忙活,已令他忙不暇接,苦不堪言……萬萬沒想到,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毛窩窩,竟出現了如此煞風景,觸目驚心的一幕,他萬萬料想不到……連做夢都夢不到,他的退卻竟找不到溫暖之地……
他捂著饑腸轆轆的肚子坐在椅子上,口干舌燥……曾幾時,他晚歸遲回,如蘭忙不迭端水端飯,噓寒問暖,關懷備至。雖然窮酸寒磣,但快樂,干起活來有使不完的勁;聊起話有說不完的題目,咋就有那么多的笑話講,那么多的幽默詞;往往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都出來了,抱著肚子直不起腰……可現在呢?話少氣多,錢多情少;關懷少,責備多;猜疑多,自責少;飯菜多,食欲少;條件改善,感情變糟……
肚子又一陣痙攣,往上反一口酸水。
可是如蘭不知就里,不知道他巨款被盜,不知道他一天半宿沒吃東西啊!她怎么會知道,他兩天來的悲喜兩重天,更不清楚他內心微妙的轉變、自我反省……
許其盡管饑餓,但被眼前的憤怒所激化,沖淡了饑餓的痛苦;與憤怒相比,饑餓退而其次了……痛苦使他失去了理智,失去了剛開始微妙的轉變、自我反省……
如蘭依然低垂著頭,抽抽達達,嗚嗚噎噎,似怨似愁,如泣如訴……
許其胃里又一陣難受,象刀把五臟六腑刮得生疼……呼一陣子,冒汗了,周身一陣火燥,怒火燒得腦殼快裂開了……什么自我反省,過什么好日子,忘掉什么過去;過去和現在都沒有變,過去是放蕩,眼下依然是蕩婦;改變什么,前后都一樣;就這樣了,沒法改變了……眼里金星亂迸,一看地上炕上的污垢就作嘔……
如此在他人之室放肆胡為,縱情恣性,是可忍孰不可忍,甚于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越想越憤怒,越憤怒越難以控制……他站了起來,抓起話機,打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