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京味兒食足(增訂版)
- 崔岱遠
- 4字
- 2020-02-28 19:05:28
四合院里
滋潤莫過家常飯
吃東西圖個新鮮勁兒。特別是菜蔬果品,越是剛摘的蘊含的本味越純,也就越鮮美可人。對于一個口兒高的人來說,一嘗就能知道哪個菜是剛摘下來的,哪個是在車里捂了大半天兒的。
不過作為城市的京城在這方面卻顯得有些先天不足。雖說是“五方雜處,百貨云集”,可云集到這里的貨物幾乎都是大老遠地從城外運進來的,最近也得是郊區(qū)縣,當然很難吃到剛摘下來的鮮菜鮮果了。記得幾年前,我第一次吃到從樹上摘下來的熟透了的桃子,才明白桃子應該是個什么味兒。
或許正是因為對鄉(xiāng)土氣息的渴望,生活在農業(yè)文明首善之區(qū)的北京人從骨子里就有一種親近田園的情結,一種崇尚自然的生活態(tài)度。尤其是在四合院里,別看地方不大,但總會因地制宜,變著法兒地種上些什么。為了吃,也為了看,更為了營造那種悠然自在的詩一般的氣氛。
一
香椿是京城里一年中最早能見到的時令鮮蔬,更是四合院可以出產的難得美味。北京人歷來特別好這口兒,以至于京城的大街小巷許多都是用香椿來命名的。像長椿街、椿樹街、椿樹巷,還有香椿胡同、椿樹院、椿樹館,等等。吃香椿在北京話里被說成“吃春”。這可不是單單為省個字,因為在北京人心目中,四時節(jié)令是可以實實在在用嘴來吃的。“觀乎天文以察時變”的道理就這么生動地融在他們的日子里。
谷雨時節(jié),經(jīng)過一夜無聲春雨,四合院里的幾棵香椿樹上變戲法似的滋出了一簇簇紫紅紫紅的嫩芽。頓時,滿院子都飄蕩著濃郁的馨香。不過大人孩子們并不急著去摘。真正懂吃的人是不會暴殄天物的。他們會時不時抬起頭,盼著那芽葉再長長,等到長到兩寸來長,略微變綠的時候,就可以用長長的竹竿打下來,品嘗這洋溢著春意的濃馥鮮香了。
香椿的吃法很多。您可以把摘下來的香椿芽洗凈了瀝干水分,稍稍揉搓上些精鹽,在調好的面糊中蘸勻了,放在熱油里炸成金裹翠玉般的“香椿魚兒”;也可以略微焯焯后切成碎末兒拌塊大豆腐;還可以切成小粒,和燜得稀爛的黃豆拌在一起,點上幾滴香油做成芳香醇美的香椿豆。盡管只是幾道應季的小涼菜,但那份別致的清鮮甘香卻能從嘴里直沖上頭頂,再從頭頂醉到心里。
打下來的香椿如果多得吃不了,可以用鹽揉搓了儲藏在壇子里做成腌香椿。一壇腌香椿可以吃上一整年,直到來年樹上再長出新鮮的。腌制的香椿變得咸香爽口,切成末兒就是一年四季吃炸醬面最好的菜碼——夏天的時候可以配上黃瓜絲、青蒜末兒、青豆嘴兒,冬天的時候可以拌上焯白菜頭。那種實實在在的享受會讓人心里覺得踏實。
二
“槐樹槐,槐樹槐,槐樹底下搭戲臺……”陰歷五六月間是胡同里國槐花開滿樹的時節(jié)。遠遠望去,一樹樹濃密墨綠的羽狀小圓葉子間夾雜著串串乳白色念珠,讓整條胡同都彌漫著清雅的甜香。“哦,下花瓣雪了,下花瓣雪了!”四合院街門口輕盈的槐花飄落下來,撒在笑得和槐花同樣甜爽,正在跳著腳夠槐花的小姑娘和小小子們的臉上。他們正掰開花瓣,直接吃那鮮甜的槐花芯呢。
古人認為槐樹有君子般的德行,它正直、堅實,而且蔭蓋廣闊。《周禮·秋官》上記載:周代宮殿外邊種著三棵大槐樹,每當三公朝見天子的時候,都要面向三槐而立。后人用三槐比喻三公,槐樹也就成了宰輔官位的象征。宋朝時有個叫王祐的兵部侍郎在庭院里栽下三棵槐樹,并把宅第取名為“三槐堂”,希望槐樹能給家族帶來好運氣,讓子孫能夠位極人臣。果不其然,王祐的兒子王旦真的當上了宰相。為此大文豪蘇軾寫了篇《三槐堂銘》流傳千古,其中說道:“郁郁三槐,惟德之符。”京城自古是首善之區(qū),因此這能帶來好運氣的槐樹也就成了京城里的當家樹。不過或許是因為“槐”字里有個“鬼”字,京城里的槐樹一般并不種在院子里,而是種在街道和胡同邊上,特別是講究種在四合院的街門口兩側,這叫做“門前種槐,進寶招財”。
槐樹下面的人能當上宰相的鳳毛麟角,但胡同里吃過槐樹花的人卻比比皆是。槐樹花是胡同里產的為數(shù)不多的能吃的花,可以用來做湯、燜飯、炒雞蛋,甚至可以包餃子、烙糊塌子。若是把剛剛采下來的槐花洗凈后在干面粉中滾成一個個小粉團兒,放在籠屜里蒸上十來分鐘,揭開籠屜的剎那,煙霧繚繞間恰似一個個獅子滾出的小繡球,用筷子夾起來嘗上一口,又綿又酥,那甘洌的花香能頓時深深地躥入五臟六腑,讓人神清氣爽,心曠神怡。這樸素的享受給胡同里的人們平添了許多樂和。
三
走在胡同深處,兩旁四合院里探出的枝杈多半是棗樹。若是仲秋時節(jié),抬眼望去,那濃綠的葉子背后往往隱藏著一顆顆瑪瑙珠子一樣紅綠相間、晶瑩鮮亮的小棗。趕巧了一不留神,興許會有一兩顆正好砸在過往行人的頭上。
記得我住演樂胡同的四合院時,后院里有一棵一人抱不過來的老棗樹,枝干頂端還有一個碩大的喜鵲窩。明麗的春光里,還巢的喜鵲終日里“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小米粒似的金黃色的棗花掩映在滿樹嫩綠之中,淡淡的甜香順著窗口飄進屋子里。盛夏時節(jié),那棗樹如棚似蓋般撐起了一把濃綠的大傘,灑下一院子的陰涼。
“八月十五棗上竿”。中秋前后,院子里的人們會舉起長桿子打出陣陣棗雨。隨著“噼里啪啦”的打棗聲,我總可以得到一捧鮮甜的大棗解饞。不過,鮮棗不能多吃,吃多了會鬧肚子。最好的吃法,我覺得是晾干了以后放在鍋里加上沒過棗子的清水熬煮,不加糖,也不加任何調料。煮上一會兒之后,會出現(xiàn)一層雪白的沫子。用勺子把這層浮沫撇干凈,再繼續(xù)熬,直到水快熬干,顆顆絳紅色的棗子上會包裹上一層透亮的蜜液。吃上一顆這樣的棗,您才能知道棗可以使人甜得如醉如癡。
四
絲瓜架是四合院里常見的景致。盛夏的日子,綠色藤架上黃燦燦的絲瓜花和院子里火紅的石榴花、繽紛的月季花一起把青磚灰瓦下不大的地盤點綴得五彩繽紛。待到黃花凋落,果實結成之時,條條懸垂的細嫩絲瓜不僅給院子里帶來了田園般的氣息,還在餐桌上添上了一道不可或缺的美味。
吃絲瓜講究個鮮。經(jīng)典的做法是用羊肉汆著吃。摘比大拇指稍稍粗些的鮮嫩絲瓜洗干凈切成薄片兒,把腌制好的羊肉片掛漿,用滾開的水略微一汆撈在湯盆里。再用蔥姜水把絲瓜片焯熟澆在上面。別看做法簡單,卻完好地保持了羊肉和絲瓜的自然之鮮,盡顯簡單清新之味。
所謂“鮮”大體有兩種意思:一是指肉之鮮美——對于南方人來說是魚肉之美,而對于北方人而言則是羊肉之美,所以才有了由“魚”與“羊”合成的這個“鮮”字。還有一種意思是說果蔬之鮮——現(xiàn)摘的、細嫩的蔬果充盈著大地的靈氣。滑潤的羊肉,清嫩的絲瓜,融合在清可見底的鮮湯里,最大限度體現(xiàn)了羊肉之鮮和菜蔬之鮮。人們可以坐在絲瓜架下悠閑地品著這滑爽清鮮的至鮮之湯,任滋潤的感覺觸摸著腸胃。清風拂過,汗出涔涔,松弛了肺腑,也松弛了勞頓的心緒,怎不讓人迷醉于院落中嫩綠的色調和素樸悠閑的境界里。
五
四合院里常種的瓜果還有瓠子。還記得盛夏時節(jié),濃綠的藤架上爬滿了大大的心形葉子,不僅使整個院落都彌漫了涼爽,也讓烈日下的青磚灰瓦充滿了勃勃生機。入夜時分,雪白的瓠子花開了,那素雅的花朵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讓寧靜的夜色透著愜意。過不幾天,藤架上白花凋謝處,枝葉間躥出了一個個表面上掛著一層乳白色絨毛的小瓠子,羞答答地躲在濃綠的葉子后面,淘氣地和藤架下乘涼喝茶聊天的人們捉迷藏。天氣轉涼,翠綠的瓠子也漸漸長大,外形酷似葫蘆,只是中間沒有亞腰,也比葫蘆細,比葫蘆長。這可是做糊塌子的上品呀!
從藤架上綠葉間摘下兩個一尺來長胖乎乎的瓠子清洗干凈,用礤子礤成細細的絲,放在盆里,和上面粉,再打上兩個雞蛋,加些清水,用筷子拌成濃稠的糊狀。微火燒熱了餅鐺,點上幾滴素油,上一勺面糊,薄薄地攤成一張大餅。隨著“嗞啦嗞啦”的響聲,一股焦香中混合著清新的氣息撲鼻而來,整個廚房都彌散著瓠子特有的清香味兒。過上一兩分鐘用鏟子一翻,剛烙好的一面焦黃間隱約可見清嫩的綠絲,稍等片刻,再一翻,一張糊塌子就烙好了。
烙好的糊塌子如果就這么直接吃有些可惜,因為還沒蘸作料呢。糊塌子要蘸特定的調料,這可是吃這口兒的點睛之筆。真正的吃主兒小料不全不吃,再簡單的吃食也不能將就。
這調料做起來倒也容易,就是把大蒜放些鹽搗成蒜泥后用涼開水一激,再兌上鮮美的醬油,點上幾滴香油就齊了。不過這里也有個訣竅,就是這“涼開水一激”,倘若缺了這一步,直接用醬油沖,調出來的蒜汁就既不辣也不爽利。
熱氣騰騰的糊塌子蘸上這爽利的醬油蒜汁,咬上一口,熱氣揮發(fā)出蒜香,蒜辣激發(fā)出瓠子的清爽,鮮美濃郁的醬油又與這蒜香和瓠子香相得益彰,外脆內軟中糊塌子特有的甘甜被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簡單的吃法也可以吃得講究,吃出精細。
糊塌子亦菜亦飯,簡便易做,是北京城里常見的美味。不過在飯店里卻很少有賣的。即使有,也遠沒家里做得好吃。道理很簡單,吃糊塌子講究現(xiàn)烙現(xiàn)吃。吃的就是個柔軟的口感和那份滾燙的熱乎勁兒。如果放涼了變硬變皮,沒了香氣,口感和現(xiàn)烙的完全是兩回事。外面飯館供不上那么多客人的嘴。所以吃這口兒必須得在家做,在家吃。那熱騰騰的吃法,放松的不只是口舌,還有人的身心。只有在家才吃的是味兒。
用瓠子做糊塌子是老北京的經(jīng)典做法,現(xiàn)在許多人不知道了。相對來說,現(xiàn)在用西葫蘆更普遍,也許是因為西葫蘆較之瓠子更容易買到的緣故。西葫蘆的汁液比瓠子多,和面的時候可以不加水,用西葫蘆做出的糊塌子口感比瓠子少了點醇鮮,多了份清爽,味道也挺不錯。其實做糊塌子的材料還有許多種,比方說可以用鮮嫩的桑葉或者紫蘇葉,吃起來另一個味兒,甚至可以用槐樹花,更是別有一番情趣。
六
好的飯菜往往并不出自職業(yè)廚師之手。四合院里還有很多亦菜亦飯的家常飯,兼?zhèn)浜啽阋鬃觥L味獨特的特征,令多少人魂牽夢繞。就比如一鍋噴香的扁豆燜面。
扁豆燜面,首先得說這面——最好是自己現(xiàn)做的小刀切面,而且要切得很細很細。這樣的面吃起來口感既綿軟又筋道,是買來的切面無法相提并論的。如果您不會切,那么只能買回最細的切面先上籠屜蒸上五分鐘才可以用。
下一步就是煸炒扁豆,最好選那種細長而圓潤的蛇豆,這種豆筋少、潤味兒。蔥姜焌鍋,用瘦肉絲煸炒扁豆,炒到四五成熟的時候,加上些開水,為的是燜面時扁豆不至于煳鍋,再把準備好的面條抖落開,鋪在扁豆上。之后,關鍵的一步,就是把鮮醬油均勻地澆在面上。
為什么醬油不在炒扁豆的時候加,而在這時候放?道理在于,如果在炒扁豆的時候加,燜出的面往往色澤不勻,看上去一塊深一塊淺的,吃起來味道也一口清一口重。而這時灑醬油,浸潤了醬油的面條不再是無味的白色,吃起來自然也更滋潤,面條也更入味兒。醬油是大豆經(jīng)過發(fā)酵后醞釀出的新味兒,放醬油要比放鹽講究得多。比如釀造四個月的醬油最鮮,而釀造六個月的醬油最香。所以說用什么醬油,什么時候放,放多少,怎么放,出來的口味是不一樣的。
灑好醬油后,蓋上鍋蓋,燜!之后癡癡地等啊等,等到鍋里“嗞嗞啦啦”地響,面條吸足了湯汁,打開鍋蓋,頓覺面香撲鼻。這時一手拿筷子,一手拿鏟子,兜著鍋底這么一翻,把鍋里的面條盡量抖摟開來和扁豆攪拌在一起。這還不算完,最后一道工序是把晶瑩剔透的新蒜拍碎后撒在面上。一鍋濃香油潤、爛熟卻有嚼頭的扁豆燜面大功告成了!
扁豆燜面在飯館里是買不到的,但卻讓很多的北京人留戀,以至于想起來就香溢唇齒。曾有一位北京籍海漂,游歷歐洲多年,冬天回北京一個星期,特意頂風冒雪地來看我,因為她喜歡北京的吃食,也喜歡《京味兒》。她說書里那些好吃的讓她讀起來饑腸轆轆,能想起小時候的四合院,更想起年邁的媽媽。不過有一點遺憾,就是“怎么就沒寫扁豆燜面呢?那滋味太令人懷念了。特別是挨著鍋底有鍋嘎巴的面,越嚼越香,比意大利面棒多了!我在國外想家的時候,就特想吃一大碗扁豆燜面”。
很多人,能夠喜歡異國明麗的山川,但卻很難改變家鄉(xiāng)的飲食習慣,這便是滲透在骨子里的鄉(xiāng)情吧。對家鄉(xiāng)口味的眷戀和對家鄉(xiāng)的情感往往相互纏綿縈繞,割舍不斷。家鄉(xiāng)獨有的飯菜,別處人也許嘗不出好來,但對想家的人卻可以是至美之味。對于那位漂泊的游子而言,所謂想家,不就體現(xiàn)在想吃一碗質樸濃香的扁豆燜面嗎?
七
燜面盡管好吃,可蛇豆卻并不是四合院的特產。要想吃,只能去買。不過四合院里房前屋后倒是出產另一種扁豆,盡管它不太適合做燜面,可同樣可以做出獨特的佳肴。這種豆子看上去有點像豬耳朵,學名應該叫梅豆,北京人管它叫大扁兒。
大扁兒很皮實,只要順著墻拉上幾根線繩,那藤蔓就能盤繞著爬上房頂。三伏天里,綠瑩瑩的葉子間淡藍的碎花成串地開著,一場雨水,密實的葉子縫隙里就能冒出無數(shù)串小豆角。要不了多久,就能長成一根手指頭長短,中間很扁,四周鑲嵌著紫色花邊,略微有些厚實的大扁兒了。
大扁兒分批成長,層出不窮,好像總也摘不完似的,可以從夏末一直吃到深秋。摘一小盆大扁兒下來,洗干凈后切成斜絲,和豬肉絲一起爆炒,吃在嘴里會有一種非常別致的扎扎的、絨絨的感覺,而且有一種獨特的清香。
大扁兒還有一種比較講究的吃法,叫炸大扁兒盒。把瘦豬肉末兒加上鹽、蔥姜末、胡椒粉再點上幾滴香油和成餡兒。大扁兒去了筋,漂洗干凈,從一邊撕開,里面先沾上一層干棒子面,再填足了香噴噴的餡兒,用兩層大扁兒皮輕輕一夾,外面均勻地裹上用雞蛋和棒子面和成的糊,一個胖乎乎的大扁盒坯子就算做成了。一次做這么二十來個,下到溫熱的油鍋里炸成金黃色的小餃子,控凈了油,裝在盤子里,就可以上桌了。吃的時候蘸上些椒鹽,咬上一口,香酥里包裹著清香,清香里蘊藏著肥嫩。這難得的鮮味兒管保誰吃了都會喜歡的,只可惜餐廳里依然沒見有賣的。
如果說京城那些大大小小館子里的各類美味珍饈豐沛如海,那么四合院里那些簡潔靈動的家常便飯就算清澈如源了吧?這不僅僅是因為家常菜獨特的味道讓人垂涎三尺,更是因為那些樸素飯菜里蘊含了太多的家味兒——家的溫馨,家的舒坦,家的安穩(wěn)。唯有這樣的生活才是這座古城最真切的生活,而對這種生活情調的體驗怕是在任何館子里永遠無法尋覓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