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女孩下得樓至前廳,剛剛落座,就聽守門人至西宅大門高聲喊話:“大姑奶奶到了,正下車呢,快傳進去,請奶奶姑娘們出迎。”也不用院內人再往里傳,這里都已聽見。還是妙玉為首已出了廳堂大門,繼而往東過小橋再由廊橋往南,待至宅門處就見紫玉及一親隨丫頭主仆二人已進了宅門,妙玉等緊走兩步說:“迎候來遲,姐姐恕罪。”說罷深深一個萬福禮,還沒等紫玉開口,黛玉也已一禮下去說:“姐姐安。”紫玉一把拉住黛玉的手說:“好啦,好啦,自家姐妹家常的居家往來,不用這等拘禮。”邊說邊拉著黛玉往里走,走到探惜姐妹跟前時,二人側身讓過一邊,一面也深施一禮,口稱:“姐姐安。”紫玉只得停下,與二人寒暄幾句說:“二位妹妹在此如在自家一樣,切莫見外,你們幾位可是真正的患難之交了。”說著用手指了指在場的眾人,“我是又敬又愛,咱們進去敘吧。”妙玉引路,紫玉拉著黛玉在后,其余眾人相繼跟上由原路來到樓上。剛一落座,丫頭們要大禮下拜,不想紫鵑、晴雯、雪雁、侍書也參與其中。紫玉一見跳起來,雙手只拉住了紫鵑和晴雯,急忙說:“了不得,好妹妹們,這讓二嬸和本叔知道了,能有我的好嗎?”隨后又用手指了指雪雁、侍書說:“還有你們,是存心讓我難堪?要這樣下次都不敢來了,以后可不興這樣多禮。”說話間,芳官等都一拜即起,隨即送上茶水。
紫玉拿起茶盅品了一小口說:“這是東山的明前碧螺春,京里來的妹妹們不知用得慣否?”探春回道:“用得慣,在京里也是尊貴的名茶。”紫玉又說:“前二日你們去了鄉下繡坊,不知有什么新的主意沒有?”妙玉答道:“有,正商議著多辦幾個繡莊,這樣才能滿足各地繡衣店的需要呢。”接著又將如何辦的大致想法略說了一遍。紫玉說:“好主意,虧你們想的出來。在城外尤其西鄉,嫁人成了家的女人,少說十有八九都是拿得起繡花針的好手,可她們有孩子,有家務,農忙時還得起早帶黑的下地干活,所以不能整日整月的到繡坊上工,你們這個主意實在好。”說到這里,紫玉嘆了一口氣說:“我也是一個上有老下有小的人,要不然跟你們在一起,做做你們的下手活還是能成的。這會兒是趁父親飯后歇息中覺的空兒,來辦一件他老人家特特交代的差事,要我親口單獨和黛玉妹妹說兩句話,其實不說你們都知道,還望大家見諒。”又說:“這里人多不便煩擾,我們就到你臥房去吧,”說著就起身拉黛玉。黛玉不肯起身,爭辯說:“事到如今,沒什么好背人的,這里都是我好姐妹,就這里我聽姐姐訓示就是了。”紫玉不答應,說:“這不成,父親特特的交代的,辦不好,我可吃罪不起,好妹妹你要體諒老人的這層心意。”妙玉幫襯著說:“好妹妹別任性,跟姐姐去吧。”黛玉勉強起身由紫玉硬拉著來到東臥房。一等二人落座,紫玉即開門見山地直奔話題,說:“你哥哥昨日去給父親回話,說你應允了有恒這門親事,父親不放心,特特的要我過來,私下里問你,是否真心自愿的?”說罷雙眼直逼黛玉,等她答話。黛玉也不再躲躲閃閃,直說:“是自愿的。”“不帶勉強?”紫玉又說:“有什么委屈盡管跟姐姐說。”。黛玉說:“謝謝姐姐,真的沒勉強。”“要論有恒現在的人品德行諸方面倒還罷了,可有一點妹妹你是怎么想的,就是這門第出身懸殊太大了。”“姐姐說的是過去,兒時他是一個無父無母的赤貧孤兒,是父親收救教養長大的。我那時卻是前科探花蘭臺大夫揚州巡鹽御史的千金小姐,還是當朝榮國公的親外孫女。時至今日父親沒了,朝廷追封的侯爵是不能承襲的。外祖家更是一敗到底,要再連數九族上算起來,我還是一個罪臣余孽。所以現在的我也只是一個無父無母弱小民女而已,他卻是一個德藝有成的國醫大夫。姐姐你說對嗎?”黛玉略數了二人前半生的兩重身份轉變對比,以反問結束了自己的敘述。紫玉感嘆地說:“好妹妹,姐姐我比你年長了七歲,可你小小年紀,經歷卻比我多得多,你說的故然在理,可你要知道這閑人閑語怕是難免的。”“無聊市儈的閑言碎語我懶得理會,我再不會為此去死了。”聽了這句話,紫玉抓住了黛玉的雙手說:“好妹妹,你長大了,你是對的,做人固然不能損人利己,人要為自己活著,活就要舒舒坦坦地活著,有你這幾句話我好回去交差了。”說罷就站起身,仍然拉著黛玉的手一起出了房門,紫玉說:“真想在你們這里多待會兒,可不成呀,估量著老人家該起身了,你們還忙你們的,我這就回去了。”一邊說一邊就往樓梯處走過去。大家一見紛紛起身相送,妙玉說:“很想姐姐多過來指點指點,又不敢強留。”至樓下院中,紫玉讓大家止步,眾皆不從,直送至大門處見其上車離去方回。
眾人重新上了樓,剛一落座,惜春坐在黛玉身邊,便迫不及待地低聲問黛玉說:“林姐姐,大姐姐跟你說什么悄悄話了,能告訴我嗎?”坐在她一邊的探春也聽見了,便大聲申斥道:“四丫頭不得放肆!”聽了探春的申斥,惜春咕噥著說:“我不問了,還不成嗎?”黛玉卻大大方方地說:“好妹妹不著急,待到明年我一定告訴你。”“明年!為什么要明年才告訴我?”惜春不解地問。紫鵑心里有數,便說:“四姑娘,這可是常說的天機不可泄露,你就不用再問了,到時自然知道。”惜春問道:“紫鵑姐姐,你怎么也會說這種出家人的話?”黛玉聽了只是暗暗好笑,其他人只是木然而不知究里。這邊女孩子們說笑先放過一邊。
且說紫玉回去復命,剛到家就見父親已起身,坐于堂中品茶。紫玉上前問安。如溪直問:“你去祥兒家了?如何?”紫玉如實稟告。聽罷只說:“這孩子真就這等看輕這世俗舊規?看來扭不轉她了。”稍停又說:“你去叫人知會你二嬸、四叔夫婦和祥玉明日午后過來議事。這件事我不能獨斷獨行,要和他們商議而后行。”紫玉奉命再差家人分別去知會。第二日午后,大家知道如溪有歇中覺的習慣,故都姍姍來遲。議定的結果是依從她兄嫂之意招張有恒入贅,第二由祥玉出面,擇吉,央席、洪二世交為媒。議決,二太太趁勢提出待黛玉佳期后即迎娶紫鵑為次子瑞玉完婚。此事也一并議決,二太太又托如淵出面央本厚為瑞玉媒證。一連七八天,老三房人來人往,沒停歇。這日已是四月初,午后一刻,林宅守門人進至后廳來報說:“席、洪二府管事來投帖。”祥玉早已出門辦事,妙玉去了西宅樓和姐妹們在一起。廳內只有總管本厚大叔(這是他堅持只讓上下人等對他的一貫稱謂)在查看賬本,得訊,忙放下手里的冊子,起身吩咐守門人說:“我代主出接。”說罷即往外走,守門人搶前已先出門。本厚比誰都清楚,這席、洪二人對老爺(如海)身后的悉心扶持,是何等重大,同樣對自己及二百難民也如再造之恩。近又得知大爺(祥玉)已央這二位為姑娘有恒之媒證,不日還要上我那宅子親自說媒,估量這回投帖來訪,十有八九也與此事相關。大爺不在家,奶奶是女流,不便出內宅見外客,所以本厚即以管家身份代主迎客。至大門見二人早已下車,本厚迎上前去見禮,連稱出接來遲,恕罪、恕罪。二人約四十上下年紀,是兩府的外辦二管家,本厚去過兩府多次,可謂老熟人了,隨即相讓來至中廳落座。有身份人家待客,尊貴賓客及至親長輩要讓至后廳落座見禮,一般客親都在中廳接待。落座上茶,寒暄兩句客套話,二人即遞上席、洪二人大紅名帖,說明日午后,家爺要過府單獨會晤尊府大爺夫婦及姑娘,余無多話隨即告辭。一聽此言,本厚心中明白,單獨會見,這就是說通常會客,作為管家總是侍立東家一側伺候的,這次是單獨會見,顯然是要我回避無疑。
本厚不敢怠慢,看看天將近午,便差人去請大爺回家用午飯,特別吩咐要說明有要事稟告。這是防他外面有事不肯回來。一邊至西邊腰門命守門人進西宅傳話,請大奶奶回東宅,總管有事稟告。妙玉得訊,心想寄父通常有事總是自己過來,今日如此行為,不言而喻是為黛玉有恒之事而有意回避。另一層該是一件要緊事,等不及丈夫回來。故而妙玉跟眾姐妹打過招呼,即帶鈴兒下樓,來到自己這邊樓廳,讓守內宅女傭至后廳請大叔進內敘話。不一會本厚來到面前,妙玉起身讓座,口稱:“寄父請坐。”本厚一貫不妄自尊大,先稱:“謝奶奶賜座。”然后才在客位落座。妙玉又喚:“上茶。”在樓下當差的丫頭,應聲送上茶盅兩個,妙玉、本厚各一盅。妙玉拿起茶盅一手側過蓋子,一手端起茶盅向本厚一舉,示意請本厚品茶。本厚忙也同樣舉起茶盅面向妙玉說:“請。”二人同品一小口,這才開始了敘話。本厚先說:“請奶奶過這邊來是有一件要緊事得稟告奶奶,也已差人去請大爺回來做些商議。剛才,席、洪二府管事前來投帖,說明日午后二位老爺要過府單獨會見大爺奶奶和姑娘。”妙玉說:“這二位老爺,非比一般,今日這窗戶紙我就給您捅破了,他們此來十有八九是為妹妹與有恒的親事而來的,前日大爺得老爺太太們應允已去二府央媒,我估量要見我和大爺是幌子,實則是見妹妹才是真意。”本厚說:“老奴也是這么想的,不瞞奶奶,自那日夜晚恒兒回去,我就得知這一天大的喜訊,時至今日我還沒緩過神來,日夜就這么恍恍惚惚的不知怎么好。咱們姑娘天仙似的人兒,府上的老爺太太、大爺奶奶們,怎么就選定了恒兒這小子呢,他哪點兒配得上咱們姑娘?”妙玉接著說:“寄父可別這么說,妹妹這終身大事,跟你實說了,要是沒有妹妹點頭應允,雖有恒與大爺自幼投緣,他也是決不能妄自作主的。族中幾位長輩也十分的憐下,沒按陳規舊訓行事,遂了她的意。再說妹妹在京里這十來年,經歷的辛酸苦辣是刻骨銘心的,不用我多說,寄父也知道。一時的虛榮浮華把人似懸于半空里,萬人仰望,高不可攀,忽喇喇又似大廈頓傾。外祖家的遭遇和自身受人的算計,使妹妹清醒了,她現在一心只想淡泊一生,好好為自己活著,所以我勸寄父盡管放寬心,別拘謹很了。”“奶奶這么說,固然是主子家府上歷代家風,寬厚待人的傳統。”本厚接著又說:“可奶奶替我想想,我父子甥舅是先老爺救助教養的難民,一無所有,就連二個兒媳也是苦命人兒,如今要我和主子平起平坐,我能轉得過這個彎兒來嗎?更怕恒兒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萬一闖出什么禍來這如何是好?”本厚一臉愁容,傾吐了這兩件心結事。妙玉只得寬慰說:“多慮了,有恒早不是孩子了。至今我和妹妹們與他也相識整整三年,他的言談行事都看在眼里。”正說著,祥玉已走進來,二人起身相迎。未等妙玉開口,本厚搶先說:“大爺回來了,正有一件要緊事稟告。”“什么事這么急?”祥玉一面落座,一面問道。本厚說:“早起爺出門不久,席、洪兩府二管家上門投帖,說明日午后二位老爺要過府單獨會見大爺奶奶和姑娘,故不敢怠慢,一面差人去請爺回來,一面請奶奶過東宅好有個商議。”祥玉先喔的一聲笑著說:“這二位做事確是認真,不瞞你大叔,前兩日我去兩府央媒,二位聽說將妹妹配與有恒,很是疑慮,再三盤問,疑我擅自作主有違族長及妹妹意愿,必要會過大伯再面見妹妹才后定。想必二位已見過大伯,明日就要來了,好認真呀。”又說:“如此看來,不幾日就要去大叔家說親了。”妙玉說:“果然如此,剛才我與寄父也料定二位此來必為妹妹與有恒的親事,如此慎重,可見二位辦事果然認真。”本厚還是一副無所適從的模樣說:“大爺呀,這么大的事,您可要三思呀。當初恒兒派在你跟前當差,是個書童,最多也就是個陪讀的下人,蒙你另眼看待,可也不能越過這界限去,他怎么也配不上咱們姑娘呀。您想呀,咱姑娘別說天仙似的模樣,男人都刮目相看的才學,還是堂堂正正的蘭臺大夫巡鹽御史,書香世家,更是公侯府的親支小姐。”祥玉有點搶白他說:“大叔您可千萬別再提下人這檔子話了,再說妹妹不點頭,上頭大伯不應允,我敢做這個主嗎?”“大爺說的極是,寄父別再這么妄自菲薄了,公爹仙逝后,咱林家上自族長、婆母、叔嬸沒把您當下人,我等晚輩更無一人敢在您面前妄自尊大,所以您是過于謙遜了。妹妹自己說過,父親去世了,朝廷追封的爵位不能承襲,外祖家敗了,追究起來還是個罪臣外戚嫡甥女呢。寄父你不妨再想想,在京里她就將外祖母娘家侄孫女鼎侯府的千金,與她最貼心的湘云妹妹配給你們一起進京和你父子甥舅一樣出生的金水為妻,就是前例。所以妹妹而今應下了這段婚事不就順理成章了嗎。”本厚說:“爺和奶奶說的固然在理,這是府上寬厚待人的家風。千說萬說,要我與主子們平起平坐,打死我,心里還是不敢承受的。”“還是那句話,承受不承受都在你,做不做在我們,這事就這么定了。明日二位上門我們迎候接待,大叔也回去候著,防他們這兩日就要上你家門了。”祥玉說到這會兒,廚房已過來回話,中午飯已備齊了。祥玉便吩咐開飯,這邊祥玉本厚同桌,妙玉還是回西宅與姐妹們共聚。當得知明日午后有貴客獨會黛玉時,探春心知肚明,假裝不知,一付無所謂的模樣。惜春則賣關子說:“大事兒,好事兒。”晴雯有些迷惘,問道:“什么大事好事呀?”惜春說:“晴雯姐姐這會子怎么傻了?”探春怕黛玉下不了臺,趕緊說:“別信四丫頭瘋話胡說。”黛玉沉靜而又冷冷的說:“四丫頭你聽好了,等我閑了,得狠狠地收拾你才解氣。”惜春連忙討饒說:“好姐姐您大人大量,饒了我吧,以后再不敢了。”妙玉笑著解圍說:“四妹妹討饒了,放過她吧,都坐好吃飯。”眾人這才紛紛落座,飯后還是商議繡莊的事。至晚,晚飯剛剛放下碗筷,樓下一個丫頭上樓說:“總管大叔差人來說;明日家里有事,已向大爺告了假,都不過這邊來了,請二管家奶奶辭了各位奶奶姑娘去東宅,這就回去。”晴雯又是不解,一邊咕噥著說:“沒聽說有什么事呀,”一邊就辭了眾人下樓而去。探春坐著紋絲不動,惜春只做個鬼臉兒,卻不敢再多說一句。一夜無話,次日祥玉沒出門,本厚一家也沒過來。祥玉里里外外支派眾人打掃收拾,一連兩次催廚房早早開中午飯。好在大家都知道來訪的二位老爺非同凡響,故各盡其責,不敢有絲毫疏漏。今天的午飯比平日足足提前了半個時辰,妙玉一早就來到西樓,略一吩咐。上下丫頭們也忙了一半天,好在這些人也都是見過世面的人,不用主子們多說,一應事務都料理得周到齊全。中午飯罷,探春知趣,找個借口說:“昨夜沒睡好,這會子犯睏,想歇個中覺,正好嫂子姐姐要會客,就兩不相擾了。”惜春也跟著說:“我也想睡一會子,三姐姐我們回房去吧。”黛玉急了,吼道:“好你們兩個丫頭,心里的鬼主意我還不知道?成心想看我出丑,你們好笑話是不是?長輩催我嫁人,鬧到現在不得安穩。這二人是我家世交,父親在時常來常往,父親辭世后,對我兄妹頗有再造之恩。今日來訪也是常情,但我估量十有八九也為我之事而來,你們不必大驚小怪,三妹妹往日你什么陣仗沒經歷過?今日怎么謹小慎微了?”探春忙辯解說:“姐姐教導的極是,常言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只是想著別因我姐妹二人有什么閃失,讓姐姐的好事添堵。”黛玉仍不依不饒說:“你別狡辯,你聽說過哪個外來的大男人跑到女孩子閨閣繡樓來了?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探春只得服輸,帶著歉意地說:“我怎就慌神糊涂到這等地步了。”妙玉解圍說:“好啦,妹妹們別打這嘴上官司了,一會見這二位非比一般,妹妹得梳洗好好收拾一下才是。”“我不!”黛玉有些賭氣地說:“我又沒請他們,是他們要見我。”妙玉只好連哄帶騙地說:“好妹妹別任性了,若有什么疏忽,傳到大伯婆母耳中,我可是要擔責的。好歹也要換件鮮亮些的衣裳才好。”說罷丟了一個眼神給紫鵑。紫鵑會意,手在連拉帶拖,嘴上卻在高喚:“雪雁去向園子里掃地的大媽借一身舊衣衫來,要越破越好,說姑娘借穿一個時辰見過外客就還她。”雪雁還高喚:“知道了。”一唱一和打趣,說時遲,動作快,二人已將黛玉挾持到房里去了。引得探惜姐妹哈哈大笑。這樓上笑鬧且由他去。再說東宅祥玉今日獨自一人急急忙忙咽下半碗飯就放下碗筷,也不回內宅稍歇,徑直就到門房坐著。整整半個時辰,聽得大門外有人喚道:“煩請通報貴府大爺,席、洪二位老爺來訪。”門上人答:“請尊駕稍候,這就稟報家爺。”這兩人的相互喚話,祥玉在門房聽得清清楚楚,等他們說完,不用再來稟告,祥玉已走了出來。守門人隨即高唱:“家爺出迎。”但等祥玉走出大門,兩守門人也走出,在門外左右侍立。見兩輛裝飾豪華的馬車已到門前,每輛車除車把式外,還有一男一女兩名下人跟車。等車停穩,男仆從車后迅速拿來一張約兩尺長近一尺寬一尺高的紅漆木制墊腳凳,放在車側地上。女仆掀起車門簾等主人躬身挪出后放下門簾,順勢再把手臂往上稍抬高些,下車的人一手即輕撫其手臂,穩住身體,一只腳就挪下車踏在墊腳凳上。這一切都做得迅速流暢而又恰到好處,看得出這是兩個訓練有素的近身隨侍家人。等二人落地站穩,祥玉搶步向前,雙手抱拳躬身一揖,說:“勞二位世伯駕臨寒舍,有失遠迎,恕罪恕罪。”席文舉在前,答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兄弟豈敢有些微閃失,賢侄也不必過謙。”祥玉很知道,當街不是敘話之所,故不再答話,讓過一邊,躬身略伸右手說:“二位世伯前請。”二人先進了大門,祥玉緊隨后右側,一直將二人讓至后廳上坐。下人上茶,二人隨行丫頭兩側侍立,兩名男仆各提著一個大紅方方的包袱在廳外聽差。二人均是綢緞繡著吉祥圖案的長袍外加馬褂,紅頂瓜皮帽,前沿上方飾有一塊精細雕刻著花紋的長方形乳白色玉飾,六十上下的年紀,山羊胡須已見少許白色銀絲。席文舉稍發福,面色白凈。待二人坐定,祥玉即說:“世侄這就差人傳喚賤內及舍妹出堂大禮叩請二位伯父金安。”洪士俊說:“賢侄少待,聽說你為妹妹新置了一座宅院很是別致,且與這老宅相通,何不領我兄弟領略一番,若那里方便,就在那里相見也無妨。”“如此亦好。”祥玉說:“愚侄前面帶路。”二人起身,對兩男仆說:“所去之處,乃林府內宅,你二人就在此稍息,將東西交于她二人即可。”二人領命,將包袱交于女仆。祥玉即命家人領二人至廂房待茶,這就領席、洪二人走出后廳院往西,串堂弄西墻就有一個門通西院,此處值守的一個男傭隨即打開了墻門,跨出門檻就是廊橋。二人左右環顧一番說:“有些新意,這與傳統格局有明顯的不同,一看就覺得開朗多了。”三人邊說邊走,祥玉領他們往南再經前廊從池中曲橋折返至露臺。席文舉說:“妙得很,也不知是金山幫哪個作頭的杰作,他把下房藏在三個盆景門洞里了。”祥玉說:“建這宅子時侄兒在京中,全是四叔操持的。”洪士俊說:“通常總是把假山放在中心位置,形成大假山小溪流水的形式,這個宅子卻反其道而行之,假山沿墻而筑,看來也不失其雄姿,而這院落中前部卻挖出一個大大的水池,一邊是廊橋,一邊是假山,前有長廊、門洞置盆景、花窗,后有這露臺,確有些新意。”說罷信步就進入前廳落座,女傭上茶。經二人應允,祥玉這才命仆婦進內傳喚妻妹出堂見客。不多時,從屏門進入廳室的,先是妙玉露面,一身淡紫底色繡著兩支蘭草的旗袍。緊隨其后的是黛玉,則是一件銀白底料繡著淡紫色蟹爪菊圖案的旗袍。二人的這件衣裳,讓人有一種淡雅而不奢華,清靜而不繁雜的感覺,之后是兩名近身侍女鈴兒和雪雁。廳內當值女傭隨即取來三個厚厚的圓形拜墊,放在席、洪二人座前約三四步的地上,祥玉夫婦及妹妹依左上右下的順序屈身下拜,口稱世侄、世侄媳、世侄女叩請兩位世伯金安。在場眾仆傭見主子下拜,也齊齊就地跪倒。席、洪二人略起身,口稱:“都是世交了,常來常往的,何用此大禮,賢侄們請起,坐下好說話。”三人也只一拜,聞言,答道:“謝座。”即起身,客位落座。席文舉說:“大奶奶是初次相見,黛玉侄女可是舊交了。”洪士俊搶著說:“初見也罷,舊交也好,老哥倆只帶來幾件粗劣首飾,權作見面之禮,望勿見笑就好。”姑嫂倆聞言,再起身就地下跪,忙說:“謝世伯恩賜,愧領了。”雙手舉過頭,從二人手中分別接過兩只深紅漆面的長方形首飾盒,起身后即交雪雁、鈴兒捧著。席文舉看著黛玉笑著說:“一晃十來年,毛丫頭成大姑娘了,當年見你不過這桌子高,而今出落的仙女似的,孩子呀,還記得我老哥兒倆嗎?”黛玉姑嫂正襟危坐,聽到問話,只得站起身略低頭,答道:“世侄女當年雖年幼無知,但二位世伯的音容笑貌仍歷歷在目,尤其是家父逝后,二位世伯對我兄妹更有再造之恩,侄女沒齒難忘。”“言重了,言重了。”席文舉連連說:“坐下說話,不必拘禮。你知道我兄弟倆與你父自幼同窗,一起求學成長,他走上仕途,我倆從商,情誼往來一直不斷。不幸他英年早逝,病篤時,唯獨放不下的就是你,特特的專程來信托孤。我二人為你兄妹成長助綿薄之力,也是份內之事,不足掛齒,不足掛齒。”洪士俊說:“前兩日你兄長來我倆家,為姑娘終身大事央媒,我們考慮此事非同小可,必得慎重處事,昨日專程去會過你家大伯,我們商量著,還是親自見你才放心。姑娘是世代書香門第,公侯后裔。再說此系終身大事,不可輕忽,若有所慮說出來,我兄弟去與你伯父理論。”說到這里,黛玉反不似通常女兒那樣扭捏含羞,大大方方地站起身,深施一禮說:“侄女萬分感謝二位世伯關愛。家父去世,外祖家落敗,而今侄女什么虛銜都沒有,孑然一身,民女一個而已。至于終身大事自來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從四德幼年時先生就教導過了,侄女不敢有違古訓而逆行。”洪笑道:“明白了,明白了。”席文舉也笑著自言自語地說:“真沒想到,十來年沒見,一個小女娃娃變成眼前這位清秀的大姑娘。這且不說,其行為舉止當真不凡,才智過人也不是虛話。她的詩文我們也賞識過一些,我特別欣賞那問菊傲世脫俗的文風,和詠白海棠中半卷半掩偷來借得之句,真正調皮活潑新奇別致,更有葬花辭,可稱奇特杰作一點也不為過。好一個質本潔來還潔去,不叫污濁陷渠溝……。”黛玉想阻止他的話興,忙站起身搶著說:“這都是無聊女孩的涂鴉之詞,有污伯父慧眼,不足掛齒。”“喔?”席文舉打著哈哈,不以為然地說:“這等文采說是無聊涂鴉,好文章怕就難覓了。”他面對洪士俊說:“除此之外,什么挖巧井、通西海,又是繡衣坊,再者這擇婚如此淡定,真讓人刮目相看。”洪說:“你說了這許多,我的評價只一個字了得。”席問:“何字?”洪說:“奇!如何?”席聞言稍停,猛悟。大聲道:“了得,了得,哈哈。”二人的對話,根本沒有祥玉夫婦兄妹插言參與的余地。洪士俊說:“好了,親見了姑娘,親聽了她的心言,該告辭了,少不得回去要好好地備下一份婚禮才是正理,也不負與如海深交一世。”說罷即起身往外走。席文舉也跟著外出,一邊走一邊說:“那是自然,不過明日先得去本厚家走一趟,我倒要問問這老東西哪來這福份,白撿了咱們這如花似玉的大侄女。”洪說:“明日先去訛他一桌酒席再說。”二人大笑,說罷已由廊橋走到西宅朝東的大門,依規矩,女眷送客只至二門,故妙玉、黛玉在后各一萬福行禮,口稱:“恭送二位世伯。”二人回轉身,連說:“留步留步。”祥玉陪同二人來至林宅大門內,門房內走出一人,是林家內管事的,捧著一個墊有紅布的木盆,內有六個紅布扎口小袋。原來,祥玉早就暗中吩咐家人備好六個上等賞封銀各五兩。是給二人六個跟隨下人的,六人就在門內外常禮道謝。祥玉目送二車離去,方進門,這且不提。
再說黛玉和嫂嫂送走席、洪二人,往回走,滿臉的不高興,妙玉看了抿著嘴笑道:“怎么?喜事臨門了還不高興?”黛玉似板著臉說:“高興?沒一點高興的空閑,就這么瞎折騰。”“別任性。”妙玉說:“好妹妹,我倒是暗自佩服你剛才一張巧嘴,說什么:自來就是父母之命,不敢有違古訓而逆行,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你哥哥的身上了。”黛玉說:“全推到哥哥身上是有些過,其實哥哥也是有人吹了枕邊風才如此的。”妙玉氣得動手要去擰黛玉的嘴,咬牙切齒地說道:“這張嘴怎么就這么不饒人?撕了也罷。”黛玉笑著逃得遠遠的,還在說:“我又沒說你吹的枕邊風,你多什么心。”妙玉加快了腳步去追,就這樣笑笑鬧鬧地上了樓。
探惜姐妹還在樓上坐著,紫鵑自到蘇州后誰也沒把她當丫頭使喚,所以今天見外客,黛玉帶雪雁,妙玉帶鈴兒隨身。這會兒也和探惜姐妹坐在一起,見她們上了樓,尤其是鈴兒雪雁手里捧著東西。惜春說:“見了一會兒外客,拐了好東西來了,快分一些給我。”黛玉裝著有些不高興的模樣說:“你全拿了去,我不稀罕。”又說:“雪雁,去吩咐下面,明早套車,我要出門。”雪雁當了真,問道:“姑娘要去哪里?”黛玉說:“去二媽家告狀,好個瑞老二,在京里私藏了女孩子的字,在蘇州到處宣揚,要問明白,這是哪里的規矩。要告這頭一狀得告她二兒媳婦,在我病得不省人事之時,偷偷將我的文稿給人。”紫鵑一聽急了,猛的站起來,急吼吼地說:“姑娘,你可得憑良心說話,上回我就說過,當日,你病得開不得口。老天保佑,大爺來了,我是你身邊的人,把你的東西交給大爺我錯在哪里?再說我沒把府里的一針一線交出去,我錯在哪里?你在京十來年,甜酸苦辣,我一時說得清嗎?文稿是你想的,你寫的,交給你哥哥,不比我這笨嘴更好嗎?請奶奶姑娘們給我作主,我這又錯在哪里?”惜春說:“了不得,紫鵑姐姐急了、惱了。”探春笑著說:“你們中計了,林姐姐這會兒用的是以攻為守之策。”惜春說:“何以見得?”探春說:“你想呀,今日二位來訪者是為姐姐的喜事而來,她怕大家以此與她逗樂,給她難堪,所以她如此一來,大家就無暇顧及與她逗樂了。”黛玉趕緊堵她說:“三丫頭,就你能!什么事到你嘴里都扯上了兵法。”妙玉忙說:“就是呢,剛送走了客人在樓下,已把她哥哥和我給拿下了。”探春笑著說:“你們聽聽如何?“黛玉還不認賬,又說:“好哇,我就知道,你們夫妻倆合計著,急吼吼地把我嫁了,在這宅子里就好肆意妄為了。”妙玉狠狠地說:“好一個刁嘴小姑,日后我不用想過省心的日子了。”黛玉又指著探春說:“我還真為三丫頭惋惜,怎不投生男胎。我聽說朝廷正缺一位大司馬正卿統領三軍呢,要不然我家三妹妹又通兵法,又會用計,哪一點也不輸須眉俗男。”“你們都聽著,林姐姐這叫豬八戒倒打一耙,咱們原想跟她鬧,這可不成了,反讓她鬧了個遍,她這是反客為主之計。”黛玉笑道:“了不得,我一點沒說錯,三丫頭又破我一計了。”引得樓上眾女孩哈哈大笑。欲知后事如何,請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