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少時(三)完
- 鮫歸
- 牛奶小圓餅
- 4395字
- 2020-02-25 08:20:36
呼——呼——
喘息聲一次次回蕩在林間。
快到了。
夏浚奮力抬腳,全然不顧腳傷帶給自己刺骨的疼痛。
他不能慢,他不敢慢!
徐恒在身后為他與焰雀拼命,他必須與時間爭時間!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爬上青玉階,一步,兩步,三步。
院門近在眼前,繚繞的云霧將其遮擋得若隱若現。
到了。
“咚咚咚”
他沒有絲毫猶豫,雙手狠狠砸在門上。
院門為寒冰打造,白如冬雪,觸及生寒,仿佛將人置入于冰湖底層。
“幫幫我,誰都可以,幫幫我!”他奮力拍打冰門卻沒有絲毫聲響。
他早已不顧什么太子禮節,也不明白自己怎會為一個外人如此擔心,明明只有一面之緣,卻好似極其重要的人將要離開。
不肯死心,他更加用力敲擊冰門,門上從絲絲血跡到大片血痕,他始終未曾停下。
興許是之前那枚果子余毒未清,體內氣血開始翻涌,嘴角漫延出腥咸的味道。
頭一陣陣發暈,疼得似要裂開,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他扶著山門緩緩倒下,院門被他留下一抹血手印。
意識的最后一刻,他竟感到深深的不甘,真的,就結束了嗎?
他想喊的話卻怎么也喊不出,迷迷糊糊間好像看到徐恒持劍不動,眼神幽怨的盯著他,畫面一晃,一具白骨躺在地上,胸膛處插著紫應劍。
五日后。
他在咳嗽中轉醒,睜開幾乎粘在一起的眼皮,目光迷離,環顧四周。
腦子一片混沌,記憶異常模糊,他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么。
對了,徐恒!
他勉力撐起沉重的身體,發現胸口和腳上都纏了厚厚的一層繃帶,行動十分不便。
床沿,一女子坐在他旁邊,單手支起腦袋睡著了。
柳眉瓊鼻,朱唇輕啟,面上不施粉黛,曼妙身姿裹于白衣之下,一柄霜色劍掛在她腰際。
正欲開口,咳嗽先聲而出,比上次更重。
女子被他聲音驚醒,迷糊的揉揉眼睛,“你醒啦,都昏睡五日了。”她頓了頓,繼而道:“師傅說……你以后是個半殘廢了,你不要太難過……會好起來的。”
半殘廢?!
夏浚臉色蒼白了幾分,他堂堂蒼晧國太子,無權無勢,無才干無能力,本想著以后拱手讓位且算了,到如今卻還要落得半殘廢的下場?
他難以接受這個事實,怔愣許久。
女子并沒有察覺他臉上異樣,自顧說著:“跟你同一天來得那人好得差不多了,要我去替你叫來嗎?”
她等了夏浚許久,對方都不搭理她,“那公子人極好,自己還受著傷呢,這幾天還衣不解帶的照顧你。”
夏浚聞言,在心中松了一口氣。
就像內心積郁多年的事有一天知道了是假的,說不盡的慶幸和欣喜。
既然還有力氣照顧別人,看來傷勢遠沒有他想象的嚴重。
他十分了解焰雀的可怕,曾親眼見一頭兇獸瞬息間消失,留下一地白骨,否則他也不會不顧一切的尋求幫助。
沒想到,徐恒的武功竟如此高,生在徐府當真埋沒人才。
女子疑惑的盯著夏浚,不論她說得如何感天動地,這人都是一臉淡漠,毫無表情。
她本就是個性情中人,見了夏浚的反應心中微有不悅,低聲嘟囔,“朋友盡心盡力照顧,怎么冷冰冰的……”
夏浚聽后略感尷尬,對女子說:“姑娘誤會,方才心中有些許思量,致使一時出神,我那位朋友現在何處?”
對方聳了聳肩,倒也不再計較,“偏房,應該還在睡吧,我瞧著天色也快戍時了,你還是明早再去好了。”
夏浚點點頭。
女子查看一番他的傷勢,確認無礙后才行禮道別。
他睡眠向來淺,這次一睡便是五日,此刻醒來毫無睡意,又感到有些口渴,拿起床邊拐杖下床去倒水。
恰巧徐恒在這時推門進入。
徐恒的右眼角有被燒過的痕跡,現在化作疤痕印在那里,像一朵桃花綻放,很小很淺,泛著粉。
但手上的情況不太理想,整個手掌纏著厚厚的布條,隱隱有血跡滲出,在一片白中格外刺目。
夏浚放下茶杯,欲說話,徐恒則不言不語朝他步步逼來,滿臉陰沉,似是心有不快。
他不自覺往后退了幾步,一陣天旋地轉,穩當當被徐恒抱起,直到屁股挨著床才出聲,“你?我?那什么……太夸張了吧。”
他坐在床上語無倫次,再看徐恒,對方神情坦然,像做了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反倒是他表現得過于激動。
“好好休息。”徐恒走回去倒了杯水又遞給他,“我理應照顧你。”
夏浚咳了咳,掩飾心中慌亂,若細說,他才是被救的人。
徐恒拿起剪子,將蠟燭里的燈芯剪短些,放到一旁銅架上,“后日會有弟子送你回去,不要告訴他人你來過千山院。”
“嗯……嗯?送我?那你呢?”
“我是千山院外門弟子,這次出山……沒什么,你傷勢未好全,今晚早些休息。”徐恒說完,四下看了看,確定沒有任何事能做才出門。
屋內昏黃。
窗子微微開出了條縫,外頭因是種了花,不知什么種類,但夜風含著花香時有時無飄散進來,讓人聞來舒服不少。
床上的紗帳被輕輕吹起,迷蒙了視線,他盯著燈盞上豆大般的燭火出神,一跳一跳猶如嬉戲的孩童。
難怪,京中少有徐恒傳聞,原來是當了千山院弟子,既身為弟子,理應有隱息丹才對,為何當日他遲遲不肯拿出呢?
丟了?忘了?會這么簡單?
不知為何,他覺得徐恒今晚有些不對勁,可細一思量,又覺得沒什么變化。
他搖了搖頭作罷,知道自己就算想出來也無關緊要,況且現在毫無頭緒,他不再糾結此事,當即蓋被睡下。
兩日后。
秋末初冬的時節正是寒意漸濃之際,今年的天兒冷得格外早,看來又有很多人將熬不住寒冷與饑餓。
晨間陽光和煦,寸寸照進屋內,照在那人琥珀色的瞳仁上。
而夏浚才剛起身收拾東西,陽光灑在他青衣上,如影如紗,一頭長發微微泛金光,簡單的用粗布條纏了下。
他轉頭看向徐恒,那眼神好像看誰都一樣,總有濃濃深情,一顰一笑都牽動人心神。
二人對視那刻,徐恒不禁愣了一下,微微嘆聲氣,“走吧。”
“嗯。”
屋外,正站著五名弟子,四人著黑衣,一人著白衣,那白衣便是前幾日的女子。
她看到夏浚招招手,轉而對徐恒說:“原來你是外門弟子。”
徐恒今日穿得黑衣與那四名弟子相同,領口都繡有銀白祥云,不過他的祥云比另外四人惹眼些,是用金絲繡得,“是的,師姐。”
“即是千山院弟子應有隱息丹,你那天怎會落得如此下場?”
“不慎掉落。”徐恒答,言簡意賅,不肯多說半個字,好像說話是件極累人的事。
女子還想再說什么,被一旁的弟子提醒,“南覓師姐,該走了,不然長老又要責罵。”
南覓聞言身子抖了抖,面上劃過一絲害怕,一邊催促眾人,一邊自己轉身走遠。
南覓?夏浚只覺這名字耳熟。
小時候他有個妹妹也叫南覓,天天跟在他身后跑,后來有一天妹妹突然消失不見,他找很久,甚至哭了好幾次始終不見妹妹。
后來這件事隨著時間的推移淡忘不少,不過他依舊會向母后問起妹妹的事,母后沒有給予他答案,只說讓他管好自己。
覓兒妹妹?不對,怎么可能,覓兒性格溫和懦弱,長得也不算好看,頂多清秀,與那眾星捧月的南覓完全不同。
興許是他多慮了。
之后,他一路跟隨眾人走許久,千山院占地極大,綿延不斷連了七八座山,徐恒領著夏浚,一行人始終不見那高大山門。
偏偏千山院弟子被規定不得在山內御劍,說是為了磨練弟子意志,不然片刻就可出山。
慘了夏浚,雖從小習武,終究不能與修仙之人相比,只覺前路漫漫,一步一拐走得甚艱難,腳底也磨得生疼。
他實在憋不住路途無趣,便與徐恒有一搭沒一搭閑聊。
此番才知曉,原來千山院各山有各派,各派還細分出外門內門弟子,外門弟子多是像徐恒這樣半路進來修行的,內門則是本家直系弟子。
而外門弟子不僅本身資質要佳,父母更得是舉足輕重的大人物。
他記得徐府夫婦這么多年來很少出現在眾人眼前,印象唯一深刻的是侯爺當年十里紅妝,百家宴席迎娶侯夫人,聽聞夫婦二人多年來夫唱婦隨,舉案齊眉,日子過得很幸福。
可惜啊,天公不作美,這對伉儷夫婦在半年前雙雙離世,死因至今無人得知,傳到皇家都已是三月后了。
徐恒能進千山院,父母定非等閑之輩,怪就怪在,堂堂侯爺的背景異常干凈,舉國上下竟無人知曉其來歷,如若非找出個知情者,應該只有他的父皇,當今圣上夏鄺。
反倒是他們的長子在京中名聲遠揚,聽說徐淵當年進京才十歲,帶了些許薄銀便獨自闖蕩這詭譎莫測的京城,本以為一個孩子待不了多久,沒想到還讓其闖出一番天地。
前不久,還在演武場挑翻蒼晧國第一高手,據說徐淵當時手握長劍,周身騰起縷縷紫氣,劈出的劍氣猶如游龍,氣勢磅礴而去,嚇得那第一高手雙腿發抖,顫巍巍跪下求饒。
夏浚那日不在現場,便對經過不甚了解,而眾人都說,徐淵在紫龍出現那刻突然仰天大笑,笑得十分瘆人凄厲,像步入無盡深淵令人膽寒,可偏又滿臉意氣風華,眉宇間皆是少年傲氣。
紫龍……夏浚不經回想起徐恒的紫應劍,自那日過后便再未見徐恒配帶過。
或許二者關聯頗多。
夏浚繼續問已略顯不耐的徐恒,“你會回京嗎?”
徐恒長舒一氣,“會,我是外門弟子,出行還算自由,每兩月過后有一日可自定去向。”
“我甚少聽聞你的事跡,你和我說說唄。”夏浚快步走到對方身側。
“沒什么好說的,京中有我兄長足矣,我只需潛心休習,來日助他便可,再無所求。”徐恒說這話時理所當然,面上依舊平靜如湖水。
夏浚撇撇嘴,果真不是一路人不走一路橋,他一個太子不想當皇帝,徐恒身為徐府次子,家世顯赫卻無甚抱負。
聊那么多也不見徐恒興起,他便默默退開兩步,而不遠處,已能見到山門。
眾人不再前行,徐恒遞給夏浚一個荷包,竟是他之前丟的那只,上面繡得竹節還摻了些細小泥粒,倒不甚顯眼。
夏浚打開荷包,粗略一看,足有二十余粒隱息丹,都夠他在霧林里帶上兩天兩夜了。
接著,徐恒又從袖中拿出一把扇子,整體精致細巧,掌心大小,扇面不知何物所做,外圓內方,透如蟬翼,扇柄由金絲楠木制成。
他嘴巴一張一闔,念出幾段似是而非的咒語,往地上一丟,瞬時變大幾倍,寬一丈,長三丈。
夏浚不禁咽了咽口水,難掩面上驚訝,仙家物品果真神奇。
“此扇名為御風,日行千里,你服下隱息丹睡上片刻,不久可到達梨花鎮,那里離京城不過幾里。”徐恒向夏浚解釋道。
夏浚前幾日腳還疼得厲害,現下除了略有不便早已好得差不多。
他放下手中拐杖,拱手作揖,“多謝。”心中又想起一事,道:“不知你幾時會來京中,若是有興致,可否與我敘敘舊,喝上幾杯?”
徐恒聞言,終于展露出笑意,隨即點頭答應。
夏浚與其他人告別,踏上御風,出了千山院。
一日后,他回到宮中,依舊當個無人問津的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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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雷驚起,來得突然,走得突然,拉回夏浚那陷入過多的回憶。
徐恒正垂眼站在他身旁,雙手自然放于身側,朝服還未來得及褪去,云雁展翅于上,明明與他人穿得一樣,偏就徐恒最為吸引人目光。
夏浚越發不理解徐恒的做法,倘若當年是為保他平安,那么現在呢,被眾人逼著去長陽城,同樣為了保他?可他有什么值得徐恒如此費盡心力。
“皇上,臣此番前行,難料何日歸京,不知臣歸來那日,可否有幸與皇上喝幾杯酒呢?”徐恒抬眼,千年不化的冰山臉微微展露一絲笑,那眼角桃花狀的痕跡欲發撩人。
夏浚聽后不禁感慨,曾經許下的承諾本以為不久便會實現,結果途中變故叢生,這約定一拖再拖已將近十年。
沒想到,徐恒還記得。
夏浚嘆了聲氣,放下勸說的念頭,“好,我等你回來。”
次日,徐恒帶領一百精兵啟程。
京中不好調派人手,夏浚暫且將璠魑軍調與徐恒,這是他手下唯一能動的兵力,也是他母后留給他的“護身符”。
當日,徐恒身著一席絳紫衣,發髻用銀冠束著,目光凌厲不遜徐淵。
他送了徐恒幾里路,到此該停了,而除了夏浚,再無他人相送。
二人并未在意這點,臨別之際,相視一笑,再一眼,便是背道而行。
徐恒,不管前路如何,請你平安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