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是解救不了苦的,苦才能給苦以慰藉,張鯤心里默念了一遍。一個人痛苦時,一首歡快活潑的歌確實無法引起共鳴。共鳴?母親言涉奧義,或不盡然。張鯤再次看向母親,不由微微一笑,剛才那番話確實是這個愛打麻將的女人說的,他不是很能理解這個女人的話,只是囫圇地覺得頗有道理,然而也不打算追問明白,因為他明白,有些問題,時間才會給出最好的解釋。
于是,張鯤悠悠敘道:“當初你和芳大他們可是唱遍四鄉八鄰,都唱到湖北去了。如今,那些花花綠綠的戲服也不知在誰家的角落里,說不定都生蟲褸褸了。”
冷秋禾訝道:“聽起來你比我們還記掛那些茶戲。”
張鯤道:“只是覺得可惜了。”
“也沒什么可惜不可惜的,不過是歡笑一場鬧一場罷了。”
“村里些干部不是響應號召,想攛掇你們把這草臺班子重新搭起來么?”
“我們跟老輩人一樣,也是苦過來的,唱戲不是職業,是過日子的一部分。過日子是要向前看的,別說沒有年輕人喜歡和參與了,即使是你爺爺奶奶他們,大多數也是想著多看看新世界,看看新事物的。以前我們沒想過茶戲是文化,現在也不會有人想要當活文物。”
對于母親如此“達觀”,張鯤沒有感到過多的意外,畢竟她真是把自己兄妹當成鯤和鵬放養的。母親的話自有其道理,但此刻的張鯤即使能看到日后武陵茶戲從“復興”到“偃旗息鼓”的自證落寞,他也還是會覺得有些偏頗了,而且“活文物”三字,顯得母親對于茶戲,決絕得有點滑稽了,于是玩笑道,
“麻將可不是新事物!”
冷秋禾橫眼一白,悻悻然道:“你就是愛管我打麻將!冷拳你練得怎么樣了?”
“不怎么樣,左拳擊右拳,兩拳都很疼。”
“硬碰硬當然會疼!”冷秋禾很驚訝兒子竟然會說得這么一本正經。
“我是在想左拳為什么不收,右拳為什么不躲,它們為什么不會變化應對。”張鯤依然一臉認真。
冷秋禾始料未及,“嚯”地猛呼一口氣,才沒讓自己懵過去,罵兒子的話正要吐口而出又被牙關咬住,氣勻了才說道,
“我倒是沒問過你外公這些問題,冷拳又不是什么道法仙方,哪有恁些玄妙之處。”
嘴上就這么說著,心里的話卻沒補上來,雖然不期望你做什么大官,但這樣一天比一天呆下去,以后還要不要做新郎官了?
張鯤這才笑道:“逗你呢。”
冷秋禾撇嘴瞪眼哼氣,也不管兒子是不是說笑,自己好氣可是真的!
“手提羊毫喜洋洋,修本告假回故鄉。監牢救出李公子,我送他一個狀元郎。”電視里馮素珍冒李兆廷之名中得狀元之后,正為可以回去和他拜堂成親而高興,當朝宰相劉文舉卻帶著圣旨來做媒,要強招她為駙馬。
“映紅也是要在家招親的。”冷秋禾總算抓住機會提起李映紅。
“哦,她兩個姐姐都是嫁到外地啊?”張鯤盯著電視淡然道。
冷秋禾道:“映雪嫁到蘇州,映蘭嫁到嘉興,當初慶伯和芳大被她們氣煞,但是想扳又怎么扳得住。所以對映紅是千叮萬囑,千萬不要跟外地崽談戀愛。要不怎么說映紅是個懂事的孩子,她就對她爸媽說,你們放心吧,我一定留在家里。舊年下有人給她做媒,依得提出讓對方入贅而不了了之。”
張鯤左手緊握拳頭輕輕敲了兩下有點酸脹的腦殼,心中不禁欷歔,小時候結伴上學一起回家的情形歷歷如昨,卻原來,映紅都要嫁人了。而我,怎么感覺還在十七歲里?
張鯤下意識地轉過頭來看向母親,似乎等待著冷秋禾繼續說下去。
冷秋禾問道:“你和映紅怕是很久沒在一起聊過了吧?”
“是很久了……”張鯤轉向電視卻又焦點飄忽,如此長談實不曾有過。
“說些什么啊,唧唧噥噥半天?”冷秋禾笑道。
“沒什么。就是……她說要去西海藝院學設計。”
“她是說去學設計。這孩子還真有志氣,女孩家家的,肯向上。不像有的女孩走錯了路便一條道……”
“別說!”張鯤猛然回頭瞪著母親道,“不要到外面亂說!”
“我哪里亂說了!”冷秋禾以目還目,聲音卻小了下來,“映紅是個好女孩,今后她也是家里的兒子。”
張鯤再也無心看女駙馬一眼,手中的遙控器在指間旋轉起來,只聽母親又說道,
“要不,你跟映紅一起去學設計吧。”
張鯤想也沒想,道:“不學。”
片刻,又說道:“媽,我明年出去打工。”
冷秋禾的眼神慈愛又憂慮,看著兒子道:“你自己想好。”
張鯤點點頭,放下遙控器。道:“媽,我上樓去了。”
漫過樓梯間窗戶的月光流瀉于階梯上,張鯤怕踩碎了似的,輕輕緩緩拾級而上,不出一絲聲響,徑直來到陽臺,和房屋、和田野、和樹林、和山巒,一起被如水的月光渲染。好久不敢獨處于這樣的夜色之中了,一切線條與色彩都消了它的犀銳,顯得無比沉靜而溫柔……
正如此時的映紅,陽臺上她長發披肩,一身月色,抬頭仰望尚未圓滿的月亮,默默問道:倘若不是我主動找他,我們之間,這輩子都不會有今天這么長的對話了吧。
女孩給男孩一捧她采的野草莓,男孩給女孩的一束映山紅里藏著蘭花的幽香。
女孩那抄寫歌詞的紅色小本只愿意給男孩看,男孩在其中畫上飛鳥和云朵。
女孩會把她撿到的玻璃珠送給男孩,考試時他們總是最先交卷,為的是一起跳房子,一起玩耍。
女孩非要拔下男孩的頭發,扯作兩段,以測看他能活的歲數;然后女孩也拔下自己的,男孩說:扯成三段,你不得活幾百歲呀?
往事在星空重現,淚水也受了明月的牽引,李映紅和張鯤都不會知道,對方也含著眼淚笑了,在這涼爽的秋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