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鬼祟,太陽在笑語溫情中收斂了它的光輝。
李映紅起身道:“我得回去了,有空再來找你。”
張鯤亦連忙站起,訥訥道:“嗯,好。”
李映紅起勢要走卻又旋踵笑道:“欸,我忍不住要問你,進門后我就聞到了,你這房間里是什么香味?”
“所以憋在你心底多時了吧?”張鯤亦笑道,“你是不是覺得……難怪你要說我臭美了。是蘼蕪的香氣!”
張鯤指向書桌,桌子上圓鼓鼓的廣口玻璃罐子,通身碧綠,插著一大把野草,干枯的莖葉和花梗或昂首或折腰,跟留起做種的胡蘿卜纓子有幾分相像。李映紅自然識得,它慣長于溪流兩邊,芬芳馥郁,當年拔豬草時見到一定會喜滋滋地出手收割,難怪這氣味如此熟悉,以前只隨同伴們稱它“香草”,卻不曾知道它叫作“迷無”。
李映紅走向前去,伸手輕輕觸碰蘼蕪之葉,她無意深究這個有點奇怪的名字,心想這一捧“迷無”應是在此靜置了多日,也不抬頭,只是細語問道:
“你為什么如此喜歡迷無?”
張鯤腦海中正在記取以舊窗欞為背景、她纖手輕撫蘼蕪的畫面,聽她詢問便趨前兩步答道:
“兩個多月了吧,端午節……哦是六月六之前我從櫻花谷采來的,開始是用于靜物寫生,后來發現它的香氣能讓我感到平靜,讓我入眠容易些,所以就一直沒有丟掉。”
緊接著,張鯤鞠腰拉開書桌右邊第二格抽屜,取出一白色塑料袋,一邊將其攤開在《詩經》旁,一邊用膝蓋頂攏抽屜,說道:
“你看,這一叢櫻花谷的蘼蕪跟我們平常見到的可不一樣,它的根部竟然也結了千春!”
塑料袋中的千春已切成片狀曬干,大不過鴨蛋,極不規則,曲折迂回一圈灰褐色皺皮,恰似山川形狀。肉質米黃間白,馨香清越,一下子就沖蕩了原來的蘼蕪之氣。李映紅拈起一塊舉至鼻前,深深一嗅,驚嘆道:
“天哪,香氣透頂!”
張鯤點頭微微一笑,然后一本正經夸道:
“這可是仙藥!”
李映紅看向張鯤,就像看著不會撒謊的天真孩子,心里好笑——你又要準備捉弄我嗎?卻輕啟朱唇問道:“為何?”
張鯤道:“都說西海只有北屏山上種植的蘼蕪才結千春,其他地方是想種也種不了的,光竄苗秧秧了。西海縣志上也是這么記載的,但是北屏山上有個傳說,說賜給他們千春之種的是我們武陵山櫻花谷仙姑洞的仙姑。而今真被我在仙姑洞附近找到了千春,你說,說明了什么?”
張鯤的二姑張海媚正是嫁在北屏山上,北屏山民世代種植千春,已不自知有幾百年歷史。“千春”疑似“川芎”的變音,卻是芎?里一個獨特的品種,市場上被稱作“茶芎”。芎?隨產地而名,因地而異名,品種不少,但都統歸于“川芎”名下,而北屏山上所產芎?,得“茶芎”之名,且獨立于川芎之外,確屬稀罕。茶芎首見于明嘉靖五年縣志:茶芎,產北屏山,俗稱千春,他地引種,則不結。
“說明了你就是那個仙姑!”
話音剛落,李映紅自己便忍俊不禁。
張鯤明白李映紅有意調侃他,兀自莞爾,不自覺地伸出右手,隔著桌子要去拍打她的臂膀,不待挨近,卻一掌拍在自己額頭,咧牙而笑。
李映紅會意,繞到張鯤側面,揚起左手輕輕一拳招呼在他右臂上,說道:“你倒說說這仙藥有什么神奇之處?”
張鯤轉身答道:“這仙藥……這茶芎,即可入藥,又可泡茶,但大多用于泡茶,也有煮水代茶的,能活血行氣,祛風止痛。一般認為,茶能解藥,偏偏茶芎不忌與茶為伍,對于抑制偏頭痛有特效。北屏山人用新鮮的茶芎燉雞,是一道美味的藥膳。我二姑說,有個傷風感冒頭痛腦熱,吃茶芎噗蛋,效果再好不過的。茶芎雖是西海土產,卻更受楚人喜愛,因此大多數都銷往湖北湖南去了。”
張鯤可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多半也是最近查詢所得,后來還特意去請教了村里的郎中孟林。孟林的祖父孟安是一名老中醫,年近九十而意氣矍鑠。他們都不曾聽說櫻花谷里出過芎?,但是都認為,張鯤采來的芎?當是茶芎無疑。
“那你為什么不在櫻花谷多采些回來?”李映紅問道。
“櫻花谷中蘼蕪是有一些,奇就奇在只有仙姑洞附近這一叢是結芎的。我也是無意中把它扯出來的,返回途中也看見了幾處,扯起看時卻是沒有。”張鯤并不樂于透露他是摔了一跤才扯出茶芎的。
“看來這茶芎確實是仙姑家的。”李映紅笑道,目光看向窗外,又回到張鯤眼眸里,“我也回家去了。”
于是一前一后,兩人出門下樓。不寬不窄的樓道里,看著映紅驕傲的發髻,張鯤想說又不知該說點什么,只見李映紅回頭說道:“我第一次上你家樓欸。”
張鯤一愣,心想你進我家門也不多,卻開口答道:“跟你家一樣的。”
“嗯,你怎么知道?”李映紅已站在堂前,話一出口,隨即想到,張鯤以前去過她家樓上看電視的。
而張鯤答道:“我們兩家本來就是一樣的啊。”
沒等她回應,又趕忙補充道:“那幾年蓋的房子都是這種樣式。”
冷秋禾聞聲從廚房里出來,李映紅也正要尋她,只見她急聲說道:“映紅,就到這里吃飯!”
李映紅道:“不啦,嬸娘,等下我媽得找我了。”
冷秋禾道:“沒事的,這么近,你媽一叫這里就聽到了。”
張鯤看著母親說道:“你以為都跟你一樣,聲氣大似鑼甏!”
李映紅笑道:“我媽聲氣也大。”
冷秋禾沖張鯤說道:“你這孩子,也不留映紅!”
又轉而勸映紅道:“映紅啊,就到這里吃呀,我都準備得正正了,你媽那里我嚷一聲就是。”
張鯤聽著尷尬好笑,心想說你是大鑼甏你還覺得自己能十里傳音了噢。
李映紅淺笑盈盈靜觀張鯤反應,轉向秋禾說道:“真不用客氣的,嬸娘,我回家吃,有空我再過來戲!”
冷秋禾只好說道:“哎,這孩子!那多過來戲,張鯤一直在家的。”
李映紅已經轉身,回頭道:“嗯,好,嬸娘,我回了。”
看著李映紅的背影,冷秋禾揚手拍在張鯤的肩胛骨處,悻然道:“木薯!快去吃,我先去拿幾瓢潲豬吃。”
張鯤從碗柜里一疊茶碗旁取了唯一一個相對大兩圈的藍花刀字碗,這是奶奶拿給他專用的,只有爺爺奶奶還有一些并且一直使用著這種碗。添飯時,張鯤突然想著藥還沒喝呢,持瓢的右手停頓在電飯煲里片刻才盛起飯來,并暗罵自己是不是傻:大半年沒喝那苦東西了,又饞了嗎?
當冷秋禾進到飯廳看見兒子手拿著筷子像他小時候伏案做題那樣看著碗里的米飯一動不動時,眼里掠過一絲憂戚的神色,卻在瞬間化作慈悲,關切地問道:“崽,人不好過是嗎?”
張鯤只是在想為什么藥都已經停了這么久,剛剛還突然以為自己忘了喝。不知怎的就想象著自己是一潭死水,一只鳴囀著的飛鳥劃掠過水面,丟下一顆白色的小石子,漣漪漾開,水面的綠苔便全都消失不見了。其實他知道母親已經過來,聽見詢問,如卡頓的電視畫面又恢復了良好的信號,立馬伸筷夾菜,頭也不回地呵呵笑道:“什么哦!”然后邊嚼著青菜邊夸道:“嗯!好吃!”全然沒有注意到母親由眉頭緊鎖到鬢額舒展再到鼻嗔目怪的表情變化。
好在冷秋禾知道他一向乖張,倒也并不多以為怪,不過坐下來的時候借著提起留映紅吃飯這茬,又教訓起兒子怎么就絲毫不通人情世故,張鯤聽了不耐煩,慍道:“什么狗屁人情世故,世故人情,什么什么啊,人家都說了要回家吃飯,我們家開黑店的啊,非得拉著人家吃飯!”冷秋禾瞪了他一眼,苦口婆心道:“又不是教你虛情假意兩面三刀,這么大個人了,待人接物也要些禮數的……”張鯤打斷她道:“不懂不懂,不想懂、懶得懂,吃飯!”然后沖她做了個鬼臉。冷秋禾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出筷夾了兩片藕,嚼得嘎吱嘎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