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皮？木訥？”張鯤驚訝之中摸著額頭，湊攏五官擺出一副難為情的笑臉。

“不是嗎？有一天中午你把抓來的黃蟮仔趁我午休時偷偷放進我的筆盒，到上課打開時把我嚇得，魂都沒了！”李映紅描述的樣子，似乎到現在依然心有余悸。

張鯤展開五官道：“你還不是一樣，趁我睡著給我扎小辮，害得我被同學們笑話時，完全不知道怎么一回事。特別是元寶，怪笑連連，最幸災樂禍的就是他。”

“誰叫你頭發那么長呢，比現在還長。男生就數你最臭美了，是吧？元寶也是可惡得很，竟然在老師面前揭發我，害我挨老師批評！”

“其實他就是想讓老師也跟著一起笑話我。”

“好吧，我覺得他是想讓我難堪！”

李映紅似嗔非嗔的樣子讓張鯤覺得，似乎說起九年前的事情她還是會有些氣憤，心想女生到底還是小氣，于是笑道:

“小時候我們最能制造開心了！”

“是啊，那是一生之中最無憂無慮的時光了吧。”李映紅微靠椅背，左手支于右手手背抱在胸前，手掌托腮，目光焦點虛了又實，聚于張鯤眉間說道：

“可是，小學畢業，過完暑假，上了初中之后，你就再也不理我了！”

張鯤無言以對，縮回目光卻又不得不與李映紅對視，希望她接著說點什么。只見李映紅不但不再言語，反而保持手托腮幫，上身前傾，依舊望著他，眼睛眨也不眨，似乎非等他說話不可。在對視中，張鯤終于開口，尷尬地笑道：

“因為，因為我們不是上同一個學校啊。”

說出來他自己也感到心虛，再不敢看著李映紅，這個理由有點荒唐。然而事實上，真的是從那時起，緘默逐漸形成了巨大的慣性，延續至今。似乎一夜之間，女孩變得矜持，男孩變得木訥，他們竟然再也找不到一起聊天玩耍的理由。有一次張鯤從李映紅家經過，聽見她與家人在堂屋里言笑，迅速看了她一眼后低頭便走。而李映紅的說話聲也戛然而止，她看到了張鯤，看到了他局促而匆忙的背影。張鯤腳不停步，咽了咽口水，以吞下突突欲出的緊張，他心里有多么希望就有多么害怕，李映紅會叫他的名字。

此刻李映紅的腦海中也閃現這過往的一幕，如果我們不是分別在兩個鎮子里上初中，就會延續兩小無猜的親密嗎？她悄然白了張鯤一眼，給了自己一個否定的答案。或許要感謝歲月呢，它及時將一段青梅竹馬封印，今天讓你親手解開，不也算是巧做人情嗎？李映紅這么想著，看到張鯤為難的樣子，于是笑道：

“狡辯！”

張鯤再次詞窮，他既不知道該怎么接話，也不知道該如何轉移話題，于是咧嘴笑了笑，這笑從嘴角輻射到眼角，一定比平常的笑慢了十倍。

李映紅心里一陣偷笑，目光轉移到畫架上的肖像，喃喃道：“我要是能畫得像你這般就好了。”

張鯤如釋重負，跟隨李映紅凝視畫面，心想垂至胸前的頭發可以再虛一點。李映紅回過頭來，帶有幾分孩子氣地說道：“你教我吧，好不好？”

張鯤愣了愣，微微笑道：“呃，好啊。”

李映紅開心道：“說定了啊。”

張鯤點了點頭：“嗯。”

經歷了剛剛的窘迫，張鯤似乎有點唯命是從。

李映紅微瞇著眼睛，問道：“你畫的是，誰呀？”

張鯤剛注意到李映紅的睫毛依舊那么長，還來不及目測它翹起的弧度，聽到此問，心里一沉，轉向畫面答道：“是，我仿照蒙娜麗莎畫的，呵呵。”說完又轉向李映紅，卻不敢直視她的眼睛，擔心她不滿意這答案還要繼續追問。

“蒙娜麗莎……”李映紅有些疑惑，從注意到這張畫開始，她就覺得畫中人眼熟，此刻越發堅定：我應該見過她。

“當然不是蒙娜麗莎了，”張鯤微汗道，“只是模仿她的姿態而已，看，背景我畫的是回頭山和清溪。”

“嗯，神秘的微笑……”李映紅眉頭微鎖，似在自言自語。

“蒙娜麗莎的微笑，其實并不神秘。她端莊而略帶嫵媚，似有還無的微笑里含有一絲揶揄，其實有一個漢字，‘哂’，就可以概括。我總是覺得歷史書上‘烽火戲諸侯’的故事，褒姒的笑也是這樣，嘴角里暗藏著對周幽王的譏諷，然而一瞬即逝。我不知道達芬奇是怎么捕捉到的，也不知道什么事情引得蒙娜麗莎哂笑，但蒙娜麗莎的修養告訴她不可失態，所以十分克制而含蓄，譏諷并不會在臉上停留。達芬奇卻把譏諷定格了，觀眾便無端受到蒙娜麗莎的譏諷，心虛地犯起了嘀咕，雖明明知道她是畫中人，疑惑還是映射到現實中來，于是產生了神秘感。”張鯤抓住機會隨意發揮，免得再次被追問。

“這么說來，蒙娜麗莎的哂笑其實是達芬奇的孤傲了。我也有我的看法，蒙娜麗莎的微笑讓人覺得神秘，跟她的長相和妝容是有直接關系的：第一她長得客氣，第二她沒有眉毛。如果給她加上眉毛，神秘感會消失，如果她長得不客氣還沒有眉毛，神秘就會變成邪惡。”李映紅說完，意味深長地看著張鯤，她已然想起，去年正月的一個雨天，這個女孩曾向她打聽張鯤家在哪里。

張鯤一臉驚奇，嘆道：“有道理有道理！物質決定意識，你是怎么想到這些的？”

“我給她畫過眉毛啊！”李映紅莞爾一笑。

張鯤點頭思忖，心里一陣贊許，忽然又疑惑道：“那你剛才……我畫的有眉毛，也客氣吧？你也認為她是神秘的？”

李映紅點頭道：“神秘！”

“為何？”

“第三，我覺得神秘！”李映紅掩嘴吃笑不絕。

“好吧。”張鯤撇撇嘴表示已無可奈何。

“你什么時候給我畫一張吧，畫我，行不？”李映紅知道，畫中人是張鯤喜歡的女孩。

“啊，這，你是說就這樣，你坐這，我畫？還是？”張鯤有點為難，如果寫生，他怕自己會尷尬，畢竟他還沒有放肆地觀察過映紅。當然，他也沒有放肆地觀察過莫茜，他憑的是記憶力。

“你答應了？”李映紅睜大了眼睛等待張鯤給她肯定的答復。

“嗯。”注視著李映紅動人的睫毛，張鯤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就這樣畫，我做你模特！”李映紅聳了聳肩，嘿嘿直樂，早已悄悄爬上東墻的陽光漸現橘紅色，掩護她一絲嬌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