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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4.徐家有嬌娘

  • 綰金環(huán)
  • 半山樹
  • 4461字
  • 2020-02-26 17:06:51

………

事實證明大青馬入手不虧。

褐色大地在馬蹄下飛速后退,如同昨日種種。前方的藍天像未知的將來,它一定會到來。大風在耳畔呼嘯激蕩,撩亂了發(fā)絲衣袂,也燃起少年郎的一腔豪情。

小廝長嘯一聲,吐盡胸腹間的郁郁之氣。

他討厭磨嘰。黑鐵令牌已經(jīng)丟了,單憑他自己的力量很難找回,糾纏等于一錯再錯,盡快找到王爺說的人尋求幫助,才是最正確的補救。

至于魏帝要抓他,大家催命鬼對閻王,且看誰更兇。

“放心吧,狗死狗蚤死。”

小廚子仿佛聽到了他的心聲,安慰道:“皇帝抓也要抓活的。”

小廝:“?”

今天依然是讓他吐血的一天。

……

路邊有間茶寮。

大青馬噴著響鼻不太樂意地吃草,不時甩動尾巴。這條是去并州的必經(jīng)之路,二人對坐在斜撐的陽棚下,等待商隊追上來會合。

“咱們?nèi)ツ膬海俊?

小廚子問的是下個落腳的地方。

小廝卻猛地站了起來。

一場狂奔仿佛打通了他阻塞的脈絡(luò),讓他心臟狂跳,格外清明。

小廝站在桌前,抬起一只手,緩緩闔上眼睛。他的手掌逐漸拂過整個桌面,仿佛一幅無形的輿圖在這張破爛的桌板上徐徐攤開,萬里江山一寸一寸呈現(xiàn)。

片刻后,小廝的食指在桌面一點:“這是金京”。

手指由下往上徐徐滑動,一個個地名在他心中熟練地浮現(xiàn):襄陽、洛城、建康、龍口、中山、平城、酒泉。

指尖在酒泉這里點了點,然后向上斜斜一彈,收手。

酒泉已是南魏最北部的城市,出了酒泉,便是武陵關(guān)。

武陵關(guān)外,遼河以北,在他手指虛劃的輿圖未知處,在冰雪覆蓋的敵國北魏,有他此行的終點——

一個叫“莫臥”的小鎮(zhèn)。

……

幾天后,商隊到達冀州邊界。冀州以都城金京為中心,散布著大小十余座城鎮(zhèn),是南魏最富庶發(fā)達的肚腹之地。

但哪怕是最繁榮的冀州,也難免有些窮鄉(xiāng)僻壤,人跡罕至的角落。

樹木連綿不絕,單調(diào)的場景模糊了人對時間和距離的判斷。漸漸地大家都不再說話,只有車輪轆轆的聲音,好像永遠不會停止。

小廚子無聊地揪著馬鬃,結(jié)出一大把難看的小辮子。

小廝將水囊翻翻過來抖了幾抖,發(fā)現(xiàn)一滴水也沒剩下。他手搭涼棚極目遠眺,前方綠波翻滾,連個村落的影子也沒有。

小廝跳下馬,打算去林中找水。

一只繡花羊皮水囊出現(xiàn)在他面前。

來人是徐小姐的婢女。

婢女笑吟吟地揖道:“我家小姐說此地偏僻,林中怕有蛇蟲猛獸,謹慎則安。這水囊是全新的,公子若不嫌棄請拿去用吧。”

婢女的話有理有據(jù),強行拒絕怕駁了徐小姐的臉面,小廝接過來,遙遙對馬車施了一禮。

徐小姐微微一笑,放下了車簾。

行路難,難行路。

傍晚時分,商隊終于走出了這片森林,遠方一片屋舍出現(xiàn)在夕陽下。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許是因為傍著官道,客源長期穩(wěn)定,這名叫“周莊”的村落,家家戶戶不是掛著招牌就是支著攤位,全民皆商。

一看到有人來,吆喝聲此起彼伏——

“吃飯就來仙福居呀!有自家漬的小菜贈送呀!”

“住宿這邊請!床單每天一換包您安心!”

“手打年糕看一看了……”

“糖人!糖人!”

旅途長久的荒蕪后,商隊一頭扎進這充滿人間煙火氣的市井,巨大的反差讓人眼花繚亂。

……

村民一陣爭奪之后,商隊住進了葫蘆瓢客棧。

小廝推開窗,好奇地望出去,雞鳴犬吠討價還價,整座村子就是一個燈火通明的大市集,既緊張又活潑。

梳洗一番,二人下樓吃飯。

先要了一壺熱茶,小菜若干,板凳還沒坐熱,小廚子用手肘一個勁兒懟他。

小廝抬眼一看,原來是白日送水囊的婢女。婢女側(cè)身退開,露出身后之人。

徐小姐秀發(fā)后挽,身穿大袖寬衣,下著緋色長裙,像一枝晚夜菡萏。見小廝望過來,她雙手握拳交疊娓娓道了聲:“公子萬福。”

婢女解釋道:“抱歉叨擾,實在是店里都坐滿了,不知公子可否行個方便?”

拿人手短,小廝只好說:“小姐請坐。”

客套一番后徐小姐抿著茶,宛轉(zhuǎn)問道:“聽口音二位也是金京人氏?”

南魏以金京官話為正統(tǒng)。士族衣冠南渡帶來的雅言與本地吳語相融合,形成了如今的金京士音。這種發(fā)音中正而不失抑揚,有低吟淺唱的感覺,非常容易辨認。

話題很自然地圍繞金京展開。閑談中,伙計端上來一盤草頭燒肺魚,是徐小姐要的。

徐小姐道:“這鄉(xiāng)野燒法有些粗鄙,聽說金京有一家專做氣鼓魚的酒樓。”

氣鼓魚又名肺魚或河豚魚,味極甘美,但肝臟、血液、眼睛和卵皆劇毒。即便毒死人的事兒時有發(fā)生,仍然擋不住食客的追捧。

“小姐是在說小堂宴嗎?”

小廚子從碗里抬起臉,問道。

徐小姐驚喜地笑道:“正是小堂宴!小公子可是去過?快給奴家講講。”

小廝持筷的手在空中頓了頓。

金京會燒氣鼓魚的館子有很多,但小堂宴是不一樣的。小堂宴的氣鼓魚只烹給最頂級的門閥吃,據(jù)說吃法跟外面也不一樣。

在小堂宴這砸錢不好使,只認身份。

這么一家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店,馬夫和廚子怎么可能去過?

“他家花樣確實不少。”

小廚子扳著手指如數(shù)家珍:“糟鹵豚肝啊,雙色魚皮啊,香椒豚鰭啊,豚魚湯包啊,還能扒遼參燴鹿茸,最好吃的還是冰盤豚魚膾——”

說到此處小廚子站起身來,以手作刀,朗聲道:“蟬翼之割,剖纖析微,累如疊縠,離若散雪。”

徐小姐拍手贊道:“小公子好文采!”

小廚子一樂:“這是先賢曹植的七啟賦,其實就是個切生魚片兒的事!”

徐小姐才不管什么七啟賦,她只想試探這兩個衣飾華麗的小子究竟是不是士族。

小堂宴的座上賓……

簡直不敢想。

她以少女懷春的視角重新打量小廝,不免嫌棄對方相貌普通了些,膚色也黑了些。

徐小姐挑剔地想:“只有這雙眼睛還能看”。何止能看,是非常耐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拯救整張普通的臉。

這位徐小姐芳齡二八,因心氣兒太高一直不曾婚配。如今父母意外雙亡,被迫投奔經(jīng)營綢緞莊的外祖,親事上愈發(fā)沒了指望。

誰知貴人天降,她這葉浮萍漂著漂著竟然遇上了枕木。少年公子情竇初開,徐小姐女大幾歲,自覺不難拿捏住他。

“就算當不成正妻,平妻或側(cè)室也是好的。”徐小姐心思頗深,從不信命。

……

好不容易熬走徐小姐,小廝叫伙計結(jié)賬。

這時門簾一掀,一個男人大步流星地闖進來。平巾幘,粗布衫,大口縛褲,這般寒冷的秋夜里他依然衫領(lǐng)敞開,袒露胸懷。

這人身上有血的味道。

小廝神色未變,不著痕跡地將手垂到腰際,雙腿繃緊如蓄滿力量的長弓,故意從男人桌畔經(jīng)過,緩步上樓。

男人渾然不理,按江湖慣例叫了大俠套餐:一斤好酒半斤鹵牛肉,自顧自埋頭吃喝。

“不像是來抓你的。”

片刻后,小廚子溜上來。

小廝從窗縫里親眼看著男人出了葫蘆瓢客棧,消失在街角。

就這么走了?

可要說這人跟他無關(guān),小廝又有種奇怪的感覺:當他走過,男人飛快地用炙熱的視線盯了他一瞬。

男人看的是……

他掖在腰間的薄刀?

危機暫時解除,小廝想起另一樁疑問:“你怎么知道小堂宴的事兒?”

“堂老板與王爺是舊友啊,王爺愛吃氣鼓魚,小堂宴的廚子經(jīng)常上門來獻藝。”她嘿聲說:“難免有時候交流一下。”

所謂“交流”顯然就是偷吃。廚子不虧嘴,這是條顛撲不破的真理。

……

并州界。

晌午時分商隊尋了個寬敞平整的地方,大家各自拿出干糧食水,稍作休息。

徐小姐的婢女沖小廚子招手道:“小公子,吃不吃糖膏?”

小廚子點頭。

婢女把小廚子領(lǐng)到旁邊大樹下,一邊剝糖膏一邊哄他聊天:“你們感情真好,是親兄弟?”

“唔。”

“出來玩兒的?”

“嗯。”

“幾歲啦?”

小廚子含著糖膏乖乖答:“十一。”

“那你兄長呢?”

“十三……四?五?”

所以究竟是幾歲?婢女腦子有點糊。她剛想問最重要的“訂過親沒有”,小廚子忽然打斷她:“你瞧,那是什么人?”

前方出現(xiàn)了一些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人,他們像乞丐又不像乞丐,慢悠悠地走來。

“是流民!”

商隊中響起低聲驚呼:“那些是并州流民!”

并州今年遭遇了嚴重的春旱。所謂“久旱必有蝗”,夏末秋初,一場恐怖的蝗災(zāi)吞噬了整個并州。

知府李阮急忙上書戶部,提出賑糶賑貸,減免稅賦徭役,甚至以工代賑。

但人力畢竟有限,官府無法徹底解決赤地千里、顆粒無收的狀況。數(shù)萬名瀕臨餓死的百姓背井離鄉(xiāng),源源不斷流向了其它州府。

“……”

徐小姐攥緊車簾,透過縫隙向外窺視,心中暗暗叫苦。并州的情況如此糟糕,外祖信中怎么也不提一下?

流民也看見了商隊。

他們不敢上來明搶,卻忍不住饑渴地舔舐嘴唇,蓬亂的頭發(fā)下,有一雙雙血紅的眼睛。

“快走!”

商隊飛快地收拾停當,拉車催馬抓緊上路。不是他們心狠,幾萬流民像一個巨大的沼澤,一旦伸手,立刻就會被拉下去一起死。

沒走多遠,身后爆發(fā)出一陣孩子的嚎哭。商隊逃避似的加快了速度。

徐小姐眼前忽地一花,一匹青色大馬反向掠過車窗。

徐小姐大驚失色,回頭喊了一聲:“不要!”

她擔心流民患寡,更患不均。一口吃食不但救不了人,反而會激起他們潛在的兇性,加速整個群體的滅亡。

小廚子給了那嚎喪的孩子一個姑嫂餅,周莊特產(chǎn)。

食物!周圍的流民蠢蠢欲動,幾個紅了眼的男人立刻圍上來。小廝反手一抹,抽出腰間兒臂長的薄刀,冷聲道:“我能救一個,就能殺一群。”

他狠辣的表情不像鬧著玩兒,兇器的冷光懾住了流民,他們不甘地慢慢后退,神情從狂熱重新變回卑微。

孩子家人千恩萬謝,小廝詳細詢問了前方的情況,發(fā)覺有些不妙。

如今并州百里一哨,十里一崗,知府李阮一怕流民暴動,二怕大量尸體引發(fā)瘟疫。城鎮(zhèn)里到處都是巡邏的官兵,一旦發(fā)現(xiàn)死尸立即拖走,集中焚燒。

小廝和小廚子視線交匯,前方崗哨步步,處處嚴查,怎么辦?

兩人重新上馬,大青馬噴了個響鼻,臨走前小廚子猶豫了一下,還是從懷里摸出剩下的幾個姑嫂餅扔了出去。

救一個算一個,活一天算一天。

可惜這不是救贖,是一場事與愿違的災(zāi)難。當流民面對的不再是強者和武器,而是同樣的弱者,他們變成了一群嘶吼著瘋狂爭食的野狗。夫拋下了妻,子推搡著母,長辱罵著幼,男踐踏了女……

人性的遮羞布蕩然無存,心里眼里只剩下赤裸裸的兩個字,給我!

到了這個地步,人不如狗。

小廝輕嘆一聲,一夾馬肚子,大青馬四蹄翻飛,風馳電掣般遠去。

小廚子發(fā)涼的后背緊貼小廝的胸膛,頭也不敢回。

她喃喃地問:“只有流民如此,還是天下人本就如此?”

……

徐小姐焦慮地絞著雙手,不時撩開窗簾向后張望……怎么還沒追上來?

“她已經(jīng)看了你四趟了。”

小廚子老遠就瞧見徐小姐頻頻回顧,想到先前婢女拿糖膏糊弄孩子,心下冷笑。

“我有一計。”

大青馬噠噠噠噠,四蹄輕快地追上了前邊兒的馬車。徐小姐剛把心放回肚子里,誰知擦肩時小廝突然扭過臉,沖她邪魅一笑——

“多謝小姐掛念。”

徐小姐唰一下放下車簾,仿佛吃到個蒼蠅,幾乎管不住臉上表情。

婢女厭惡地小聲道:“丑人多作怪!奴婢差點吐了。”

徐小姐冷靜下來想起自己的初衷,對婢女道:“休要胡說。”

女追男隔層衫。

這事看來有門兒。

……

“換個法子行不行?”

小廝懷疑自己被孩子坑了,什么“邪魅狂狷地一笑”,他要是徐小姐一定自戳雙目。

小廚子斬釘截鐵:“不行,我這法子是專門為馬夫量身打造的。”

他怕的是這馬么!他怕的是徐小姐好嗎?!

“摔馬不是問題……”

“沒問題你倒是摔啊……”

小廝差點把牙咬碎。

正走著,大青馬不知怎么突然發(fā)了瘋,脖子后仰馬眼上翻,鼻子打著顫音,前后蹄來回癲狂交替,繞著圈子蹦跳。

一片驚恐的叫聲中,商隊被沖得七零八落。

“驚馬了!快閃開!”

“抓緊韁繩使勁兒拉!”

“可能累炸了肺……小心!要踢著人了!”

徐小姐正沉浸在當家主母的假想中,忽聞外面一陣騷動,馬蹄聲雜亂。

“噗通——”

“完了!有人墜馬了!”

小廝暈乎乎的視野中出現(xiàn)徐小姐的臉,掛著兩行焦急的清淚。明明梨花帶雨嬌弱可憐,他卻讀出了恨鐵不成鋼的感覺。

“……”

小廝頭一歪,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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