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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靳縣殺人夜

  • 綰金環
  • 半山樹
  • 5200字
  • 2020-02-23 16:48:14

……

小廝腿很快,不多時,金京大氣磅礴的城門再次出現眼前。正趕上進出城早高峰,隊伍似乎比平時排得更長些。

小廝低頭朝人堆里猛扎,收獲一路斥罵聲。

“聽說了沒?出大事了!”

“嚯,昨晚那火,差點把天都燒出個大窟窿!”

“亂嚼舌頭,你脖子癢癢了是不是?”

正小聲議論,前頭傳來一陣騷動。有人喊著:“沒事兒的都趕緊回吧!金京眼下只進不出啦!”

“真的假的?!那俺還是回村去,柴火不賣了,八十老母等俺照顧呢!”

“閑人速速離去!城門只進不出!”

小廝腳步漸漸放慢。

后面的人想擠上前問個明白,前邊不少人又要退回來,你推我搡,一片嘈雜。

“要死,你踩我腳啦!”

“最新消息,昨晚那事跑了一個,有漏網之魚!”

“不可能,房子都燒塌了人還能跑?”

“緝捕文書就貼在城門口,貼完就封城了,要抓一個半大小子。”

“這小子什么人?王爺不是無妻無后么?”

“快閉嘴吧,那不是王爺,是反賊。”

小廝站住腳,眼底掠過一絲茫然。

魏帝的動作竟然這么快,察覺有人出逃,立即拉開圍捕,黑鐵令牌偏在此時遺失……

他該如何是好?

身邊人來人往,嘈聲此起彼伏,丟了魄的小廝被撞得東倒西歪。

一只小手突然抓住他的衣角。

小廚子賣力將他往后拖:“不管你丟了什么,至少人在。”

……

“太子殿下,殿下!”

年老的內侍壓低嗓門,追趕前方的身影。

少年腳下不停:“嗯?”

“殿下,相王案尚未收尾,眼下是非常時期,此地緊靠王府人多眼雜,殿下此時前來大大不妥啊!”

“言之有理。”少年道:“但此地有件緊要之事,孤必須現在就辦。”

說話間,二人已來到后院,少年停在高墻下,目光四下一掃,片刻后,他凝視著一個填滿石頭、涂過塘泥、幾乎難以分辨的狗洞,頗有意思地笑了笑。

“有趣,此事居然有人替孤辦了。”

少年拂開雜草,對著狗洞仔細看了看,確認能蒙混過關。驀地,一樣黑漆漆的東西跳進了他的視線。

是塊鐵牌。

上面雕刻著一個獸頭,沒有文字,入手冰涼。

這是?

少年握著鐵牌想了想,莫非是那小丫頭的玩意?

……

金京城,鈺王府。

“這小廝什么來路?”

“回殿下,他是相王府馬夫之子。馬夫前年病死,此人子承父業,養馬打雜。”

鈺王拍了一下桌子,罵道:“糊弄鬼呢?馬夫之子值得這么大動干戈?”

手下小心翼翼:“據說……相王死前召見過他。”

咣一聲,茶盞砸得粉碎,鈺王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這么關鍵的消息!本王最后一個才知道?你們腦子里都他娘的是屎?還是老母把人給扔了把胎盤養大了?!”

手下被噴得一哆嗦。

鈺王殿下明明身份高貴,罵起娘來永遠不記得斯文倆字怎么寫。

“馬上叫人出去找!把金京的地皮掀起來!”

……

“過來抓魚。”

“水有點涼。”

“過來殺魚。”

“敲魚頭有點殘忍。”

小廝忍無可忍:“咱倆到底誰是廚子?”

“我,我是。”小廚子抓起殺好的魚:“我烤的魚最好吃啦。”

小廝哼了一聲,屁股還沒坐穩當,就聽小廚子說道:“柴火不夠了,去撿點回來。”

“……”

“順便再掏兩個鳥蛋!”

這他娘是什么廚子?使喚起人來小嘴兒叭叭的。

孩子她不是孩子,是大爺。

逃亡第五天。

不止官道,金京周圍的縣城甚至村落都出現了搜捕小廝的隊伍,兩人被迫不停逃竄,躲進了一個小山坳。

深秋晝短夜長,白日像不經花的月錢,一不留神就用完了。

寒鴉偶爾掠起,發出嘶啞的叫聲,聽上去像“餓……餓……餓……”河邊燃起一堆橘紅色的篝火,給偏冷的暮色抹上柔和明亮的一筆。

小廚子轉動手中的樹枝給烤魚翻面,一邊問:“皇帝干嘛費這么大勁兒抓你?”她斜著眼將小廝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一個養馬的。”

小廝專心烘烤衣裳,不接茬。

小廚子道:“我猜,大概是王爺給了你什么好寶貝。”

小廝驟然抬頭,目光如刀。

眼刀子被一條雙面金黃的烤魚擋住了。

小廚子:“別緊張,不管是什么,反正你已經弄沒了。”

“……”

小廝捂住胸口,懷疑自己遲早會被這孩子錘死。

幸虧烤魚酥皮焦香,細肉雪白,一等一的好手藝撫慰了小廝。二人并排吃魚,看火舌舔著柴火,和那晚噩夢般的紅一模一樣。

“哎,你聽過坊間那些王爺的故事么?”小廚子輕聲問。

相王的故事……

莫說這南魏九州十三郡,就算在遼河對岸的敵國北魏,又有誰敢說一聲不知相王?

……

兩百多年前,大魏帝國在一場皇權的角逐中分裂,從此,南魏與北魏劃遼河為界,魏姓宗室各自稱帝。兩國之間領土紛爭不斷,戰火此起彼伏。

南魏氣候適宜,物產豐饒,數代以來因為地理優勢穩勝宿敵北魏一籌。

北魏苦寒,因而家底貧瘠。孰料這一代出了位驚才絕艷的年輕女帝,魏瑤姬。

女帝輕徭薄賦,與民休息,同時屯田積糧,厲兵秣馬。她扶植北魏人在武陵關與南魏暗地通商,用北魏盛產的藥材、毛皮和烈酒,悄悄交換南魏的礦產和武器。

二十余年前,女帝親率十萬赤焰軍踏破武陵關,揮軍南下,南魏北地狼煙四起,重要城池相繼陷落。

朝中主戰派主和派吵成一鍋粥,皇帝急怒攻心,頭風發作,南魏朝政風雨飄搖。

最終是相王一劍斬下主和派首腦樓丞相的頭顱,血濺金殿,結束了這場內耗。

那一年,相王年方十六。

皇帝遂任相王為大司馬,云虎將軍郭襄山為大將軍,率風龍騎八萬出征北伐。

歷時十年,風龍騎最終將赤焰軍趕回遼河以北,收復了全部失地。

從北伐到武陵關拉鋸戰,十年間遼河兩岸戰火紛飛,相王也從翩翩少年郎蛻變為強悍俊美的南魏戰神,被北地百姓奉為“武陵仙君”。

女帝也曾廣布懸賞,愿以黃金百萬換取相王人頭,可惜未能如愿。

戰爭累計消耗過于巨大,十年后女帝終于放棄,偃旗息鼓不再來犯。

南魏萬民歡騰。

便在此時,相王失蹤了。

魏帝李弼重驚怒交加,派人將武陵關的地皮一寸寸掀開,日夜搜索。

相王卻如同人間蒸發,再無丁點音訊。百姓們偷偷議論,說武陵仙君大約功德圓滿,白日飛升了。

彈指一揮,就是四年。

相王失蹤后,舊部云虎將軍郭襄山繼續坐鎮武陵關,因為曾給相王當了十年副手,軍中綽號“萬年老二”。

一聽就知道正副職之間關系不太好。

四年后一個奇冷的冬夜。

北魏再次突襲武陵關。

郭大將軍一覺醒來發現兵臨城下,整個人都驚呆了。數不盡的赤焰軍如同漫天火云壓城,城欲傾。

一人一騎忽然從天而降。

這個神仙下凡似的男人又一次力挽狂瀾,把郭大將軍徹底錘死在萬年老二的位置。

相王,他回來了。

這場仗就沒有什么懸念了,赤焰軍撤兵,戰斗來得容易去得快。

戰神回歸,舉國沸騰。

從這里開始,相王的故事生出了許多不同的版本——

相王本人交待給皇帝的說法是:失蹤這四年,他因為落馬摔傷頭部失去了記憶,一直在民間調養。

這個說法不夠抓人眼球,所以市井說書人各自發揮百花齊放,幾乎每家館子都有自己的版本。

有的凄美委婉——失憶王爺一朝落難,妙手醫女墜入情網。

有的驚悚靈異——怨氣沖天陰兵復仇設迷陣,武陵仙君妙計識破鬼打墻。

還有的仙氣兒直冒——飛升后武陵仙君閑來無事,某日從天上低頭一看……武陵關怎么又他娘的告急?

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講著講著,有個版本一傳十十傳百,許多人都拿來講,講成了主流——

其實相王當年并沒有失憶,只是擔心兔死狗烹、功高蓋主,所以秘密遁走。

四年間,他不但聚集起富可敵國的寶藏,籠絡到眾多江湖高手,更有十年征戰積累下的部眾和民心。再度現身武陵時,相王已經無所畏懼。

這種誅心的版本大逆不道,奈何背后似有推手,屢禁不止。

對這些坊間傳聞,魏帝給了四個字:“無稽之談。”

……

無稽之談?

小廝一聲冷笑。

皇帝分明對這故事信了個十成十!不計代價的瘋狂搜捕,無非是以為相王臨死把寶藏交待給他了。

富可敵國的寶藏在哪里?他也很想知道!就那么一塊黑不溜秋的鐵牌子……

還給丟了。

不行,他現在碰不得這個“丟”字,一想心就哆嗦,小廝雙手抱頭呻吟了一聲。

小廚子還有新話題:“你說大家同樣是漏網之魚,皇帝怎么只抓你一個,文書里就沒提到我呢?”

小廝沒好氣地道:“你羨慕?”

“那不是,我是想告訴你,沒人提我是因為我不是個普通人。”

小廝氣樂了。

你一個廚子家的黃毛丫頭,還不是普通人,難不成你還是王母娘娘下凡?

……

“殿下,是否要派人尋找馬夫之子?”老太監周海悄聲兒請示。

少年身著玉色常服,墨發隨意披落,手握書卷垂目閱讀,頭也不抬地道:“不必,一動不如一靜。”

周海道:“聽說鈺王那邊已經傾巢出動了。”

少年啪地一聲將書丟在桌案上,笑道:“這是作甚,跟陛下搶人嗎?”

周海心領神會:“老奴明白了,老奴這就安排人手,把鈺王的動作捅出去,給他好好兒加把火。”

少年又問:“相王府那邊損失了多少金梅?”

“折損了三人。”

周海謹慎地答道:“事發突然,除去白乙常年在外,白組其他三人都未能幸免。”

“金梅”是太子麾下的秘密組織。金梅又名黃素馨,也叫迎春花。

再嚴酷的寒冬也阻擋不了春天到來,冰霜必將消融,但留一枝春花。

少年不知從哪里摸出一塊黑漆漆的鐵牌,放在手心里盤著玩兒:“相王案風頭正勁,不得不防。”

“殿下放心,都處理過了,相王府的金梅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

幾天以后。

小廚子抖動著從村里偷來的襦裙:“來,穿上它我們進城。”

小廝:“死也不穿。”

“你確實離死不遠了。”

追殺不斷的事實擺在面前,小廝再次被錘,默默服軟。

男扮女裝其實也沒那么可怕,十三歲的男孩體形頎長,削肩蜂腰,透出一股少年特有的輕盈。

靳縣是金京西北方向上的一個小城鎮,談不上繁華,但該有的也都齊全,包括城門口新貼上的緝捕文書。

文書旁站著一個守衛,叫趙大志。

趙大志用憂郁的眼神注視著進出的人群,今兒太陽大,有些秋燥。趙大志此刻的心情不太好,有張臉一直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豆腐張家那個六七歲的小丫頭,又白又嫩像塊絹豆腐,讓他時時有種沖動,想把她揉碎了捏出水兒來。

他得想個法子,把那丫頭哄出來弄一下……

突然,趙大志一個激靈。

興奮使他后背緊繃,像條立起來的毒蛇,目光牢牢鎖住正前方。

進城的人群中有一雙姐妹。高的身形苗條,時不時用衣袖掩著咳嗽,看來病得不輕。矮的穿著臟兮兮的對襟小襖,滿面塵灰掩蓋不住小巧精致的五官,眉眼嬌憨。

衣著打扮像附近的村民。

趙大志板起臉,伸手一指:“你們兩個,是干什么的?!”

……

距離城門百步設有值房。

今日當值的人不多,此刻都在城門站崗守衛,值房內空無一人。

“城東周大首飾店今早失竊,我看你們兩個神情慌張形跡可疑,要搜一搜。”趙大志冷冷地道。

“可是大人,我們早上才打訪賢村出來,還沒進城呢。”小姑娘可憐巴巴的模樣朝趙大志心火上澆了一瓢油。

“口說無憑,”趙大志虛張聲勢地指著大姑娘:“你!回去叫家里大人過來作證。”

又一指小的:“你!進來問話。”

小廚子極輕極快地說了聲:“你先走”,跟在趙大志身后走進值房。門合上了。

“嗑噠。”

還上了門閂。

一切發生得太快,小廝還沒反應過來,突兀地被遺棄在門外。

此刻四下無人,他轉過街角就能輕易地混入人群,找到車馬行。他們冒險進靳縣,就是為了搞一匹馬。

小廝卻邁不動腳。

門吏興奮的眼神泄露了不可告人的心思,有種齷齪昭然若揭。

小廚子會遇到什么?

小廝的手已經觸到了門板。

門里忽然傳來說話聲——

趙大志:“家在何處?”

小廚子:“訪賢村。”

趙大志:“同行者何人?”

小廚子:“我阿姐,不過她得了一種病,如果到處亂跑就會死得很快。”

小廝額角一抽:“……”

小廚子:“說起我們訪賢村,大人你一定不知道,地下有寶物啊!有人挖山芋……幾鋤頭下去,厲害了!挖出拳頭那么大一顆夜明珠!于是他就把整塊地里的山芋都刨出來,你猜結果怎么著?”

“結果他冬天就沒有山芋吃了哈哈哈哈哈。”

趙大志:“?”

“還有啊,我家隔壁住著一個喜歡賭錢的婆婆,她姓莊,所以每次都買莊贏,于是她輸掉了祖產。”

趙大志:“?”

小廚子:“實不相瞞,大人……”

小廝倒退幾步,眼皮亂跳,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這孩子有一種本事,能隨時隨地讓人崩潰。或許……以她的機靈能夠應付?

小廝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猶豫了一下。

機不可失,走不走?

哐!!

房內驟然發出一聲悶響。

小廝心里一顫,拎起裙子箭步上前一頓猛踹。門閂斷裂,門開了。

小廝看清里邊的情形,面色冷了下來。

對襟小襖扔在地上,小廚子身上褻衣也被撕破,露出最里面織錦的兩當。她兩手捂緊胸口,模樣狼狽,又是可笑又是可憐,神色卻很冷靜。

地中間倒著一個束腰圓凳。

這一瞬間,震驚甚至壓倒了憤怒。

原來小廚子所有那些扯淡,只是要讓小廝聽見,告訴他她沒事。

沒事兒,你安心先走。

他只當她胡攪蠻纏,甚至差點走掉。怎知扯皮的表象下危機重重,怎知她忍辱負重,步履維艱。

小廝眸色變得深沉。

他的手攏進袖中。

……

趙大志微微喘息,背上起了一層興奮的薄汗,他非常喜歡這種貓抓耗子的把戲。小姑娘雖然有點兒話嘮,近看更覺面容精致無瑕,把豆腐張的女兒直接秒成豆腐渣。

一聲巨響,有人破門而入。

趙大志渾身一哆嗦,差點嚇萎掉,太突然了!沒等他看清來人,小姑娘已經撲了上去。

“阿姐!我和大人正在玩游戲呀!”

小姑娘撲進姐姐懷里,咯咯亂笑。她小小的身軀壓緊小廝的胳膊,壓住他袖中的尖刀,清澈的眼睛里含著警告:不能動手!鬧起來就走不了了!

小廝垂下頭,視線里是女孩子裹胸的織錦兩當,白綾紅里繡著朵小花。

他立刻錯開眼看向趙大志。

趙大志惱羞成怒,毫不掩飾內心殺機。這個不知死活的小賤人!敢壞他好事!

小廝緩緩推開小廚子,心知今日之事絕難善了。他其實也不想善了,他想殺人。

就在這微妙的一刻,一個聲音沒好氣地問道:“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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