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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1.唇上微塵

  • 綰金環(huán)
  • 半山樹
  • 4283字
  • 2020-03-07 23:52:28

…………

冬季山雞喜歡在接近水源的地方活動覓食。

“谷谷谷谷……”急促的叫聲讓玄邃不由眼睛一亮,不多時,就見他捏著兩只山雞的脖子回來。

他是這山里的王者。

弗藍閉目養(yǎng)神,懶得看。

玄邃轉到遠處的山石后,賢惠地殺雞。如今抓殺洗燒都是他一個人的事兒,只有吃是兩個人。

烤雞香氣實在勾人,弗藍想裝睡都不行,她睜眼看著玄遂歡快地翻轉山雞的背影,精致的五官透出一絲狠戾。

她的右手緊緊攥著一顆豆大的小藥丸。

“醒了?吃雞。”

玄邃聽到身后響動,轉過頭來道。兩只翅膀焦黑的烤雞終于制作完成了。

最精華的部位烤成了這樣,弗藍不能忍:“這倆雞是玩火了嗎?”

玄邃干笑幾聲試圖打岔:“說到雞翅,記得小時候初到金京,看見小牡丹的烤雞翅饞的不行,可一兩銀子一對太貴了,一兩銀子能買好幾只雞呢。我娘不肯買,我就在小牡丹門前躺下撒潑打滾,最后驚動了王爺,買了一對給我。”

“好吃嗎?”

弗藍好奇。

“人間極品,聽說小牡丹雞翅都是活剪的,專門有個老婆婆,拿著把特別大的剪刀,抓起一只活雞咔嚓咔嚓兩下……直接剪掉那種。”

聽著都疼。

弗藍呲了一下牙,情不自禁地道:“改天要去吃一下。”

“你聽話,改天就帶你去。”

弗藍對這種糊弄孩子的行為嗤之以鼻:“聽話嗎?聽話。聽話咱不吃……”

不都是這種套路么?

玄邃給逗樂了,在她腦門上彈了一下:“快吃。”

弗藍撕下一個雞腿慢慢嚼著,凌亂的頭發(fā)絲兒被風吹到雞腿上,一起吃進嘴里。

玄邃嘆了口氣,站起來。

弗藍警惕地回頭。

玄邃用手擰住她的腦袋,不讓回頭:“別動。”

修長的手指仿佛梳子,穿過孩子披垂下來凌亂打結的烏發(fā),撿掉發(fā)間的草葉碎屑,耐心理順。小冠早不知道掉在哪兒,玄邃頓了一下,拙劣地結出一條長長的發(fā)辮,撕下一角衣襟綁了。

“……”

弗藍垂著肩,任由玄邃偶爾扯斷發(fā)絲,揪疼頭皮,難得順毛一言不發(fā)。

泥猴兒還是那個泥猴兒,但至少頭臉齊整了。玄邃滿意地抓起另一只烤雞,一口咬下去自己也很嫌棄自己。

弗藍慢慢撕咬著腿肉,腦中回響起血甲軍瀕死的慘叫,他們被什么遮住了雙眼?輕易將自己送進了死地。

吃下去之前你很難猜透,眼前的究竟是食?還是餌?

“吃不下了。”

可能這人的手藝實在難以下咽,弗藍少見地只吃了半個腿,把剩下的遞給他。

玄邃來者不拒,風卷殘云般吃下去,拍拍肚子舒服地嘆道:“太飽了。”

弗藍托著腮,用一種奇怪的目光審視著他。玄邃終于發(fā)覺,納悶地問:“怎么了?你臉色怎么這樣?”

“因為,你馬上就要死了。”

弗藍一字一頓認真地道。

“……”

橫公大人再也坐不住,猛地從樹上站起來。

上一刻還好好地吃雞聊天,怎么下一刻那小子就哇哇吐血了呢?我他婆的,這兩個糟心孩子也太難搞了!

橫公大人瞇起眼,那小子是女帝陛下要的人,他不能死。

“咳咳……咳……”

玄邃已經(jīng)沒有起身的力氣,一邊吐血一邊劇烈咳嗽:“你給我吃了……什么?”

弗藍退后兩步,像怕他吐血弄污了鞋屐。

小公子的鞋樣色彩鮮亮,金箔剪成花紋縫綴在鞋幫上。“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曾經(jīng)那樣考究的鞋屐,如今卻已破爛不堪。

恰似二人之間的信任。

“這個藥,叫無常殺鬼丸。”

弗藍大剌剌地從玄邃腰間抽出薄刀:“看在半只雞腿兒的份上給你個痛快。”

手起刀落。

一縷勁風突然襲來,“叮”地一響刀被蕩開,弗藍頭也不回立馬躍起,就地一滾,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瀕死的玄邃身旁。

此人身法快而詭異,是登峰造極的高手。

弗藍來不及多想,將手中薄刀用力朝他擲出。

來人冷哼一聲,渾不在意地徒手去接——竟接了一個空?

刀在半空劃出一道向下的軌跡,擦著地面擊中躺著的玄邃。橫公大人心中一驚,好個狡詐的小狐貍,她的目標竟然仍是殺死玄邃!

橫公大人急忙低頭去察看玄邃。就在此時,異變突生,奄奄一息的玄邃突然睜眼,眸中精光閃爍,哪有半分虛弱的樣子。

薄刀準確地契入玄邃身體與地面之間的縫隙,毫發(fā)不傷。

弗藍本就是遞刀。

刀光倏忽一亮,架上了橫公大人的頸項。

“什么人?”

橫公大人一怔,片刻之后恍然大悟:他這是被孩子發(fā)現(xiàn)了。人家唱了這出雙簧好戲,就是為了誘他現(xiàn)身。

靠近一聞就知道,這小子剛才吐的全是雞血。

以玄邃現(xiàn)在的身手還拿不住橫公大人,但橫公大人沒有出手,反而一拍膝蓋愉快地大笑起來。

玄邃也認出眼前這個袒衣露懷的,正是在周莊對他的薄刀感興趣的男人,看來似乎沒什么惡意。

玄邃手底卻不松懈,沉聲追問:“尊駕到底是何人?”

……

“蓮西。”

秀美的少年手握書卷倚在榻上,閑閑叫了一聲。

榻邊放著一小碟未動過的花生酥。

“奴婢在。”應答的侍女頭梳高髻鬢貼花鈿,眉目細長如畫,十分美麗。

蓮西也是金梅的一員,她負責伺候太子日常的起居,同時貼身護衛(wèi)。

“可見過一枚黑鐵牌子?”

蓮西側頭想了一想道:“敢問殿下,上面是否有個獸頭?”

太子挑起眉毛,等待下文。

蓮西笑道:“想起來了,先前殿下跟譚大人議事,案卷攤了滿桌子,奴婢把它收在外間的架子上了。”

“去拿。”

少年丟下書卷抬起眼:“以后不要動它。”

蓮西立刻跪下請罪,嘴上說道:“請殿下恕罪,是奴婢僭越了,奴婢馬上去取回來。”

她心里卻有些不服氣,不就是塊粗劣的破鐵牌子?兩尺多高的牛血紅珊瑚樹價值千金,她前日失手摔碎了,殿下眉頭都沒皺一下。

蓮西無疑是美麗的,美人兒總有些恃寵而驕的小自信。

“花生酥以后不要了,味道不對。”

少年繼續(xù)讀書,拋出一句。

蓮西心一疼。這一小碟花生酥是她軟磨硬泡求著廚娘,指尖都磨破了才學會,特地做給太子殿下的。

這半年殿下外出時,偶爾會帶一小包花生酥回來。蓮西幾番打聽都問不出是哪家鋪子的,心里不免打個突兒,該不會是哪個野狐媚子在勾搭殿下吧?

蓮西年方十四,已經(jīng)在殿下身邊跟了五年,妃字她不敢覬覦,但殿下若是要個暖床的身邊人兒,她一定要爭一爭。

“……”

少年的視線掠過塌邊那一小碟花生酥,仿佛又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哼著小曲兒在廚房忙碌。搗臼用力搗碎花生,打和蛋液豬油,篩面粉揉面團,搓圓按扁。

明明做法也沒什么特別,偏偏味道就不一樣,越吃不到,滋味兒越難忘。

二十三歲最后一個晚上,他在空宅的院子里觀星,并不太相信隨梅大師的話。

直到天空毫無預兆地爆發(fā)出耀眼的白光,一道撕裂穹窿的閃電劈中了院子里幾人合抱粗的桑棗樹。像一道突然降臨的天罰,天沒有落一滴雨,震耳欲聾的旱雷聲中,被劈斷的大樹朝驚呆的太子轟然倒下來。

那是他第一次隱約感到有“天意”這種東西存在。

茂盛的枝葉間忽然竄出一個人影,千鈞一發(fā)之際將太子撲倒,兩人滾成一堆。

一聲巨響,煙塵四起。

那人從太子身上爬起來,抹了把臉,悻悻地道:“偷個棗兒而已……至于天打雷劈嗎?!”

隨梅大師絕對想不到,太子殿下的貴人竟然是一個偷棗子的小廚娘。

……

“陛下!陛下!漁兒來啦!”

一個旋風般的身影雞飛狗跳地刮了過來,一路撞翻花盆推倒連屏,引得宮女們驚呼連連。

“噓!”

女官青花急急迎出來,示意來者噤聲:“陛下正小憩。”

來人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蜚襳垂髾,對襟直領的碧色衣裙,腰部綴有鵝黃色的纖纖長帶,走動起來格外飄逸。

她咯咯笑著,挽住青花的手臂甜甜喚了聲:“青姨。”

青花又好氣又好笑地道:“就知道是你這拆家的小狗。”

這便是橫公大人的愛女,橫公姑娘。

“進來罷。”女帝略帶沙啞的聲音從里面?zhèn)鱽怼?

“呀,陛下醒了。”

橫公姑娘在女帝面前收斂得多,老老實實跪著答話,只有骨碌碌轉動的眼珠子泄露了膽大包天的本色。

“陛下真讓漁兒出宮?”

“去告訴你爹那個懶貨,他太慢了。”

“謹遵陛下圣意……陛下,他這次是去干什么的?”

瑤姬命女官青花將紫檀炕桌上的小匣子交給橫公漁兒,示意她打開。

匣子里是一架巴掌大小極其精巧的弩機,另有十余根細如牛毛的長針,若不是寒光閃爍,肉眼幾乎難以分辨。

橫公漁兒大喜。

女帝除了會治國,在冶金之道上更是受之于天的不世奇才。她極少親手打造兵械,每一件作品都堪稱傳奇。

女帝是看著橫公漁兒從小長大的,太了解這個風風火火的丫頭。身高是有了,心智卻沒跟上。

“這架春雨你拿著,萬事小心,切莫沖動。替朕帶一個人回來。”

……

“咱家來自王臣鐵匠鋪。”

橫公大人一句話徹底打消了玄邃的疑慮。

王臣鐵匠鋪?

那正是玄遂要去北魏小鎮(zhèn)莫臥尋找的最終目標,是王爺口中可以絕對信賴的對象。

“家主收到了相王罹難的消息,派我來接應你。”

玄邃收刀,施禮。

“所以你要殺我?”弗藍退開幾步冷不防問道:“怕我知道你們的秘密?”

橫公大人坦蕩蕩地兩手一攤,默認了這個答案。

弗藍立刻握緊手中的弩機,對準橫公大人的頭部。即便是困獸,她也要斗上一斗。

玄邃像一個有些頭疼的貓主人,過來撈起發(fā)怒炸毛的弗藍,擁在懷里,在孩子后心安撫地輕輕拍著。

他的胸口頂著弗藍的弩箭。

在馬婆嶺的懸崖上,他已經(jīng)做出了選擇。或許是那朵繡在織錦裹胸上的小花……或許是那根抵住血八咽喉的長釵……或許是墜馬失明時,以為他睡著偷偷按摩他頭部的小手……

就像仇人中一定有人刺出第一刀一樣,總有人愿意為相互信賴的種子灑下第一抔土。

弗藍同樣選擇了信賴玄邃,將鬃熊中箭如實相告。她說:弩機射出的箭刺不到那樣深,怕是高手的暗勁。

玄邃握著她的雙肩,輕而堅定地道:“別鬧,一起走。”

兩人這么近距離面對面還是第一次。玄邃忽然發(fā)現(xiàn)弗藍下唇正中有一個小黑點,那是一粒極小極小的痣。

仿佛剛剛偷吃了黑芝麻。

又像一粒微塵。

讓人有種替她抹去的沖動。

唇上微塵一動,弗藍說道:“你的話算不算數(shù)?你又打不過他。”

玄邃打腫臉充胖子道:“我那是相信他……好吧,應該說王爺相信他們。”

唇上微塵又一動,弗藍撇撇嘴,咽下了要說的話。

不過她的意思清清楚楚寫在臉上——王爺?shù)难酃饪刹辉趺纯孔V啊。

玄邃摸摸鼻子,假裝望天。

……

有了橫公大人帶,玄邃的逃亡之路順暢得只能用舞弊二字來形容。

最近玄邃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這是一個充滿人情的世間。”在遇到橫公大人之前,他會在人情后面加上“冷暖”二字。

總算出了隆中山,三人拿著橫公大人搞來的假路引,長驅直入龍口城。

城中到處栽種著梅花,沁人心脾。其中便有相王最喜歡的鐵骨紅。

鐵骨錚錚熱血紅。

玄邃猛地回過頭來,街上人來人往,商鋪一間接著一間,叫賣聲此起彼伏,市井氣息撲面而來。

一切都沒什么異常,剛才那道讓他不舒服的目光不見了。

橫公大人一邊疾走一邊道:“別找了,人有兩個,都已經(jīng)走了。”

玄邃不滿地道:“是不是你的易容術太濫,一下子就暴露了?”

橫公大人:“我這么霸氣威猛英武不凡,山河落心胸的曠世奇男子,易容水平怎么可能會差到暴?”

玄邃連白眼都懶得翻給他。

“馬市到了。”

橫公大人急吼拉吼地沖進馬市,一路打雞罵狗,毫無前輩風范。

他不急也不行了,昨日江南燕送來了言青花給他的消息,紙條上畫著一尾紅色鯉魚。

漁兒來了?

橫公魚是神話傳說中的異獸,生于石湖,形如赤鯉,晝在水中,夜化為人,刺之不入,煮之不死。

橫公漁兒人如其名,是個說不怕罵不怕打不怕罰不怕的小怪物。

想到她正在趕來的路上,橫公大人覺得今年真是晦氣,命里犯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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