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菩薩你好
- 綰金環
- 半山樹
- 3999字
- 2020-03-07 00:56:48
……
一夜北風緊。
郭襄山大將軍,哦不,護國公又翻了個身,聽著寒風嗚咽如號角,似睡非睡地想著蕭瑟寬廣的遼河,嘆了口氣。
“還睡不睡了?烙餅似的。”郭夫人被吵醒,迷迷糊糊地抱怨。
護國公立刻像扎起脖子的公雞,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北魏那個娘們兒,她到底想干什么?
赤焰軍兩萬人兵臨城下,圍城卻不徹底攻打,只時不時來撩一把,就像一場盛大的練兵,又像在靜靜等待什么。
這么熬鷹似地拖著,武陵關這邊就很難受了,日防夜防,疲憊不堪。
“報——”
一聲尖銳的喊叫突如其來,郭夫人嚇得騰地翻身坐起來,護國公更是火速跳下床,摸黑去抓懸掛的寶劍,大喊道:“來人!快來人!”
整座府邸很快變得燈火通明,護國公穿戴整齊,就要上場指揮殺敵。正是五更天,日出前寒風格外徹骨,不知道北魏又搞什么鬼。
護國公卻猜錯了。
原來是金京來的急腳信,帶來了皇帝最新的手諭。軍情急如火,就這樣披星戴月日出前送到了護國公府上。
手諭其實無關軍情。大意是世子年幼,母子連心,皇帝體恤國公夫人春暉之心,特收回成命,待四年之后世子年滿十六,再入金京不遲……如此云云。
“陛下圣明。”
這正是郭夫人眼下最揪心的事,如今總算盼來一個好消息,人逢喜事精神爽,連起床氣都沒了。
護國公振作精神,接過婢女送上的熱茶,含在口中漱了漱。外邊突然傳來低沉渾厚的戰鼓聲。
“咚,咚,咚,咚咚咚。”
鼓聲時而徐緩,時而激越。
護國公氣憤地一拍桌子,魏瑤姬,過份了!
赤焰軍好像在貓抓耗子玩兒,高興了就擂鼓佯裝進攻,城上士兵難辨真偽,只好時時戒備次次警惕,生怕一疏忽,狼就真的來了。
最危險的一次,赤焰軍差點沖到武陵關的城墻下,護國公疾令投石,又傾倒了不少猛火油。赤焰軍立刻鳴金收兵,絲毫不留戀,像在家里一樣來去自如,可把護國公氣得不輕。
護國公搓搓疲憊的面孔,冒出一個大不韙的念頭——
若是相王在,那該多好。
武陵仙君,他是武陵關的保護神啊!
天下人都以為他不甘做這個萬年老二,必定對相王懷恨在心。相王伏誅,他擺酒大宴賓朋,高調慶祝自己從此推倒頭頂大山,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沒人看見他在深夜痛哭流涕,推金山倒玉柱,像個孩子。
沒人知道他為此大病一場,瘦了許多。
李鶴林與郭襄山,他們其實是最好的朋友,更勝親兄弟。
……
山脈中段,沉沙潭。
這是隆中山里最大的水潭,湖邊結了一圈薄冰碴,隨著深綠色的湖水蕩漾輕輕碰撞。這座潭就像隆中山之眼,有了它,山脈便有了靈氣。
不知是哪里來的游方僧人,在沉沙潭邊的石壁上開鑿石窟,雕刻出一尊妙好莊嚴的觀音菩薩像。
菩薩男相無須,眉目舒朗,刀紋線條勁健,經年風吹雨淋后,石刻剝落青苔斑駁,反而增添一種古樸之美。
玄邃在石壁下燃起火堆,青煙裊繞,開始處理抓到的兩只野兔。冬季的山上就是野兔子多,只是都換了霜草毛色,較難發現而已。
玄邃要拿石頭砸兔頭,想到弗藍拒絕對食材施暴,吃起來卻一點也不嘴軟,禁不住扭過頭去瞧她。
這一瞧,玄邃就樂了。
弗藍正跪在石壁前,雙手合十,對炊煙繚繞中的觀世音菩薩虔誠地說道:“菩薩啊菩薩,祝你萬壽無疆。”
不許愿不索求,倒給菩薩送祝福。不知道菩薩會不會不太習慣?
神佛之事,玄邃素來敬而遠之,既不主張,也不褻瀆。反而勝過關門燒香拜佛,出門無惡不作。
玄邃望著菩薩像前裊裊升起的炊煙,心道譬如香火,送你們安心上路。
上路的自然是殺人谷中被他一把大火送下黃泉的血甲軍。玄邃當初對血八說出殺人谷三個字,的確是存著殺心,想把他送進蛇窟。
誰知道血八是個坑貨,愣是憑一己之力將整個大軍都送進了玄邃的手心。于是玄邃毫不猶豫給皇帝回了個禮。
以同樣的方式,火。
三下五除二,野兔很快就殺好了,如何將這些野兔燒烤至外焦里嫩,油亮金黃,那就是小廚子的拿手好戲了。
玄邃道:“我去林中轉轉,找個東西來盛水。”
到達沉沙潭之前,他們一直依靠大蘆藤和偶爾落下的雪雨解渴,兩人的嘴唇每天都是皸裂的。如今有了水源,要想辦法帶些上路。
沉沙潭邊只剩弗藍一人。
“滋……滋……”
烤野兔散發出肉汁的香氣,被火舌舔得吱吱冒油。
弗藍小心地轉動手中的兔子,這是烤野味最后最關鍵的階段。她聽到右邊的樹林中鬧出不小的動靜,心下好笑,玄邃不知道又在搞什么?山中無老虎,玄邃當大王。
林中的動靜愈發迫近,弗藍扭過臉,去看他搞什么鬼。
林中并沒有人。
一陣奇臭的惡風撲面,樹后突然躥出只巨大的野獸,咆哮著朝弗藍撲了過來。這是一只從冬眠中蘇醒的憤怒的鬃熊,人立起來的個頭高出成年男子許多,像一堵結結實實的肉墻,狠狠砸將過來。
倉猝之間,進退兩難。
巨熊撲過來撕咬,弗藍死死按住熊頭,防止被它咬中脖頸或頭部立時殞命,雙足猛蹬巨熊腹部。巨熊冷不防竟被蹬退半步,熊掌撓傷了弗藍小腿。
這兇悍的畜生落地后立刻反撲。
弗藍急退,右手摸出弓弩噠噠噠連射三箭,無奈鬃熊皮厚毛多,弩箭只刺入皮肉小半截,無法造成致命傷害,反而徹底激怒了它。
弗藍要瞄準熊目,卻已失了先機。巨熊咆哮著,一棵棵大樹在它的沖撞拍打中轟然倒下。弗藍被動地騰挪躲閃,左臂不小心被巨熊撕咬下一塊肉來,鮮血汩汩,傷處的皮肉變成了紫色,十分可怖。
然而她小臉毫無懼色,冷靜地閃轉斡旋,等待一剎那的機會。就是現在——弗藍抓住樹枝輕盈蕩起,自巨熊頭頂躍過,大膽跳落在熊背上,胳膊死死箍住這畜生的脖子。
巨熊暴怒。
鬃熊的弱點是手短,夠不到自己的身后。但弗藍此刻也不好受,鬃熊的毛像鋼針般刺痛她的肌膚,更遑論巨熊在林中瘋狂地沖撞奔跑,她覺得渾身的骨頭和五臟都要被顛碎了。
玄邃看到的就是這樣驚心動魄的一幕。
刀光乍起,在巨熊腿上割出深可見骨的傷痕,巨熊吃痛人立站起嘶聲咆哮,雪亮的薄刀趁機刺入它最柔軟的腹部一拉一劃。
“……”
弗藍聽到玄邃的聲音在身邊響起,似乎在說“松手”。她充耳不聞,右手在巨熊肥碩的脖頸圈中不動聲色地摸索。
觸手滿是滾燙的熊血,血跡被深色的皮毛掩蓋。若不是她湊巧摸到,只怕依然蒙在鼓里。
這就是令鬃熊從冬眠中蘇醒,并且暴怒的原因——
一根幾乎沒至根部的弩箭。
跟她腰間一摸一樣的弩箭,來自血甲軍。
弗藍的眸光凝成一線,落在玄邃身上。
……
遠處,橫公大人摸摸懷中順來的箭囊,煩惱地嘆了口氣。
“這娃娃你他婆的到底要不要殺?”
年輕人的心,海底針。
就像他家那個刁蠻的小姑奶奶一樣,想到女兒,橫公大人的面色終于稍微好了些。
……
弗藍身上有十余處擦傷和抓傷,血跡斑斑淤痕無數。最嚴重的傷在左大臂,皮肉被熊咬穿,呈現黑紫色。野獸唾液會造成致命的感染,玄邃毫不手軟地持刀割開傷口,握住她的手臂上下用力擠按。鮮血在壓迫下噴涌而出。
弗藍擰緊眉一聲不吭,只用力瞪他。
玄邃當她嫌疼,按住她腦門揉了揉解釋道:“血能沖掉傷口上的毒素。”他撕下衣襟打濕,為她擦拭血跡,最后敷上傷藥。藥是胡大夫開來治跌打的,聊勝于無。
包扎完畢,玄邃背起弗藍迅速離開,沿著沉沙潭向北走去。
雖然是冬季,山中還是有不少活動的野獸,熊血的味道會引來更多的麻煩。
古樸的觀音菩薩像慈悲莊嚴,垂目俯瞰腳下,無言地注視著龐大的熊尸最終被一群鬼頭鬼腦的鬣狗撕碎分食。
……
“多謝陛下。”
“多謝父皇。”
拓跋皇后不敢多言,領著鈺王小心退到一旁。今日鈺王禁閉期滿特地來御書房謝恩,適逢血大統領匆匆入內,稟報第八、第九軍任務失敗,全軍覆沒于隆中的噩耗。
山中一把復仇之火葬送了整整一千名血甲軍,與相王府的大火遙相呼應,像某種血債血償的昭告。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馬夫之子的挑釁成功激怒了魏帝李弼重,讓他氣紅了眼珠。
帝王之怒如暴風驟雨,打得書房內眾人垂頭彎腰十分惶惶。這檔口鈺王忽然福至心靈,一條毒計計上心來。
他掙脫拓跋皇后的阻攔,踏前一步朗聲說道:“啟奏父皇,兒臣有一妙計。”
……
“所以便有了這道旨意?”
少年修長的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推孤出來收拾這爛攤子。”
周海氣苦道:“這小賊倒頗有些手段,這次在隆中山一人屠千軍,讓血甲軍吃了大虧,是塊兒難啃的硬骨頭。”
少年懷疑道:“他真是馬夫之子?”
周海道:“老奴已著人查證過,這小子平日在王府確實是在養馬。其父孫陽,其母言靜航,籍帳來歷黃冊俱全,并無可疑之處。”
“哦?”
少年從袖子里摸出塊鐵牌隨手把玩著:“若你是李鶴林,會將身后事隨便托付給一個普通的養馬小子?”
“這……”周海語塞。
“這人必有蹊蹺。”
少年一錘定音:“孤只想知道,他究竟特別在哪里?”
周海一想就來氣:“這鈺王真是一刻也不肯消停。”
鈺王這次是陽謀。
陽謀的核心來自于魏帝歷來想廢太子。太子經歷反復廢立,是南魏朝堂上不可明說的秘密。
此番將追捕余孽之事交給太子,無非又想籍此尋找一個契機——
一個廢太子的契機。
說不定這次真廢了呢?
“派往武陵關的金梅現在何處?”少年沉思片刻,問道。
“人已經出了冀州。”
“取道隆中。”
“是。殿下還有什么其他吩咐?”
“不必了,先撒網吧。”
秀美的少年閉目養神了一回,忽然睜開雙眸問道:“聽說拓跋宏烈回來了?”
拓跋宏烈是拓跋皇后的親侄子,統領血甲軍第八軍,代號血八。
周海道:“他是唯一的幸存者,卻也爛得沒了人形。拓跋家已派人到皇后跟前哭鬧過,陛下正在火頭兒上,拓跋皇后硬給壓下去了。”
少年道:“盯著他,拓跋宏烈要么徹底變成廢人,要么將來會是個人物。”
人物,世間哪有比太子更玲瓏的人物。當年魏皇后猝然薨逝,太子之位搖搖欲墜。那樣艱難的境況下,所有人都以為太子要完,他硬是撐住了。少年太子數次廢立,猶如一個倔強的不倒翁,摁下去,站起來,摁下去,站起來……
許是周海的神色出賣了他內心的焦慮。
“放心,縱使孤將天捅出一個窟窿,想來性命總是無憂的。”
少年冷笑一聲,容顏秀美,神色決絕:“殺了孤,這南魏便連一個魏姓也沒有了。”
眼前這秀氣清俊,唇紅齒白的美少年,其實已滿二十四歲了。
少年感十足的太子殿下垂眸,指尖有意無意地描畫著鐵牌子上的獸首。這塊黑鐵牌子就像他的護身符。
國清寺的住持隨梅大師曾給他算過命:“殿下只能活到二十三歲。”
二十三歲最后一天的晚上,這塊鐵牌子的主人無意中救了他性命,還給他吃了親手做的花生酥,說“苦中有甜”。
托她的福,太子過了二十三這道坎兒。從此他披荊斬棘一路向前,哪怕是老天爺,都不好再跟他為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