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董仲舒文學思想概述
董仲舒是以強烈的政治目的建立其學術體系,并影響他的文學思想的。在政治思想方面,董仲舒既肯定大一統專制的合理性,又為這一政治制度的完成建構起囊括天人的學術思想大體系。正因為董仲舒政治思想是配合封建社會進程中出現的高度集權的一人專制和兼包并容的開放態勢之需要,所以他在維護專制之主至尊無上地位的同時,并不肯定“家天下”,相反,卻贊成禪讓和征誅兩種政權轉換方式,表現出“天下為公”的政治思想。由此,董仲舒文學思想亦非持為一人專制服務之主張,而是以發揚漢初人文精神,建立新的禮樂秩序為目的。
在董仲舒文學思想的基本精神中表現出目的論色彩,在他看來文學具有工具的性質,是通過人的主觀性有目的地為現實政治服務的。他指出:“《詩》無達詁,《易》無達占,《春秋》無達辭”(《春秋繁露·精華》,以下引此書僅舉篇名),顯然具有對先秦典籍作適應時代需要之新解釋的意蘊。他推闡“《春秋》無達辭”云:
古之人有言曰:不知來,視諸往。今《春秋》之為學也,道往而明來者也。然而其辭體天之微,故難知也。弗能察,寂若無;能察之,無物不在。是故為《春秋》者,得一端而多連之,見一空而博貫之。
可見“察”《春秋》之辭“得一端而多連之”的思想,是富有創造性意味的;而這種創造性又必須限定在一定歷史與現實的范圍為政治服務的。同于此理,他對《詩》也作了符合功利目的之解說:
圣人事明義,以炤耀其所聞,故民不陷?!对姟吩疲骸笆疚绎@德行?!贝酥^也。先王顯德以示民,民樂而歌之以為詩,說而化之以為俗。(《身之養重于義》)
董仲舒一面強調《詩》的顯德意義,一面又重視《詩》之刺政功用。如其《舉賢良對策》云:“及至周室之衰,其卿大夫緩于誼而急于利,亡推讓之風,而有爭田之訟,故詩人疾而刺之曰:‘節彼南山,惟石巖巖。赫赫師尹,民具爾瞻?!边@雖直接繼承了漢初《詩》學的微言大義,其因為大一統政治目的而旁涉兼容,顯然又較漢初說詩通侻。
董仲舒文學思想并不拘守舊有禮法,而是以其雄闊遼遠的心胸顧瞻天地間之大美,他提出“天地之行美也”(《天地之行》)的思想,是試圖以天地運行規律規范社會人生。如其論“天”:
天高其位而下其施,藏其形而見其光,序列星而近至精,考陰陽而降霜露。高其位所以為尊也,下其施所以為仁也,藏其形所以為神也,見其光所以為明也,序列星所以相承也,近至精所以為剛也,考陰陽所以成歲也,降霜露所以生殺也。為人君者,其法取象于天也。(《天地之行》)
論“地”:
地卑其位而上其氣,暴其形而著其情,受其死而獻其生,成其事而歸其功。卑其位所以事天也,上其氣所以養陽也,暴其形所以為忠也,著其情所以為信也,受其死所以藏終也,獻其生所以助明也,成其事所以助化也,歸其功所以致義也。為人臣者,其法取象于地。(同上)
此以“天”之“為尊”、“為仁”、“為神”、“為明”、“相承”、“為剛”、“成歲”、“生殺”之“美”,與“地”之“事天”、“養陽”、“為忠”、“為信”、“藏終”、“助明”、“助化”、“致義”之“美”,通過“其法取象”之異質同構的聯系,比喻“君”與“臣”之“美”,其中雖不乏比附而顯得荒誕不經,但這反映董氏的大美思想卻是現實的。這種天地之美落實于人生,又是一種“仁之美”的表現。
在董仲舒眼中,人生修養所必需、文學創作所表現的中和美思想是“循天之道”而來的“仁美”,具有至德養民的政治理想色彩和以中和理天下的現實政治目的。其解釋中和云:
中者,天下之終始也;而和者,天地之所生存也。夫德莫大于和,而道莫正于中。中者,天地之美達理也,圣人之所保守也?!驼?,天(地)之正也,陰陽之平也,其氣最良,物之所生也。……中者天之用也,和者天之功也,舉天地之道而美于和。(《循天之道》)
此說推闡了《禮記·中庸》“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的觀點,并結合于陰陽五行學說而表現出較先儒更龐大、更完密的審美體系。如其將天地和美落實于社會人生,則謂“世治而民和……世亂而民乖”(《天地陰陽》);將和美落實于容貌衣著,則謂“衣服容貌者,所以悅目也?!示右路卸菝补?,則目悅矣”(《為人者天》)。他如對宮室建筑、音樂歌舞等藝術的中和要求,都是由天地之美落實于人生現實的。董仲舒仁美觀的另一面人格美的形成也有深刻的歷史根源?!稘h書》本傳載,董仲舒既是一個“進退容止,非禮不行”的謹肅方正之人,又是一個“三年不窺園”的勤劬學者。因此,他在“武帝即位,舉賢良文學之士,前后百數,而仲舒以賢良對策”,使其學大行之際,卻受到兩次政治和人生的厄難:一次是“仲舒以(公孫)弘為從諛,弘嫉之”而將其排出中央政府,相膠西王;一次是仲舒因言遼東高廟長陵高園殿災異,為主父偃所竊奏,下獄,當死,后詔赦之。這種不幸遭際并沒有迫使董氏對其大一統思想懷疑,而只是在大一統思想中灌注以人格精神。可以認為,董仲舒賦予天地運行的人格之美是企望通過“天”的威勢和品性來抵制與約束在大一統政治進程中無限膨脹的君權,同時,以“天地”作為人格修煉之典范,又是對世人阿君媚俗行徑的鞭笞。明乎此,才能完整理解董仲舒一方面是“遭漢承秦滅學之后,《六經》離析;下帷發憤,潛心大業,令后學有所統一,為群儒首”(《漢書》本傳)的大一統政治的鼓吹者和大文化的設計者,一方面又是提倡“眾強弗能入,蜩蛻濁穢之中,含得命施之理,與萬物遷徙而不自失者,圣人之心也”(《天道施》)和自詡為“嗟天下之偕違兮,悵無與之偕返。孰若反身于素世兮,莫隨世而輪轉。雖矯情而獲百利兮,復不如正心而歸一善”(《士不遇賦》)之孤介清高的隱君子。
在文質問題上,董仲舒不同于《淮南子》崇尚道家質樸為美,并將文與質對立起來,而是主張先質后文,文質統一,將先秦儒家“文質彬彬”的思想納入大文化范疇而使之體系化。他說:
志為質,物為文,文著于質。質不居文,文安施質?質文兩備,然后其禮成;文質偏行,不得有我爾之名;俱不能備而偏行之,寧有質而無文?!洞呵铩分虻酪?,先質而后文,右志而左物。(《玉杯》)
“質文兩備”是董氏文質觀的概況,然二者不能俱備時,他又明確偏向符合仁義道德的思想感情之“質”。但是,董氏先質后文并非棄文,如《舉賢良對策》云:“臣聞良玉不琢,資質潤美,不待刻琢,此亡異于達巷黨人不學而自知也。然則常玉不琢,不成文章;君子不學,不成其德?!奔粗匾曃牡淖饔?。在董仲舒文學思想結構中,文代表著無數眾物(多)和外飾的美,質則代表著一種灌注萬物之中的志氣、精神(一),而其以質率文,以一統多的觀念,是董仲舒經心建構的大文化思想的縮影。
從時代精神看董仲舒文學思想之價值,突出表現于文學性情、禮樂秩序和尚用思想方面,而此三點又與其哲學思想之天人合一、陰陽五行、春秋公羊學精神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