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宮廷統一文學
宮廷文學經漢初數十年之消長,至武帝朝才定型、成熟,成為統攝全國的中心。武帝初年淮南王劉安獻書奏傳,河間獻王劉德獻雅樂貢奉朝廷,藩國文士如嚴助、朱買臣、吾丘壽王、司馬相如、徐樂、嚴安等會聚朝中,說明宮廷文學中心的形成是對當時藩國文學的會通。然探考這種轉化現象之實質,又殊非藩國文學之數的相加,而是一種質的變革,董仲舒倡導之“春秋大一統”、王吉上疏所謂“春秋所以大一統者,六合同風,九州共貫”,從根本上概述了這種轉化的時代要求。
從大一統文化與地域文化的區別看宮廷文學與藩國文學之思想異同,十分明顯。而宮廷統一文學之新氣象亦于此比較中嶄然呈露。
(一)為大一統政治服務,是宮廷文學的重要特征。這種由為藩國文學服務到為宮廷文學服務的轉化,是經歷了漢初文學之演變和諸多文士努力以至失敗的教訓(如賈誼之不遇,晁錯之殞身)而完成的。至司馬相如的大賦創作,則已是為大一統政治服務的典范。從相如的生平來看,他自經楊得意舉薦侍武帝側,便開始了積極為王朝服務的生涯。他繼《子虛》奏《上林》,娛悅圣心,“天子以為郎”;為郎數年,干祿求進,為武帝安撫巴蜀民心,大倡“人臣之道”、“人臣之節”(《喻巴蜀檄》),成為得力謀臣,旋拜中郎將。出使蜀地,作《難蜀父老》,為武帝開脫罪愆。后奏較《上林》“尚有靡者”的《大人賦》,更使“天子大說(悅),飄飄有凌云之氣,似游天地之間意”(《史記·司馬相如傳》)。從相如在梁國所作《子虛賦》與在宮廷所作之《上林賦》的比較來看,又明顯表現出為宮廷統一政治服務是其思想之旨歸。在《子虛賦》中,相如從楚國的子虛先生向齊國的烏有先生夸言楚云夢澤落筆,鋪陳壯勢;繼述齊國海濱苑囿之“吞若云夢者八九于胸中”,視野恢闊。如果說上述所描述的楚、齊二地之美限于地域景觀,且代表藩國文學特征,那么《上林賦》中“亡是公”的出現,以言壓楚、齊之勢,恢宏天子上林之“巨麗”物態,正表現出大一統的宮廷文學風采。在這幅上林巨麗圖景面前,代表楚、齊的子虛、烏有皆“愀然改容,超然若失”,而代表天子的亡是公縱橫騁談,以頌揚大漢一統的天聲大美。
(二)在文化大傳統中表現出開放性態勢,是宮廷文學興盛的重要原因。在中國文化史上,很早就以“雅”與“俗”兩層意義代表大、小兩種文化傳統的分野。而這兩種文化傳統在交互過程中形成一定的模式并產生開放的大文化氣象,則在西漢武帝朝最為明顯。《漢書·藝文志》載“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于是有代、趙之謳,秦、楚之風,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亦可以觀風俗,知厚薄”云云,兼含雙重文化交融,即朝廷與民間、宮廷與藩國的文化交融。這是其時文化在大傳統范圍內對民間文學進行“雅化”而形成的開放性體系的第一層次。在此意義上,西漢中葉學術思想也改變了漢初的限囿,出現了以政治大一統思想兼容先秦儒、道、墨、名、法、陰陽六大思想流派的態勢,完成了學術思想新構架。盡管這種學術包容是以儒學為核心,然又因非“醇儒”,
故儒學亦以革新的精神融入漢文化之熔爐,孔孟心性之學在這里的變化,荀子儒法思想在這里的揚舉,其中心任務都在于建設一個新的文化秩序。作為大文化的分支,這時文學思想也呈多層次、多元性的開放態勢,因此,與藩國文學相比,宮廷文學的思想突出于“一”與“多”的統一。由“多”觀之,這里既有為王朝政治服務的教化目的,又有本乎人情制禮作樂的意義;既有想象豐盈的奇思,又有莊嚴肅穆的典雅;既有抒心言志的才情,又有體物攬勝的胸懷;既有寓意刻摯的諷諫,又有熱情洋溢的頌美;既有宛曲深邃的心緒,又有騁思縱游的神幻……而這多元的創作思想與審美心態,又集中反映了一統文化的時代精神。
(三)廣博宏麗、氣勢磅礴,是宮廷文學有別于藩國文學的主要風格。在宮廷文學中,那種藩國文學所具有的個性情感和憂患明顯淡化,而代之以對江山宏偉、物產豐饒、人物氣派、歌舞歡快之盛世景象的描繪;那種藩國文學所具有的內容與形式中和統一的審美問題被提升到天地之美、天人之美的高度,而表現一種縱覽古今、俯瞰萬類的心胸。這時文士的藝術才華在創作上的顯現,則表現出雄壯瑋奇、廣博宏麗的風格;在理論上的顯現,則表現于董仲舒哲理文學觀之“天人副稱”、司馬遷史傳文學觀之“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司馬相如賦體文學觀之“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的審美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