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崇尚自然的審美觀
“道法自然”是老子兼天道與人道的宇宙觀、人生觀之最高命題,也是漢初黃老之學的思想旨歸。由于對自然的崇尚,漢初審美特別講求天性,反對人為雕鑿。從自然觀辨識“美”與“丑”的本始形態,是漢初文學思想家的基本認識。陸賈認為“好者不必同色而皆美,丑者不必同狀而皆惡,天地之數,斯命之象也”(《新語·思務》);劉安認為“求美則不得美,不求美則美矣。求丑則不得丑,求不丑則有丑矣。不求美又不求丑,則無美無丑矣,是謂玄同”(《淮南子·說山訓》);此將“美”“丑”置于自然大造中審視,以達到無美與無丑(內含大美)境界,與漢初政治思想之“無為”(內含無不為)是同構的。緣此自然美,《淮南子》在形、神問題上提出了“君形者”的理論,在文、質問題上提出了“羽翼美者傷骨骸,枝葉美者害根莖”(《詮言訓》)的認識,在文、氣問題上提出了“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五音嘩耳,使耳不聰;五味亂口,使口爽傷;趣合滑心,使行飛揚”(《精神訓》)的思想。
漢初文人創作思想往往寄思渺邈,絕俗遺塵。這種自然美思想在賈誼“齊死生,等榮辱,以遣憂累”(《西京雜記》卷五)的《鳥賦》中,有曲折表現?!妒酚洝繁緜饕x序云:“誼為長沙王傅三年,有
鳥飛入誼舍,止于坐隅。
似鸮,不祥鳥也。誼既以謫居長沙,長沙卑濕,誼自傷悼,以為壽不得長,乃為賦以自廣。”如果從身心體驗該賦創作情緒,有一種愁腸千轉,凄戚惆悵之悲;如果再于此體驗之上作理性思考,又可在悲情怨思的深層窺見潛藏著的黃老天道、人生觀??梢哉f,《
鳥賦》是在“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則,千變萬化兮未始有極”的宇宙觀支配下轉向“忽然為人兮何足控摶”的人生,從而表現其“德人無累,知命不憂”的達生意識的。與《
鳥賦》相仿佛的《惜誓》,表達了作者在“惜余年老而日衰兮,歲忽忽而不反”的悲哀氛圍中意托“黃鵠”“一舉兮知山川之紆曲,再舉兮睹天地之圜方”,與仙靈窮極翱游并樂,這又是通過奇想妙趣而抒發心懷,以達到自然美境界的。假如說《
鳥賦》的宇宙、人生觀以自然變化之“道”為表現主體,更多地汲取了黃老之學中原始老學所代表的楚文化精神,則《惜誓》以“仙游”闡發道家自然審美觀尤接近在漢初黃老學術中起共建作用的齊地方術飛升變化的文化特征。這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然其統攝于漢初文化思潮,又是一致的。漢初文學思想纏繞著由士子的悲哀而產生出屈辱性的悲劇感,而這種悲劇感在文學作品中又常通過“柔弱勝剛強”的心理轉換,得到超升與解脫。或可說,退處隱暱的心靈自省和飄舉神游的軀體飛升,正是漢初文學思想在黃老道家自然心態支配下的矛盾統一體?!痘茨献印氛撟C以“自然之應”喻文藝精神云:
故耳目之察,不足以分物理;心意之論,不足以定是非。故以智為治者,難以持國,唯通于太和,而持自然之應者,為能有之。(《覽冥訓》)
此以“自然之應”為人間大美本根之論。又謂精意所致,上通九天云:
昔者師曠奏《白雪》之音,而神物為之下降,……夫瞽師庶女,位賤尚葈,權輕飛羽,然而專精厲意,委務積神,上通九天,激厲至精。(《覽冥訓》)
則以專精之喻,表達“神化為貴,至精為神”,“窈窈冥冥,不知為之者誰,而功自成”(《主術訓》)的思想。這是代表漢初特征的深入于人生之心靈而應化天宇之自然的文學審美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