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白的日光燈管在頭頂，冰冷而刺眼。

杜美香在手術室門前被醫(yī)生攔下了，她看著康明輝毫無知覺地躺在手術推車上，消失在那道厚厚的門后，周身泛起寒意。

剛才跟著急救車一起奔跑的時候右腳崴了一下，她絲毫沒有意識到疼，醫(yī)生和護士剛才還在眼前交頭接耳，忙成一團，轉眼間都不見了，空蕩蕩的走廊上只留下她一個人，她坐在不銹鋼的椅子上，茫然地等待著。

“病人暈迷前什么癥狀？”

“捂著肚子，像是肚子疼。”

“位置可以再具體一點嗎？左邊？中間？還是右邊？”

“不太清楚……”

“初步診斷是腸穿孔，病人已經休克，隨時有生命危險，需要馬上進行手術！你趕緊去交錢，辦住院手續(xù)。”

腸穿孔……腸穿孔……生命危險……

杜美香琢磨著剛才醫(yī)生的話，恐懼爬滿心頭，不由地哆嗦起來。

怎么會這樣？康明輝，你千萬不要有事啊。

噩夢般的回憶撲天蓋地地涌來。

她最后一次看見爸爸是在醫(yī)院里，爸爸被一塊白色的布包裹，沒有一點溫度，人們掀開了白布露出爸爸的臉，讓她看了一眼，他的臉色發(fā)青，絲毫沒有平日里的紅潤，頭發(fā)濕濕地，她甚至不敢伸手去觸碰。

車推走了，人們拉著她，怕她撲上去，實際上她一點都沒有那種想法，只是一動不動地看著爸爸被推走，有人在耳邊說，孩子，爸爸走了，你別哭啊，要勇敢一點。

她當時沒想哭，也一直沒有說話，直到晚上她覺得爸爸一直沒有回家，家里還有各種各樣不認識的人在忙碌著，她才哇哇大哭，才感覺到爸爸的死有多么可怕。那意味著爸爸以后再也不會回來了。

還有那年高考前幾天，她從樓上摔下來，她還以為自己就這樣死了，可醒來的時候發(fā)現自己躺在醫(yī)院里，全身疼得要命。

睜開眼睛的時候，發(fā)現杜國威坐在自己身旁一直在流眼淚，跟她說著對不起。

他說媽媽走了，什么都不說，就這樣丟下她和他走了。

兩件事情交疊著在杜美香腦子里不斷地閃現，杜美香坐在椅子上埋著頭，低低地哭泣。

走廊盡頭的大門被推開，進來一個穿著淺藍色襯衣的男人，頭發(fā)短短的，五官輪廓剛毅，嚴峻的神情中又帶著幾分焦急，他的眼睛是深邃的，讓人望不見底。

杜美香抬起婆娑的淚眼直盯盯地望著眼前走過來的這個男人。

林浩東，他終于來了。

杜美香站起身來，帶著嗚嗚的哭泣，朝他撲了過去，緊緊地抱住他：“林浩東，你終于來了，我好害怕。”

這個突然其來的擁抱讓林浩東不知所措，剛才還滿腦子想著康明輝，突然像卡了殼，這女孩是誰？杜美香？

他被這個女孩緊緊抱著，她在叫他的名字，電光石火的一瞬間，他心里塵封的往事被開啟。

他用手輕輕地撥開她耳后的頭發(fā)，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求證，耳后果然有顆小米粒大小的黑痣。

“顧小雯？！你是顧小雯？！”

“對，我是小雯，我就是顧小雯。”杜美香又涌出了淚水。

杜美香就是顧小雯。

林浩東感到心里緊繃的那根弦松弛下來。

兩人一起坐在手術室外等候著。

杜美香拿著紙巾一邊抽泣，一邊擦著眼淚。

林浩東看著于心不忍，安慰道：“別擔心了，明輝一定會沒事的。”

手術進行已經快三個小時了，手術室里沒有傳來任何消息，每一分每一秒對于兩人來說，都是一種煎熬。

“如果明輝知道杜美香就是顧小雯，不知道會有多高興。”

“我只是想跟他開個玩笑而己。”

“放心吧，他一定會沒事的。”

林浩東雖然嘴上這么說，其實自己也是心亂如麻。他深深地為康明輝擔心，一個醫(yī)生都沒看見，沒人知道康明輝里面什么情況。但是他無法吐露這種擔心，看著杜美香慌亂失措的樣子，只有反復地安慰。

林浩東從側面看著杜美香，臉好像比印象中的稍微瘦了一點，小的時候是有點嬰兒肥，現在完全是妙齡少女的模樣，五官還是原來的樣子，一點也沒變，難怪康明輝會覺得眼熟，但是他怎么會認不出來呢？不過分別的時候，康明輝和顧小雯都只有十三歲，長大以后的樣子跟存在腦海的記憶有可能出現了偏差，想到這一點的話，也就不難理解了。

醫(yī)生過來找康明輝的家屬，林浩東迎上去說是。

醫(yī)生讓林浩東在一堆資料上簽了名，林浩東大致看了一下標題，內容并沒有細看，一一簽署，想來不過是醫(yī)院一些例行的手續(xù)而己。

林浩東問醫(yī)生康明輝的情況，醫(yī)生大致說了一下，至于有沒有危險，目前還不知道手術室內的情況，還得再等等看。

“手術還需要多久？”

醫(yī)生掃了一眼電子屏上的手術時間，“沒有這么快，這種手術，四五個小時算快的。”

“我們會盡力的，你們不用這么緊張，放松一下，活動活動。”醫(yī)生看著杜美香又補充道。

林浩東的電話又響了，杜美香茫然地看著他，電話之前也響過好幾次，他都沒有接，這回他看了一下號碼，走到靠窗的地方接了起來，寥寥幾句便又掛斷了。

林浩東走過來，杜美香轉過頭看他把手機放進手邊的公文包里，問：“有事嗎？”

“沒有。”

林浩東看了杜美香一眼，“現在還害怕嗎？”

“嗯。已經好多了。就是很擔心明輝。”

杜美香低下頭。

林浩東想攬過杜美香，讓她靠在自己肩頭，猶豫了半天，終于沒有伸出手。他往墻上的時鐘看了一眼，已經是下午五點了。

他心里盤算了一下，依剛才那個醫(yī)生所說，手術室那邊有結果至少還得兩三個小時，沒有異常情況，說明手術目前應該是順利的。

“呃……小雯，你聽我說……剛才我過來得比較急，現在公司那邊有點事情我回去處理一下，處理完了馬上就回來……你別怕，很快的，大約兩個小時，我肯定會回來的，你先在這里等著，如果有什么事情就馬上給我打電話。”

杜美香點點頭。

“你在這里等我一會兒，沒問題吧？”林浩東不放心，又問了一次。

“嗯。”

因為心里惦記著醫(yī)院那邊，林浩東把車開得飛快，很快就到了公司，他跟經理請了假，把第二天的工作交待給組里的同事，便急忙又趕回了醫(yī)院。

杜美香失魂落魄的樣子，讓他十分揪心。不由得想起小時候的她，總是外表裝作很堅強，內心卻十分膽小。

有一次跟康明輝一起玩，康明輝從小土堆上摔下來，血流如注，她以為康明輝摔斷腿了，也是嚇得哇哇大哭，趕緊跑來找他，“林浩東，你快去看看啊，康明輝摔跤了，腿要摔斷了，我好害怕啊……”

十多年過去了，她還是跟以前一樣。

對于杜美香來說，又何嘗沒有感到意外呢。她已經很多年沒有這么放肆地哭過了，她像是被包了一層冷冷的堅硬的殼，機械地重復著單調的日子，雖然偶爾也會傷感，但是從不曾流過眼淚。直到再次遇見康明輝和林浩東，她感到自己的心再次變得柔軟起來，像一朵雪蓮花，從三尺的冰封中解凍出來，在太陽的照射下重新妖嬈起來。

康明輝，你這個傻瓜，我只是在跟你開玩笑而己。你一定要好起來，我回來了，是我啊，我回來了。顧小雯回來了。

手術室的大門終于打開了。先出來了一個醫(yī)生。

林浩東和杜美香立刻圍了上去。

“手術很順利，基本上沒什么危險了。好在手術做得及時，病人很年輕，生命力也很強。現在還在縫合，你們再等一會兒吧。”醫(yī)生匆忙說了幾句，還沒等兩人說謝謝就走了。

沒事了，兩人朝對方看了一眼，心里都松了一口氣。

這時候又出來了一個護士，讓他們別等在這里了，去十樓內科13號病房等著，等會兒病人會直接推去那兒。

兩人乘電梯來到十樓病房，繼續(xù)等了一會兒，只見醫(yī)生和護士推著康明輝進來了。

康明輝還沒有醒，薄薄的被子將他的身體蓋住，被子里伸出亂七八糟的線還有管子，待到護士把康明輝的病床安放就位，杜美香迫不及待地靠近前去。

她用手指輕輕地觸摸著康明輝的臉，輕輕地，輕輕地，像是生怕吵醒了熟睡中的他，謝天謝地，你終于沒事了。

杜美香鼻子一酸，差點又流下淚來。

醫(yī)生一直在旁邊跟林浩東說話，林浩東仔細地聽著，不時地還回頭望望病床上的康明輝。

交待完病情和手術情況，還有術后護理家屬應該注意的事項，醫(yī)生就離開了，林浩東也來到床邊，和杜美香一人坐在一邊，不動也不動地守著康明輝，半個小時像是過了半個世紀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