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稼人都起得早。雞剛叫過一遍,春玲就已經(jīng)幫春花收拾好了,找出春花壓箱底的衣服:被潘塘水洗得泛黃的白底紅花襯褂、軍綠色滌綸褲子。黃球鞋上的泥巴已被涮得干干凈凈,春花赤腳穿上。春玲給春花編好麻花辮,用紅毛線扎緊,拿過那面背后印花的圓鏡,看著春花說:“大姐,你真好看。”春花照照鏡子,鏡子里的人很陌生:眼睛紅腫,臉色蒼白。春玲想想,又從床板上拿出一盒胭脂,給春花搽上紅紅的兩坨,堆在春花的兩頰。手法不嫻熟,見涂厚了,春玲又用褂袖給她揩揩。這盒胭脂是那天她從貨郎挑手里換來的,春玲一直像寶樣地藏著,自己還沒舍得搽呢。
春玲又把在春花指甲上包了一夜的指甲花的葉瓣去掉。
春花的指甲已經(jīng)被染上了慘淡的水紅色,就像春花哭過的眼睛。
春興上學(xué)前,湊到春花身邊:“大姐,讓大姐夫給我買好吃的。”
春花僵硬的臉才有了一抹表情:“去你的!”春花想,春興口中的姐夫是個什么樣的人呢?會不會像張務(wù)軍一樣干凈?張務(wù)軍,哦,張務(wù)軍,春花在心里喊著這個熟悉又遙遠(yuǎn)的名字。這些天她盡量不去觸碰“張務(wù)軍”三個字,就像不敢去觸碰還沒愈合的傷疤,生怕會連血帶肉活生生地再撕下一塊。此時的春花,心又痛了!
等一切妥當(dāng),那些陪看門頭的姑婆們,也都到齊了,人人都穿著走人家時才穿的衣裳。一行七八人浩浩蕩蕩朝迎河李家走去。四媽收攏嘴唇,面上洋溢著藏不住的喜悅:“李家家境好,少不了酒肉,你們別害臊,敞開肚皮只管吃。”
哪怕迎河離潘園有幾十里路,可這幫姑婆們走得一點也不累,一路嘰嘰喳喳,很興奮,仿佛看見了噴香的紅燒肉,解饞啊。
春花瘸著腿跟春玲走在最后。春玲一路勸解她:“大姐放寬心,李家既然能出得起那么多彩禮,家里肯定不會差到哪去,應(yīng)該個個都會忙,虧待不了你。”
一直到了迎河村,站到李家門口,春花才回過神。
李家?guī)组g低矮陰沉的草屋,因終年供尊半罩著紅綢的佛像,煙霧繚繞,慘白的香灰飄落一地。李家老太婆是“香頭”,也就是村里的“巫婆”,給人算命卜卦牽姻緣,也偶爾幫婦女接生。能說會道的她,嘴上不停地和看門頭的姑婆們拉呱,而一雙鷹隼似的眼睛,卻不時透出精光打量著春花,先是被春花的相貌驚住了,直到落在春花的跛腿上,她這才安心地點點頭。
被春興稱為“大姐夫”的李德好,臉像刀削似的尖瘦,頭發(fā)油膩膩地粘在額前,綠豆大的眼睛斜吊著,一小撮黃胡子也是臟兮兮的,長長的指甲里滿是污垢。穿的腈綸的新衣裳,像是偷來的,歪歪斜斜不成樣兒。
春花蒙了,驚悚地躲在春玲身后,她不敢想象,以后會在這里過日子,會跟這樣的人過日子。
李德好先是看見春玲,把同樣漂亮的春玲當(dāng)成了他對象,不停地朝她擠眉弄眼,攏起唇形低喚:“媳婦,媳婦。”十六歲的春玲秀眉緊蹙,顧著大姐面子,強(qiáng)忍著沒發(fā)火,只把眼睛望向別處。
周圍看熱鬧的迎河村民都笑了,小蘭媽更是笑彎了腰:“那是你小姨子,你瘸腿媳婦在后面呢。”
誰知,李德好轉(zhuǎn)著轉(zhuǎn)著,趁春玲沒留意,居然伸手就在春玲胸前摸了一把,然后哈哈大笑。春玲嚇壞了,一手捂胸,另一只手一揮,李德好臉上頓時現(xiàn)出一道血印。
“啊!”李德好慘叫著,聲音似樹頭的老鴰,沉悶低啞。
迎河村的村民們笑得更是歡了,有的笑出了眼淚,在他們看來,春玲被李德好摸一把,真算不上大事,村民們哄笑著:“小姨子是有姐夫半拉子屁股,害什么臊啊……”
春玲屈辱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咬牙憤恨著,抬腿就要往家跑。年輕的春花也嚇壞了,驚恐的眼里泛著水霧,面如供桌上的香灰,孱弱的身子如篩子般顫抖個不停:要跟這樣的人過日子,還有什么活頭呢?
見春玲要走,春花拉住她的衣服,急促央求:“春玲,我們一起走?”
春玲咬著唇,痛苦地?fù)u頭,把春花的手指一個個掰開:“大姐,是你來看門頭,我把你帶走媽會打死我的,你放我走吧。”
那邊,來看門頭的姑婆們也是一陣嘩然,憤憤不平,春花怎能嫁這戶人家?各種聲討。
正和四媽商討彩禮的李家老太婆聞聲,踮著小腳繞過來,心疼地拉過兒子:“我看看,怎么了?”
李德好手一指春玲跑的方向:“俏媳婦抓的!”他就認(rèn)定了春玲,他可看不上瘸子。
四媽唾沫飛濺了李家老太婆一臉:“真是二青頭!這可不行,我不能讓我丫頭受屈,你李家想要人,至少還得多給兩擔(dān)白米!”
李家老太婆好一通賠禮道歉,讓小蘭媽趕緊安排鄉(xiāng)親們圍在桌邊坐好,起菜。等桌上擺起九道菜,又上了一大海碗二指寬的扣肉,油光光的,姑婆們情緒才安穩(wěn)了些。親事成不成的,先把這滿桌的“十大海”吃了再說。
李家老太婆背身拉過李德好,眼里擠出幾滴渾濁的淚,小聲說:“祖宗啊,你死鬼爹走得早,我天天裝神弄鬼地把你拉扯大容易嗎?我都黃土埋半截的人了,好容易攢倆錢給你娶媳婦,你可不能搞砸了,我還指望著早點抱孫子呢。”李德好嘴一撇,很不滿意:“我可不要瘸子!”
李家老太婆雙手直擺:“小點聲,小點聲,你再看看,瘸子長得比她妹子還好看呢。”想想又說,“記住了,等過了門,一定要看緊些!”
李德好又好好打量了春花,這才不鬧了,又開始在春花身邊晃悠。
春花抱緊了自己,哆嗦個不停,她感覺自己快瘋了,這里,她一刻也待不下去啊!跟這樣的人在一起生活,不如讓她去死!不行,她必須逃,她要回家!四媽卻已經(jīng)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死死地按她坐在自己邊上,低聲哄她:“有什么事回家跟你爸再講。”
這一句,讓春花枯死的心又生出一些希望的苗。爸若知道李德好這樣,他是不會讓自己嫁給他的吧?一定不會!——春花想著,眼淚卻依然啪嗒啪嗒滴在碗里。
幾聲悶悶的雷聲轟隆隆傳來,由遠(yuǎn)及近。天色陰沉了,秋風(fēng)卷起枯葉,把一些香灰刮落到飯菜里。
四媽眉頭皺在一處,嘀咕一句:“呸,晦氣!”好在李家老太婆答應(yīng)了兩擔(dān)大米的事,四媽才把眉頭舒展開,招呼姑婆們:“多吃點,別客氣。”
等從迎河緊趕回潘園,姑婆們身上還是淋了一些秋雨,冰涼的秋雨淋進(jìn)脖子里,冷得讓人直打哆嗦,各自在心里嘀咕著:“這頓飯也不是好吃的啊!”
春花回到家,濕了的襯褂貼在身上,透著肉色,幾縷頭發(fā)粘在臉上,雨水淚水不分。一進(jìn)屋,看見四爹,春花撲通一聲跪在四爹面前。
四爹忙問:“怎了?快起來。”
春花搖著頭,仍然跪在地上,任黃土地硌著那條殘腿。還沒出聲,眼淚已流淌出來,她咬緊牙關(guān),不讓自己發(fā)出哭聲,盡量一字一字清清楚楚:“爸,求您了,不去那家,行嗎?”
四爹一聽,頓時火了,手一揮:“胡鬧!已經(jīng)定下的,怎能說退就退?鄉(xiāng)親們會看不起我們的。”
一個閃電劈過,剎那間把陰郁的天空劈成兩半,照得春花臉色慘白,臉上再厚的胭脂也蓋不住。
春花淚水漣漣:“爸、爸,你不知道李德好是什么樣啊,他當(dāng)所有人面……”春花已經(jīng)說不下去了,再多說一個字,她就會忍不住哭出聲來。壓抑著的痛苦讓她瘦弱的肩膀抖動得厲害,她將所有力氣都按在黃土地上,一個勁地給四爹磕頭。
四爹身子一晃,跌坐在板凳上。老天又是一陣?yán)茁暎Z隆隆的,像四爹喉嚨里的痰,吐不出,咳不完。
四爹的眼睛也模糊了,他長長嘆了口氣,拖出苦音:“春花,你可想過了,你是個瘸子,忙不了農(nóng)活,除了那家,誰會要你?”
“爸,我一輩子在家洗衣服燒飯,也比嫁給他強(qiáng)啊。爸,我求求您了……”春花雙手撐地,頭重重地磕著,如同屋外悶悶的雷聲,一下一下,又一下,額頭很快被磕破皮了,滲出血珠,沾紅了土地,比她染的十個指甲還要紅。
四爹慌忙扶起春花,看著她頭上的血珠,老淚縱橫,清鼻涕也流出來,他用手一抹,揩在鞋幫上:“丫頭啊,咳咳……我是為你好啊,只有他家能讓你吃上大米飯啊。咳咳……咳……我跟你媽都老了,眼看這地里的活也快忙不動了,你弟弟妹妹還小,不立事,家里田就靠你哥哥一個勞動力,怎么養(yǎng)活六口人?看看,到現(xiàn)在他連啞巴媳婦都娶不上啊……”
又是一道閃電!天空中傳來轟隆的悶雷聲,就像是貼在耳邊一般,突然炸開!
春花停止了啜泣!屋里死寂一般,只有屋外秋雨的淅淅瀝瀝聲。春花聽明白了:自己就是個累贅,自小自己就是個累贅!
春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踉蹌地向雨中跑去。
“春花,咳咳……春花……”
春花聽不見四爹在身后喊她。
冰涼的雨水肆意飄灑在她的臉上、身上。她感覺不到一點兒冷。
老天爺啊,你為什么要讓我殘廢啊?!又為什么讓我活著啊?春花在心里哭訴。再想到李德好,春花已找不到任何活著的念頭。
春花不知怎么就跑到了潘塘邊,此時她已渾身透濕。春花扶著那棵柳樹,摸到被她坐得漸已光滑的樹干。樹下滿地的雛菊不堪風(fēng)雨,已經(jīng)殘倒在草叢中,東一片,西一片。春花一如往常,把全身的重量都依在樹干上。柳樹枝丫潮濕,滑溜溜黏滋滋,不像雨水,倒像是從心底滲出來的苦水。“老柳樹,我最后一次唱歌給你聽啊,好不好?”柳樹是沉默的,但春花相信它聽得見。春花被巨大的痛苦腌漬,心頭酸澀無比,眼淚一個勁地傾瀉,混著滿臉的雨水流進(jìn)嘴里,苦苦的。她咿咿呀呀地唱著。被淚水打濕了的歌聲,沉沉的,濕漉漉的,每個音節(jié)幾乎都拖著顫抖的嗚咽。
當(dāng)最后一個音節(jié)在斷斷續(xù)續(xù)中結(jié)束,她忍不住終又回頭望了一眼潘園,望向竹林深處霧色迷茫的家,她沉浸在無望的悲哀里:這就是我的命啊!我死了,家里就會好些吧?希望大哥你能早點娶上啞巴大嫂,我知道她很善,也很會忙,好好待她。大哥,你當(dāng)初真不該救我啊,害得拖累你這么多年了,現(xiàn)在,還給你……春興應(yīng)該好好讀書的,不能再打架了,才能有出息……小妹快回來編竹筐了吧?一定要去鎮(zhèn)上東頭李家去賣,他收七毛五一個。媽,明天你要自己洗衣裳了,小心點啊,下雨了,塘邊又滑……爸,知道你疼我,你是真心為我,可我,活不下去了啊!
春花從老柳樹上離開,跪在草地上,朝著家的方向,再次磕了三個頭:“對不起,對不起!”
張務(wù)軍,張務(wù)軍……春花極力朝村東看去,可是,青霧升騰,雨水中茫茫一片,她,看不見。她默念著心上的人啊:我走后,你會不會難過?會不會來給我燒張紙?
春花仿佛已經(jīng)看見張務(wù)軍站在她的靈堂前,失聲痛哭。
再見了,心愛的人,下輩子,希望老天不再讓我當(dāng)個瘸子……春花揉揉眼,擰干了眼底最后一絲霧氣,滿剩干枯和絕望。
春花站起來,頭上的血漬沾滿了枯黃的草屑。她腦袋暈沉沉的,心底有個聲音一遍遍在催促:“瘸子,你這個拖累,快去死吧,死了才好……”春花一瘸一拐地朝潘塘走去,她聽見潘塘在喊她:“來啊,來啊,到這里來啊……”聲音很暖,柔柔的,既像心上人的低語,又像家人的召喚。春花迫切地想聽得更真切些,可聲音只那么一晃,就飄遠(yuǎn)了。春花木偶般走向潘塘深處,繼續(xù)尋著那個聲音。可還是空空的,霧氣中,什么也沒有,什么也看不清。水漸漸漫過她的腳踝,漫過她的小腿,浸透了單薄的褲子,一步步變得異常沉重。她感覺不到寒意,她尋著聲音繼續(xù)往潘塘的青霧深處走去,冰冷的池水漸漸沒過了她的腰。
“春花!在干什么?!”二叔的一聲驚叫,猛然把春花驚醒,慌亂中,跛腳沒有站穩(wěn),她一頭扎進(jìn)了水里。